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痛苦和绝望折磨了数个星期的杨木终于找到了一片宁静之地。
农历十月初八,这一天是他的生日,他破天荒地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要知道,他这二十多年来从未过过生日,朴实的农村人也没有过生日的概念,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生日。他的心情很愉悦,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一丝难过的样子。父亲再次见到儿子这种明媚的心态,心里也很是高兴,叫来了扁鹊,做了七八样菜,便为杨木简单地过了一个生日。
他吃完蛋糕后就早早地睡了,凌晨半夜,一两点钟的样子,他突然惊醒,穿好了鞋,怀里抱着他那部最钟爱的《毛泽东选集》正欲出门,杨楼突然就从角落里跑了出来,咬住了他的裤腿,死死不放。他蹲下来抚摸着它的脑袋,轻声说道:“快回去,睡觉去,以后跟着婶子要学乖一点,可别乱拆家了。”它不愿离开,杨木硬是把它的嘴掰开,关进了笼子里才摆脱它的纠缠。他静悄悄地关上了大门,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就只看他腿脚飘忽,目光涣散,一歪一歪地就走进了茫茫夜色中。
他来到了杨庄小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建材水泥厂。这里早就不是学校了,学生不见了,老师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幢整天乌烟瘴气的大楼躯壳,和十几年前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想为自己死去的母校哀悼一番,可转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何必呢,世界上原本就没有恒久存在的事物,人是这样,学校也是这样。
时过境迁,杨庄小学的牌子虽然换成了水泥厂,可那门楼上的一首现代诗还挂在上面,都多少年了,《泉河颂》居然还在,朱校长可真是欣赏他呀。他默默地读了一遍,之后就离开了这里,直往老麦神那里走去。
老麦神现在很朴素,这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他一个人立在这东郊的原野上。保安没有了,门禁也没有了,洗去铅华,老麦神还是最初的那个老麦神。这种变化也真是可笑,一百多年来,从泥塑的神像,到青铜的塑像,再到黄金雕琢的金像,如今又变成了泥像,原来所有的事物都是循环往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回到原点了。
他跪在了老麦神的面前,诚恳地问道:“你是杨庄村的精神图腾,人们的精神意志都受你的影响,你保佑着你的儿女,你的儿女如今过得还好吗?”
老麦神自然不会回答,他也没有追问,磕了三个响头便百感交集,泪眼模糊地离开了这神圣的地方。
泉河成了杨木最终的归宿。初冬的泉河有一种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朦胧感,凌晨夜景,哀哀戚戚,河面上群魔乱舞,无所归依。杨庄村的母亲河呀,当您的孩子走向您的时候,您难道也有所感应吗?
杨木站在河岸边,感受着从河中央飘散过来的烟雾,听着怒吼的水声,只觉得十分舒缓,一切都了结了,他的脑子里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必再思考,谁说他没有勇气呢,能站在这里就是一种勇气了。
泉河两岸静了,没有风声,没有水声,只有动物们夜语的悄悄声。听那些露宿的野猫子和会飞的蝙蝠子说动物界正在经历一场饥荒,满世界都是飞鸟野兽的饿殍。
他稍微听得入了神,他不晓得他何时掌握了动物们的语言。随后,他看到了奇异的一幕,面前的泉河水正在逐渐消失,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下降,几分钟之后上百年都没有干涸过的泉河终于见了底。他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事情并没有结束,他的脚下开始变得滚烫,方圆几里的树木迅速死亡,泉河成了一片庞大的沙漠!
杨木不由得走进了这泉河的沙漠里,他脱掉了鞋子感受着这些细软的沙子,时间刚过去不久,离了水的鱼虾还在沙漠里活蹦乱跳着呢。中国最大的沙漠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也不知道泉河的沙漠能排的上第几,或许应该是第二。
一阵急促的声音传了过来,在这沙漠里竟然还有一群老鹰。这可真是稀罕事,他在泉河边上生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老鹰呢。看来乡民们的环保意识当真是提高了,连老鹰都吸引了过来,他有点沾沾自喜。再细看一看,老鹰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在吃饭。正值动物界的饥荒阶段,植被枯萎,水草不生,连一只老鼠或者兔子都没有,他们到底在吃些什么呢?哦,真可怕,禽畜果真是禽畜,他们咬死了父母,正在分食他们的血肉。
杨木大叫了一声:“该死的老鹰,快滚,快滚,泉河不需要你们,你们这些丧良心的鹰崽子,怎么连自己的父母都吃掉呢!”
老鹰们忙着啃噬可口的佳肴,一口一块,连皮带肉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并没有功夫搭理他,杨木恼了,随手就捡起棍棒挥舞了起来,老鹰们惊散,在空中盘旋着说道:“正值饥荒,我们饿。”
“可他们是你们的父母,尽管你们长着一副狼心狗肺,可也不能把他们吃进肚子里,这不但是做人的要求,也是做鹰的要求。”
“可我们饿!”他们的翅膀继续扇动着。
“饿不是理由,哪怕饿死也不可行反噬双亲之事。”
“我们可不是人。”
“你们是老鹰,老鹰也该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这样吧,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看那两具尸体我们还没有吃完,倘若你阻止我们继续进食,那作为交换,你给我们提供食物,我们就不再吞食我们的父母了。”
“什么?”
“也就是用你的血肉进行交换。”
“我可不像以前那么傻了,你当我是佛陀吗?还是像傻冒一样的活菩萨?”
“那就没办法了。”说完,三四只老鹰又冲到了尸体旁,肆无忌惮地啃咬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筋骨皆断,皮肉从骨头上撕裂下来的声音充斥着杨木的大脑,他实在不能看到这种啃食双亲的惨剧发生在他的眼前,便大叫道:“快停下,我同意交换!”
老鹰们一下子飞了过来,在他的头顶上兴奋地盘旋着,欢快地鸣叫着,询问道:“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开始啃噬你的血肉了!”
“来吧,快来吧。”
老鹰们瞬即扑了上去,一左一右,便将杨木的两只眼睛啄瞎了,血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滴到了沙子上。杨木展开了双臂,老鹰们就架在上面,一口一口地撕咬着他的皮肤、他的筋膜、他的血肉,渴了就喝血管里汩汩流动的血液。
很久很久,他终于成了一副露出白骨的残骸,疼痛过后便再也不痛了。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他成了死去的瞎子,他成了一动都不能动的尸骨,这可比瘫痪在床要恐怖得多了,真好,父亲和母亲的痛楚他都体验了一遍,这才是真正孝顺的好儿子。
还没体验完这种幸福又快乐的恐惧感,他的身子就动了起来,那是一群蚂蚁,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他的身体下面,要把他的尸骨抬进洞穴里美美饱餐一顿。现在是动物们饥荒的岁月,连蚂蚁都挨了饿,真好,他死了,他身上仅剩的一点肉沫都能养活一大群蚂蚁,这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那就让他的遗骸给蚂蚁们做食物吧。
他享受起了这种被蚂蚁八抬大轿的感觉,按理说他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因为他的大脑和神经都已经被老鹰吃掉了,可这种舒适的颠簸感他还是感觉到了,像坐轿子一样,并不可自拔地迷恋着。从古至今,那些大官们不就是坐着这样的轿子凌驾在那些老农民的头上吗?不说远的,就说单布廉吧,他辛辛苦苦谋算了一辈子,拼了命都想坐上这样颠簸的轿子,可最终呢,他亲手把自己送进了监狱,尽管如今出了狱重新回到了村里,却也落得一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下场。
“这可真不是一个好感觉,我居然还饶有兴趣地享受了起来,真是不应该!”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此刻蚂蚁们已经将他啃噬成了一具光洁的白骨。
风刮了起来,黄沙将他掩埋住了,感谢风儿吹动着沙子充填了他的白骨,形成了一个全新的他,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是坚硬无比的,别人身上流动的是血,丰满的是肉,他呢,他的身上都是沙子,就连他刚形成的心脏都是沙子做成的!
他不再软弱,不再悲悯,他变得刚强,变得铁石心肠,他现在和整个沙漠都完美地融为了一体,因为他新的血肉是沙子做成的,你怎能对他过分苛求呢?
他要感谢老鹰,感谢蚂蚁,因为有了他们,他此刻才和这个沙漠显得格外协调,格外相称。
月亮在一点点长大,她要取而代之成为太阳了,而原来的那个太阳,终将消亡!这是他躺在泉河的沙漠里亲眼看到的。
这个世上没有爱,只有冷漠,只有绝望,这是风儿刚刚告诉他的,他不敢相信,却也只能选择相信了,因为风儿把远处的哭声带了过来。
他听得清楚,那是杨国武家小儿媳的哭声。在这凌晨的夜里,她为何哭得那样凄惨?
“风儿,带我去看看吧,那是我小婶子的哭声,我们是一门的同宗,带我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乞求着。
风儿禁不住他的哀求,只好应允,猛烈地刮着,他沉重的身体顿时就被挤压成了一张纸,被风儿带到了高空中。
“绍群,你可别走,娃才八九岁,你走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呀,你快回来,那个骚娘们就那么好吗?好得让你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你抛妻弃子是要遭报应的……”女人在大门口盘坐而哭,孩子在屋里叫着,可怜的母子俩就这样被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活活抛弃了。
杨木看得实在心酸,这件事他早有耳闻,杨绍群一直在太和县的服装厂里打工,时间久了就和厂里的一个女裁缝好上了,村里对这件事早就议论纷纷了,只不过一直没有人捅破,没想到在这个夜晚,现代版的陈世美就这样横空出世了,可惜,没人能管得了这件事,抛弃与被抛弃在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这个世界也不会再出现黑脸的包公了。
风儿又把他带到了另一处地方,那是一位身患残疾的孤寡老人,曾经在苏屯中学的门口卖过烤红薯,杨木一眼就认出了他,在这个天气寒凉的夜里,他睡得正香,这么多年过来了,他的生活还是一点改变都没有。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次与故人的久别重逢,没想到却是老人的一场灾难。
他看到了一伙年轻的蟊贼,正在钻老人家的墙壁,他想大声呼喊将老人从睡梦中叫醒,可是他沙子做的心不容许他那样做,而且他纸片一样薄的身体也没有那个力气去做些什么了。他冷眼旁观着,看着蟊贼们将他家的墙壁钻透,从羊圈里牵走了那怀着羊羔的唯一一只母羊。
好在母羊叫了出来,老人随即惊醒,套上衣服就出门查看,正好与那伙蟊贼撞了个正着,他大声喊叫了起来:“有贼,抓贼啊,我的羊!”蟊贼们没想到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胆量那么大,竟敢当着他们的面和他们硬杠,还敢大声呼叫,一时间手足无措,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就往老人的头上砸了过去,老人大叫一声,随即倒地不起,鲜血沾湿了地面,蟊贼们牵着母羊也扬长而去了。
风儿又把他带回了泉河的沙漠中,可是这次,他一回到这满是沙子的地方就痛哭了起来,他沙子做的心不容许他哭泣,可他还是哭了出来:“抛弃,偷盗,伤害,永远也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才是人的常态!那些可怜的人儿呀,没有人能搭救他们……”
他的泪水越流越多,很快就把干涸的泉河重新填满了,他漂浮上了岸,河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冲散了他身体里的沙子,他又成了一具无瑕的白骨。
他躺在湿漉漉的岸边,青草和鲜花从他的骨头里长了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给了他一副新的带有芬芳气息的身子,有了这副身子他才能去见他的父母。他最后一次看见了他们,那是他实在不愿看到的,每见一次就得心惊胆战、痛不欲生一次。
母亲躺在床上,嗷嗷待哺,父亲正在灶屋里摸索着做饭,他是个瞎子,虽然对做饭这事早已熟练,可和正常人相比,还是有诸多不便。只见他满头大汗,一边往灶台里填着柴火,一边忙着锅里的饭菜。
饭做好了,他端着一碗青菜蛋花粥就走进了屋里。他一勺一勺喂着母亲,可怜的母亲丧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只能张着口等着父亲的喂食。啊!那饭碗里是什么?居然是两根杂草,一团烟灰,还有一只死蟋蟀,啊!不!竟然还有一只小小的死老鼠,天啊,这些东西都在父亲不知情的状况下进了饭锅里,你能指望一个瞎子去如何发现它们吗?
母亲似乎尝到了异样的东西,只一个劲地扑腾着头,嗯嗯啊啊地叫唤着:“啊!嗯!啊!嗯!”可惜父亲一个字也没听明白,继续一勺一勺喂着。一辈子要强的母亲何时吃过杂草,何时吃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饭锅里的死老鼠呀!
这种画面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大叫了两声,父亲和母亲的影像才渐渐散去,这是最后一次啦,此后他将再也没有这种扎心的困扰。
他站了起来,骨头上的花草重新变成了温热的血肉,他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此刻,冰冷的泉河水依旧在咆哮着。
“毛爷爷,我即将要追随你啦,这就是你所期望的世界吗?它是你心中的那个样子吗?资本家依然猖狂,穷人依然备受剥削,别人的一百万只是一顿饭钱,却是我们不吃不喝三辈子的收入。肚子里虽然吃饱了饭,可活得却像一只行尸走肉,还不如被活活饿死,我本想把我的生命奉献给我爱的人们,让我的道熠熠生辉,可惜,他们并不需要,我的道死了,我也得跟着去了,至于以后,我想总会有人会前仆后继为了实现这个道而努力,我,不为别的,是为了我的道而死!”他含着眼泪亲吻着怀里的《毛泽东选集》,紧紧抱着,突然,他闭上了双眼,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泉河里,不多时,他的身体就和澎湃激荡的泉河水融为一体啦。
末了,他终究还是一个懦夫。
杨木的死亡对于杨绍仁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自从乡民们把儿子的尸首从泉河里打捞上来,他就像发了神经一样,每天都在村里来回跑着,大喊大叫:“没希望啦!没希望啦!东升的太阳落啦!”这样持续了几天,后来他便闭门不出,村里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对于杨木的死,老少爷们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们说这孩子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超前了,他是从共产主义社会穿越过来的,现在他只不过是回到了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去了。
绍仁一下子三魂少了两魂,自顾不暇,每天除了哭还是哭,照顾王美芝的重任便落到了扁鹊的身上,好在她没有任何怨言,对待嫂子无微不至,比绍仁自己照顾得还要好。
他真是发了疯,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吵着要搬迁老父亲的坟茔:“风水!肯定是咱爹埋的地方风水不对,那地方低洼,容易积水呀,要不然怎么家里三个小孩都丧了命呢,断后啦,我们家有三个兄弟,竟然还断了后啦!扁鹊,给咱爹挪挪窝吧,要不然家里还得出事!”
扁鹊自然没工夫理这茬,这一年来她早已被大哥大嫂的事折磨得心神憔悴,万事都需要她费心操劳,最后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料理侄子的后事,她强忍着悲痛,只道:“挪什么挪,老头子都死了十几年了,不怨这,就是出事还能再出什么事?一大家子人就剩咱们三个老不死的了,是你死还是我死?老天爷喜欢折磨咱们,他爱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吧,全凭他的意思!”
这话说得不错,如今两家人合为了一家人,扁鹊当家,一切自然都听她的主意,她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了。
儿子投河,可怜的男人便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他坐在屋子里,时时刻刻都在反思,琢磨着这其中的原因,想到动情之处,外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被视为是儿子传来的讯息。
“怎么会这样?明明头一天刚过完生日呀,他还有说有笑的,我以为他是想开了,哎呀,怎么就没察觉到异常呢,他吃蛋糕的时候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呀,而且睡得那么早,七点半就睡了吧,这些都是不对头的事情,怎么就没发现呢。”他神神叨叨地念着,只要外面有一点声音都能引起他的一场哭诉,“木,你回来啦?你是不是怨我呀,怨我把你妈搞成了那个样子,是,我错啦,我真心悔改,我真是不该坐大巴车把你妈带去烟台,任什么原因都不应该,你回来吧,我去换你,我替你去死。”
他摸到了门口,又摸到了院子里,到处寻寻觅觅,风吹过后,一切又变得静悄悄的。
杨木的尾七过后,绍仁就开始不吃不喝了,无论扁鹊怎么劝都劝不好,哀求着他去吃,他也只说吃不下,一碗碗热腾腾的饭送到他的面前,等到端出来时,还是满满的一碗,只不过碗里的面条是冰凉的,全都结成了一坨。
农历腊月初五,绍仁已经连续一个星期都没有吃过饭了,那天早上,他突然主动要喝小米粥,扁鹊立即给他做了,喝完后他哭着对扁鹊说道:“你嫂子命苦,一辈子没享过福,到最后还落得这个下场,都是我把她害成了这个样子,也亏你不嫌弃,伺候着她,还伺候着我,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以后的路还长,可别把她饿着了,下辈子大哥做牛做马给你使唤,报你这辈子的恩。”
扁鹊闻声也哭了起来:“俺哥,俺哥,可别这样说……”
当天夜里,风刮得很大,一听到风声绍仁就惊醒了,在一片黑暗中,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双眼睛变得明亮了起来,在窗户那边,他看到一对老人缓缓地走了过来,那是他的老父母。
“我的大孙子呢!”老父亲拄着拐杖恨恨地问着。
“我没把他看好呀。”
“是,你不但没把他看好,你还把他害了,咱们家最后一根独苗也没有了,你还有脸见我吗?”
“没脸啦,哪怕死了我也没脸见你们了。”
“你看你这个样子,瞎了一辈子,一事无成,就是个蠢材废物窝囊废,木他娘俩跟着你就只有受苦的命,早知道就应该让你当一辈子寡饭条子,不该给你娶妻。”说着,老父亲就拿起拐杖在他的后背上狠狠抽打了起来,多亏了老母亲的及时阻止,才免了他的皮开肉绽。
老父母咳嗽着,搀扶着,又缓缓离去了,这时,他那雄赳赳气昂昂、精神抖擞的老岳母也来了,还没说话就上前给了他两耳光:“瞧你把俺大妮摆置成什么样了,她不能说话,浑身瘫痪,可都是你干的?”
“是我干的,俺娘,这全都是我干的,你把我带走吧,我受够了,看着木他妈跟个植物人一样躺在那里,我心里跟刀扎得一样,生疼生疼的,我真是活够了,这种苦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呀,哪怕老天爷赏我一颗糖吃,我心里也不至于如此。”
老岳母也走了,还没打等,大老远的,他就看到杨木飞奔而来,儿子还未来到自己的面前,他扒着窗户就喊道:“木,你终于回来啦,爸想你,爸在家天天都等着你回家呢,可你就是不回来,别生爸的气了,爸给你磕头认错好不好?”
说着,他就跪在了儿子的面前,杨木慌里慌张地把他扶了起来,他又问道:“你妈的事我是无心的,你能原谅我吗?”
杨木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他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你妈有你婶子照顾着,你不用担心她,你婶子照顾得可细心了,比我这个瞎子要强得多,家里也没什么牵挂的事了,木,爸想你想得过劲,你把我带走吧。”
杨木又笑着点了点头。
他伸出了手,拉住了儿子,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顿时觉得温暖无比,那是属于儿子手心里的温热,他十分享受,一刹那间,杨木带着他就飞了起来,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朝着天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奔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美芝家的侧屋里传出来了扁鹊的哭声,杨庄村又死去了一个人。
大哥去世后,扁鹊便把嫂子接到了自己的家中居住,王美芝那刚盖了没几年的新房就这样荒废了。
古老的杨庄村,朴素的杨庄村,也终于走向了败落,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腊月末,镇里下发了一则关于合并自然村的通告,由于杨庄村的人口流失过多,不足以作为一个单独的村庄继续存在下去,所以决定将它和周围的几个村庄合并组成一个新的苏屯村,此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存在那个拥有一百多年光辉历史的杨庄村了。
镇里本想让杨老五继续担任苏屯村的村委会主任,可他死活不愿意,百般推辞,之后便又回了上海,继续做起了废品加工厂的生意。
这就是王美芝的梦,很长很长,从头说到现在已经讲了一百多万个字了,她的脑子不停地思索着,想着每一个细节,想着过往的种种,可惜她口不能言语,无法对人说出来,这个梦也只能藏在她的心底了。
今天是大年三十,扁鹊赶集买年货去了,家里就她一个人。她睡了很久很久,刚刚才从这场梦里醒过来,泪和汗浸透了她的全身,屋子里很黑,没有开灯,除了她自己,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她的脑海里蹦出了一个问题:王美芝,你睡了这么久,你知道你的儿子和丈夫都去哪了吗?
她当然知道,他们死了,全都死了,只剩下她还苟活于世,她猛然想到了当初庭院里那三棵金桔树的预兆,原来,这一切早就被老天爷设计好了,她还是难以从他的股掌之间逃脱出来。
她突然瞪大了眼睛对着老天爷怒目而视,随即又哀嚎了起来:“啊!啊!啊~”可怜的女人,除了啊啊乱叫,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连咒骂老天爷的三言两语也难以脱口。
哼,以为封了我的口就能让我屈服吗?放屁!不可能,我是谁,我可是大山都压不死的王美芝,我还怕你吗?你不是要把我折磨到顶,看着我哭着喊着去求死吗,我偏不死,我还就要争一口气活着,虽然你是老天爷,你是神,可我就要跟你斗一斗,咱看谁能笑到最后!她恨恨地咬着牙,握紧了拳头,奋力地踢着腿,对着老天爷下了最后的战书,随即她又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怎么了,怎么了,嫂子,哪里不舒服吗?”扁鹊匆匆打开了门,带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就冲了进来。
王美芝摇了摇头。
“嫂子,你也睡一天了,我扶你下床走走吧,外面下了很大的雪,银装素裹的,特别漂亮,对了,我这里有一盘磁带,你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搂着你,咱们一起跳华尔兹吧,我一个人没法跳,过年了,苦了一年,哭了一年,咱们也咧开嘴乐呵乐呵。”
“啊~啊~好!”
“哎呀,嫂子,你居然会说好了,这下有指望了,你一定能恢复过来。”扁鹊捂着眼睛就哽咽了起来。
外面的大雪纷飞着,扁鹊按响了收音机,轻柔的音乐立刻就从里面飘了出来,她搂着王美芝的腰,随着优美的旋律挪起了步子,像两只轻盈的蝴蝶,在雪地里踏出了一双双美丽的脚印。
突然,她笑了,她也笑了。
第一稿完成于2020年腊月末
第二稿完成于2021年三月初
第一次修改完成于2021年6月初
第二次修改完成于2021年9月中
第三次修改完成于2021年11月
最终稿修改完成于2022年1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