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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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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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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六十一章

家里突然逝去了三位亲人,这不但对扁鹊打击巨大,对王美芝也是当头一棒。

自从婆婆和两个侄子下葬后,她就好像丢了魂一样,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原本还好好地和人唠着嗑,不知道触到了哪根神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夜深人静,睡不着时,她总要反问老天爷几句:“老上帝,你这回还得寸进尺了,你把我们大人折磨得叫苦不堪就罢了,怎么连十来岁的小半橛都不放过呢,咱们与你的斗争,咱们自己解决,关孩子什么事,你这样丧心病狂,把人戏耍得团团乱转,你会遭报应的。”说罢,她觉得有些不妥,又念叨说,“我怎么忘了,你就是报应,你是掌握命运的神,谁敢对你动手呀,可他们不敢我敢,有本事你立刻把我王美芝拉到地狱里去,否则我见了你一定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每天晚上,她总是要对老天爷放两句狠话才能安眠入睡,睡醒了天还未亮,而她依旧活着,她又和命运之神算起了多年来的恩怨,只有她认为老天爷被她骂得落了下风,她才心满意足地起床做饭,开始一天的新生活。只要人鼓起勇气,坚定了信念,足以打败一切掌握命运的神,并使他屈服于自己,这是王美芝长期以来所坚信的最朴素的想法。

奶奶和堂弟去世后,为了安慰孤独的婶子,杨木在家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最会捕捉人的心思,能通过小小的动作体察出别人的想法,可面对二婶的种种行为,他实在猜不出头脑。你看她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一天三顿饭照吃不误,院子里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刚刚丧子的悲痛感,但他知道,婶子的内心一定是痛苦的。他好几次对婶子说以后他就是她的儿子,他要给她养老,扁鹊听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依旧做她自己的事,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伤感。

在家里待久了,杨木觉得越来越不适应,奶奶的关心和说话声不见了,堂弟们的吵嚷声也不见了,父亲也不常在家呆着,母亲更需要外出劳作,屋里时常只有他一个人,只能听到老钟表的声音,这种场景和以前真是大不相同。以至于他想了很久,他现在所待的地方到底是不是他的家。最初这种感觉还不太强烈,可时间一长,总是见不到奶奶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开始着急了,他总想逃离,逃离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母亲拉着他的手悲伤地对他说:“恁奶从小把你带大,跟你最亲,也最疼你,世事变化太快,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奶奶啦。”

他如梦方醒,终于意识到触动心弦的那个人再也找不到了,连声音和气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自他完全懂事后第一次体会到了失去亲人的感觉,其实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悲伤,就是心底好像缺了一块,很空很空,怎么都弥合不上,在寂静无人的时候想到什么还会隐隐作痛,心海翻腾。他似乎懂得了二婶的一身轻松,正因为灵魂不轻松,身体才能表现出轻松的样子。

父亲来到他的面前,也来跟他说:“木呀,你可知道,文寒文冷不在了,你就是咱们整个大家庭第三代的唯一男孩,一大家子的希望全都背负在你的身上了。”

“什么?我有那么大的作用吗?要是我也死了那可咋办!”

“去去去,乌鸦嘴,好话不说净说些晦气的话。”父亲打断了他的言语,嘟嘟囔囔着离开了。

杨木在家实在待不下去了,无尽的凄清和睹物思人令他的心不得安宁,暑假还没有结束,他便又回到了学校,正如父亲说得那样,他是整个家庭的唯一希望了。

九月初的一天夜里,外面刮着大风下着暴雨,王美芝从睡梦中惊醒,脑子里早已照例把老天爷骂了好几遍,正欲睡去,突然一把掀开被子,坐在床上发起了愣。

“你干啥呢,大半夜的不睡觉,吓鬼呀。”绍仁突然被钻进被窝里的寒凉冻得打了一个哆嗦,又赶忙捂紧了被子。

“我这心里不大得劲,总惦念着扁鹊,这么大的风雨她一个人在家也没个伴,可别出什么事呀,之前绍义没了,咱妈可是日夜陪了她好几个月呢,我这个嫂子太不称职了,怎么今天才想到这事,我得去前头看看她。”

“你发什么神经,扁鹊好着呢,你没看到她前几天都出来和妇女头子说笑着聊天拉呱了。”

“唉,这都是表面现象,女人的心你不懂,一个做母亲的心你更不懂,说什么我也得立刻去前头看一看,往后半个月我都不回来了,你自己在家睡。”说完,王美芝穿好了鞋,披了雨衣,又打了一把伞,急忙忙冲进了大雨里。

扁鹊家的灯还亮着,撇去雨声,能隐隐约约听到里面的哭声,王美芝庆幸自己在这雨夜及时赶来了,要不然还不知道扁鹊在私下无人里竟这样肝肠寸断,其实她想也想得出来。

“扁鹊,是你在哭吗?我是嫂子,我来陪你了,往后我都跟你睡。”王美芝透过门缝大喊着,雨声太大,她又重复了几遍,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院子里才有动静,扁鹊打着一把雨伞就从屋里赶了出来。

“嫂子怎么来了,这大雨的天,现在才凌晨两三点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就是下大雨我才来的,你一个人没人陪着,我心里担心,就来了。”

“嗨,没事。”扁鹊扶着嫂子,将她带进了屋里,一进门,外面的寒凉立刻一扫而尽。

“还没事呢,我看你的灯一直亮着,你就这样成夜成夜地不睡觉?身体哪能受得了,刚才我在外面还听见了哭声,你就这样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吗!”王美芝训斥着扁鹊,语气里带着一丝凌厉。

扁鹊给嫂子端来了一杯热茶,笑着回答:“就嫂子的耳朵尖,这么大的雨声还能听到我的哭声?你听错啦。”

屋子里随即陷入了一阵沉默,两个女人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只有雨声回响在她们的耳畔,最终还是王美芝沉不住气,先开了口:“不管咋样,这十天半个月我陪着你睡,也好跟你做个伴。”

“嫂子是怕我想不开像丁芳那样上吊吗?我早想开了,我得好好活着,不为别的,就为我两个儿子好好活着。”扁鹊又轻声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声听起来太苦了,直苦到王美芝的心里,本来她早已经准备好了很多安慰弟媳的话,可听到这种笑声,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良久,她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说道:“嫂子知道你心里难过,安慰你的话我说了也是白说,不如不说罢,但有几句话我必须要告诉你,还得让你明白。”

“我心里已经够明白的了……”

“你明白个啥,听我跟你讲,咱们人生下来就是被命运给摆布的,咱们想脱离老天爷的魔掌,那可能吗,不可能,也没办法,那咱就认命了吗?咱也不能认命,在老天爷的掌心里他留你一口气,就是为了看你窝囊地活下去,就是为了让你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你越是没了心气,死气沉沉地过一天讲一天,他越是看你的笑话,面对老天爷的折磨,他不手软,咱们更得强硬起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就是被他斗得一塌糊涂,咱们也没啥好怕的,他是神,掌管人命运的神,跟他斗败了,咱也不丢脸,咱们只需要昂起头颅过好自己的日子,凭他怎么折磨你,咱们都有底气,哈哈大笑就是咱们的武器,他听见了都得怕得抖三抖。“王美芝喝了一口半温的茶,看着扁鹊的脸,继续讲着自己的一番大道理,“我跟谁都这样讲,跟桂萍跟咱妈也这样说过。如今,咱们的好日子才刚开了个头,老天爷就急着把文寒文冷收了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看你的笑话,折磨你,看你日日夜夜独自伤心,你越难受他才越高兴呢,咱们万不能如他的意。”

扁鹊把头抬了起来,布有血丝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王美芝,悄然问道:“嫂子是怎么战胜老天爷的?”

“我那时候得了大病,几度想死,后来你大哥为了救我一条命把眼睛也搞瞎了,我带着他去台州打工,那样艰难,咱不是也咬咬牙撑了过去吗,老天爷给你安排好了这条路,他非逼着你走,既然要走,咱们就笑着走下去,还得把原本糟糕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才行。”

扁鹊突然当着她的面哭出声来,这让王美芝一直吊着的心猛地一轻松。

“绍义死了,我两个儿子也没了,只有我还好好活着,嫂子,我是不是个天生的克星命呀。”扁鹊望着外面的大雨,痴痴地问着。

“呸呸呸,可别说这样的话了,你是人民教师,哪能信这个,没有的事,谁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放宽心,可别再多想了……”王美芝心疼极了,她心疼此刻问出这话的扁鹊,也心疼在老天爷手里苦苦挣扎的命运。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没有一点止住的迹象,两个苦命的女人深夜坐在门口话谈,一直聊到了黎明,这一夜她们达成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共识:老天爷是可以被打败的,只要你认为你一定能打败他。

你不能否定,这个世界上似乎有一种魔力能让相隔千里的亲人产生无比强烈的心灵感应。老妈妈死去的那个夜晚,杨绍文突然惊醒,凌晨两三点钟,窗户外面的幽光一丝一缕地照进来,空调持续不断地制着冷气,发出若有若无的噪音,他出了一头的汗,心脏每秒能跳五下,薄薄的一层小毯子盖在身上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负担,绍文把毯子踢开,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气,这倒惊醒了睡在一旁的汪子瀚。

“怎么了?怎么突然醒了?”汪子瀚微微起身,带着笑意抚摸着身边这个男人粗壮的胳膊温柔地问道。

“做噩梦了,梦到我妈出事了。”绍文喘着大气回答道。

“嗨,只是梦而已,你妈会出什么事呀,我记得她身体好着呢。”

一阵寒厉的目光从绍文的眼里斜射出来,照在了懵懂不知的汪子瀚脸上:“什么叫我妈,难道不是你妈吗?”他质询着,语气里有些怒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汪子瀚愣了一下,急忙向身旁的这个男人解释道:“是是是,我错了,是咱妈,是我婆婆。”

“你不必这样说,你妈是你妈,我妈还是我妈,咱们不要搞混了。”

汪子瀚一时语塞,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了,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都是不合绍文心意的,想了好久他才耸动着肩膀撒娇似地安慰道:“老公,你别担心了,妈妈不会有事的,家里有嫂子们照料着,好着呢。”

“你知道个屁呀,我妈都七十多的人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谁知道这些年会发生些什么呢。”绍文继续反驳着,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像利刃一样刺痛了汪子瀚的心,瞬时,汪子瀚的脸上流满了令人怜爱的泪水,绍文只扭过头看了一眼,随后冷冷地甩出来一句,“哭啦?这有啥好哭的!”

“那你想怎样,要不然我陪你回老家看看你妈。”

“别,可别,我不回,我已经被她赶出来了,哪还有脸回老家,我一辈子也不会回去,北京就是我的家。”绍文的语气依旧很冷,甚至带着一丝怨气。

汪子瀚抿着嘴继续哭着,却引来了绍文的一顿反感:“行了,哭什么哭,大半夜的你招鬼呢,听着多瘆人。”

他立刻止住了哭声,身体却还在一抽一抽的,过了老半天,他才开口向绍文委屈地质问道:“你不爱我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可从来没有凶过我,每次我一哭你都会抱着安慰我,还会给我把眼泪擦干净,今天这些你都没有做。”

绍文在夜色中笑了笑,零落的泪水也从他的眼角蹦了出来,他不敢再去看身边的汪子瀚,只对着空洞洞的墙角十分闲散地自嘲道:“还说啥爱不爱的呢,不觉得羞吗,爱情是小年轻的事,和咱们俩无关,咱们都是十来年的老夫老妻了,如果还有爱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说实话,我到现在才明白,咱们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得到爱。”绍文唉声叹气了起来,随后点燃了一支烟,烟把在他的手里来回跳跃,红红的烟火在黑暗里影影绰绰,像幽灵一样,从没有吸过烟的绍文如今也把吸烟这个活计练得炉火纯青了!

汪子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悄悄地钻进了被窝,把头蒙得严严实实,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将被窝熥得暖热无比。绍文吸完了一根烟也躺了下来,听着旁边不知真假的呼噜声,他心烦意乱,脑子里也开始追忆起了当初那最美好最纯真最狂热的模样。

和家里人断绝了一切来往,绍文为之奋斗的爱情终于踏踏实实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没人再去干涉他们,属于他们小两口的甜蜜日子终于不期而至,他觉得他像是做了一件世界上最伟大的事,这种伟大连探月工程和蛟龙入海都比不上,他给人类的爱情史浓墨重彩地添上了一笔,他无比自豪,甚至不可自拔地陷入了自我感动之中。那是一段十分迷狂的岁月,小两口在北京双井租了一间更大的房子,两个人一进到屋里就腻腻歪歪地谁也离不开谁,到了店里那也是干劲十足,业绩总比平时多出好几成来,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爱情让他们对生活充满了无限希望。

他们再也不隐藏自己的举止行为了,变得大胆,变得开放,在店里两个人就是一对小夫妻的样子,打打闹闹,你侬我侬,互相喂食,别人的看法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缕烟,连屁都算不得。那种美好的二人世界是多么美妙又狂热呀,两个人丝毫没有顾忌,把漫长的日子过得极其浪漫极其神圣又富有庄重感,他们每隔一天必去看一场电影,每隔三天必完成一次翻天倒海无比融洽的性爱,每一个星期必吃一顿烛光晚宴,每半个月必到全国各地旅游一次,有时候还会到外国去转悠转悠,无论是谁,从他们身边走过,都能感受到爱情的气息,爱情是什么样的?爱情就是充足的精力和年轻的身体以及饱满带笑的面容,没了这些,其它的全都不是真正的爱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一月月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他们不再年轻,起码再也不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了。尽管绍文常年保持着健身的习惯,护肤品用得比女人还勤,可那张脸总也不那么紧致了,腹部的赘肉怎么也去不掉,即使没日没夜地跑步健身,好不容易去掉了,可没过三天,肚子上又隆起了不可直视的凸起,他无法打败岁月的痕迹。他的爱人也展现了和以前的不同,汪子瀚竟然有胡子!天呐,他以前可从来没有注意过,他那么可爱细软的一个男孩子,怎么会有胡子呢!他的胡子一天天粗壮起来,即使每天都刮,可还是隐隐约约能看到淡淡的胡茬,这简直令他不可接受,他这才意识到,汪子瀚也是要奔四的人了,那个令他无比神迷的少年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他们一直住在双井的那间单身公寓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一回到家必发一会呆,屋子里空荡荡的,无比安静,没有一点声音,他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没有任何原因,每次回来身上总是无比疲惫,什么都不想干,如果没有人打破这种寂静的场面,他们能一个晚上不说话。看电影和做爱这些事情他们已经很久没去碰了,不是不想,而是早已经没那种心情和心劲了,浪漫和情趣什么的,更和现在的他们无关。

绍文躺在床上,枕着双臂,看着屋顶上一闪一闪的黑影,他实在想不明白,以前对汪子瀚的爱深得不可言说,不能自拔,为什么现在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了呢?提起他,想到他,心里翻不起一点水花,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更想不明白,明明什么压力都没有了,没有养孩子的负担,没有赡养老人的负担,更没有买车买房的心理压力,怎么日子却越来越枯燥,越来越空虚了呢?身边的爱人睡得正沉,又或许他并没有睡,正和自己一样思考着生活的现状,他扭过头望了一眼胸脯均匀起伏的汪子瀚,突然觉得两个男人的爱情真是滑稽可笑,年轻时还不这么想,只认为这种爱情是神圣唯美又令人敬畏的,可随着年岁一点点上长,他逐渐觉得这种事实在是胡闹。当汪子瀚嘟着嘴一口一口叫着老公时,说实话,他有点恶心,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这种恶心令他自己感到害怕,这是他的爱人,他怎么能犯恶心呢!

他突然觉得他掉进了婚姻的围城里,即使这种婚姻算不得真正的婚姻,连一张薄薄的结婚证都没有,可他还是感受到了婚姻带给他的负担,特别是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时,这种负担更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他和汪子瀚的这点事算什么爱情呢?不,这不是爱情,这只不过是被荷尔蒙绑架的狂热,虽然男女之间也会有,可当这种狂热消退之后男人和女人会有一个孩子,孩子来打破他们之间的沉寂,孩子会使他们之间重新变得热烈而充满激情,可他们呢?他们什么也没有,一旦沉寂在他们之间形成,那就只能无限地沉寂下去,没有任何办法来打破这种冰封般的寂静和阻隔,他和汪子瀚的距离在一点点拉远。

绍文的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悲哀!特别是一想到孤老在家的母亲,这种悲哀便与日俱增,挥之不去。

他的心思和汪子瀚的心思,彼此大概都是知道的,他不愿再思考些什么,日子总归在流淌,时间的洪流要把他们两个人带到什么地方那就全看命运的安排了。他将毯子拉过来,一把蒙住头,也学着身边的爱人一样,呼呼地打起了鼾声。

又是一个美丽的艳阳天,这在整天阴沉沉的北京实属难得,昨天夜里的不快一消而散,汪子瀚一大早起来,笑眯眯地为绍文做好了早饭,等他吃完又把碗筷刷洗干净,之后细语软侬地对他说道:“咱们下班后别这么快回来了,去看电影吧,都好久没去电影院了。”绍文头也不抬地答应了,对于这样的要求,他一般不会拒绝。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两个人换上自己的衣服一前一后便出了荣馨堂的店门,走在马路上,汪子瀚加快了脚步,想要跟紧绍文,却总是被他甩开了一两步,他伸出手去握绍文的手,绍文皱着眉头,拉了一小会,看到前面有人,又忙不急丢掉,显得异常仓促。

“你怕吗?你怕被别人看到?以前你可是不怕的。”汪子瀚失落地问着。

“咱们不年轻了,这种惹人注意的事还是少做为好,再说两个老男人在公众场合拉拉扯扯像什么话。”绍文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更对这种问话感到心虚至极。

汪子瀚停了下来,坐在路边的水泥桩子上开始小声哭泣,绍文走了好远才发现他并没有跟上来,又折过头走回去寻他,一看见他还在原地坐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地朝他喝道:“电影快开始了,你还看不看了?”

“我不看,你不拉我的手我就不看。”汪子瀚气鼓鼓地啜泣道。

“你又耍小家子气了,看电影不是你提出来的吗,到底看不看?”

“不看,就不看。”

“不看算!”绍文不客气地往回走去,还不到十米,听着后面的哭声,他突然心软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发什么神经呢,不就是拉个手吗,跟他较什么劲呀,他可是我老婆,以前也常拉呀,今天怕的是个什么鬼!”他二话没说,又走到了汪子瀚的身边,趁他不注意,微微一弯腰,用牙齿轻咬住了他的嘴唇,使他一点声音也哭不出来。

“行了吧,别哭了,跟我去看电影吧,我这个吻可是比拉手更有分量呢。”

汪子瀚一下子笑了出来,这一吻恍惚间让他产生了错觉,似乎绍文还是当初那个绍文,他还是当初那个他,一切在岁月的侵蚀下都未曾改变。

两个人看完电影天已经黑透了,他们随便在路边的小摊吃了一顿便匆匆回了家。绍文的心境没有任何改变,一场电影再也不能激起他逐渐苍老的春心,反而是汪子瀚,带着满腔的愉悦高高兴兴地回了家,他一路上都在回味那个甜美而模糊的吻,那是一种似曾相识又许久未见的亲吻,有了这个亲吻,他后面的一切行为都有了底气,也可以变得胆大些了。

刚一进家门,汪子瀚就搂住了绍文的腰,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乱摸着,意乱情迷地娇嗔着:“老公,咱们做爱吧!”

绍文浑身一抖,胃里差点干哕出来,不知怎么了,如今的他面对这种情况感受到的不是冲动,不是激情,而是一种无法诉说的恶心,果然,这种事情只有小年轻们去做才是唯美的,如果是他们这种半老不老的中年大叔缠绵在一起,绍文想想胃里就止不住翻滚。

他赶紧从爱人的双臂之间挣脱开来,吞吞吐吐地说道:“这……这不太好,我没兴趣,改天吧。”

汪子瀚的双眼突然红了,白色的眼珠上像是涂了一层红色的油漆,他愣在了原地,半天才蹦出一句话:“你是嫌弃我了吗?”

“说啥呢,你是我老婆,我咋会嫌弃你。”

“那你为啥不跟我做,我们都四个月没做过了。”

“确实没兴趣,我觉得很脏。”

“脏?”汪子瀚一下子哭出声来,“你是嫌弃我脏吗?”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两个男人在床上干那事有点不太干净,我是这样想的。”绍文突然沉默了起来。

“那你的意思是说,以后我们都分床睡吗?”

“不用那么麻烦,分被窝就行,你盖一床被子,我盖一床被子。”绍文突然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什么,又赶紧把嘴闭上了。

汪子瀚瞪大了眼睛,站在他的身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躲闪着的绍文,突然半开玩笑地说道:“你总是不愿意跟我做,不怕我去偷汉子吗?”

“你敢!你是我老婆,我要是发现你偷了汉子,我一定把你揍死。”绍文冷冷地说道。

“哈哈哈,你真霸道,”汪子瀚说笑着去整理床铺,玩笑话接二连三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你不满足我,还不让别人满足我,满天下都没有你这样的人,哼!也就我是个愿意跟着你的受气包。”

说完,他从柜子里又拿出来一床小毛毯,将大床整理出了两个被窝,又打开了空调,冷气嗖嗖地从里面冒出来,和热气烘烘的空气一样,在苦涩的笑容之下,他的整颗心也渐渐寒凉了下来,只冻得没有一点温度。

半夜时分,绍文睡得正香,突然听到汪子瀚侧着身子一抖一抖地小声哭着,他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他最不能看到小瀚的眼泪,和以往一样,无论他再满腔怒火,只要一听到小瀚的哭声,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做出一些让步。他将手搭在了汪子瀚的腰上,以他最温柔的声音问了出来:“怎么又哭啦?你真和林黛玉一样,柔弱又娇美,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哭,难不成你上辈子也欠了我一世的眼泪?”

“我就想哭,你已经不爱我了,我早就感觉到了。”

绍文沉默了一会,并没有反驳这句话,似乎是默认了。

“你看你看,你果然不爱我了。”黑暗中的汪子瀚哭得更伤心了。

“没,我没有不爱你,我对你的感情应该和从前还是一样的,或许准确来说我们现在还增加了一种亲情,只不过我现在有点迷茫,我们的所做所为到底得到了什么呢?我和老家里的所有人都断绝了来往,说实话,我有点孤独,其次,我们该怎样生活呢?像以前那样腻歪吗,像以前那样招摇吗,那不是生活的本质,而是虚假的甜蜜,一切都会归于平淡的,就是现在这种样子,我们不会有孩子,我们的生活会一点点变得惨淡,我们似乎没有希望,希望也不属于我们。”绍文仰着头平躺在床上,发呆地望着暗夜,不像是在回答汪子瀚的问题,倒像是在和先哲们对话,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满腹经纶的哲学家。

汪子瀚停止了哭声,不知是不是由于空调太冷的缘故,他缩成了一团,偎在床头角边瑟瑟发抖,这种情形比哭泣更能激发出绍文的怜悯,他逐渐僵硬的心一刹那就融化成了一滩水。

“好啦好啦,老婆,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呀。”绍文往前挪动了几下,猛地一把抱住了像汤圆一样润滑的汪子瀚,可怜人儿借势扭转过头也紧紧搂住了绍文的胸膛,悲伤抱怨的娇嗔合着幸福的哭声一下子在房间里回荡起来,驱散了夜的寒冷和邪魅。

“我们重新开始吧,就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汪子瀚趴在绍文的怀里,十分认真且坚定地说道。

“重新开始?那时候真美好呀,你才十九岁,我二十一岁,我们在北京动物园第一次见面,转眼之间十来年就这么过去了。”绍文洛洛地笑出了声,突然,一股久违的冲动从他的心头直窜到小腹,他猛地拉掉了自己的短裤,一个翻身将汪子瀚压在了身下,随即把他的全身扒得一丝不挂,又朝着掌心里吐了一大口唾沫,两个人便在温柔的夜里进入了温柔又激烈的癫狂之中……

“啊……小瀚,我的老婆,我爱你,很爱很爱你,让我们重新开始吧,至于其它的,都滚犊子去吧……”

夜一点一点被稀释,天气预报说,明天的北京又将会是一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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