大队领导开会商议这事,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人,怎么能有两种待遇呢!负责第一食堂的刘庆喜有些牢骚,谁让第二和第三食堂的人管不住嘴,把一年的细粮早早地日囊到肚子里呢,没白面过年,活该!大队长刘宝义说,话不能这么讲,他们还不是认为年底就能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嘛,共产主义社会,啥都不缺,更没有你我之分,没想到离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还有段距离,至于帮不帮,那就举手表决吧。结果,分别管理第二食堂和第三食堂的刘宝奎和刘宝义举手同意,刘庆喜没同意,二比一,少数服从多数。刘庆喜没办法,但提出这事要和刘大义、一队长商量一下,免得引起舆情。
一队长连说了好几个“不行”。刘大义低头吸烟不做声,他也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早吃完了自己那份,再来要别人的。刘庆喜很无奈,他也不愿意让那两个食堂的社员来锅里舀饭吃,但大队干部统一成了这个意见,他不得不执行。
刘大义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几下,缓缓地说道:“俺看这样吧,都是一个大队的乡亲,不能看着他们吃不上过年饺子,让他们拿高粱和棒子来换,二斤高粱换一斤小麦,一斤半棒子换一斤小麦,他们早把细粮吃了,粗粮肯定有结余,一个食堂,最多三百斤小麦,多了没有。”
一队长拍手欢迎,说大义这办法很合理。刘庆喜本就不同意把细粮让给那两个食堂,巴不得有人出来反对,见大义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队长又同意,赶紧去找刘宝义汇报。刘宝义和刘宝奎挑不出第一食堂的不是,将第一食堂大度的做法讲给其他两个食堂的四位队长听,他们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面有了,白菜有了,从公社领回来的那点猪肉实在少得可怜,顶多能改一下白菜的味道。社员们几乎同时把眼光瞄向了刘大义家给大队养的那两头猪,因为个头小,还不到出栏的斤数,公社收购站暂时不收。猪是不能随便宰杀的,哪个大队养了几头猪,公社都有数。刘宝义召开全大队干部会议,对各队的队长讲明了这个情况,不要打猪的主意。刘大义更是坚决反对,每头猪都不到一百斤,就算公社让宰,那也很可惜,还没育肥呢!看刘大义那架势,谁敢打他家那两头猪的主意,他就跟谁急。
刘大义的话音还在刘家庄大队的上空转悠,家里的那两头猪就出事了。刘大义是第二天早起挑水发现的状况,一头猪死在圈里,另一头受伤不轻。
猪圈坑的粪肥积累了不少,刘大义怕已经长大的两头猪从圈坑里跳出来跑掉,就把一只布满铁耙齿的耙平放在圈沿上,该着这两头猪倒霉,昨晚不知撞了啥邪事,拼命往外跳,一头猪的脑门直接撞到耙齿上,失血而亡,另一头划伤了大腿,鲜血淋淋。
刘宝义等几个大队干部来到大义家查看情况。刘宝义问刘大义夜里没听到猪叫吗?大义说这两头猪天天晚上叫,他已经习惯了。刘庆喜指着那头受伤的猪说,这头也够活的,还不如趁现在宰了,落点猪血。刘宝义做不了主,让刘宝奎骑着他的“洋车子”到公社请示。
刘大义把刘宝义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反正就这样了,趁着猪刚死,收拾了吧,还非得等着臭了吗?”
刘宝义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现在是统购统销,万一公社来人检查,发现猪都变成了猪肉,会怀疑是咱们自己宰的,那个耙齿上的血迹也别擦,还是放在圈沿儿上。”
刘美枝走到刘宝义跟前,鞠躬施礼,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没有把猪照顾好”,刘宝义还有啥办法,只能安慰刘美枝,不是她的错。
刘宝奎回来说,公社领导很生气,刘家庄大队连两头猪都养不好,还想大踏步迈入共产主义社会的门槛呢。不过生气归生气,赵守福还是同意将那头受伤的猪宰了,让刘家庄大队过个好年。
五九年的春节按时到了,和每年不一样,刘家庄大队第一食堂今年过年的饺子是在食堂领的,每人三十个水饺。供奉列祖列宗的贡品几乎一个标准,每个“轴子”下面,炸藕合、萝卜丸子、炸咸梭鱼和花生米拌芹菜都少不了,因为这都是食堂统一供应的,如果有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人家,可以自己上集市上买些瓜果点心。人们不光在心里,还在嘴上都感激着刘大义的精明,要不是他精打细算,扎紧了口袋过日子,第一食堂也许会和其他两个食堂一样,只能供一顿年夜水饺和粉条炖白菜帮了。
鞭炮总算没有集体供应,集市上还有盖了红戳子的鞭炮在售。刘大义小时候就爱玩这个,插在雪里放,甚至插在狗屎上放,跑不跌呲了一身狗屎的事都干过。大了后玩心不减,但又得遵守什么年纪干什么事的古训,好在有儿子钢头在,他也能跟着听响。有这样的爹在,钢头的鞭炮就比别人家的孩子多一些,十三头的土鞭,总得买上十挂。钢头本身就是孩子头,鞭炮又多,身后跟着的孩子自然就多。可钢头今年不知着了哪门子邪,硬是把腚后面的孩子喝退,拿着鞭炮独独去了豆豆家,也就是那个前段时间被开除的赵成仁家。
钢头还不懂得心里有愧是啥事,但他懂得豆豆这事做的仗义,始终没把三人合伙偷包子的事吐出来。表哥甜瓜说,豆豆不怕大人,怕咱们小孩,大人吓唬他,咱们小孩真揍他,他不敢说出来。钢头听了很受用,在刘家庄小学上学的几个大队的孩子都怕他才好呢!
豆豆更加的不说话,他和三爷爷、二婶子在家时还好,三爷爷问一句,他回一句,一旦那位在公社当官儿的二叔回家,他就吓得不敢说话了,二叔怎么问他都不回答,只顾低头扣扯手指头,气得二叔摇头叹息,怎么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二婶花兰对他很好,他也对二婶的儿子卫国很好,只有在哄卫国的时候,他才露出笑脸。除了和卫国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豆豆最开心的时候就是钢头来找他。
从大年三十到初一,钢头连续两天来找豆豆。遵从赵新宇的嘱咐,豆豆一口一个表叔地叫着。钢头的到来,让赵新宇的家里有了过年的响动,赵守福一再叮嘱他爹,成分高,做事一定要低调,不能因为他是公社领导忘了自己的成分,夹着尾巴做人才行,所以豆豆没有零放的鞭炮。
豆豆家的西院墙上有个小洞,夏天总是有马蜂出没,一不小心就被蛰了,刘新宇用棍子绑了柴草烧过,没多久,又有马蜂出进。豆豆忽发奇想,让钢头把土鞭插在洞口放一个。这种淘气的事,钢头怎能不应。院墙很高,两人只好抬了梯子竖在院墙上。竖好梯子,钢头揉着压疼的肩膀说,这梯子比咱们偷包子用的那梯子重多了。
钢头爬到院墙上,把一支土鞭放在洞口,只留芯子在外面,然后做好下梯子的姿势,点了火柴,快速往下退,还没下到最后一根横梁,鞭炮响了,除了钢头被炸了一头土,什么也没有。钢头一边用手扑打头上的土,一边跟豆豆说,没意思,等会儿出去炸牛屎,跑不快的怪自己。
花兰就住在紧靠院墙的房间里,钢头和豆豆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她见两个孩子要出去,连忙向他俩招了招手,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柿饼子,一人一个。
花兰见钢头咬开了柿饼子,开口说话了:“刚才你俩说的话,俺都听到了,原来是你俩一块爬梯子进的食堂呀!”
钢头一下子愣在那儿了,嘴里的柿饼子嚼也不是,咽也不是。
花兰煞有介事地瞅了一眼窗户外面,小声说道:“以后可不能去外面说,钢头是个好孩子,让别的孩子知道了,谁还听你的话?这事就咱仨知道。”
钢头和豆豆都点了点头。
花兰又问道:“钢头家在第一食堂,能吃上包子,偷来肯定是给豆豆吃吧?”
钢头看了一眼豆豆,豆豆也看了一眼钢头,又一同看着花兰,同时“嗯”了一声。
花兰说:“你们都是好孩子,把经过说一下好吗?不是勇敢的孩子,做不出来这事。”
钢头很高兴,把嘴里的柿饼子咽下去,一五一十地把偷包子的过程讲了出来。
花兰听完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她让钢头和豆豆去大街上玩儿,自己抱着孩子去了公爹的屋里。赵守福正好拜完年从外面回来,听完花兰说的事,低头不语。赵新宇坚决反对花兰去找刘大义,事情已经这样了,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花兰哪里肯依,凭什么他家的孩子能上学,豆豆不能?就算咱成分高,也不能那么不讲理吧?
赵守福发话了,这事他不方便说,花兰可以去,最起码让豆豆有学上。
要不是大年初一,刘大义绝对狠狠地揍儿子一顿,甚至把外甥甜瓜找来一块儿打,他信奉七哥说的话,孩子不打不成才。他向花兰许诺,等钢头回来问明情况,就去找公社管教育的李弘盛,他做不了主,就去县里找教育局长,一定让豆豆有学上,豆豆上不成,钢头和甜瓜都得回家。
初二给姥爷、姥娘、舅舅、姑姑等亲人磕头拜年的风俗仍然没变,初一停了一天火的食堂重新点燃,除了正常吃饭,每家可以在食堂免费打四个菜,以便款待前来拜年的亲戚,如果想多要,那就用钱来买,肉菜两毛一份,素菜一毛五一份,但只供应到上午十点,食堂做饭的也得回家招待客人。一些有心机的社员,家里会藏着一口能做饭的锅,他们从食堂打回免费的饭菜后,再把自己家准备的年货炒上三、四盘,或者把分的供品上锅热了,也显得不那么寒碜。只是苦了那些把锅一个不留全贡献出去化成“铁坨坨”的人家,食堂打回的菜很快凉了,没有锅炒新菜热陈菜,只得去有锅的人家炒和热,街上来来回回穿梭着端盘子端碗的人,百年不遇的风景。
刘大义锁好门,最后一个离开了食堂。家里和食堂一院墙之隔,外甥们到来的声音早就传过来。刘大义刚一迈进屋里,大光、二光、红辉、宝辉、甜瓜齐刷刷地跪地磕头。等他们站起来后,刘大义向他们宣布了一条决定:“今天都在这儿吃饱喝足,你们四姨家就不要去了,年前俺和你们四姨都说好了,她不会埋怨你们。”
几个大点的外甥当然明白小舅是怕四姨打饭麻烦,家里又拿不出像样的酒菜,他不愿意外甥们看到四姨的尴尬。
刘大义把刘美枝早就打回家的四个菜热了一下,把早晨从供桌上撤下来的炸藕合、萝卜丸子、炸咸梭鱼放在箅梁棍子上蒸了,又把剁成小块的烧兔腿端上桌,用命令的口气说:“好不容易在集上买的兔子腿,不多不少,一人两块。”
二光说:“小舅,你可真有本事,俺赶年集,除了白菜萝卜,啥都没买到,鸡鸭鹅都被吃光了,还好,大哥淘换到几条咸鱼。”
大光说:“都吃食堂了,谁家还自己开火?不要钱的不吃,非得自己买呀!”
宝辉笑了,他揶揄道:“大表哥,那你买咸鱼干啥?”
大光愣了一下,用筷子敲了一下表弟的头说:“就你事多,不买鱼,有年味吗?再说了,有几个朋友总得聚聚吧。”
刘大义问大光:“大光,你是于家庙的大队长,你说实话,这是个来头吗?日子可不是这么过的。”
大光有些吃惊,脸变得非常严肃,悄声说道:“小舅,这话可千万别出去说,一旦被上面知道,您可是要犯错的,甚至被抓起来。”
刘大义笑了,说道:“俺这不是在家里说道说道嘛,你们还去告你舅呀?”
大光说:“小舅,说实话,俺也拿不准,人家都这样干,咱就跟着呗,你不跟着,落后是小事,就怕挨处分,您是不知道,年前,俺大队有的社员要把谷种碾成米蒸小米干饭,理由还很充分,过了年就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要啥有啥,想让地里打多少斤粮食就打多少斤,他们也不想想,没有种子,哪来的庄稼啊,都是种了半辈子地的人,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呀!”
一直不说话的苏红辉说话了:“表哥,我看他们一点也不糊涂,是心理因素在作祟,片面理解了共产主义社会,认为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要啥有啥,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早吃完了我的,再去吃你的,他们也不想想,吃完了他的,再吃啥?私心作怪,共产主义社会也不要这样的。”
二光高兴地说:“还是俺红辉表哥说得好,不愧是天天钻在书堆里的人,俺敬你一个。”
钢头和甜瓜放鞭炮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刘大义用筷子指着院子说:“年时(去年)这两个东西给惹了大祸。”
几个外甥不解,刘大义把儿子出主意偷包子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二光先笑了,表弟年纪不大,心眼儿不少,把小舅都糊弄了。刘大义脸一绷说,还笑,碰巧是大年初一知道的这事,要是今天知道,非把他俩的腿打断。
苏红辉说:“小舅,这事您得应该感到高兴,表弟自己吃到包子很容易,自己亲姑家的孩子和好朋友吃不到,他看不下去,表弟是个善良又乐于助人的好孩子,您得表扬,可表弟采取的方法不对,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随便拿,一草一木都不能偷,这个您得讲清楚了。”
其他几个人都随声附和,刘大义说:“只是可惜了豆豆这个孩子,弄得没学上。”
大光说:“这事四邻八村也都有过议论,也该赵守财的这个孩子豆豆倒霉,发现他藏包子的是俺大队于六指的儿子,于六指又是豆豆的娘隋青红杀死的,于六指他爹听说了这事,能放过赵家吗?还有人传说,班主任姚宝庆和赵守福争过娘们,一个杀父,一个夺妻,能有个好吗?”
二光说:“这个赵守福也真窝囊,还公社书记呢,让人骑着脖子拉屎。”
大光看了一眼弟弟说:“你懂啥,赵书记虽然是立过战功的干部,但家庭出身不好,他在极力划清界限,也不敢出面救自己的堂侄。”
刘大义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真是上辈子作孽,祸害下辈子,赵守财和隋青红撒手啥也不管了,留下一个孩子替他俩还债。”
苏红辉给刘大义斟满酒,说道:“小舅,我看这样吧,碍于三姨和妗子的关系,您也别出面了,还是少说话为好,我认识县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和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下。”
刘大义赶紧说道:“那可好,但愿能办成了,豆豆那孩子真可怜,再说了,都是咱家这个祸害惹的事,豆豆他爹毕竟是你三姨的亲侄子,万一哪天你三姨回来……”
刘大义还没说完,苏红辉吓得脸都白了,从凳子上忽地一下站起来,不顾辈分,大声呵斥刘大义:“住口!”
刘大义愣了,桌子上的人都愣了。
苏红辉怕刘大义发火,闹得不可收拾,赶紧说道:“小舅,您听完了我说的话,再发火,表哥和几个弟弟也听着,蒋介石集团一直叫嚣反攻大陆,福建前线的炮声还没停呢,咱舅刚才说‘要是三姨回来’这话,这还了得,万一哪天在外面失了口,这可是塌天大祸呀!我今天让小舅记住我发火的样子,永远再不提三姨的事。”
苏红辉没说完,刘大义早就明白外甥对他大不敬的原因,他怎么能生气呢,赶紧安慰外甥:“红辉,快坐下,俺知道失口了,你们几个也要记住,永远不要在外面提三姨的事,有人问起,就说早就和一切国民党反动派断绝关系了,咱们家没有那样的亲戚。”
几个外甥都点头称是,不知是喝了酒的原因,还是被外甥的一声断喝闹得,几个外甥都看到小舅的眼角挂着泪水。
刘宝义和每年一样,在大义的几个外甥喝到半路的时候来了。几个人赶紧站起来,给宝义舅磕头拜年,刘宝义拉住他们呵呵笑道:“意思到了就行,意思到了就行,今天这个年不让你们白拜,看看给你们拿了什么下酒好菜。”
刘宝义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子上,很得意地冲刘大义努努嘴。刘大义笑着打开纸包,一大块熟猪肝和一圈熟猪大肠赫然进入几个人的眼帘。
爱喝的大光一看,高兴地说:“好东西,今天和宝义舅喝个不醉不归。”
没想到的是,刘大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指着桌上的熟下货说:“两个猪的下货不都送到公社了嘛,你竟然敢私自留下,胆子也太大了吧!”
刘宝义不在意地说:“那怎么了,公社领导不要,俺肯定得拿回来呗。”
刘大义急了,拍着桌子说:“你拿回来也得交给几个食堂分分呀,每个食堂都能煮一锅好汤,就算吃高粱饼子,那也香呀,你被猪油蒙心了吗?你也不想想,你家煮肉的香味能不飘出来吗?你赶快回家,嘱咐家里的孩子别出来乱说,社员们要是得到信,不把你家房子掀了才怪呢!”
刘宝义看着刘大义着急的样子,越发地得意。于大光笑了,连忙对刘宝义说:“宝义舅,和您猜的一样,俺舅还真急了,你别卖关子了,快和舅说实话吧,要不然,这下货别想吃成。”
刘宝义止住笑,说道:“俺的哥呀,看你杀猪的时候,一点猪血都不留地交给食堂,知道你肯定急,俺逗着你玩呢,下货送到公社后,赵书记让交给食堂煮熟,怎么吃听他安排,腊月二十八开总结大会,几个在大跃进运动中成绩突出的大队长,受到了表扬,还每人奖励一份儿熟下货,公社领导一点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