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十七号,一大早的,露水把世界都打湿了,有乡民在田间巷道奔走呼号,大声喧嚷:“都快去老麦神那瞧瞧呦,可真是一万年也没见过的稀罕事呀,金子里发芽了,一夜之间长出来一棵树,青翠得很呐。”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在杨庄村里传得鼎沸,好多人来不及做饭,匆匆梳了头就跑出了家门,直往村东头的老麦神金像处一探究竟。
王美芝起得很早,村里传来喧闹的议论声时,她正在和丈夫计算盖平房所需要的钢筋、水泥、粗砂、细沙、红砖等建筑材料的数目,她准备盖一层套房,客厅和卧室以及卫生间全都得有,这是农村最新的样式,老三间早已过时,真要盖成那样的,她自己都不满意。
这喧闹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她的好奇心也被瞬间点燃了,随即而来的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恐惧。她急忙拉住丈夫的胳膊惊恐又不敢相信地问道:“绍仁,你听见没,外面的声音,好像在说老麦神的金像上长出了一棵树。”
“信毬,别听他们胡诌,这群娘们就喜欢造一些离奇的新闻,这明显违背科学。”他站了起来,不再理会外面的声音,只朝屋里走去,对着儿子说道,“木,起床吧,饭做好了,吃完后跟着你妈去苏屯建材厂买水泥和钢筋,咱们明天把房子扒了就能盖新房了。”
杨木从床上挣扎着起来,闭着眼睛半张着嘴,手里还系着裤带,就走出了堂屋,忽听见三芹妈在门口大声叫唤着:“王美芝,你咋还憋在屋里呢,出奇事了,快去东边看看,老麦神身上长出了一棵树。”
“嗳,好,你等等我,我这就跟你一块去看看。”王美芝再也坐不住了,腾下手里的东西就赶忙出了门,杨木也来了精神,紧跟母亲身后,一起朝东地跑了过去。
老麦神的小屋前一下子来了好多人,他们全都是被今天早上的这个惊天大新闻吸引而来。最先知道金像上长出一棵树的是看守老麦神的保安,只听他们说一睁眼就看见老麦神的腰上长出了一棵郁郁葱葱的小树,明明前一天晚上巡逻时什么都没有。他们立即去察看监控,却也看不明白门道,小树苗在老麦神的腰上就是那么一点点长大的,没有任何人动过手脚,在凌晨六点钟时,枝干粗壮得像人的手臂,翠叶也长得无比茂盛。
保安们既惊讶又害怕,更啧啧称奇,于是赶紧告知了村里人,在几分钟之内,杨庄村的老少爷们就知晓了这件事。
村主任出差不在家,乡民们似乎失去了主心骨,惊扰得无比纷乱,在老麦神面前指指点点,议论不休,还是朱开放和国武大叔临时当起了秩序员,在老麦神四周拉了一条警戒线,这才阻止了激动的乡民们进一步上前触摸那棵树。
他们都看着,将老麦神围得水泄不通,心里实在好奇。这棵树一夜之间就长到这么大,得有一米多高,叶子翠绿得很,有一个巴掌那么大,开着淡紫色的喇叭小花,可花里面却奇臭无比,让人一闻就忍不住恶心干哕。小树的根深深扎在了老麦神的腰上,外面的一层浅根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就附在金子表面,一条深根则直达金子里面,和金子纠缠在了一起。
“老爷摆子,这咋恁神奇,金像上没有水,没有土,就这么一夜,这棵树是咋长出来的,难不成它是吃金子长大的?”
人群里有人发出了疑问,可是并没有人出来解答,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甚至这到底是一棵什么树都不知道。
有人说它是泡桐树,也有人说它是楸树,还有人说它是玉兰树,可让见识多的老人上前去看一看,他们只惊恐地摇着头说道:“都不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一棵什么树,我看了树心里只觉得害怕,它老是在告诉我,它将是我以后的棺材木。”
此话一说,人心惶惶,有人当即提议道:“这棵树长得真没有缘由,太诡异了,哪有金子上能长出小树来的,把它拔掉,不用等村主任回来了,找几个辈分年长的人,商量商量就拔了吧。”
在拔树之前,朱开放从省城请来了两位农科院的植物学家前来考察了这场奇观,他们从小树的根部捋过来翻过去,仔细检查了每一片树叶,每一个花朵,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一棵什么树,这或许是一个迄今还未发现的新物种。他们又取了树叶和花朵做进一步的研究,竟然发现植物的细胞全都是由金原子组成的。细胞壁由金原子排列而成,细胞膜也是由金原子组合而成,细胞器和细胞基质也全都是以金原子为基本而形成的骨架。
植物学家想将这个发现写成一篇新的论文,可遗憾得很,隔了一天,当他们再次来到杨庄村时,老麦神腰上的那棵树已经被拔掉了,树木离开了金像,立刻萎缩成了一根枯木,一天的时间就被虫给蛀蚀完了, 连一小撮木屑都没有留下。
黑瞎子不知道从哪听说了杨庄村金子上长树苗的这个消息,他神色紧张地找到了杨老五,劝他赶紧把纯金做的老麦神像换成普通的,杨老五一看是这个老神棍,自然就把他撵了出去,不受村主任的待见,他便到处散布谣言说:“依我看呀,这是不好的征象,金生万物本也无可厚非,有了金自然能闯荡天下,可金能吞噬人心,让人道德沦丧,自然也能吞噬人命,金是最高贵的,但也是最下贱的,老麦神活着的时候本是一名贫困的雇农,你给他打造一副纯金的神像,这不合他的身份,令他受辱,会让他的子孙后代折福的,看着吧,杨庄村兴旺的运势就要下来喽。”
金像上长树苗的事刚刚平息,时令就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王美芝家的老房子也扒倒了。前来盖房子的工人都是这附近村子里的老人,他们外出打工没人要,又不能闲着,就专门在农村里揽活。老人们干活很慢,十几个人光是打地基就用了一个星期,王美芝悲观地认为,照这个速度,三个月也不一定能干完,再加上夏季里雨水多,停停干干的,真是看不到完工的日期,这令她很是心焦。
玉米抽穗的那几天,泉河两岸上刮了一场大风,风一刻也不休息,从早刮到晚,再从黑刮到白,期间还夹杂着毛毛细雨,等风停了,雨停了,农人们到地里一看,那可真是肝胆寸断。
只见上百亩的玉米全都被风吹倒了,一秆压着一秆,紧挨着地面,还有的完全在水里泡着。王美芝家的玉米也是如此,她实在想不通,她家的玉米还是抗倒伏的品种呢,往年再大的风也没有倒过,今年这是怎么了。
区委下来统计农作物受灾的情况时,就数杨庄村受灾最严重,全庄四百多亩玉米,倒伏了差不多有三百亩,好在如今农民都靠打工吃饭,早就不靠种地活命了,粮食再丰收也不会卖多少钱,就算是全倒了那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这也仅仅是减产了而已,并没有绝收,可这事要是放在以前,那可是要出人命的大事。
尽管如此,玉米倒伏还是令很多人伤心欲绝,王美芝就是其中一个。她家的两亩半地玉米倒了一亩八,玉米至少得减产五百斤,这得少卖好几百块钱呢,损失了钱,自然得愁上一愁,哭上一哭,谁会对钱没有感情呢,更何况现在又是盖新房急需用钱的重要节骨眼。
愁完了,哭完了,王美芝就得等着政府发青苗补偿费了,看着吧,只要这钱一发下来,她就能立刻笑得像花儿一样,即使打进卡里的钱只有一毛钱,这也不会影响她的笑容。妇女们这辈子最大的开心事就是坐等着政府打钱,无论是独生子女保健费,还是低保钱,又或者是残疾人补助金,再或者是养老金,只要是国家打进来的,那都可以令她们的心情感到无比愉悦,无比振奋。所以,想要讨农村妇女的欢心,那非常简单,只需要向她的地亩卡里打一笔小钱,然后再告诉她国家给你打钱了,快去信用社取出来吧,那她一定非常开心,这种发自内心的欢愉能持续好几天。
在倒伏的玉米即将收割的前几天,绍真突然死去。他是在凌晨五点钟天将明未明时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尽管老太太悉心照料,可还是没能拉回儿子的一条命。
王美芝到达桂萍家时绍真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浑身的肌肉强直痉挛,两只眼睛睁着,怎么都合不上,瞳孔已经变大,鼻息里的气一点都不冲了。一门的宗亲全都站在床边,看到这情况,国武大叔立刻喊道:“拿寿衣过来,要给绍真换上了。”
桂萍抹着眼泪低啜道:“没买寿衣,哪能想到他今天就不行了,现在去买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咽气就是这几分钟的事,现在天还没亮,寿衣店也没开门呢,罢了罢了,拿一套绍真的新衣服来,赶紧给他换上。”国武大叔催促着。
桂萍继续无奈地哭着说道:“也没有,他根本没买过新衣服,他干的都是拌砂浆的活,太容易脏了,给他买新的,他不让买,都是拾人家的旧衣服。”
“那咋办!”国武大叔几乎吼着说道,“总不能让他穿着一身沾满秽物的衣服去见祖宗吧,这没有,那没有,卧床之人就应该提前预备着,现在只能穿旧衣服了,拿干净的来,快点。”
桂萍和老太太急忙去大衣柜里翻腾,好在找到一套穿了没几次,看上去还不太旧的衣服交给了国武大叔,男人们将绍真的脏衣服全都脱掉,老太太又用温毛巾给儿子的全身擦了一遍,三四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给绍真换上衣服,这边衣服刚换好,那边绍真也就落了气。
王美芝立即拉住方方的手,将他拽到床沿边,大声教导说:“快点哭着叫爸,以后你再也见不着了,你爸死了。”
他全神贯注地望着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看得出神,似乎他的死和自己是没有关系的,直到看着母亲趴在床边大声哭了起来,他才像绵羊一样咩咩咩地掉起了眼泪。
绍真死了,死的时候竟然连一套寿衣都没有,有人说他这辈子值了,一个不精细的寡饭条子混成了一家人,有妻又有子,他也没什么遗憾的了。这话是不对的,他的遗憾多的去了,倘若他还是那个寡饭条子,或许他的生活会大有不同,至少他依旧会活着。
火化之后的第二天,绍真的棺材就要下葬了,可就是这件事却遇上了麻烦,村里没有抬棺的人了。按理说头一天晚上就要开始到各家各户打招呼寻找抬棺的农会,可这个时节,五十岁以下的壮年一个也找不到,他们全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头子,他们连走路都走不稳,怎么能指望他们去抬棺呢。
绍真的棺木是用柳树做成的,又厚又重,要是没有一二十个壮年男子那是根本抬不动的。还是国武大叔有办法,在出棺的那天早上,他不知从哪租来了吊车和拖拉机,一到出棺的时候,吊车吊着绑好的棺材就放到了拖拉机上,拖拉机再把棺材送到地里,这就算大功告成了。从绍真的丧事开始,杨庄村就正式告别了人力抬棺,谁家死了人,再也不怕没人抬棺材灰溜溜地丢面子了,呵呵,这可真是一件悲痛的大好事呀!
说起绍真的离世,王美芝的悲痛可不比别人的少,他总是跟丈夫伤心地唠叨说:“这么一个能干心善的大农会,怎么就死了呢,这才不到半年,真是变化得太突然了,我一想到从前他帮我干农活的时候,我干不动的重活,他都帮着我干,没有一点抱怨,我这心里就难受,他实在呀,多好的一个人,可怜的桂萍,可怜的绍真,唉,都是命,命里摆脱不了的劫难呀。”
王美芝的感慨和悲伤还没有平息,不多久,妹妹又给她打来了电话,这简直又如一场晴天霹雳。
“俺姐,快来咱娘这,她的嗓子可不是个小毛病,也不是原先你得的那个贲门狭窄,昨天咱二哥带她到五院做化验了,说是食道癌,现在除了稀饭,稠的一点都吃不下去了。”
王美芝一听老母亲得了食道癌,立刻慌了神,咋咋呼呼着就告诉了丈夫和儿子,不耽一点空,三个人骑着电瓶车就去了木他姥姥家。
到地方时老母亲正在择韭菜,从外表看除了瘦削一点,和正常人相比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妹妹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看到姐姐来了,就忙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悄悄对她说:“咱娘得的是癌症,治不好,咱二哥说她年纪大了,医院不给化疗,只能拉回家慢慢耗时间。”
王美芝瞬即捂住脸低声哭了起来,这让在门外的老母亲听到了,她转过头说道:“大妮,你哭啥嘞?可是为了娘的病,这不用担心,我除了嗓子有毛病,其它都好好的,人家先生不也说了吗,喝几副中药就能好,以后我天天喝中药就行了。”
王美芝擦净了眼泪,弓着身子蹲在老母亲的身边,说道:“对,俺娘,咱就喝中药,也不是啥大不了的病,喝喝中药咱就能好了,你也不用担心。”
老母亲笑了起来:“这有啥好担心的,我今年八十一了,活够本了,老天爷现在把我收了去我都没意见,人总有这么一天,大妮,二妮,恁俩不要伤心,娘今个给恁包饺子吃,我不能吃,恁管吃,”她又朝着杨木摆了摆手,叫道,“我的外甥,快来快来,姥是一天不见你就想得慌,跟姥说说话,你看,哎呦,真滋,咱家的这个大学生长得可真排场。”
老母亲生了重病,王美芝这一下子就忙了起来。大哥是完全不问事的,不论母亲是死是活,他眼里都没她这个人,连正眼瞧一下都觉得费劲,想要他给老母亲出钱治病,那更是比登天还难。自己有钱自己花,买点嘴头子账吃进肚子里可比把钱搭在死老婆子身上强多了,你看他们两口子吃得肥头大耳,肚子挺拉着,那可不是一般的享福。姐妹两个曾把老舅请过来评理,要求大哥大嫂拿出一些给母亲治病的钱,没想到他们两口子倒耍起了赖,翻起了陈年旧账:“我不掏,想让我掏这个钱,恁就得给我把老账找齐,想当年我结婚的时候爹娘只给我盖了两间泥巴房,做了一张木桌子,其它的啥都没有,等他二叔三叔结婚的时候,老两口给他们既盖了瓦房,又添了条机柜子和一口水泥缸,凭啥?我当老大的就落得这些东西,爹娘是不是偏心眼子。”
听到这话,不等老舅开口调停,王美芝就愤愤反驳道:“俺大哥,你说这话才没良心呢,咱爹咱娘给你混成一家人就不错了,你怎么还敢有过分的要求呢,时代不同,这能一样吗,你结婚那前儿,是七十年代,哪个庄住的不是泥巴房,能有啥家具,给你盖房子就够对得起你了,老二老三结婚的时候那又一个时代,不盖瓦房,那就说不着媳妇,这都是时代撵的,你怎么好意思讲给你把老账找齐,你还要点脸吗,我今个难听的话就撂这了,也不怕得罪你。”
“死妮子,你闭嘴,搁这庄还轮不到你这嫁出去的一个老姑娘插话,这钱我就不出,不给我把老账找齐,娘活娘死娘出棺都跟我没关系。”
木他大舅铁了心不出钱,也不怕丢人,哪怕被老表跑过来揍了一顿,他也死活不改,活脱脱就是一个不孝顺的无赖。
木他二舅和三舅好一些,可净做体面人,好嘴子呱呱呱地讲个不停,说的永远比做的好听,老母亲确诊食道癌后的第三天他们就全去打工了,问他们为啥这么急着走,他们只说:“咱妈现在还能走路,我们留在家能给她做啥,倒不如去外面挣几个钱,反正老太太也那个样了,不能总伺候她呀,孩子还等着花钱呢,再过几个月等她卧床不起了,我们再回来伺候她,你们姐妹两个出不去,就先操点心,在家好好孝顺咱妈吧,当闺女的伺候老娘心也细,是不,总比当儿媳妇的强。”
王美芝总算知道什么叫做“老来难”了,人一老,要是再有个病,那真是烫手的山芋,儿女们谁见了都厌烦,巴不得你早点死,早点埋到地里了事。对这三个哥哥,她真是寒了心,难不成老母亲就只生养了女儿,没生养儿子吗?她和妹妹心中都有微词,都有怨言,可也没有办法,只能担负起照料老母亲的责任。
老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一包一包的中药并没有治好她的症疾,她的嗓子眼继续发展着,甚至连清汤寡水的稀饭都不能进肚了,每天只能靠喝奶粉度日。姐妹两个做好了分工,每隔三天就轮流来一次,到了老母亲这里,要给她洗衣拖地擦身子,还要扶着她到外面经常坐坐。
暑热的天气,蝇子满天飞,老母亲浑身没劲,喝完了奶粉就躺在地上,地面上铺了两个凉席,放了一个枕头,她眯着眼睛躺着,突然胸口一声闷响,就得急忙撑着地坐起来,将卡在嗓子眼里的牛奶全部吐出来,如果清扫得不及时,地上的污物立刻就能引来一大堆的蝇子。
那一天中午,王美芝刚把盖房子的工人送走,妹妹打来电话,要去阜阳商贸城办个小事,老母亲那没有人看护着,她心里牵挂得很,骑着电瓶车就去了娘家。
堂屋的门半掩着,老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凉席上,脸上和身上全都落满了蝇子,王美芝的心猛一揪,急忙跑到老母亲的身边,帮她驱赶着苍蝇,推搡着喊道:“俺娘,睡着啦?醒醒。”推了半天,老母亲才睁开淌着糊糊的睡眼,对着女儿问道:“大妮来啦,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地基打好了,往上砌的墙也有半人多高了。”
“照这个速度,我闭眼之前或许还能看到你的新房子,妮儿,房子封顶的时候跟娘说一声,再带两个喜糖,我也高兴高兴。”
“俺娘,看你说的,那是肯定能看到,平房盖得快,一眨眼的功夫就盖好了,到时候我把你接到俺家去,让你在新房子里住几天。”
“可别,我哪也不去,就在这老屋里慢慢熬,前天二妮跟我说,她要把我接到家里住几天,我吵了她一顿,我这样的人到哪都是晦气,不管挪窝呀,你看这地上吐的,刚才喝的半碗奶粉又全都哕出来了,”她指着地上那一滩冒泡的秽物,眼睛里瞬间失了神,“我不行啦,要死啦,除了嗓子我身上没一点毛病,可真是邪怪,嗓子上要是没病,我还是能跑能跳能干活的,就是嗓子要了我的命。”老母亲嘀嘀咕咕地沉吟着,一说完,又倒头睡了起来。
王美芝看着老母亲吐出来的牛奶,心里难受得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随即走到墙角拿来铁锨,又到灶屋里锄了两锨柴火灰,盖住了秽物,压实了,才清理出去。
待她帮老母亲拖好了地,刷好了碗,洗好了衣服,老母亲已经昏昏欲睡了。总是这样,就不见母亲有醒着的时候,王美芝瞬间和自己生起了闷气,她走到母亲的身边,双手托着她的背轻轻抬了起来,这一抬就令她心碎了,这才短短几天呀,老母亲就瘦得不成人样了,宛如一张纸那么轻薄,她的眼泪像是清晨的露珠,瞬间湿润了老母亲的额头,趁着母亲还未睁开眼,王美芝揉了揉眼睛赶紧说道:“俺娘起来,不能睡了,夜里睡,白天睡,一天到晚全都用来睡觉了,好好的人也得睡出毛病呀,我跟你到外面遛遛,咱吹吹风,晒晒太阳,找找熟人拉拉呱。”
“妮儿,我走不动,没有劲呀。”老母亲呻吟了出来。
“走不动有闺女呢,闺女搂着你走,背着你走,驮着你走,你还怕走不动路?”说话间,王美芝便把老母亲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搂着她的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了门。
门外竹竿架子上的黄瓜已经长得很大了,个个都塞胳膊那么粗壮,看到这些茁壮茂盛的瓜果,老妈妈乐了起来,指着说道:“妮儿,我种的黄瓜长大了,下面不驮秧的豆角子也粗得跟手指头一样,你吃了没?”
“上个星期就吃了,我天天在这凉拌黄瓜和荆芥,春芝不喜欢吃,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吃的。”
“那就好,这瓜果蔬菜长得那么可人,就怕没人吃。”
凉风卷着人的衣袖,摩擦着人的脸就相约而过了,老母亲又惊喜地说道:“这风真凉快,好久没刮过这样的风了,我还以为依旧在过夏天呢。”
“开始入秋了,热天一去不复返了。”王美芝说道。
“哦,夏天熬完了,老婆子我再也看不到夏天了。”
王美芝没有答话,屏息不言,只当是没有听见,轻轻驮着老母亲继续前行着。
走到了房屋后面亮堂的小路上,王美芝才张开了嘴:“俺娘,你天天说俺们兄弟姊妹五个,我跟你最像,今个你得给我拉拉,我哪点最像你。”
老母亲眯着眼洛洛地笑道:“哪点都像,咱俩的长相那就不说了,光说性格方面,争强好胜,从没有怕过的事,也没有对谁服过软,这是咱娘俩的共性,还有一个,我爱听戏,你受了我的影响,也爱听戏,二妮这方面就没啥兴趣,”她叹起了气,“再说句不着调的话,妮儿你年轻的时候得了吃不下去饭的毛病,现在娘也得了不能吃饭的噎死病,生病了,连症状都一样,你说咱俩像不像。”
王美芝抬起头流着泪望着老母亲,哀戚地说道:“我得那病时哭着要找娘,大雾的天,俺娘你还给我冲鸡蛋茶喝,这都快二十年了,你还记得这事吗?”
“记得,怎么能忘记呢,闺女受的罪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候娘没有办法,真想替你把罪全受了。”
“所以俺娘你别怕,闺女生病的时候有娘在,现在娘生病了,闺女自然也会在你身边。”王美芝将老母亲搂得更紧了,几乎一个人背负着她的全部重量,向不远处那热闹的人群慢慢移去。
这是老母亲最后一次走出家门和本庄的妇女婆子们拉呱唠嗑,这也是乡邻们最后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到她的声音,此后,她便从未再出过屋了。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花,叫旁梢花,只有杨庄村的土地上才出现过,其它地方基本没有见到过。这种花很独特,一个枝头上能开两种颜色的花朵。最顶端开的是两朵蓝花,齐头并进,花蕊饱满幽香,花瓣又圆又大,丰茂无比,有数不清的绿叶在花的下面陪衬着,花儿遇到危险,绿叶还总能及时合拢,护住这两朵娇贵无比的蓝色小心肝儿,阳光总能第一时间照到上面,雨水总能第一时间进行细润,风儿总能第一时间按摩抚慰,花枝的全部营养都供给了这两朵蓝花,在大自然的比美中,这两朵花总是惹人注目的。
花枝的最底端同时生长着另一种颜色的花朵,它和顶端的蓝色花朵长在一个枝头上,可它却呈现了另一副面貌。它有着粉红色的面孔,本该极妍斗艳,事实上却干枯瘦小,花瓣上甚至出现了累累伤痕。底端几乎没有绿叶,有也仅是一两片枯萎的黄叶,它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狂风可以肆虐地吹散它,雨水可以无情地打散它,只有阳光照不到它,它太瘦小了,粗壮的枝干完全遮住了属于它的光亮,使它只能生活在阴影里。乡民们把这种花叫做旁梢花,就是缘由它下面生长的那朵小红花,人们对可怜花儿的怜惜并不仅是因为它本身生长得不幸,而是它那凶猛恶劣的外部环境,你看,它紧贴着地面生长,蓄积的雨水可以浸泡它,腐蚀它,如今,一些毒虫猛兽又蠢蠢而动,打算从它的花茎部开始啃咬,只为把那最鲜美的花蕊和花瓣全都吞进肚子里!
刚一开学,杨木突然接到了三芹的电话,她紧张不安,小声啜泣,嘴里一直问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却一个字也不说,只留下一个哑谜,便匆匆挂了电话。
就在她给杨木打电话的半个小时之前,她刚从医院回来,男朋友切玛桑也刚刚挂断了她的电话。她手里的一张彩超单子还被她紧紧攥着,上面写着她已有了五个半月的身孕。
三芹魂不守舍,既害怕担忧内心里又有一点无名的冲动和欣喜,这怎么就怀了孕呢,偏偏一查出来就是五个半月了,她竟然没有一点察觉,都怪母亲以前没有教给她任何一点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她思考了一下,觉得还是自己没有注意到身体的异常,她身子瘦弱,又经常贫血,月经常常不规律,哪知道这一次竟然是怀孕了。可归根究底,罪魁祸首还是她那个心爱的切玛桑,想到这,三芹有了一丝愠怒。
干那事时,他总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床上可以,公园里也可以,他想要时,不论刮风下雨多么恶劣的天气,又或者自己来了月事,他一概不管,只把电话打得像催命符一样,求爷爷告奶奶,软硬兼施,要求三芹赶快出来,三芹心软,不懂得拒绝别人,更不忍心看到她的男朋友备受折磨,只好次次都如了切玛桑的愿。不用多问,切玛桑的每一个电话几乎都是为了这事,平日里你想见他一面,反而难觅他的身影了。一见到三芹,他就猴急着拉她到隐蔽的地方,要么钻野草丛,要么跑到厕所,到床上的机会很少,原因是上海的钟点房很贵,他没有那个钱。
在这方面,三芹完全受他的摆布,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更没有任何做决定的话语权,她哭着求切玛桑做好安全措施,甚至为他买了好几盒避孕套,切玛桑却白着眼置之不理,看了一下就把它们全都扔进了垃圾桶里,还笑眯眯地说道:“我的芹,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不要给我买这些,我从来都不会用那些东西。”他诡笑着搂住三芹,只将他的裤子一脱,浑身一抖,就万事大吉了。
三芹每每对此很是寒心,她总是想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切玛桑口口声声地说爱她,可是她想见他时,想和他一起吃饭一起散步时,却找不到他的人影,他总是说他在搞科研,他在帮导师做项目,似乎没有一点清闲的时间,可是当他来找自己要生活费时,要求自己和他去钻野草丛时,他又总是很有时间,可怜又单纯的三芹总是搞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当切玛桑拉着她钻进野草丛里时,对她又亲又抱,嘴里有着说不完的甜蜜话:“哦,我的小宝贝,我可真是太爱你了,我很爱很爱你,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你是我一辈子的爱人,再等一等,等我毕业了,我就把你带回我的国家,我们就立刻结婚,你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宝贝乖乖,来,再亲吻一下。”听到这样情意绵长的话,三芹的寒心和痛苦也就消失得一点不剩了,这就是爱情呀,爱情包围着她晚开的少女心,迷惑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清丑恶,更让她包容了丑恶,以致于使她落入了比蜜糖还甜的弱水中,她不能挣扎,更不能上岸,只能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到眼前这个多情的黑男人手中。
三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彩超单子,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后便极度痛苦了起来:这是未婚先孕!还是一个小黑孩!爸妈知道了一定会把我活活打死!她突然感到很可怕,一下子无所适从,尽管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他心爱男朋友的孩子,她也想为他生一个孩子,可这太早了,他们还没结婚,所有的事情都名不正言不顺,父母怎么能接受?庄里的老少爷们又怎么看她?
心里的压力一下子使她哭了出来,她急忙拿出手机,再次拨通了切玛桑的号码,忙说道:“你来了吗……我就在学校对面的超市,你快来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三芹梨花带雨地哭着,哭得很恐惧,哭得很无助。
“STOP!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怀孕了吗?就不能打掉?”
“医生说月份大了,不能打掉,只能生下来,咱们能不能赶紧结婚呀,我真的怕我爸妈……”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把电话给挂了,再打过去,便怎么都打不通了,一看各种聊天工具,也全都被拉黑了。
真的是一波又一波的晴天霹雳,每一下都把杨三芹劈得粉身碎骨,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来得过于突然,一下子就完全变了样。她颤抖着手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打过去,又换了别人的手机接着打,一个小时之后,切玛桑的号码就成了空号。
他在复旦的校园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线索都没有,这时杨三芹才明白过来,原来除了他的名字和国家,她竟然对他一无所知,他的专业,他的家庭情况,乃至于他的年龄,她全都不知道,甚至他究竟叫不叫切玛桑,是不是来自坦桑尼亚,她都不能完全确定。
她被她的男朋友抛弃了,这个小念头一直萦绕在她的心间,尽管她还是不太能接受,也不敢接受,因为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怎么会忍心抛弃她呢?可那个男人确实不见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他。最初的几天,杨三芹还抱有一丝侥幸,一直在切玛桑经常出没的地方等着他,可无论是学生澡堂、学生食堂、学生超市,还是学校图书馆,全都不见他的身影。后来,她开始疯了一样到处问人,一见到黑皮肤或者白皮肤的外国人就跪着哭诉道:“求求你,跟你打听些消息,你认识一个叫做切玛桑的黑人留学生吗,他来自坦桑尼亚,中国话说得非常流利,他是我的男朋友,我怀了他的孩子,肚子一天天要变大了,可他却消失不见了,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吗?”
这些人面面相觑,等明白了她的意思后纷纷摇着头耸着肩,表示并不认识这个叫做切玛桑的留学生。
她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她被那个负心的外国人彻彻底底地抛弃了,这是一场灾难,更是一个少女的灾难。她日日以泪洗面,无心工作,回想起这场荒谬的恋情,她突然觉得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都是谎言,只唯独可怜单纯的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明。从一开始,他强奸了她,这所有的事情便都变了味,可她自己偏偏钻进了死胡同,被他的三言两语和精明技俩迷惑得团团乱转,她还在外人面前维护着他,称赞着他,把自己的工资心甘情愿地拿给他当做生活费,她都不知道她这种行为是蠢是傻还是单纯无知了,或许,全都有吧。
弄明白了这一切,杨三芹瞬间丧失了生的信念,她只觉得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被命运抛弃的人,她就是这种人,从小爹不疼娘不爱,长大了,本以为能拥有普通女孩都能得到的爱情,可是,她却掉进了爱情的陷阱里,等发现时,已被爱情的荆棘刺穿得到处都是流着血的窟窿。
不!这哪是什么狗屁爱情呀,这是一场以发泄兽欲为主要目的的骗局,既骗了无知少女的身子,又骗了无知少女的钱财,可这些事情到底都是谁做的呢?不知道,不知道呀,真的不知道啊……
杨三芹走在复旦的羊肠小道上,腿脚轻飘飘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浑身没有骨头,似乎人一碰她就能摔倒似的。她能明显感觉到胎儿在她的肚子里打滚,自从知道怀孕之后她从未给自己增加过营养,反而减少了饮食,她天真地想,医院不给做流产,那她就把胎儿活活饿死。可腹中的这个玩意儿太可怕了,像个肿瘤一样,要把她全身的血都吸干了,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一天天变得虚弱起来,可腹中的这个孽种反而日渐强壮,她拿这个孩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了她自己,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怀了孕,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哪怕是自己儿时的好友也丝毫不能透露。一旦被家里人知道,那就太可怕了,比翻了天还要厉害,未婚先孕已经是罪不可赦了,要是再被爸妈和父老们知道她不但怀了孕,还被孩子的父亲给活活抛弃了,负心的男人还是一个黑皮肤的外国人,这三重打击一定会把父母给气死,那她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真傻,真的,我还不如一个脑瘫的残疾人呢,我要是聪明一点,也不会被老外骗得这么惨,他一开始就强奸了我,怎么可能会真心爱我呢,不就图我的身子吗,我真傻,傻得都不冒气了。”她坐在长满草的绿地上,低着头捂着脸就开始伤心地哭了起来,前方没有路走,她也回不了头,似乎只能等死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悄然升起,或许死是完美解决各种问题的唯一办法。她踉跄着起身,朝着肚皮拍了一巴掌,说道:“既然打不掉你,那你就和妈妈一起去了吧,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呀,可别再碰到妈妈了,妈妈知道你很无辜,但是这由不得你我,你本来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对不起,宝宝,妈妈其实也很爱你。”
三芹带着空洞的眼神和虚无的心情来到了校园中最偏僻的一个湖泊,这里四面无人,堤岸上铺满了灰白色的鹅卵石,她捋直了头发,坐在岸边,静静地吹着风,望着墨绿色的湖水,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扔了进去,石头扑腾一下就沉入了湖底,没惊起一点水花,水面平静过后,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水很深呐,不会游泳的人落了进去,怕是没一点生还的可能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便从岸边站了起来,感受着风的凉爽,感受着湖水的腥咸味道,她这二十多年来活得真是一个笑话。
三芹闭上了眼睛,沉思了好久好久,脑子里的各种念头也在打着架,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失时机地又响了,她急忙打开想看一看是不是那个人,可她又一次失望了,是母亲!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打来了好几次电话,不用说也知道为了什么事,她真想把手机扔进湖里,然后自己再果敢坚定地跳进去。明明刚才已经抱着看淡生死的态度了,可真到了湖边,真站了起来,她又害怕了,她到底在怕什么呢!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地方!她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骂着自己道:“杨三芹,你这个胆小鬼,就这么怕死吗?你怎么不敢跳呀,快跳呀,跳到河里一切就全都解脱了。”
她还是败给了自己。她虚弱地躺在了地上,终于接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头一句就是那惯常的气势汹汹的数落:“死妮子,我昨天晚上就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早晨起来也打了,你咋不接,是不是偷人去了,你翅膀硬了,能高飞了,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爹娘吗!”
一听到“偷人”这个字眼,三芹的心就像是被钢针猛地一戳,疼极了,她瞬间哑了嗓子,低声细语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一直躺床上睡觉了,没看见你打来的电话。”
“咦,你这个死妮子,长大了也学会编瞎话了,还没看见,没看见你听不见吗?是不是聋,你眼瞎耳聋啦?真是闺女大了不由娘,闺女大了跟娘不是一条心,瞎养活你了。”
“俺妈,看你说的,我哪那样了,我没有……”三芹揉着眼睛,哭了起来。
“你哭给谁听,哭给谁看,还跟我闹脾气,性子怪大哩,别哭了,妈不吵你了,快去银行,往家里汇五千块钱,家里有急用。”
“我上个月才给你汇的三千呀。”
“不是用完了吗,竹武今年中考成绩不太理想,阜阳二中普通班差五分,他又不想去四中,那我得给他买分交借读费呀,就这五千还不知道够不够呢,我告诉你,这家里的玉米全被大风吹倒了,那可是绝收呀,卖粮食的钱能收回来原先的两成就不错了,家里没一分钱了,全指望着你呢,要是不够,你再想办法给你兄弟凑点,他可就你这么一个姐姐呀,你不帮他谁帮他。”
“妈,我这手里没有这么多现金……”她的眼泪依旧流着。
“你在上海打工都这么多年了,我就不信你存的没有点私房钱,拿着你私藏的存折,到银行取出来,别管死期还是活期,凑够五千就行。”
“我……我……”
“别我我的,竹武上学要紧,可别耽误了他,耽误了我可不愿你的意,妮儿,我再告诉你,你两个兄弟没工作之前,妈不准你谈恋爱,啥时候竹斌竹武能挣钱了,你再去找对象,知道没?”
三芹捂着嘴巴不说话了。
“听明白没?跟妈许个保证!你俩兄弟没工作之前,你不能谈对象,现在女孩吃香,到了三十岁也不怕没男人,你可别犯贱,现在谈,不好,还小着呢,妈这都是为了你好。”
听着母亲叨咕了半天,三芹才忍着泪,最终对母亲说了一句“好”。
她连婚姻都由不得自己,她的生命更由不得她了,死亡对她来说已经成了可笑至极的解脱方式,她死了,别人会怎么样呢,那个负心的黑人留学生依旧逍遥自在,爹娘不会念她一点好,更不会为她流一滴眼泪,还会骂她死妮子不知道给家里挣钱,白白养大了。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结果,那她还死个什么劲呢?她的死有什么意义?什么都解决不了,倒不如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剩下的事就交给老天爷了。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好几种想法,突然,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十分小心地揉了揉肚子,对着还未出世的孩子亲昵地说道:“孩呀,咱不死了,死了有个屁用,妈妈决定把你生下来,你是无辜的,有罪的是你那个负心的爸爸,哪怕别人不待见你,奶奶不疼姥姥不爱,可妈妈待见你,妈妈疼你,管它什么后果呢,大不了以后咱娘俩相依为命吧。”
三芹回了宿舍,拿了存折就去了银行,弟弟需要借读费,这是不争的事实,哪怕她再痛恨自己的父母,可竹武毕竟是自己的一奶同胞,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上不了高中,她不忍心呀,她的心太软了。
把定期两年的存款改为了活期,三芹才从银行里面取出来七千块钱,拿出五千给家里寄了,另外两千她准备好好养养身子,不为了她自己,只是为了她肚里的这个孩子。
她继续上着班,工作服一穿简直没人能发现她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为了安全起见,她已经不在厨房里做饭了,只给学生们打菜盛饭。每当挺着肚子孤独一人回到宿舍,那是她最难熬的时候,没有人照顾,更不能把这件事和身边的人诉说,这成为一个秘密压在了她的心头,后来肚子越来越大,她便搬出了食堂提供的员工宿舍,一个人到郊区租了一间房子,再后来,她辞了工作,只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静待生产。她还没有想好把孩子生下来后该怎么向家里人交代,尽管她无数次都想得很坦然,做好了和家里一刀两断的打算,可现实就是现实,有些事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
她的心情时好时坏,像得了神经质一样,一会可以很开心地哈哈大笑,另一会又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哭得无比伤心,她的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了,在最需要别人给予她帮助,给予她安慰的时候,她的身边却空无一人。
以上仅是心理上的折磨,病痛上的伤害也不期而至,几乎所有孕中的病症都出现在了她的身上。妊娠糖尿病让她的脸肿了一圈,把她的视力也搞得脆弱不堪;高尿酸血症一发作起来,能疼到骨子里,走一步都极其困难;突然而来的甲亢让她烦闷难耐,狂躁不已,伴生而来的疑神疑鬼和抑郁也全都出来了,自杀和求生是她脑子里最常出现的两种想法,它们此消彼长,时时刻刻都折磨着她。
那种一个人忍着疼痛去医院拿药做孕检的日子太难熬了,每次去之前和回来之后都要大哭一场,而这一切,全都得她一个人承受着。
怀孕期间,和她唯一有联系的人便是杨木了,可他是个男孩,尽管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可这种怀孕分娩的痛苦他不能感同身受,更不能向他透露这个秘密,两个人每次打电话,总是浅浅而谈,她的心依旧孤独得很呐。
临产前一个月,她突然发了烧,天还没有亮,大概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一量体温,正好三十八度五,她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肚子里的孩子在高热的环境下不停地踢着她的肚子,她只觉得死亡就在眼前,她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个人安慰她一下,给她一点力量。想到这,她拿起手机就哭着拨打了杨木的电话,过了好一会,听到杨木的声音后她的心才安静下来。
“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哭得极其伤心,沙哑的声音和吸鼻涕的啜泣声把手机听筒搅得轰隆轰隆地响。
“咋啦咋啦,三芹你出什么事了吗?快告诉我,能帮的话我一定帮你,你放心呀,前几次看你有话要说,可欲言又止,我就知道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
“我被切玛桑抛弃了。”她继续哭着。
“原来是失恋了呀,嗨,我以为什么呢,其实我觉得这反而是一件好事,我们是农村的孩子,和外国人谈恋爱根本就不合适,而且,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们安理工也有黑人留学生,从我们学校来看,黑人的口碑并不是太好,好像他们特别会谈恋爱,刚入学两个星期不到就换了两三个女朋友,这速度,能说他们是专情的人吗?不能,所以说别伤心,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离开了你,反而是你的福呢,是不是?以后咱再找一个更加优秀专情的男孩不就好啦。”
三芹没有答话,反而哭得更伤心了,过了一会她才说道:“你说的都是事实,我好傻,我好天真,可一切都晚了,我怀了切玛桑的孩子,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了,他跑得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而且我辞了工作,一个人在外面租的房子,没有任何朋友,我现在还发了高烧,躺在床上,一点劲都没有了。”
杨木沉默了很久,过了一会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摔手机的声音,随后,通话也中断了。
五六分钟之后,杨木换了一个手机再次打了过来,他极为平静地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叫做切玛桑无耻黑鬼的错,你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还能走路吗?发烧严重吗?要不要我通知你家里人?”
“不要不要,不要告诉他们,木,求你了,我现在还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我怀孕的事。”
“唉,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事他们迟早会知道的。”
“能瞒一天是一天,等我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就带着孩子回去,看在亲外孙的面子上,我想我爸妈应该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大不了就和他们一刀两断。”
“这事以后你再好好想一个万全之策,目前的事最要紧,你赶快拨打当地的救护车,别怕花钱,孕妇发烧不是小事,赶快去就医,快点!快点!快点!”杨木急促地催着,每隔十分钟就打电话确认一次,直到三芹住进了医院,他才放下了心。
此刻,天也亮了,他无瑕顾及新的一天阳光是否明媚,学习是否紧迫,只发着呆静静地坐着,摸着胸口那湿漉漉的液体,那是他的心在不停地哭泣,在不停地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