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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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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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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四十四章

命运似乎跟单建泉开了一个玩笑,在他思谋好了一切,准备迎接第二天初升的太阳时,老上帝再也没给他这个机会,他这个人,他的一生都成了一场好戏,一场令老上帝捧腹不止的好戏。

暮春的夜还是凉嗖嗖的,老汉禁不住将自己身上的大衣收紧了些,凌晨的机械厂静得很,上半夜野猫子的叫声也全不见了踪影,想必猫也是要睡觉的。老汉漫无目的地在厂院里闲逛着,路过西南角的一片油菜地时慌忙捂住了鼻子,这是油菜花的气味,白天还闻不出什么,一到了夜里,便肆无忌惮地释放出了这等刺鼻的香味,说香味是客气的话,也无非就是一些说不上来的,似乎混合了胡椒、香精和肥皂的奇怪味道。他猛然想起了去年中秋整个村子里飘荡的那一阵阵桂花香,忍不住对着油菜花叹了一口气:“唉,你也是黄色的,人家桂花也是黄色的,怎么人家就生得那么香,你就只能散发出这一股子一股子的怪味道,我看你呀,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跟我二老头一个德行。”说罢,单建泉摇了摇头,背着手失望且沮丧地离开了这片不大的油菜地。或许他没有想到,等花儿落了,油菜籽便也结了出来,能榨油,还能作饲料,他单建泉说到底还是跟油菜花不一样。

单建泉一边小声叨咕着,一边又懊悔着,恨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这辈子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似乎除了国家主席就没有他看得上眼的,到最后他自己才是那个最被人看不起的人,包括他也对自己翻了白眼。

“还瞧不起油菜花呢,油菜花过得都比你有尊严。”单建泉自嘲着,一抬眼突然看到后院木材加工车间的地窖里发出来一丝昏暗的光,老汉瞬间精神一振,喃喃自语了起来:“地窖里的灯怎么亮了,难道工人走的时候忘了关灯?不对呀,地窖的钥匙在胡湖寿手里,平时很少打开,一般人也进不去,难不成是遭了贼?”老汉想到这,浑身打起了颤,夜晚机械厂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吃住在厂,既当起了门卫,又干起了保安,其他同事没有一个留宿的,这要是真来了贼,想必也不止一个,他这副苟且偷生的残躯败体可怎么对付得了呀。他想出厂去叫人,可现在半夜三更,农人们都在熟睡,他也实在没有那个脸面去惊扰他们,思来想去只好自己拿着一把铁锹先去探探虚实。

后院里堆满了木头,像一座座小山似的,单建泉的心扑通扑通的,一下子冲到嗓子眼,一下子又跌落到大网膜,要和肠子搅混在一起。

地窖的门并没有被撬开,而是被钥匙完好地打开了,里面也并没有贼人翻箱倒柜的声音,相反,静得出奇,似乎一个人都没有。老汉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明显是自己吓自己了。但同时又有一万个问号从他的心头冒出来:这地窖是谁打开的?如果是胡湖寿开的,干嘛要在凌晨两三点钟如此隐秘地悄悄进行,莫不成他在里面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这是胡老板的专属地窖,他突然想到了李乡长那个又瘦又黄又矮的妹子,脸上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胡湖寿呀,胡湖寿,家里的黄脸婆你看不上,思虑着人家是李乡长的亲妹子,你又不敢离婚,竟大半夜跑来机械厂偷女人,不用说,这地窖里肯定藏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俏媳妇,看你平日里穿西装打领带,跟个人模狗样似的,想不到竟然也如此下贱,连我二老头都不如,我好歹没偷人家俏媳妇,呸,狗杂种!”单建泉朝着地窖的木门上啐了一口唾沫,胆子顿时也大了起来:“看我悄悄地进去,抓你一个现行,让李乡长看看,他的小舅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说着,单建泉脱掉了脚上的布鞋,轻轻打开半掩着的木门,踩着地窖的楼梯溜了下去。

一进入地窖,单建泉就傻眼了,里面哪有什么俏媳妇,只见胡湖寿和三四个长着塌鼻子小眼厚嘴唇的马来面相的男人,围在一堆,叼着香烟,撩起衣袖,露出树枝般粗壮的青筋,拿着注射器,自己给自己打针呢。单建泉脑子里快速地转着,想着他们这群人究竟在干嘛,猛然间脑子一炸,喊出声来:“吸毒!胡湖寿,你居然知法犯法跟外国人勾搭在一起吸毒!”老汉像一锅炸了的米粥,慷慨激愤地指着他骂道:“你身为国有企业的负责人,既然干起了这违法的勾当,真是罪大恶极,法不容赦,我要,我要举报你!”

胡湖寿也被这突然来的一声喊叫吓掉了魂,急忙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对着周围的人一拍大腿,颇为后悔地叫道:“靠,毁了,我咋忘了这个老头还在厂里住着呢,早知道我就不应该批准他留宿。”他又向其他人抱怨,怎么那么不小心,地窖的门都忘了关。随之,胡湖寿站了起来,笑眯眯对着单建泉说道:“怎么?你也知道这是吸毒?看来你没少干过这事呀,要不要来一管?不收你钱,第一次免费送你尝的。”

“我呸呸,”单建泉急得跺起了脚,“你别糟贱我,我二老头虽然不是啥好货,但也不像你个瘾君子,毒品是危及国家安全,荼毒人民精神和肉体的第一要害,你想想以前清朝时吸大烟的就知道了,你还敢在这聚众吸毒,我可是六九年入党的,身为老党员,我绝不能让你祸害国家,祸害人民,我现在就要去派出所检举你,告发你,让你坐牢!”单建泉极为罕见地说了一番这样大义凛然的话,说得他内心极其澎湃,又极其自豪。

“单老头,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也不是啥好鸟。”胡湖寿像一只夜里的苍鹰,瞪着冷酷又犀利的眼睛望着单建泉,见他不识好歹直往楼梯上走,便和两个朋友冲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活生生将他从半米高的楼梯上硬拽了下来,头一下子摔到了坚硬的水泥地上,老汉极为恐惧地挣扎着站起来,冲着地窖上空的黑夜十分凄厉地喊叫着。

“跟杀猪一样,耳朵要被他叫聋了,朝他脸上扇,扇死这个王八羔子,看他还叫不叫。”胡湖寿极其厌恶地瞪着单建泉,见耳刮子对他起不了一点作用,便失去了耐心,举着一管装满了淡黄色液体的注射器对着他摇动着:“单老头,今天便宜你了,也让你好好尝尝这神仙药水的滋味,可不要感谢我呦。”说着,胡湖寿就弹了弹注射器,要打在单建泉的身上。

老汉像发疯了一样,直踢着双腿,痛苦地哀求着:“不管,不管,可别给我打,”老汉凄厉地哭出声来,“阎王爷要是知道我打了这东西,下辈子指定让我做不成人了,就算成了驴,成了马,也肯定是头坏驴,坏马。”胡湖寿可不管他的哀嚎,一针扎下去几秒钟药水子就全推进了他的身体里,单建泉像是丢了魂失了魄一样,双腿一蹬一蹬的,裤裆里的尿也流了一地。

单建泉疯了!这是第二天机械厂的同事们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的,只见他穿着一个裤衩子,光着脚丫子,在房间里说着疯疯癫癫的话,又挥动着胳膊腿,像是和人打拳一样,有时跑着笑着,突然地上一躺全身颤抖,角弓反张,牙关紧闭,恨不能把牙齿咬碎喽,那表情极其痛苦,似乎有一万只蚂蚁在他的脑子里爬着,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疯的,好像一夜之间就那样了。单晶超和姐姐将父亲送到了精神病院,医生说他是惊吓过度,又伤了大脑,所以才导致了器质性的病变,至于他为啥突然发抽发癫表情痛苦那就不得而知了,兴许这也是精神病的一种症状。儿女想或许是杨舍奎给父亲灌屎尿,又或者听说自己要送他去坐牢,吓住了心神,所以才变得又疯又狂的,这或许也是他命里该有的,便只将他送到了疯人院,每个月只送些饭钱,不再管他。谁知他趁着疯人院的门卫不注意,偷偷溜回了村子,老汉衣不蔽体地在村子里跳着笑着,和狗打架,和羊抵头,学着木他奶家门前那一条小溪里的鸭子呱呱叫,又总是突然冷不防地跪倒在地,说什么求老麦神饶命,别再用鞭子抽他,他再也不敢烧麦子了,说得嘟嘟囔囔,扯天扯地,没风没影,或许疯言疯语就是这样的吧。村子里没人再去骂他或者打他,谁会跟一个疯子斤斤计较呢,就是看见了他,也是离得远远的。王美芝和婆婆在大门口的压井旁淘麦子,老妈妈望着发疯痴傻的单建泉总是会忍不住感慨:“我跟这个老东西做了一辈子的街坊,他从前是何等的威风呀,从生产队那会儿,我们吃杂面,他吃好面,我们住泥巴房,他住红砖房,七五年发大水,全庄的房子都被冲倒了,就他家的红砖房完好无损。我们拉着架车子去缴公粮,他翘着二郎腿一家一家过秤收粮,却从来没见过他把自家的粮食拉到粮站去,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竟也落到了这步田地。”说着,她拉拉儿媳的裙摆,忙不迭地问道,“木他妈,这是不是你常说的,老上帝打败一个人后就让他变成这副德行?这就是命运?”

王美芝望了望发狂的单建泉,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命运打败了他,而是他自己打败了自己,但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命运呢,说到底,在杨庄村呼风唤雨了一辈子的单建泉也是没能逃脱得了老上帝的戏弄。”

村委会主任单布廉考虑到一个疯子在村里转悠对村民们总是不安全的,便叫来了堂妹单洁,和她商量着,又将单建泉送去了疯人院,为了防止他再次逃出来,还在他的两只脚脖子上系了两块大铁锤,果然,从那以后,单建泉再也没能回到村子里来。

一个月之后,正是夏意渐浓,蝉聒蛙跳的时候,单建泉孤独地死在了疯人院。

他的死激不起一点浪花,还不如村里一件半路结合的喜事更惹人的眼。

“春新和俺们家表妹要结婚啦,两个人我看着都是顶好的,一个有本事,在乡里批发部任经理,一个美得跟西施一样,我看就是一对璧人,哈哈哈……”人家当事人还没个准信儿呢,丁芳倒在村里提前把消息给透露了出来,虽然她曾向老麦神发誓,再也不传别人的闲话,但这次她认为算不得闲话,这是好事喜事,不需要掖着藏着,更重要的是,秀文和春新的亲事就是她做的媒。女人天生对做媒抱有巨大的热情,要是做成了,内心就会充满巨大的自豪感,这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无论是丁芳为春新和秀文做媒,还是王美芝为桂萍和绍真做媒,无不是这样。

俗话说,做媒也得看彼此的心意,郎有情妾有意才能圆满,否则再怎样努力也不可能将一对仇人撮合在一起,但情人和仇人又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前一秒是腻歪的情人,转眼变成水火不容的仇人也是常有发生的。春新和秀文是一对彼此看上了眼的情人,至于会不会转化成仇人,那谁也不好说,也不当说。

自从去年春新带着一箱秋梨一筐蜜晶柿子找了个借口去了秀文家之后,他便把情留了下来,此后每隔两三天就去一次,每次去都得待上大半天,两个人不知说些什么,总能听见院子里嘻嘻哈哈的声音,还别说,春新看着像一个挺老实挺木讷的人,哄起女人来还真有两把刷子。

过完年之后的一天,秀文的婆子拿着一沓红色的记账本,慢悠悠地,脸上又带着一点愠色来到了儿媳的家,进了门,啥话不说,把手往身后一背,就瞧起了儿媳:“你一个寡妇,穿得那么亮堂干啥,给谁看?我老婆子可不看你。”

“这不刚过完年吗,新买的衣服,新烫的头发,能咋样,总不能穿着前几年的旧衣服,用手把头发薅直吧。”秀文没好气地说着,她的婆子每回来总要对她挑几根刺,她念着她刚失去儿子,脾气不好,也就不跟她一般见识。

“我上次跟你提的事你考虑得咋样?要是照办了,你想去哪就去哪,我老婆子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秀文一听就急了,冲着婆子嚷道:“你想要钱跟俺爹娘要去,反正那些钱又没落到我的手里,那是你办事该花的,不能因为你儿子死了就再要回去。”

老婆子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啥?你不还给我?好,那你就一辈子守在这吧,反正你是我花了大把彩礼钱买过来的,我不点头你哪都别想去,我原本是可怜你,想着俺儿死了,你如花的年纪正当春,又没有个一子半女,留在俺们家守活寡也太委屈了你,所以给你选了一条路,只要你肯把俺儿当初娶你花的彩礼钱和首饰钱还给俺,多少来着,我看看,”老婆子把手里的账本缓缓打开了,“彩礼金三万八,三金五银八千四,还有应媒人的钱一千六,应媒人的钱算是俺自己花的,不用你掏,你只要把彩礼和三金五银还给俺,我立马就同意让你走,你随便再找一头子我都没意见。”

“我都说多少遍了,那些钱没落在我手里,跟俺娘家要去,再说,我自己一个人过得挺好的,不需要再找男人,我就在这过一辈子。”秀文出着粗气,靠在灶屋的墙壁上,脸扭在一边,心里颇不好受地答着话。

老婆子抬起眼望着儿媳冷哼一声:“这话说得真轻巧,还一个人过得挺好,挺好是多好,你就一点不亏心地在我儿子的房子里找野男人?”

秀文听到这话,忍不住哭了起来,扯着嗓子和婆子辩理道:“我哪里找野男人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找野男人了!两院里的大娘和三婶子一天要来我这串好几回门子,我找的了嘛。”

“哼,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那个开着小货车给前面商店送货的男人,一个星期能来你这好几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不是偷野男人,他干嘛来得这么勤?我不是要管你,我也知道我留不住你,所以才让你还我的彩礼钱,你该干嘛干嘛,我也图个清静,这不好吗?”老婆子依旧冷冷地说道,眼前的这个儿媳竟然还不如一个陌生人,她对陌生人说话还笑着脸有两句好话呢。

秀文哭得更凶了,分辩得也更激烈了:“我都跟你说了,他是我姥娘家的表哥,他来我这也纯粹是为了儿时的情谊,我刚死了丈夫,他怕我孤独伤心,所以才三番两次来看我安慰我,我跟他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可以对天赌咒,你别冤枉我。”

“好好好,我不管你有没有这事,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再跟你说一声,你要是还了我的彩礼钱,你想干嘛就干嘛,你要找男人,我也不拦着你,咱们两清了,你要是不还,那就在这好好守着我儿子的照片过一辈子,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说着,老婆子背起手,蹚着步子,低着头,扬长而去了。

死了丈夫的寡妇是真苦,尤其是还没给夫家留下个一子半女的寡妇更是苦上加苦,受了婆子明里暗里的讥讽和敲打,还没个诉苦的地方,回娘家吧,也是万万不行的,父母和哥哥嫂子住在一起,早已不再当家,她这个嫁出去的小姑子就好比离了蒲公英的碎毛毛,娘家早已经没了她安身立命的半脚之地,就是回去走亲戚吃顿饭,嫂子也是嫌弃得不行,要是再不带上香蕉牛奶火腿肠这些吃喝的礼物,一家的主母恨不得拿着扫帚把她这盆泼出去的水扫得干干净净。满肚子的委屈,满眼的泪水竟找不到地方去倾泻,思来想去只有到姥娘家找表姐和妗子才能说说心里的苦闷了。

秀文悄悄地去了杨庄村,当着妗子和表姐的面,娇俏的嫩脸上流下了一串又一串的珍珠儿,她把自己的遭遇通通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一手拉着妗子干瘦的臂膀,一手攥着表姐胖乎乎圆滚滚的手腕,将头夹在两者之间,旁若无人地抽泣了起来。

丁芳拍着妹子的肩膀,颇为心疼地安慰了起来:“哎呦呦,看这可怜的妮儿,你别放在心上,老婆子掉钱眼里了,脑子也被面糨子给糊住了,说的话都是昏话,胡话,故意捯饬你。”说罢了,又扶起表妹,从头到脚瞧了个囫囵,“看这可人,长了一副西施的模样,你不说,人家还以为你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呢。”说着,竟哈哈大笑地拍起了大腿。

“姐,你笑啥?难不成你也在看我的笑话?”

“你看你,妹子你多心了,我突然发笑是因为想起了一件事情,心里感觉美得很。”丁芳拉起表妹的手解释着。

“啥事美得很?”

丁芳又抖着一晃一晃的肥肚子,忍不住乐了起来:“我真是该死,眼前现成的一对佳偶天成都给忽视了,要是错过了,可就没处找去喽。”乐完了,便开始一板正经地分析了起来,“妹子,你还是不懂男人呀,你说,春新一个老爷们干嘛总是三番两头往你那去?”

“为了儿时的情谊呗,小时候就俺俩玩得好,你和他磨牙,我还帮过他呢。”秀文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但嘴还硬着,也不敢直视表姐的眼睛,只好羞赧地将头扭向一边。

一直无精打采,半睡半醒的丁芳她老娘似乎也听到了什么稀罕的闺中秘闻,眼睛刷得一下睁得老圆,两只昏聩的缩在一起的耳朵也立马精神抖擞地竖立了起来。

“看看看看,这话你自己都不相信,还儿时的情谊,早多少年的事了,你没忘干净他或许早就忘干净了,我就不信你没有一点感觉,他准是看上你了,稀罕上你了,喜欢上你了,爱上你了……”

“姐,你别说了,别说了……”秀文的脸涨红涨红的,像朱大炮画盘里的红颜料,又像鲜红的血,而这种红是只有少女才拥有的,出过阁的妇女脸上几乎再也看不到了。

老太太听着女儿对秀文说了一连串不害臊的话,笑得眯起了眼,露出了一嘴焦黄焦黄的断牙,塌陷的老脸被笑容牵引得紧绷绷的,那一脸的皱皮好像晒干的腌萝卜浸在水里泡发了,又充盈平整了起来。

“这有啥好害羞的,你们两个各是半块玉璧,要是合在一起那就是一块通体发亮,能照瞎人眼的美玉,哎呦,我眼拙,到现在才把你们发掘出来,你跟姐说说,你对他什么感觉,我要是用月老的红线把你们绑在一起你可愿意?”

老太太听到这话高兴地拍起了巴掌:“春新好!春新好!人在乡里有工作,是个有大本事的,跟着他就净享福啦!”丁芳她老娘很合时宜地帮衬了两声,然后便咧着嘴巴子嘿嘿一笑。

“俺妗子说得对,春新他……确实很好,人品也很端正,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到我那去了很多次,即使喝醉了酒也从不动手动脚的,总是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就是太木讷,我也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是个啥想法……”

“这没事,想知道他到底是咋想的那还不容易,”丁芳拍了拍肥嘟嘟的胸脯子,十分豪爽地说道,“我今天下午就去给你问清楚,结果不用想,肯定是蜂蜜里泡着蜜枣,对你又甜又粘。事到如今,你婆子既然说了那话,就没再把你当成自家人了,你还留在那个家干嘛,看得出,你对春新也有情意,表姐这个媒人当定了,一定把你们撮合成一对,至于你婆子要求还彩礼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春新家有钱,实在没办法顶多给她个万儿八千的打发一下也就是了,我还不信她敢禁锢你的人身自由。”说着,丁芳叉起腰,像只要掐架的公鸡,仰着头向前蹭着步子,挪动了几下。

听到这话,秀文抱着妗子的老腰,点了点头,羞得要钻进蜜罐子里了。

当天下午,等秀文回了家,丁芳便兴冲冲地找到春新,还故意卖关子说要给他做个媒,春新忙追求是谁,丁大媒人拐弯抹角,说东道西,最后看着春新出了一头闷汗才大笑着说是她的表妹,又说秀文已经有那个意思了,就看他的想法,他要是不嫌弃秀文是个寡妇,那这门亲事就算成了。春新激动地连忙点头,说心里早就有了秀文,就是不知道怎么向她开口,后半辈子非她不娶,他说完了这席话又握紧了丁芳的手感谢她跑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便骑着摩托车趁着傍晚的余霞还未褪去,就匆匆去了秀文的家。

到了地方,秀文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春新忙把摩托车停在大门口就冲着她喊叫了一声:“秀文!”

“哎呀,你怎么大晚上的来了,让人家看见了指不定要说多少闲话呢。”秀文看到春新突然站在了院子门口,慌得心神不宁,忙把手往围裙上操了操,既害怕街坊们这个时候看到他,又害怕表姐嘴快是不是已经跟他说了什么事,女人不知所措,只能站定不动,静看他的反应。

“以后再也不用理会别人的闲话了,你表姐已经跟我提了,我要告诉你,秀文,我稀罕你,满心地喜欢你,一刻也不能离开你,咱们凑在一块过日子吧。”春新动情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全然不顾是否有街坊邻居们会听到。

“小声点,你个不害臊的,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了听见了。”秀文极力压低了声音,捂着半边滚烫的脸别过了头。

春新傻笑着,像一只被人支配着表情的提线木偶,缓缓来到了秀文的身边,连动作都是僵硬的。

“你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你介意我是个寡妇吗?老传统说寡妇不吉利,会招灾。”

“这是哪的歪理,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旁人的祸福凶吉和你有什么关系,别说你是寡妇,就算是个丧门星我也娶定了,”春新说完这话又觉得十分不妥当,便补充解释说,“我真不会说话,想到啥就说啥了,该抽嘴巴子,你是天上的瑶池仙女下界,凡人不可企及,我娶了你是我的福气,咱们家以后只会越来越兴旺的。”

秀文突然笑出声来:“你不会说话以后就少说话,家里接人待物,迎客请礼的事就由我来做,你只管操持好工作上的事就行了。”

春新激动了起来,一把搂住了眼前的可人儿,脸上突然泛起了一丝难言之隐:“日子会被咱们过得越来越红火的,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我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就行了。”

“嗨,这是哪的话,我是那样的女人吗,人家都说后妈心狠,不疼继子疼亲儿,可这也得看人,将心比心想一想,要是自己的孩子摊个恶毒的后妈心里也不会好受的,你尽管放心,以后咱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也会一碗水端平,绝不让亚军受一点委屈,咱们再给他生个弟弟或妹妹,他也不会这么孤单了。”秀文温柔似水地轻声说着,却搅乱了春新的心神,久久不能平静。

杨春新和邢秀文的婚事选在了一年之中最炎热的酷暑,自从丁芳把他们之间的事在村里传开了,他们也想尽快完婚,可秀文那个前婆子却蛮横不讲理,非要跟秀文要她花出去的彩礼钱,春新自然不会如了那老婆子的愿,双方几经交涉,最后各让一步,同意只还一半的钱,一来二去就把婚期拖到了暑夏。春新替秀文交了一半的彩礼钱,老婆子表示从此以后和她再没有婆媳的关系,秀文也恢复了自由之身,听起来看起来还真有点古代书生替风尘女子从老鸨子手里赎身的感觉,不过这两者不可相提并论。除此之外,春新又拿出了二万元交给了秀文的爹娘,说是孝敬二老的,其实也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彩礼,只不过换了一种说法。

虽说是半路夫妻半生缘,可这婚礼的排场却大得很,一点都不亚于人家头婚的。大热的天,宴席摆了几十桌,宾客们吃得汗流浃背,不亦乐乎,一排排风扇对着客人们日夜不停地转着,两班子唢呐像比赛一样吹得震天响,实在是热闹极了。村里的所有人家几乎都去了,杨德明是个头面人物,春新又是乡里批发厂的副经理,即使是二婚那也不能不给面子,要是别人办二婚,可就没有那么多人来喽。

夏季是杨木她奶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浑身懒散得动也不想动,躺在床上就跟死了一样,特别是又听着如此焦躁奔狂的唢呐和音乐声,更让她烦闷不堪。不知怎么地,她现在特别厌烦婚礼上的声音,更不能见别人办喜事,一看到新人笑眯眯乐呵呵地站在一起,她的胸口就又闷又痛。她本不想到春新的婚礼上凑热闹,但奈何大儿子和二儿子办喜事的时候都受了杨德明的礼,受了人家的礼,等人家办喜事的时候你就得还,这都是人情往来的事,没办法。

到了中午吃大席的时候,老妈妈往头上系了一条青花白毛巾,又换了一件鹅黄色的长褂,这是大儿媳穿剩下的,便给了她,她觉得太活泼不得体,又脱下来换了一件靛蓝色纱绒的透风短褂,顶着大太阳匆匆忙忙赶去了春新家。

刚一到地方,唢呐班子就没命地吹了起来,把老妈妈的心肝脾肺都要震碎了,等新人拜了天地礼成之后,吹了两天两夜的唢呐班子就要说拜拜了,所以在这最后的空当儿每个人都特别用力。老妈妈捂着耳朵,朝着棚子里望了一眼,里面的桌子都被宾客们坐满了,看来她得等到下一临子才能吃上饭。饭桌上的文寒文冷看见奶奶一个人坐在大门口,便兴奋地朝着她招手,老妈妈看见孙子,会心地笑了笑,便朝着两个宝贝蛋喊叫着:“别过来,跟着你妈坐好,位置别被人抢了,抢了你就喝不上甜米汤了,奶奶下一临子再吃。”老妈妈手摆得跟拨浪鼓一样,好不容易才把两个孙子制止在位置上,忽然一声巨响,一排排的呲花像冲天炮一样飞到高空,“嘭”的一声炸了,又像天女散花般纷纷落下来不见了,这样好的烟花就这么转瞬而逝,就像人的青春一样,一闪而过,除了记忆,再没别的了。老妈妈如是想着,觉得大白天放呲花真是太浪费,都没有黑夜来衬托它的美。

棚子里宾客们吃得正酣畅,院子里突然乱糟糟了起来,原来是一对新人要拜堂了,秀文打扮得像天仙一样,穿着洁白的婚纱,真是美不胜收,春新也人逢喜事精神爽,笔挺的白色西服西裤和头上抹了发胶的三七分发型显得他格外帅气,老妈妈看得心痛,忍不住泪流满面,曾几何时,她原以为她也能看到那个死小子穿着同样的衣服站在她的面前,如今一切都是痴人说梦。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害怕被过往的宾客看到,又怕被人说成是败主人家的兴,便左右环顾指着自己的眼睛装腔作势地解释道:“白内障,老沙眼,不能见风,一吹风就要止不住地淌眼泪了。”说罢,还笑着乐呵了两声。

老妈妈静静地望着秀文,又望着在棚子里吃饭的儿媳,似乎发现了她俩的共同之处,花儿开放的时间很短,花谢了就再也欣赏不到花的美了,所以有限的花期是决不能白白浪费掉的,她觉得不用儿媳开口,是时候给她一个选择了,她也应该做一个开明的婆婆,一个想法瞬间在她的心底生成了。带着这样的想法和满心的波澜起伏,老妈妈也实在没那个胃口和心情去吃丰盛且油腻的宴席,便从兜里掏出礼金,想着上完了账就回家去,提前等着儿媳回来。

“杨国振上账五十。”老妈妈把一张绿莹莹的纸币放在了礼金册子上,记账的人抖了抖指缝里的香烟,压低了老花镜,从上面瞧了瞧老妈妈,哑着嗓子颇为疑惑地说道:“杨国振?杨国振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上他的账,你家里不是还有个三小子吗,上活人的名字。”

老妈妈立刻瞪着眼,怒目而视:“就上杨国振的名字!你个记账的咋还管那么多,我老妈妈一辈子就只生了两个小子,哪有什么三小子,你再胡说小心我扇你的嘴巴子。”

记账的老头子听到这疾言厉色的语气,只摆摆手低声说惹不起惹不起,便乖乖闭上了嘴,低着头拿起笔按着老妈妈的意愿记起了礼金的账目。

扁鹊家门口的西葫芦和丝瓜子长得正好,那西葫芦的藤蔓爬上了麦秸堆,支棱着像蒲扇一样的大叶子,搭起了一座碧绿的城堡,那一个个肥硕大肚子的尖把葫芦娃就在城堡上挂着。丝瓜也要和西葫芦比个高下,它结的瓜虽然没有西葫芦那样个大壮实,可招蜂引蝶的本领谁也比不了,只见丝瓜秧越过墙头,爬上那棵老榆树,像个蛇精一样紧紧缠着它的枝桠,怎么都不肯放松,那从脚到头一路开着的小黄花叮满了蜜蜂和马蜂,这些不同种属的小东西挤破了头要往那小花里钻,似乎是为了争夺私有的财产而打得头破血流,又像是为了倾慕的姑娘要和彼此拼个你死我活。总之,除了人,夏季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

老妈妈摘了一片西葫芦的叶子坐在儿媳的大门口扇着纳凉,一边望着丝瓜蔓上那些飞来飞去的小虫子,一边在心里组织着语言,想着该怎么委婉又不失和气地和儿媳讲明白。正在沉思之中,忽听见南边的小路上传来了两个孙子的嘻哈打闹声,老妈妈心里一紧,头脑里想的一切都乱了套。

扁鹊看见婆婆正坐在自家的大门口,大老远就对着她喊叫道:“哎呀,俺妈你怎么回来了,刚才我在春新家找了你一圈都没看到你,最后一临子宴席就要开了,你快吃去吧,应该还能找得到座位。”

老妈妈突兀惊慌地站了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灰尘一边对着扁鹊嘿嘿笑道:“不去吃它了,大热的天,看见一盘子的油腻就反胃,回头别吃出病来了。”扁鹊忙把大门打开,让婆婆赶紧进去,还给她端了一杯凉白开,爽朗地笑着打趣道:“俺妈,你平时不是最俭省最怕浪费的吗,割十块钱的肉都能吃三四顿,怎么今天现成的鸡鱼肉蛋摆在你的面前却又不去吃了,咱可是掏了钱的,不吃回来怎么回本呀。”说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老妈妈原本无心于此,被儿媳说得撩动了心,竟忘了此行的目的,喝了一口凉茶便饶有兴趣地问了起来:“春新家的饭菜好不好?分量足不足?掌勺的大厨是谁?”

扁鹊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笑得喷了出来:“好得很,足得很,都是整鱼整鸡整块大肘子,还有鹿肉呢,请的大厨是乡里迎客松大酒楼的二当家,那厨艺自然差不了,德明叔家里有钱,给儿子办喜事肯定要尽拣好的了,说真的,妈,你不去尝一尝可真亏大发了。”

老妈妈原本心里还没啥,现在细想想居然有一点懊悔,掏了钱不去吃,真是浪费了。扁鹊看出了婆婆的不痛快,便又笑着说:“菜品虽然好,烧得也透,就是太咸了,大料放的也太多了,吃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只感觉嗓子眼里齁得很。”老妈妈如释重负,心里突然一轻松,对着儿媳就急切地说道:“还好我没去吃,我有高血压,还爱上火,吃那么咸,料那么重的荤腥,不是要我老婆子的命吗。”说罢,似乎自己也吃齁了一样,又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等到孩子们疯得不见了人影,老妈妈也从荫凉里缓过了劲,她这才想起自己来找儿媳的目的,便跟着她来到了猪圈,一边看着儿媳弯着腰喂猪,一边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地说着烫嘴的话:“孩子,你这一个人喂猪累吧,除了学校里的事,回到家还要忙活家里的事,两个娃娃和鸡鸭猪羊的嘴都得靠你填饱,真是累呀苦呀,妈心疼你。”

扁鹊淡淡一笑:“累也没办法, 过日子都是累的苦的,没听人说过是轻松发甜的,大家都一样,嫂子也是一个人忙活呀,她也累也苦。”

“唉,她跟你还是不一样。”

“一样的一样的。”

老妈妈不知该怎么讲出口了,便又扯到了秀文身上。

“今天秀文结婚,你看她打扮得怎么样,漂亮吧,真是羡慕死个人了。”

“秀文本来长得就好,不用打扮也俊俏得跟枝花一样,旁人羡慕不来。”

“嗯——”老妈妈拉长了腔,“不是不是,我看你长得并不比秀文差,打扮起来也能和她那样。”

扁鹊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婆婆,望了很久很久才道:“妈,你怎么总是把我跟秀文比,她是五月里的蔷薇花,吹着了东风开得更艳丽了,我是个半老徐娘,黄花婆子,跟她没法比。”

老妈妈听到扁鹊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心里止不住地颤动,狠了狠心说道:“绍义也死了一两年了,妈是个开明的人,你还年轻,花一样的年纪正绽放,老婆子不忍心看你一个人活受罪,夜里连个暖脚的都没有,你要是……要是想再寻一个能说体己话的人就尽管去吧,妈不说二话。”老妈妈强忍着哽咽的声音,抖动着嘴唇,不再看儿媳。

扁鹊额前的一绺碎发在空气中飘着,两只眼睛闪着珍珠般晶莹剔透的光,半晌才应答了两句:“妈,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老妈妈慌忙摆手解释:“哪里的话,这是你的家,谁敢赶你走,妈是不想耽误你,孩子你要理解妈的一片苦心呀。”

扁鹊甩了甩手上的猪食,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苦笑着说:“能受什么罪呀,有吃有喝的,还有文寒文冷在我身边闹腾着,我心里幸福的不得了,我这辈子守着俩儿子过日子就成了,妈,你也别瞎想了,我不需要什么体己人,你和大嫂就是我的体己人,以后再说这种话我可就要生气了。”说着,扁鹊一抬手就将干干净净的猪盆拾了起来,又翻腿迈过猪圈,直往压井池子旁走去了。

老妈妈出了一身的冷汗,望着儿媳的背影,心里的湖水像漩涡一样不停地转着圈,等湖水平息了,也赶过去忙不停地帮着她喂起了那两头山羊羔子,从此以后,老妈妈再未提起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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