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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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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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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一章

上卷

王美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之后,当她发现仍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口眼歪斜,不能言语,一侧身体完全瘫痪后,她痛彻心扉地哀嚎着,瞪着黑漆漆的屋顶,和老天爷拼死搏斗了起来……

这场梦的一开始,好像就是一颗泪珠儿,泪珠儿在哪,哪里便是梦了,它牵扯着人的视线,直往最初的那栋大楼里望去。

这是港务局的办公大楼,窗外昏暗的天空还未彻底明朗,只见一些妇女便早早地来到了这所处于大城市里的谋生之所——台州港务局,来细看一下这里的环境,顺便瞅一下她们在做些什么吧。大门外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马路两旁的商店鳞次栉比,或许是过于清冷的早晨还未叫醒属于这个城市应有的繁华,只有一些早点铺在营业,里面的顾客也是少之又少。顺着港务局门前的这条马路走进去,门口的保安坐在保安亭里为这里每一位开着车的工作人员放行。

“喂,保安,注意了,接下来港局的车就要开来了,待会得看仔细,别等着他开口,看见他来了就立刻放行,要长点眼色。”

“哎,赖主任,您放心吧,咱们的饭碗不是全靠港局赏着的吗?”保安急忙下了亭子,笑容可掬地送进了赖主任,待会他还有一个大任务呢。

走进了这偌大的局子里,对于农村人来说可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似乎从来就没看到过这么高的楼房,大概矗立得有二十层那么高吧,不,应该比二十五层还要高,这样的建筑在这个单位里不止两三栋。最显眼的还属正中间的那一栋楼,大门的正上方赫赫地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仔细望望,还有国徽,像人民大会堂一样,毛主席深情地望着下面,这个豪气的局子。

早晨的太阳已经升了三四个小时,透过窗子看一下正在工作的妇女们,细致地数一下,有七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个拖把,她们此时的视线只有脚下的地板,每个人都弯成了豆芽菜,这使她们原本就不高的身材显得更矮了。

“白大婶,这都10点了,这局子里的那么多房间都要我们七个人拖,累死个奶奶喽。”说话的这个人叫王美芝,是个从皖北乡下来谋生的农村妇女,准确来说,我们所看到的这七位保洁员都是从农村来的。她们粗鲁、不优雅、不体面,头发都是那么枯燥分叉,像是断了营养的麦苗,没有丝毫光泽,长期的劳作使她们的双手布满老茧,她们的脸爬满了皱纹,像是新买的轮胎。明明只有三四十岁的年龄,看起来却有五十岁,这让哪一个城里的、优雅的、贵妇人般的女人看了都会敬而远之。

“那就抓紧干喽,反正迟早能干完。”

“我看把这楼层里的房间都干完也得个把小时,我唱几句俺们家乡的小调给你们解解闷,各位大姐,你们看行吗?”说着,王美芝就吱吱呀呀地哼了起来。

“你要问俺,俺是谁,俺是皖北平原上的小溜宠,哎……”王美芝自我陶醉地唱了起来,完全忽略了背后一声声的脚步声,嗒、嗒、嗒……,皮鞋底踩踏地板发出的清脆声响与皖北小调汇成一曲令人陶醉的乐曲,所有的保洁妇女们都沉醉了,忘记了手中的活,忘记了走廊过道后的……

“你们在这干嘛呢!手里的活还没干完,就在这骚情起来了,别唱了,没看见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在这休息吗,你们还有一栋楼没拖呢,拖不完别想拿工资!”身后的赖主任鼓着腮帮子,撑着大肚子在那吆喝着,嘴里的唾沫星子一个劲地喷在洁白的地板上,留下星星点点般的水珠。不知怎么地,等到赖主任走了后王美芝竟笑了出来。

老马把拖把往地上一扔,拿起一块抹布就去擦地上的水渍,嘴里还嘟囔着:“这个小喷壶,小小年纪竟也来教训老娘。哎,王美芝,你笑啥?他还没把咱骂够吗。”

“老马,你不觉得刚才赖主任那副模样活脱脱像只癞蛤蟆吗,腮帮子,大肚子,哈哈哈……”走廊里一阵笑声,笑着笑着,眼泪竟也跟着流了出来。

港务局里的保洁工作是王美芝在这座城市的第三份工作,她仍记得她的前两份工作是什么,都是一些干得不长久的活计。那时她和丈夫刚来到这座城市,举目无亲,丈夫双目失明,不能工作,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在乡下上学,一家人的生计全靠她一人维持了。

刚到台州那天,她和丈夫找了一家饭馆,她不识字,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认,只能识得几个阿拉伯数字,为此还闹出了尴尬。王美芝领着丈夫,本来是找一家面馆下一大碗面,夫妻俩一人一半分着吃,谁知他们竟摸到了一家西餐厅,服务员也没有明确告诉他们这里是什么店,等到一碗黑乎乎的面条端出来时,王美芝就感觉不对劲了,忙问这是什么面条,多少钱。等到服务员如实告诉那碗面条的价格时,她便傻眼了,一个劲地说对不住,那碗面不要了,自己走错了地方。她拉着盲夫就往餐厅门口走去,或许是服务员看他们夫妻风尘仆仆,生活不易,自己为那碗意大利面买了单,又或者是老板没有与他们斤斤计较,总之,这两位顺利地走出了西餐厅,并如愿找到了一家廉价的面馆,下了两碗面条,一人一碗。

当晚,王美芝就在老乡的帮助下成功找到了一份在饭店端盘子以及刷洗盘子的工作。她不知道这种工作是怎样的,累或轻松的,只要能干活,能拿到工资,能交房租水费,能在这个城市吃饱穿暖,能往家里寄点钱,最好手头上还能存点钱,那就真是太好了,对于她这种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的人,并且一个字都不认识的粗俗没文化的女人,又能指望挣多少钱呢。她自己的命运就是如此啊!

带着这种想法,王美芝的第一份工作开始了。这是一家不大的饭馆,桌子屋里屋外摆得满满的。虽然小了点,客人还是可观的,特别是一到夜晚,只要是有板凳的地方都会坐满了人,这一桌的客人刚走,下一桌便又座无虚席了。王美芝坐在小厨房的旮旯里,周围是相连着的大水盆,盆里,地上,都摆满了待洗刷的盘子和筷子,很难想象这些都是她刚才从前台一个一个收过来的。

“这又得需要我花好一阵时间去刷洗了。”她深呼一口粗气,眼睛闭上,睁开。

“老王,快过来,先别刷了,把前台的碗筷收了,客人又走了…”老板娘走到了王美芝的面前,“在家没刷过碗啊,怎么这么慢,你一个妇女,刷碗的手艺技不如人,像你这么瘦弱的,除了咱们家哪个饭店愿意要你,还不打心眼里谢谢我,嗯,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老板娘您稍等,我这就去收盘子。”

王美芝其实是极其不情愿在自己刷盘子时去干另一件事,但听老板娘的口气,她要是不干快点,就有可能被辞退,呵,还以为老板娘在可怜她呢。

这种工作是以透支体力为代价的,等到了深夜十一二点,客人都走光了,她也就下班了,可是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整个胳膊也只能周围摆动,不能屈伸。她太累了,饭馆距离租的房子要走过两条大街,三座大桥,她此时唯一的交通工具也只是从房东老妈妈那以三成价格买来的一辆破旧的飞鸽牌自行车。她所骑行的路离市区较远,路的两旁很少有路灯,除了风吹的声音,就是自行车哗哗哗的响声,风似乎是一种治愈困倦和疲劳的良药,此刻的她又有了精神。回家的路在她看来依旧很遥远,在这座城市,她闻不到泥土的芳香,听不到秋蝉令人聒噪的声音,也看不到庄稼地里火焰焰的高粱红,唉,她不属于这城市,但又扎根于这城市。

“唉,这城市的夜晚是多么地无聊啊!我还是唱些小曲解解闷吧。”她自言自语道。

“哎…你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家在那遥远的黄淮平原上……一个呀嘚歪嘚歪,皖北平原上,那里有小麦和玉米,黄灿灿的大豆任你摘……一个呀嘚歪嘚歪,大豆任你摘……”

唱到这王美芝呵呵地笑了,她想,在这座城市要是随意摘别人家的大豆还不被当成小偷给送进监狱啊,别说是大豆,一根针掉在了地上,你若捡了去,失主也得追到你家。她一边继续蹬着自行车,一边小声唱着,她不敢大声地唱了,因为她骑到了居民区。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她的脸上突然充满了微笑,她看到了出租房的大门,她到家了,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她的盲夫直愣愣地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向着她的方向望去,尽管他什么也看不到。

“绍仁啊,天气不像夏天那般了,很凉了,你又看不见,出来干啥啊。”

“等你啊。”丈夫突然被惊醒,急忙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美芝,天那么晚你还不回来,我吃不下睡不着,你还没吃吧,你瞧,饭都好了,还热了几回,进屋咱一块吃。”

“哦,我下班晚,以后可别等我了,早睡。”

“唉,你不在我哪能睡得着。”

王美芝轻轻地把丈夫搀扶进去,关上了大门,流下了两行浊泪,唉,想不到人到中年了眼里还能出油,以为早流干了呢。

整个城市都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甚好的月光穿过他们的窗户,照到他们的身上,映得像天使一样。丈夫轻轻地摩挲着妻子的头发:“白头发都长出来喽。”

“你看不见,怎么知道我头发白了?”

“用心看的,心永远是不会瞎的。”

王美芝轻轻地拍着绍仁,“他爸,快睡吧,明天我还要早起到饭馆干活呢。”她脱下了外衣,猛然看到了从胸口到后背一条长约18厘米的手术疤,思绪回到了那个令人绝望又无可奈何的挣扎年月。

那时的王美芝似乎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尽管才三十多岁,却被疾病折磨得形如黄土封腰的老人。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血气,吃一口吐一口,到各大医院都没能查出来是什么原因。有人说是食道癌,可又查不到癌细胞,医院给出的诊断要么是胃病,要么就是没病。

是胃病就吃胃药,可吃来吃去还是不见好,甚至连药都咽不下去了,便又去医院,查来查去又说是没病,就这样一直重复着这滑稽的治疗。家里也因治病而一穷二白,直到王美芝因过度贫血,将要不久于人世时,丈夫打听到省城一家最好的医院能治疗这种吃不下去饭的病症,便怀揣着银行贷款和向亲戚借来的两万元钱带着妻子到了安徽省立医院去做检查,那个时候,丈夫的眼睛还是明亮的,清晰的。检查的结果是幸运的,但又是极其不幸的。妻子的病确诊了,是贲门狭窄并发神经坏死,要治好,别的不说,光医药费就要花十几万元,更何况那个时候没有农村合作医疗,花多少钱都得咬着牙自己掏。绍仁只是简单地安慰着妻子,嘴上说着没事,他会想办法,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有两万,别的一分也拿不出来了。

那一晚,知道动手术需要十几万的王美芝在病床的一头哭泣不止,绍仁呢,他一个大男人,也只能蜷缩在病床的那一头哽咽着,他不敢发出声音,似乎只要他哭出了声,整个家庭就会立刻土崩瓦解一样。他憋得难受。

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吗?就像死囚犯刚被宣判解除了死刑却又因为不会游泳掉入深深的河水里垂死挣扎一样,王美芝在侥幸逃脱死亡的藩篱之后面对的还是死亡,是没钱治病所导致的死亡,这对一个富人来说当然不算得什么事,但对一个穷人来说却无可奈何。一个农村家庭集结了所有亲友的力量也才筹集两万元,面对十几万的医疗压力,一个靠天吃饭的农民,从细胞到身体的各个器官再发散到肌肤的每一个毛孔都透露出绝望,农民的绝望是最悲哀的绝望,王美芝必死无疑了!杨绍仁的心中有一股异样的冲动:老天啊,让我代替我苦命的妻子去死吧,我心甘情愿!

第二天一早,王美芝就把自己的丈夫叫到跟前,嘴在一直咕哝:“绍仁,我想了一夜,反正我这病也治不好了,你也别为我花一些无用的钱了,把那两万块还给银行和亲戚们,带着儿子好好生活,供他读大学,让他以后做个有出息的人,别像咱一样一辈子老农民。”具有女人特点的哭声一阵一阵地飘出病房,传到了整个过道。

“美芝,你放心,有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你死,医生说这病能治好,就是花的钱多,别害怕,钱让我来想办法。”

“绍仁,你别,我不治了,到最后可别人财两空,反而害苦了你和孩子!”

丈夫径直走到了医生的办公室里,显得思考了很久:“医生,我问问你,我妻子的病能不能根治?”

“她的贲门已经变窄了,周围的平滑肌神经也已经坏死了,这是她不能进食的根本原因,我们可以给她补一段橡胶食管,但由于她常年不能得到食物的营养,身体非常虚弱,做手术的话也不能保证完全根治,而且这其中的花费也是巨大的。”

“那到底能不能根治,孩子离不开妈妈,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绍仁有点慌张,显得不那么冷静了。

“治愈的可能性有65%,这已经是一个很高的概率了,光靠营养输液也不是办法,这样反而花销更大,如果不尽快做手术您的妻子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好、好,尽快做……”绍仁语无伦次地说着。

“做手术是很快的,有床位,说做也就能做,你家属的管床医生告诉你了吧?”

“啥?”

“关于手术和护理费用……”

“说……说了……要十几万……”绍仁回答的语气很低弱,不仔细听还以为只是医生在自问自答呢。

绍仁抬起低倾的脑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对着面前的救命恩人,医生慌忙把头扭开,然后低下,刻意躲避了杨绍仁的眼睛,拿起一支笔若无其事地在纸上沙沙地写着,握着笔的右手微微在颤抖:“你家属……情况不算太差,我们医院有这个能力……”

还未等医生说完,绍仁一把握住了他的右胳膊:“先生,那你等着,我们回阜阳,我们回村,回村想办法,秋天结束我们一定来。”

医生旋即停止了右手的动作,面无表情,目送着眼前的这个人站起来,再打开门,静静地离去。他瞬间感到一种无力感,笔从他的右手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他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冥想着,作为医生,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况了,失落和期待同时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但愿啊,但愿这个冬天他们还能再见。

八月的皖北大地像是铁锅里面的煎饼,热气从地缝里钻出来,把农民们整个包裹了起来,真好比在塑料袋子里蒸桑拿一般。

“滴滴滴,滴滴滴……”一阵急促的客车声响闯进了热浪里,车随即停在了杨庄村头的柏油石子路上。杨庄村是一个古老的村庄,少说也得有上百年的历史,村里人以杨姓为主,夹杂着少量的杂姓,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忠君爱国的村落,听村里的老人说,很久之前还得到过光绪皇帝钦赐的一块御匾,上面好像写着什么“忠义杨庄村”,可惜世事变化,年久纷乱,呵护不周,那块御匾早就不知所踪了。

王美芝最先从农村客运上走下来,绍仁背着一个蛇皮袋,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紧贴着王美芝的脚跟蹦到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他们为期一个星期的合肥之旅结束了,带着一种比忧伤更哀怨的心情不甘愿地离开了合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村头的石板上坐满了老老少少,现在是午后,刚吃过晌午饭,地里的玉米和大豆又不需要锄草施肥,闲来无事,农家人最喜欢聚到一块坐在村头的一角,说说张家长,道道李家短,这是农民,特别是农村妇女最为乐此不疲的。他们远远地便看到了王美芝夫妇俩从车上下来,齐烟似地蜂拥而上,凑到面前,一个大汉二话不说便从绍仁的背上抢过蛇皮袋,扛在自己的肩上。

“咋样,木他妈的病瞧好没?查出来是啥病了吗?”大汉一边把蛇皮袋往脖颈上提了提,一边神情急切地询问着。旁边的三婶子也着急地扶着王美芝,细声细语地低喃着:“木他妈,这次去省立医院查着病根没?能吃下饭不?”

还未等夫妻俩回答,乡亲们就七嘴八舌说开了:“不用说,肯定能治好,省里的大医院,哪是咱这五院和专属医院能比的。”又有人直摇头,表示不是那么容易,并轻微叹着气:“到省里看病,肯定是大病才去的,木他妈打生了杨木就出现了这噎死病的症状,这少说也两三年了吧,能轻易治好?就算能治好得花多少钱呀!”

杨绍仁拖着沉甸甸的脚步,拉扯着妻子走在乡人们留出的人缝里,面如死灰又带有一点青绿,眼皮也不眨一下,朝着周围的人低沉地哼了一声:“得的是咱这小地方不常见的病,能治好,要花大钱,十来万。”

听到最后一句,老少爷们渐渐停止了讨论和探问,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俏皮话,他们知道对于一个刚刚过完千禧年的农村家庭来说十来万意味着什么。杨庄村是一个传统古朴的村子,除了种庄稼喂猪喂牛喂羊,几乎没有什么额外的收入,打工潮还没有传进这个村子,村里人的日常就是一日三餐,种地畜牧,或者到哪个阴凉的角落里闭目养神,扯淡拉呱。十来万是多少呢?一个壮年的劳力伺候着两亩地,再喂两头猪,一头牛,闲暇时再到乡里给烧砖窑厂打零工,不吃不喝一年也才到手三千元,十来万,多少个三千元能塞填满呀。

众人把这可怜的夫妻俩送回家后便沿着数条不规则的小土路散去,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儿子早在一个星期前便送去了奶奶家,没有孩子的哭声,夫妻俩也寡言不语,这屋里没有一点生气,像冰窖一样冷,这种冷是透过皮肤直达心脏的。

“饿不饿,要不我去做点稀饭,好歹能咽下去点。”

王美芝摆摆手,把头抵在胳膊上,示意丈夫去做饭,看得出来她虚弱到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她觉得把自己缩成一个蛋蛋子才好受些。早上临出发时她喝了一碗豆腐脑,吃了一个大馍,可是还没过半个钟头,她吃的一切都吐了出来,她能感觉到,那些温热的食物全都卡在她的嗓子眼里,根本就没有下胃。她饿,饿呀,肚子里没有一点食物,身体所需要的能量得不到补给,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被慢慢耗干,她咬牙切齿,狠狠地朝自己的胸脯捶着,嘴里不停地嗫嚅:“让你咽不下去,让你吐,你不争气,我捶死你!”

过了十几分钟,丈夫端着一碗温热的小米豇豆粥进了堂屋,放在妻子的面前,又把一个瓷勺子小心翼翼地塞到妻子的手里:“刚放到凉水里晾凉了,一点不烫,快喝一点。”

王美芝望着金灿灿的小米碜子裹着红红的豇豆,嘴里一阵发酸,口水瞬间从嘴角滴了出来,她挖起一勺就倒进嘴里,一勺接着一勺,没几分钟就全部喝完了。

“饿,再给我盛一碗。”

接到命令,绍仁拿起碗就跑到了灶屋,不大一会,又一碗诱人的金黄色稠粥就放在了王美芝的面前,她狼吞虎咽般端起碗,把里面的勺子剔出去,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才喝到一半,只听见“嗳”地一声,饭食从她的嘴里喷射而出,喝下去多少,全都如数奉还给了土地,粥的稀水渐渐被干裂的堂屋泥地吸收了,只留下一些被嚼碎的残渣。

“活不成了,今个刚喝下去就全吐了,主要来接我上天堂了,我虔诚地信奉着他……”王美芝甩着胳膊擦了擦嘴角的饭渣,噗通一声倒在床沿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睛紧紧闭着。

绍仁蜷缩在门的角落里手扶着地蹲着,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重复的场景发生在自己的眼前,却像一只被砍断了双脚双翅的小鸡,给予不了妻子任何帮助,他无力极了,唯一能做的便是趁着妻子睡着时用手帮她赶赶头上的苍蝇。

夜降临到了人间,还不待多时,又悄悄升上了天空,八月的夜真短啊,乡人们还未充分解除疲乏,太阳就已经升得老高了。

“杨木,杨木,杨木,你在哪?”昏睡了一夜的王美芝从噩梦中惊醒,叫起了自己的儿子。发现儿子不在身边,她顿时便失控了,哭声从压抑的低噎渐渐变成响亮的呼喊,这声音惊动了大门外的丈夫,他紧忙跑进屋里,看到妻子趴在枕头上哭泣。

“咋了咋了,咋又哭啦?”

“咱们的儿子被人贩子给拐跑了,卖到山窝子里了。”

“看你这胡话说的,杨木在他奶那,好好的呢”

“快抱回来,妈妈要看他最后一面。”王美芝越说越控制不住,眼泪水奔涌而出,似小河,似大海。

不多时,奶奶就抱着孙子过来了,小杨木左手抓着一只皮球,右手拿着一个奶瓶,里面混着米糊和羊奶。他见到妈妈,就丢掉了皮球,手胡乱地抓着,嘴巴啊啊啊地叫着。王美芝顺势接过儿子,露出乳头,让杨木去吮吸自己的乳汁,即使自己的乳房没有一滴奶。

“木他妈,真难为你了,快把孩子给我吧,别累着你,你这身子弱啊。”老妈妈靠近儿媳,两只手帮扶着,托起孙子的小脚丫,以防儿媳体力不济摔着孙子。

“杨木自打生下来就没吃过我一口奶,今天我给他吃个够。”王美芝看着自己可爱的儿子,泪眼婆娑,这孩子真好看,双眼叠皮,眼神里闪亮得像一把火。她猛地抱住儿子,猛吸他身上甜甜的奶味,干枯的皮肤在他滑滑的婴儿肌肤上摩擦,孩子受不了这痛楚,竟然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王美芝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得了这么一个奇怪的病,从杨木生下来后,她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一开始只是嗓子有点痒,时不时地会干咳两声,继而吃东西会有粗糙的摩擦感,到最后干脆难以下咽,吃下去的喝下去的统统吐了出来。孩子刚生下来,需要母乳的滋养,可是她自己都没有营养维持体能,哪里有奶水哺育幼小的婴儿呢。

母亲没有奶水,喂养杨木的重任就落到了奶奶的头上,还好自家养了四五头老山羊,从刚出生起,一直到现在,杨木得以保命的营养全都来自于那一瓶瓶的羊奶米糊糊。

“儿子,你今年多大了呀?”王美芝脸对着杨木,亲昵地问他。

“哎呦,这孩子才多大一点,话都说不全,怎么回答你呀。”老妈妈在一旁插嘴道。王美芝并没有理会婆婆,接着问了同样的问题,婆婆见状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静静地望着儿媳和孙子。

“杨木,你今年三岁了,知道吗?长成个大人还得十五年,那时你就只能在相片里见到妈妈了。”王美芝贴得更紧了。

“来,叫一声妈妈,你还从没有清楚地叫过呢。”

话刚说完,小杨木就站在了王美芝的大腿上,双手抓着妈妈的脸颊,擦掉了眼窝里的浊泪,嘴巴里吐出一连串不清晰地词语:“妈,妈,妈妈……妈……”

王美芝见状,哭着哭着便笑出了声音,赶忙把孩子转给奶奶抱着,扭过脸泪水又不自觉地缓缓淌下来:“妈,把孩子抱你那,以后没啥事就别抱回来了,我吐得脏。”

孩子抱走后王美芝还在床边愣愣发呆,任凭绍仁拍打了好几次肩膀,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孩他妈,刚才我都看到了,别难受,你肯定能活到孩子长大。”

“是吗,那个白大褂不是说……”

“别听他胡说,你就是饿得营养不良,来,咱把早上的饭吃了,吐多少咱补多少,只要吃饱了,身体有劲了,咱这病也就好了。”绍仁耐心地解释着,安慰着。

迷糊着迷糊着,王美芝突然一个激灵,端正笔直地坐了起来,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引力把她的整个身子拉了起来,神明给了她超乎寻常的力量,她又抖擞了精神:“绍仁,把缝纫机打开,再去苏屯街上买布、棉、鞋底子!”

“啥东西?你这是要纳鞋吗?你还有那心力劲?”

“有,给杨木纳的鞋。冬天要穿棉鞋,春秋要穿布鞋,一年两双鞋,小孩的脚是一年一个样,杨木今年三岁了,等明年要穿两双,五岁时再来两双,六岁,七岁,一直到十八岁,每年都要两双,我这时间不多了,能做多少是多少,你别磨叽了,快去呀!”一提起做鞋,王美芝立刻来了精神,她做鞋的手艺在村里是响当当的,许多妇女都要向她来请教。

绍仁只“唉”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骑着洋车子就去了苏屯。

从八月中旬开始,那台结婚时的缝纫机就一直“嗒嗒嗒”地响个不停,除了消瘦,若只从干活的形态来看,你竟看不出一点病人的状态,倒好像是个能干活的女强人。农人们想尽办法来避暑,男人纷纷跳进村头的草河,窝在水里不出来,把草河当成了自家的游泳池,妇女们只能呆在大树底上使劲摇着扇子,可是汗水还是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那些蓝绿相间的格子衬衫紧紧地贴着妇女们的花肚皮,即使这样,再炎热的天气也堵不住她们的嘴,稍一有闲空,她们就坐着说开了。丁芳是村里的妇女头子,人堆里的拉家常总是少不了她,她高高的个子,胖胖的身子,平日里最爱吃猪油,猪油把她的肚子脖子和大腿全都护得严严实实,她不爱劳动,也不喜欢走路,平时总是拿个小竹凳子慢悠悠地行走在布满树荫的林间小道上,看到哪有人堆,就一屁股扎下来,活像一头失了控的老母猪撞到了树上。

“哎呦呦,这哪是干活的时候,我坐着都出汗,我天天从杨绍仁家门口路过,不分白天黑夜,总能听见王美芝踏着那台缝纫机不使闲地匝衣服的声音,你说说,你看看,都得了治不好的大病了,怎么还那么卖力呢。”丁芳又一次在妇女堆里拉起了家常,试图从某处探询到一丝消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别乱说,人家去了合肥,说是能治好。”

“你让他们家去掏出来十几万吧,别说他们家,咱一个杨庄行政村又有几个万元户?难不成这王美芝马不停蹄地踩缝纫机是为了做裁缝换医药费?真可怜呦,她的手艺是好,但是再好的衣服又能卖几个钱呀。”

“你个娘们快别说了,让人听见了生闲气,敢情这事没有轮到你头上!”

得到了呵斥,丁芳终于停住了那双吧嗒吧嗒不使闲的厚嘴唇,把竹凳子往后一拉,靠着粗壮的白杨树,大腿翘在二腿上,轻微地打起了鼾声。

王美芝确实如丁芳所言,马不停蹄地踏着缝纫机,只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美芝拿到丈夫从苏屯买来的二十米梭织布和薄海绵后两眼立刻放了光,自从得了病她再未纳过鞋裁过衣了,见到这些东西手痒得很,即使长久地未练过手,她也毫不生疏。她拿了几张报纸,按照不同时期儿童的标准鞋码剪了十几个鞋样子,从十几码到四十码,你能想到的她都如数剪了下来,她剪的鞋样子边缘光滑,好像一张张精美的阜阳剪纸。

做布鞋的流程在男人们眼里看上去太复杂了,妇女们却天生地精通并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谁家小妮不会纳鞋,那她将来一定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因为在二十一世纪之初,皖北农村很少会穿厂子里生产的那种运动鞋和皮鞋,一家老小的袜子和鞋子全都是家里的主妇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布鞋的模样虽不如运动鞋看上去洋气,但是透风轻便;老棉鞋厚实,再冷的冬天也不怕脚丫子被冻着。王美芝的做鞋功夫更是细巧,用两层梭织布包着一层丝绵比着鞋样子剪下来,然后用缝纫机匝一圈,鞋口内衬两个松紧带再匝紧,一个鞋帮子就做好了。鞋底子是买来的软实塑料底,上面衬上一层细绒,跟鞋帮子贴吻好,准备最后一道磨人的工序——纳鞋底。

纳鞋底要求眼力劲和手力劲样样齐全,缺一样鞋子就纳不成功,纳不好看。王美芝虽然得了病,但这纳鞋底子的功夫丝毫不减当初为闺女时,她一手拿鞋,一手拿针,鞋底太硬,她就戴着玎铛子以防针扎到自己,针拔不出来,她就用夹钳夹住针,使劲一拉,针就带着线穿透了鞋底子。一双鞋做完,鞋底纳得又细又密,看不出一点线头。这些鞋是给儿子做的,她投入了全部的心血,早上丈夫还没醒来,她就一股脑儿坐到缝纫机前,机子从早到晚,一直响个不停,也难怪丁芳每次路过总能听到。

纳完了杨木十几年的布鞋已是深秋了,玉米早已被农人们收割进了仓库,秸秆和玉米棒子堆在每家每户的大门前,这些东西都是冬天里最宝贵的柴火,特别是玉米棒子,几根就能燃着熊熊烈火。下过一层霜,农民们就要开始耕种小麦了,这几年村里的有钱人买了一台拖拉机,拴上犁铧,不用人力和畜力,一台机子开进地里就能把成亩地的土壤犁得暄暄乎乎,几个劳力再拉着耧车,里面倒入小麦种,耧车后面跟着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农民,推着耧车控制着播种的方向和速度,耧车所过之处,小麦种都均匀地从耧车腿处撒进土壤里。

杨绍仁和老父亲以及几个正值壮年的邻居们拉着耧车行走在自己的土地上,傍晚微凉的西风吹掉了他们脊背上的汗珠,王美芝穿着厚厚的毛线衣,站在地头上望着他们劳作,前几年她也能跟着男人们一起拉耧车,现在不行了,要死的人还能站在这里已是万幸。过了一个盛夏,加上昼夜不停地劳动,她比之前更惨白了,但是露出胳膊和腿,却比之前肿了一圈,往下按一按,会出现一个深深的小窝,久久不能复原。她能感觉到死亡离她越来越近,食管的病竟然游走到了脑子里,每到深夜她总能感觉到脑子里嗡嗡乱叫,手脚也不听使唤,切菜时如果不拿紧一点,刀准会掉在地上。有时她躺在床上苦思冥想,幻想着儿子能够披麻戴孝为自己送终,但这是不可能的,儿子还小,她等不到那一步;她又幻想耶和华会可怜可怜她,向她伸出搭救之手,救她一命,但是自从她得了病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教堂了,主也不会可怜她,这个时候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她突然束手无策了,左想右想都是死,浑身没有一点气力来支撑她活下去,第一场雪落下,她的生命或许也就终结了。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从安徽省立医院回来后还从来没有去过呢。

十月的某一天,雾气特别沉重,十米之外就已经看不清人了,王妈妈还在沉睡之中就被一声声的哭喊给惊醒了。她急忙下床穿鞋,趴在窗户上四处张望,一个黑影在几米之外来回晃动着。

“俺娘,俺娘,闺女来看你了。”一声声的哭喊夹杂着低沉的嘶哑声在寂寥虚空的世界里划过,直至消失在世界的另一头

王妈妈急忙打开木门,跑出去接着刚到家的女儿:“大妮,你咋来啦,那么大的雾,多不安全,绍仁呢?”

“我一个人来的,没告诉他。”

“咦,你这妮子,有啥事让他来告诉我一声,我骑三轮车去接你,何必自己跑那么远,活受罪呀,你不知道你还有一身的病吗!快进来,死妮子,这大雾也能伤着人。”王妈妈双手扯着闺女,边说边拉进了里屋,待女儿坐下后,赶紧打了一个鸡蛋,用热水一冲,蛋花瞬间跑了出来:“死妮子,快来喝点鸡蛋茶,暖和。”

“俺娘,你自己喝吧,我喝了也进不了胃里,浪费。”

“你说这窝囊话干啥,再呕再吐也得喝,为娘不差这几个鸡蛋。”

王美芝接过碗,一饮而尽,几分钟后蛋汤从她的喉咙里一个劲地往上冲,暖暖的蛋花时常上升到她的舌根,她三番五次硬是活活憋了下去。在娘面前她从不敢吃东西,以前回娘家,挨到吃饭时她就一个人端着碗跑到屋子后面的小河边,一个人静静地吃着,吃完了也吐完了,再端着空碗回去和娘一起刷碗,王妈妈也从未正式见过闺女呕吐的情形,可是非正式的呢?哪次母亲不是悄悄跟着闺女出去,再悄悄回来抹眼泪,她怕她看到了难受,她也怕她看到了难受。

这一碗鸡蛋茶已经被女儿吃下去十几分钟了,可是迟迟还没有动静,再看看女儿通红的脸颊和眼角点滴的泪水,王妈妈突然明白了。她跑到女儿背后,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嘴里大声吵着:“傻妮子,快吐出来,你想憋坏啊,娘又不是不知道,咱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不逞强。”王妈妈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女儿的后背和胸脯,声音突然哽噎住了,说话也不再自如,鼻子发酸像倒进了十几年的老陈醋。

“大妮乖,咱吐碗里,待会喂猪。”

母亲刚说完,王美芝胸中便起了一阵强烈的抽动,除了一些汤水,吃进去的鸡蛋茶如数被吐进了碗里。

王妈妈搂着女儿,望着被疾病折磨得浑身水肿的妮子,她竟有点恍惚,仿佛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就像一个天天书写的汉字,越看越不认得了。

“俺娘,我想你,想得很得很,想得心口疼。”

“乖,傻妮子,啥想不想哩,娘前两天不是刚去看过你嘛,这又想啦,多大啦,还想吃妈?”王妈妈搂着虚弱的女儿,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转头低语,“我也想你啦,三天看不着就想啦。”这种静谧的氛围把两颗心从她们的胸膛里拉扯出来,先是抛投进了深暗的幽海,在无边无尽的阴冷和不见光明的窒息处地中挣扎着上岸,再是一颗心牵引着另一颗心飞入明晃晃的云彩中,彼此都享受着阳光温暖细腻的爱抚。王美芝沉浸于中,竟忘了此行的目的。

“俺娘,你坐好,坐在床沿上,让闺女尽一尽孝心。”

不等母亲回答,王美芝就径直跑到厨房,端来一盆洗脚水:“俺娘,闺女给你洗洗脚,为闺女哩,长到三四十岁还没有给娘洗过呢。”

“哎呦,我滴乖乖,不用不用,我刚起来,大清早洗什么脚嘛,你也一把年纪了,叫人家看见了笑话。”王美芝并不理会母亲,脱掉妈妈半扣着的布鞋,便把那双皲裂的脚丫放进了温水里,王妈妈低头望着女儿,看着她专心致志地摆弄揉搓着自己的脚,鼻子酸到了极点,泪珠儿也在眼角打转,但始终没有掉下来。

“俺娘,我小的时候你给我洗脚,经常给我唱民间小调,今天我也唱给你听。”王美芝揉搓到了脚后跟便开口低吟,“十月十,大雾起,小良娣,走亲戚,挎着篮子去看妈,娘不在,去敲门,敲了太阳到三竿,不远处,老黑狗,定眼一看是老娘亲,扶着老娘把门开,进门再把热水递,叫声娘,把鞋脱,快叫闺女给你搓,从脚尖,到脚跟,一片不落都搓净,搓得脚跟滑滑的,一觉能睡到天明,脚趾缝里洗干净,千灾万病都除清,脚背脚面打上薄荷油,你准是个老寿星,捶捶打打又一遍,脚丫子比脸还干净。”王美芝唱完了,母亲的脚也洗干净了,等晾干,便把床头的线织薄袜子套在了那双弯弯的脚上。

“俺娘,小时候俺大死得早,你一个妇女拉扯俺兄弟姊妹们好几个,一辈子没享过福,我记得睡觉时,你端好几盆水,一边唱着民间小调,一边轮流给俺们洗脚,今天大妮也给你洗一回,唱一回。以后闺女不在了,要多多保重身体,这个你拿着,是这几年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娘,一定要保重身体,想吃啥就买啥,可万万别亏待了自己。”王美芝把一个用红线绳子系紧的纸包放到了母亲的手里便立刻起身出了大门,消失在浓浓的大雾中了。王妈妈把纸包打开,里面卷了十张绿莹莹的百元大钞,四位伟人的头像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穿上鞋急忙出去追赶,弱小的身躯在浓雾中踉踉跄跄的,循着前方愈走愈远的黑色身影便大声呼喊:“大妮,傻妮子,快回来,这钱娘不要,娘有钱,留着给你治病。”随着身影渐渐消失,王妈妈距离女儿越来越远,她张大了嘴呼喊,可是却没有任何反应,空急得一身汗,最后只剩下她一人在距离大门一百米的惨淡天际中擦抹眼泪,她张着嘴大口呼吸,嘴里喃喃私语着:“大妮,钱留着给你治病……”

王美芝再也没有回家,和娘分别以后,就不知所踪了,直到一天后绍仁发现了异常,急忙骑车来到王妈妈这才知道妻子确实来过这里,但是早已经回去了。她现在到底在哪?沿途都找遍了,大雾天车少人少,也没听说发生过什么事故。当他看到床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杨木所有的布鞋、毛衣毛裤、户口本、她自己刚照的七八张相片和地亩本时,他才确认妻子应该是离家出走了,这些东西平时都是她收起来存放的,现在全都拿了出来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肯定是再也不回来了。绍仁真的急坏了,她一个病人,身体那么虚弱,又滴水不能入肠,没有营养针,没有保暖的衣服,她这是想死啊!胡闹!绍仁的心情很复杂,担忧和愤怒一齐在他的胸脯里膨胀,他想骂这个不争气的妻子,就算没钱看病,最后的时光也应该和家人一起度过呀,为什么要整这一出幺蛾子,这还不是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吗,他早说了,他会想办法的,哪怕要了他的命也得变出十几万医药费。这样的心里话他跟妻子说了很多遍,可妻子还是要死要活的,每当吃不下饭时,她便大哭大闹大笑,像个疯子一样,家里都不敢留着小板凳,生怕她一个想不开拿起绳子吊死在梁头上,现在,不知她怎么想的,身上没带任何东西,只身一人离开了她的家,离开了她的亲人。

“美芝,木他妈,快回家,小孩在家等着你呢,快点回家吧。”一家人连着邻居们都在寻找王美芝,就是黑夜里也不放松,热心的邻居们拿着手电筒在村里的麦秸堆、玉米杆堆、芦苇荡等一切可能的地方寻找她的身影,可是一无所获,一天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时间在不停地流逝,早一点找到她,她就少一点危险。最后,派出所的民警也出动了,农村没有监控,在排除了绑架、拐卖、他杀后,派出所的工作人员也在十里八村开展了寻找王美芝的行动,各村的电线杆子,墙壁上,都贴满了寻人启事。杨绍仁还特意租了一辆摩托车,上面安装了一个大喇叭,摩托车村里村外大路小道来回跑,喇叭也昼夜不停地循环播放:“美芝,俺媳妇,杨木在家等着你呢,有啥想不开的非要离家出走呀,不就是得了一个病吗,天塌下来绍仁给你顶着,媳妇,快回家,咱爹咱娘都想你了。”这喇叭声很响,声音很是凄苦,带着哭腔,但是又很坚定,你能感受到一个男人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但又喷薄欲发的动情之处。

王美芝此时在哪里呢?当她告别母亲,走在漫天的大雾中,她心中的热情,以及对生的渴望便完全消失了,所有的心结和舍不得都已经了却了,她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界,也即将孤零零地再离开这个世界。

大雾遮挡了她的视线,大货车时而在路中间鸣响着,直到靠近她才能看清庐山真面目,她心想,要是货车直接把自己撞死才好呢,那就再也不用忍受吃不下饭和饥肠辘辘的痛苦了,可是大货车行走得很慢很稳,除非一心求死,否则是不可能撞上去的,撞了上去也是坑了别人。王美芝的大脑乱得很,像放电影一样,得病以来的各种生活画面都涌现在了她的脑海里,那些呕吐的食物、悬挂在床头上的营养针、三番两次的寻死觅活以及乌泱泱一片让人倍感辛劳的农田劳作,让她眼前一片漆黑。

“老天爷给人设置了一道难关,如果他真的不想让你通过,无论你怎么努力,你都过不了,他的手指有千斤重,压在俺的身上能把俺压死,现在他把俺挤在角落里,要俺认命,要俺屈服于他,嗯,俺王美芝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老天爷竟然也这么跟俺较真,俺同意了,老天爷,俺屈服了。”王美芝边走边说,摇摇欲坠,像个酒婆醉醺醺地走在乡间小路上。

家就在前方两百米的处所,那是她最为魂牵梦萦的地方,那是个温暖的港湾,有丈夫有孩子,有一日三餐的大馍馍,是一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三间大瓦房。可是对于一个半死鬼来说这一切都不再属于她,她的归宿在地下。我的读者,你见过鬼吗?如果你没见过,那我告诉你,鬼就是此时王美芝的模样,是一种从精神到躯体都鬼化的模样。她的内心毫无生气,被痛苦和晦暗折磨着,她的躯体丧失了正常人的形态,水肿已经变成了干枯,皮肤重叠,皱褶密集,双眼死气沉沉,只有梳得整整齐齐的枯黄头发还保留着一丝尊严,这就是一只鬼,人世间的一只鬼。

她走近了一口废弃的红薯地窖,地窖口简单地盖了一块破木板,拉开木板,里面很黑,看不清到底有多深,腐烂的红薯从地窖口发出一种奇异的幽香酸腐味,王美芝镇静自若地走了下去,把一块塑料袋铺在身下,躺了下去,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她的心很静,如一潭死水,任何外界的纷扰都打不断她的求死之心。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阴暗潮湿的地窖让她全身发抖,但她还是咬着牙忍住,继续服从着老天爷苦心的安排。

“死吧,死吧,一张枯皮,一把老骨,死在地窖里总比死在家里强,我这副鬼样子,多叫人害怕。”生性要强的王美芝是不愿意死在家里的,人都不是个囫囵个了,叫孩子丈夫看了多么痛心呀,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死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保留最后一点傲气。

“媳妇,你在哪,快回家,又不是治不了的病。”当她听到丈夫第一声呼喊时,她的心猛地一震,她本能地想回答,可是一股勇气又把她到嘴的话给活活憋了回去,她闭上眼睛假寐,继续等待着死亡。

等她听到大喇叭里的苦苦哀求时,她的心软了,她侧过脸,泪水从脸颊上不间断地流到泥土中,牙齿被她磨得细碎作响。她一边小声哭泣,一边自言自语:“不是我不想出去,老天爷不让我活,要夺我的命,我没有办法,与其瘦着干死,不如俺自己选择另一种死法,杨木,绍仁,我也不想死,我想活,可我真的没有一点办法。”这样凄楚的话从王美芝的嘴里喃喃出来,她越说越伤心,泪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钻进她的嘴里,可是她甚至没有力气吐出嘴里的污物。

在地窖外面,她能听到丈夫在撕心裂肺地喊叫着,他的声音她一听就能分辨出来,就像她一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是他。迷迷糊糊中她开始渴望再一次能看到丈夫的大眼睛,和他结婚图的啥?不就是看上了他那双带着星光,一闪一闪,异常明亮的大眼睛吗,以前无论生活得多苦,只要看一看丈夫的眼睛,所有的疲劳都能一挥而散,那双眼睛就是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正当王美芝处于无边无尽的梦境和迷幻之中,一个声音突然将她拉回了现实,她仔细辨认,似乎是同村的杨老五。

“你是谁?进俺家的红薯地窖弄啥?可是想偷俺家的红薯?”不等王美芝回话,他又絮絮叨叨地说开了,“这红薯有啥好偷的,谁家没有,你想吃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拿几个,也不至于进俺家的地窖来偷呀。”地窖里的人影依旧不吭不响,直直地躺着,杨老五有点愤懑不平,大声骂着:“你个贼,还不出来呀,敢情我说了那么多全是给空气说的!再不出来我拿电灯照你了!”

杨老五从屋里拿出电灯,试探着往最深处照着,先是出来一双脚,再是露出蓝布条纹裤子,最后照出碎花衬衫,等他把灯光打在王美芝的头上,便大吃一惊:“哎呦,我的老天爷,咱村人满世界找你,你怎么躲到冰冷的地窖里去了。”

等到杨绍仁闻讯赶来时,王美芝已经被架出地窖了,她浑身冰冷,奄奄一息,身上已经盖了两层大棉袄,他一把搂着妻子,大声号啕着:“媳妇儿,你这是干啥,怎么跑到地窖里去了,你可知道咱们全家人找了你两天两夜没合眼,滴水未进呀。”听到丈夫呼喊,王美芝意识清楚了一点,泪水开始往下掉:“我活不成了,我得了大病,动手术得十几万,迟早要死,我没有办法。”王美芝捂住脸,小声低噎,委屈地紧靠着丈夫。

不多时,地窖口站满了村里的老少爷们,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失踪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他们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王美芝夫妇被他们包围着,一丝冷风也进不去,温暖的热气氤氲着每个人。

听到妻子的话,绍仁再也忍不住了,他抱紧妻子,在人群中放声大哭,亲吻着妻子的脸颊,他今天也肆无忌惮地发泄了一回。

“你个蠢婆娘,咱这得的又不是绝症,人家省里的大医生都说了,能治好,为丈夫的哪能看着你去死呢,十来万不是大问题呀,媳妇儿,我想办法啊!我有办法啊!咱们后天就去合肥,去合肥动手术!”

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夫妻俩的啜泣声,老少爷们望着他们,心中也不免阵阵酸楚。杨老五首先站了出来,他伸了伸胳膊,扬起自己的电灯,对着绍仁就说:“大兄弟,木他妈在我这地窖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后天带她去合肥看病,用得着我尽管说,我刚卖一头黄牛,还剩一千五百块钱,你要用尽管拿去吧。”

看到此情此景,周围的人都纷纷表示愿意慷慨解囊,一定尽自己所能。

苦难的人更容易理解苦难的人,他的心他们懂得,他们的心,他也懂得。

王美芝被疾病折磨着,绍仁又何尝没有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呢。当他们从省立医院回来,一块块大石头就已经压在了他的心头上,他日夜思索,睁着眼闭着眼都在想医药费的事,可是想来想去却丝毫没有头绪,无奈他只能借助繁重的农忙来麻醉自己,农活多了,自己就能只顾得干活,少想这些烦心事了,特别是当妻子日夜不停地做鞋纳鞋时,他还真觉得似乎这还是一个完整温馨祥和的家庭,可当妻子一次次吐出所吃的食物时,一切都露出了原形,妻子的病依旧存在并且很严重,他的心便一次又一次沉沦,掉在不见底的深渊再也捞不起来。医生的话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耳畔,他开始感到害怕,怕某天起来再也听不到妻子的呼吸声。

他为此想了很多挣钱的办法,短短的几个月光靠劳力是不可能凑齐十几万的,哪怕是卖了所有的土地,所有的牛羊。他听说过一种暴富的手段——买彩票,可是需要本钱,村里也从来没有人去买过,他壮了壮胆,跑到苏屯集市上,一次性就买了十块钱的彩票,一块钱一张,总共十张。但他可不敢让别人知道,在农村这种投机取巧不靠劳动挣钱的鬼把式统统被称为“不正混”。他满怀着希望,听说有人靠着这玩意发家致富,一夜成了万元户,他要是也能中个几万块,妻子的医药费肯定有希望。到了彩票开奖那天,除了一张中了二十元,其余的一毛钱也没见到,他又接二连三买了几次,全都没有中,反而把自己兜里的几十块打了水漂。他不再迷信这种赚钱的方式,加倍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繁重的劳动中,除了给妻子做饭,他一整天都在乡里的砖窑里,在这个地方干活,一天好歹能有十几块钱的收入,自己再加把劲,多拉一些砖,一天给三十也不见得。可是每当他领着一天的工钱时,那也是他最为痛心的时候。

现在,妻子又闹了这一出,钻进了地窖一心求死,妻子没有时间等待了,他自己也没精力耗下去了,他猛然间想到了最后一丝希望,那一丝希望存在于医院墙壁的某一个角落,他咬了咬牙,双眼一闭狠下心便说了那句话:“我想办法啊!我有办法啊!咱们后天就去合肥,去合肥动手术!”

村里人都知道他们夫妻俩要去合肥动手术了,他们当然知道十几万是不可能凑齐的,但又心领神会地不敢多问,只是表示愿意提供帮助,他们不知道杨绍仁到了医院会怎么办,给医生磕头求他们可怜可怜?还是露宿街头陪着妻子一直到死亡?既然绍仁说后天去合肥,那他们就尽自己的一点心意吧,关心关心,问候问候,毕竟这个村的老少爷们大部分都是同宗同姓的。

出发的前一夜绍仁摸黑来到了父母的住处,杨绍仁兄弟三个,没有姐妹,早已和父母分了家,那三间大瓦房附带一间小灶屋就是父母给盖的。卧室里,杨木已经睡着了,父母早就坐在了门槛上,似乎和他约好了一样专门是为等他。

“俺妈,俺大,天黑了怎么也不点灯,坐在门槛上干啥?”

“等你来。”老两口齐声回答。

“你们俩咋知道我今个黑夜里会来?”

“你明个和你媳妇一起去看病,今个能不来?”

杨绍仁笑了出来,没想到父母料事如神:“你们俩真是神算子呦,我今个来是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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