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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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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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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七十三章

二月二龙抬头,在杨庄村的劳力几乎都外出打工离开了杨庄村后,绍文突然回来了。

这是乡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他背着一个厚厚的双肩包,下了大巴车站在村头就不知该去何处了,还是国武大叔认出了他,急忙跑到后排,把绍仁叫了过来,一见到哥哥,绍文就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忍不住哭了起来:“哥,我是绍文,我回来了。”听着熟识的声音,绍仁也忍不住流起了泪,一把将他抱住,抱怨道:“都好几年了,好几年了,哥都想死你了,你咋现在才回来呀,家里的人难道你一点都不惦念吗,这些年你到底跑哪去了。”

想到自己的遭遇,绍文也痛哭了起来,嘴里一直忏悔道:“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不听咱妈的话,我不该撇下她离家出走,咱妈在哪,是不是在家里,我在路边徘徊了好久,就是不敢回去见她,你带我去,我去跟她赔罪,她把我打死我也愿意,我好想见见她。”绍文把头抵在哥哥的怀里,哭得像个泪人,绍仁把头一转,也泣不成声地说道:“你回来晚了,再早回来几年兴许就能见到她了,咱妈死了,家里的变故太大,你也不打来个电话,文寒文冷一对活活的大半橛子也掉进红芋窖里淹死了,他们仨是同一天埋的,二零一四年的八月二十一号。”

绍文差点没晕过去,他正好记得那两天浑身酸胀,心里钻痛,半夜还总是做噩梦,原来这一切全都是某种感应,家里竟然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啊~呜~嗷~~”他像一只老牛一样哀嚎凄厉地哭着,“我早该回来的,我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家里果然有事发生,啊~汪子瀚,你害得我连老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做鬼也不放过!”

他猛然止住了哀嚎,眼里一刹那流出了血,像只鬼一样紧紧攥住了哥哥的肩膀,急忙问道:“咱妈的坟在哪?是不是跟咱爸合葬在一块了,快带我到她的坟头上去,我要给她磕头,我要给她赔罪!”

绍文被大哥领着来到了埋葬老妈妈的田地里,杨国振的老坟旁边新添了一座坟茔,不用说这就是母亲的。还在地头上,他也顾不得大哥慢腾腾的脚步了,撇开他,蹚着到小腿的麦子就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一到坟前就泪眼模糊地跪了下来:“俺妈,我回来了,不孝顺的绍文回来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妈,你快回来,绍文真的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被那种虚无缥缈的爱情蒙住了眼,看不清现实,看不清人心,我只顾自己的感受,却伤了亲人们的心,我现在弄到这个下场是我的报应,是我罪有应得,如果能回到当初,我一定听你的话,在你身边好好过日子,我多么希望能再见到你一面呀,妈妈,妈妈……”他将脸埋到了土里,松散的春泥都被他的泪水和成了浆糊。

不一会儿,扁鹊闻讯也赶到了地里,一看见绍文瘦削枯槁的模样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泪眼刷地一下就湿润了:“绍文,回来啦,这么多年你是在北京吗?怎么也不给二嫂发个消息。”

“嗯,”他抽着鼻子点头道,“二嫂,你还好吗?”

“还好,吊着口气过日子,阎王也拿我没办法,你呢,看你过得不如意呀,这瘦的,都露出骨头了,你咋啦,身体不好吗,那个男孩呢,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到最后还得回到冷冰冰的现实中来,二嫂,咱别问他了,好不好。”他哭得难以自持,竹竿一样的身形似乎风一吹就能吹断了。

“行,二嫂不问,那你到底咋啦,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大哥,二嫂,你们知道艾滋病吗?我就得了这种病,已经发病了,骨头里肺里全都长满了肿瘤,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两个月,我想死后和爸爸妈妈埋在一起。”提到这个,他安静又绝望地闭上了眼。

扁鹊痛心地抓着手臂,长长的指甲恨不得把自己的衣袖子给扯破,她摇摇晃晃,半天才能说上一句话:“好好的一个人咋能得了这个病呀,是那个男孩传给你的吗?”

“不是,是一个女人,一个妓女,哼,她或许早就得毒疮脓疱暴病而亡了吧,黑瞎子算得真准,我总以为他是个神棍,原来是我自己太单纯了,天啊,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呀,我原本以为我可以死在妈妈的怀里,怎么连如此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老天爷你太会玩我了!”他又把头埋在了老母亲的坟堆里,像发了羊癫疯一样,在泥土中翻滚起来,那样子真像一个可怜又无助的孩子呀。

绍文得了病之后一天也没有吃过药,他大起大落的心已经彻底死了,更不会在意躯体的消亡。尽管疾控中心每周都给他打电话督促他去拿药,可他就是不去拿,即使拿了药,出了门也就随手扔在了垃圾桶里。不吃药的后果他全都知道,可这种后果他已经不在意了,他觉得,坦然求死比苦苦求生更有骨气,更能让老天爷看了就胆颤,老天爷这么折磨他,这么戏弄他,不就是想看到他人不人鬼不鬼地靠着断不了的药物去苟且偷生个十来年吗,他偏不如他的意,人跟神斗是从来没有成功过的,可他不信这个邪,他要用他的死去打败这个狂傲的老天爷,让他看看人的气性到底是怎样的!

有了这个想法,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他辞了工作,主动离开了女朋友,到北京乡下租了一间破房子,过起了简单的生活,换句话说,他在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大限来临。

一个人的日子是孤独又痛苦的,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连个说话的小猫小狗都没有,他本想养一只狸花猫,因为小时候家里就养了许多这种野性很大的猫,那是邻居家的老母猫生的,他们家抱走了三只,母亲说平均分配,大哥一只,二哥一只,他自己一只,到最后两个哥哥名下的狸花猫全都养死了,只有他这只顺利活到了最后,还一连生了好几窝的崽。现在可不能养了,他浑身没力气,连做饭颠勺端锅的劲都快使不出来了,实在没那个心力,更可况他现在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不知啥时候就要死了,他一死,那他养的猫也就成了野猫。

孤独是他最后的骄傲,他这样想着,心里也就好受了一些。

今年春节过后的元宵节,他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高烧三十九度,一连烧了两天,全身像打了麻药一样,两只脚全都溃烂了,肺里面很艰难才能吸到一点带着硝烟的空气。外面是喜庆的人在过着喜庆的日子,屋里面是冷冰冰的空气和浑身滚烫的绍文,他的意识有点模糊,想喝水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张着嘴小声地叫着妈妈。他本以为会在元宵节的那天夜晚死去,可并没有,或许是老母亲给了他力量和某种信念,第二天他又渐渐恢复了过来,烧也退了下去,手脚也有了力气。

经过这次,他自知大限将到,想着死在别人的屋子里总免不了给房东添晦气,他不能给别人找麻烦,最后,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要回家,他要回阜阳,他要回到杨庄村,不管别人如何说他,如何唾弃他,他都要回去,爬也要爬回去,如果老母亲能原谅他,还认他这个儿子,能死在她的怀里,死在她的身边,他这荒唐又短暂的一辈子也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事了。

马不停蹄慌慌张张地准备了半个月,他终于回到了家,可家里还有什么人呢,除了大哥和两位嫂子一个侄子,那么大的家庭就这么一点人了,母亲也早已去世,他的一切愿望如今都成了妄想,他再次觉得老天爷太可怕了,真的好可怕,人的命运在他的手里就像是一朵枯萎的花,他轻轻吹一口就要落在烂泥里腐败了。

嫂子跟他说,老妈妈的小庭院迟迟没有扒掉就是因为怕他哪一天会突然回来,现在他果真回了家,正好可以住进里面,这几间房子当做遗产也将全部留给绍文。他只笑着对嫂子回道:“我只是一个过客,在这房子里停留一段时间也就走了,我走后就把这房子扒了吧。”

当绍文再次踏进这个小院子时他不禁百感交集,多年来都渴望着这一天,如今他真的回了家。院子里的一切似乎还和他当年临走时一般无二,墙面上的青灰色干枯苔藓没有改变,脚地上的一列列砖铺地面也没有改变,就连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似乎都带着一种那个午后老鼠药的味道,游荡的亡灵重新有了归宿,游荡的亡灵也正式没了家园。他可以设想,如果时间从那个午后停止了,他稍微收敛一下性子,他的人生或许会大有不同,他推翻了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做了全盘的否定,开始重新规划起了自己的未来。

他可能早就跟河南的那个妮子结婚了,说真的,他很感动,那个妮子啥彩礼都不要,也不嫌弃他的家庭,就看上他这么个人了,这样好的妮子,他到哪找去呢。他或许有了孩子,还不止一个,国家放开了生育政策,以他的性子和老妈妈的催促,他至少生了两个娃娃,一男一女是最好的,娃娃们遗传了他的优秀基因,那是长得又聪明又帅气。家里的这个宅院也可能早就盖成了三层小楼房,院子全都是用红色的方砖铺成的,除了一个小菜园,不会留下任何泥巴地,这样就不会有地窖,两个侄子也不会掉进去淹死,老妈妈也许能多活几年。他也应该在老家这边的街上开了蛋糕店,他是从北京荣馨堂那边学到的手艺,自然是杠杠的,生意一定红火,他和妻子两个人一个在后厨做甜品,一个在前台负责打点叫卖,不出几年就能干得像模像样。

这是多么美好的未来呀,可惜从那个午后开始,从他决定远走他乡之后,这一切就和他无关了,他真傻,他早该想得到这样凄惨的结局,他能怨谁呢,谁也不能怨,这是他的命。

堂屋里的钥匙早就被大哥给放丢了,他使出了全身的劲才把锁给砸开,一推开门他的肺就好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丝气也吸不进去了,空气里飘着大量的灰尘,只把他呛得连连咳嗽。

进了屋子里才意识到老母亲真的已经离去很久了,时间真是不饶人呀,他的那只大床上,尚未拆去的蓝色蚊帐已经被尘土染黑了,衣柜因为受潮,上面涂抹的黄色油漆也都开裂了,他似乎看到了母亲离开时的景象,睡在他的大床上辗转反侧,直到痛苦离世,不知道那时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有没有呼唤他的名字呀。

回到家的这一段时间,绍文闭门不出,饭菜全都是由大哥二嫂送过来,他吃完就蹲在院子里思索着往事,看着白云和蓝天,能愣愣地坐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坐累了就回屋里睡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农历二月二十三那一天下午,绍文突然不行了,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只连连哭着喊妈,哭着喊疼,绍仁赶紧往深圳打了一通电话,将情况告诉了王美芝:“快回来,买今天晚上的火车票,绍文正处于弥留之际,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两个星期之前她知道多年未归的绍文终于回了家后便赶了回来,那时候绍文的情况还算稳定,这才短短半个月,就到了这种局面。王美芝又给儿子打了电话,杨木收到后,也立马买了火车票。

扁鹊随后也赶了过来,看着绍文痛苦的样子,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一个劲地问道:“绍文,你是不是很疼,要打杜冷丁吗?要打杜冷丁?”她明知道没用,可还是得不停地问着,问到最后她自己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了出来。

“哥,我疼,骨头里疼,像是有人在钻我的骨髓,救救我,掐我的脖子吧,把我掐死,哥,把我掐死吧,那样我会好受些,啊~好疼啊……”绍文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求救着,绍仁就坐在他的床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却无能为力,没有一点办法,他这个做哥哥的就只能这么干坐着,听着他的哭喊声,心却碎了一地,他猛然想起了小时候,那时绍文才六七岁,跟别人打架,被别人骑着脖子,他也是口口声声地喊着哥,那时候他尚能将欺负他的那些人全都赶走,可如今他却什么事都干不了,他是个窝囊废呀,只能任凭病魔将他的亲弟弟折磨至死。

“哥,哥,哥……”他仍旧一声一声地叫着。

绍仁紧紧抱住了他,急忙说道:“哥在,哥在,绍文乖,不疼,咱们打杜冷丁,全都打上,打了就不疼了,”他又对着扁鹊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都啥时候了,也别管那么多了,给绍文打杜冷丁,打到他不疼了为止。”

扁鹊呆了一下,随即按照大哥的吩咐朝绍文的胳膊上打了两针,随后他才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像一滩死水,能听见呼气的声音,却看不见胸脯有任何波动起伏。

绍文顿时觉得轻松无比,骨髓里面的疼痛也渐渐消失了,他的意识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灵敏,只是身体依旧不能动弹。他清楚地知道床边坐着的是他的哥哥,床头站着的是她的二嫂,这些人他还是认得的,只是现在他没有精力去思考他们了,他要想想自己的事了。

我有两个哥哥,自己一生下来就是家里的老幺,老爹老娘也是最疼我的,把我供到了高中,可惜我不争气,更没那个头脑,耗费了家里的全部心血也没考上大学,不过好在侄子考上了,家里总算出了个大学生,我这一辈子的遗憾也就圆满了。

再后来去北京打工,这简直成了我人生中的命劫,我真是后悔去北京,你说安徽人都是去江浙沪打工,我怎么就选了个北京呢,要是不去北京,我就不会遇到汪子瀚,也就不会爱上他,遇到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我毫不客气地这样说。

这个错误一开始是美丽又苦涩的,那时候我还真以为自己很爱他呢,为了他我长年不回家,把老父亲老母亲都冷落了,为了他我可以喝下老鼠药自杀,跟家里人断绝了来往也在所不惜,这些都是基于我很爱他,我也觉得我很爱他。可后来我发现,错了,全都错了,两个男人之间哪有什么爱情,我自己所认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罂粟花,这种罂粟花恰恰是老天爷种的,这种爱情是他迷惑世人、荼毒世人、戏耍世人的一种手段,你能指望罂粟花能有什么好处吗?没任何好处,老天爷把罂粟花种在了你的心里,让你成为了他想要的那种人,他要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之疯狂乃至于癫狂,直至为了罂粟花而死,这样他的目的就达成了,他有什么目的呢?很简单,就是看着你哭,他好在一旁静静地看戏,他就是如此喜欢戏耍世人,并将戏耍作为永生永世的乐趣。

我看透了罂粟花的罪恶,渴望把罂粟花从我的心里铲除掉,更渴望从老天爷的魔爪里逃出来,可我意识到,我没能力做到这些,即使我没有去北京,没有遇到汪子瀚,我也会在其它的地方遇到什么李子瀚、刘子瀚,我假装喜欢女人,并且和她们谈恋爱,以后还要跟她们生孩子,这都是我反击老天爷的手段,可惜老天爷到底是神,早就洞察了一切,我的反抗最终以感染了绝症而终止。

呵呵,老天爷小看了我,小看了我作为一个人的决心,我继续反抗着,我拒绝吃任何药物,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总之,我绝不能让老天爷这么称心如意!

绍文这么想着,回顾着自己的一生,思索着和老天爷一辈子的斗争,突然会心地笑了起来。

他的身子很轻,突然变成了一片树叶,在这个春天,飘过了家乡的东西南北。

他首先来到了广袤的麦田里,再过三四个月麦子一变黄就能收割了,此时麦苗还很青翠,连穗子都没抽出来,一眼望不到边,他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过这样连成片的麦田了,这样的场景只在梦中见过,只有皖北大平原上才有。

一阵风吹过,他的身体也摇曳了起来,麦田里的青苗也随即波动着,从南到北起伏不定,比海浪还要更激荡,这就是麦浪吗?麦杆子互相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以前他从未认真观察过麦浪,如今看了才觉得真美!

风儿吹得太狠了,不由他在麦田里继续待着,眼睛一闭一睁,他就来到了泉河上。河水清澈见底,汩汩地缓流着,尽管有风,河面上却没有任何波涛,他的心明显激动了,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泉河,如今终于见到了。河岸边有三四个垂钓的老人,他认得,全都是隔壁庄的,按辈分得叫个叔叔伯伯,老人们坐在板凳上,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河里的鱼凫,他忍不住调皮了起来,将自己漂在河面上,再猛一下沉,悄悄靠近老人们的鱼凫,往下一拉,老人们就迅速甩起了鱼线,奇怪得很,鱼凫虽然被拽动了,可上面一条鱼也没有。

他又漂浮了上来,笑得肚子都疼了,他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却还是一副小孩子的心性。

懒得动弹,流动的河水正好是他的助推器,他躺在河面上,任水流将他带到何方,他自己倒晒着日光浴,闭着眼睛,悠闲自在地打起了盹。

一个激浪打来,他一下子被裹了进去,久久地不能冒出水面。深幽的河水里只看得见昏黄,却不见任何东西,他憋得实在难以忍受,却怎么也浮不到水面上,他怕是要被淹死了,这是个突然产生的念头。乖乖,不,他的水性最好,五岁的时候就能在河里游一大圈了,怎么可能会被水淹死呢,这很是滑稽呀。他奋力扑腾着胳膊和双腿,可他现在是一片树叶,他都不知道他的胳膊和腿到底在哪里!他也体会到了这种掉进水里被溺死的感觉,那是一种七窍全都被死死堵住的感觉,他活在没有一个人的世界里,他活在真空中。

又一个浪头回来,多幸运呀,他重新浮到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尽管空气是那么稀薄,可他还是卯足了劲拼命吸着,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是欢愉和轻松的,让他兴奋不已。

他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顺着河流而下,不知怎么地,竟然流到了一条又窄又浅的臭水沟里。一群母山羊排列成了一队正在喝着水,他就在母山羊的嘴边乱晃荡。他害怕极了,他现在是一片树叶,正是母山羊们的心头好,只要它们微微张嘴,再轻轻一吸,他就会漂进母山羊的肚子里了,这么多只母山羊,他小小的一片,还不够分的呢。

他只想逃离这个臭水沟,可哪里办得到呢,污浊的臭水已经把他浸得浑身都是,他自己也成为了臭水沟的一部分,水里面还咕嘟咕嘟地冒着臭气。真悲惨,他只注意到这群正在喝水的母山羊了,却完全忽略了自己身下的这滩臭水,臭水要比吃他的母山羊们更可怕,你看这水里到底有些什么呦。

黑乎乎的油污在臭水沟里漂着,还带着一点墨绿和殷红,这种油污任凭雨水怎么冲刷都不会冲走,可以十分确定,组成这种陈年油污的基本元素里面一定有人的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油污下面是浑浊发臭的屎水,早已看不清最初的模样了,不论是老鼠屎还是鸽子屎,或者是狐狸屎,这臭水里面都有,一样都不缺。

母山羊们正乐此不疲津津有味地饮用着臭水沟里的水,难道这附近就没有干净清冽的泉水吗?怎么非要扎堆在这臭水沟子里饮用呢!母山羊们真可怜,实在可怜,他的怜悯油然而生,也顾不得被母山羊们啃噬的危险了,大声疾呼道:“快到别处喝水去吧,这是个臭水沟,里面的水有毒,不能喝,喝了会死掉,前面就是泉河了,到泉河里喝水去!”

他嘶喊着,把薄薄的叶片都快震碎了,可母山羊们全都跟没有听见的一样,依旧无动于衷,他猛然间明白了,这些母山羊们眼睛全都瞎了,耳朵全都聋了,味觉全都丧失了,怪不得它们尝不出水的恶臭,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身影,这下他安全了,不必再害怕母山羊们会把他这片树叶分之而食,他只需要稍微躲闪一下就能逃过一场被吃掉的厄运。

在这一刹那,他的心也死了,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死了。泉河里的激流都没有把他淹死,在这个臭水沟里,浅浅的一层臭水却能把他憋死,他放松了身体,不再害怕被水淹没的恐惧,轻飘飘地自主沉入了水底,被臭水环流着,被臭水掩盖着,被臭水吞没着,过不了多久,等他的身体腐烂了,他将会使这个臭水沟变得更臭!他将给这个臭水沟增砖添瓦!尽管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绍文的身体和内心都变得极为平静,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能听到大哥和二嫂断断续续的哭声,大哥依旧紧握着他的手,那种手心里的温热感令他无比舒服,令他极其心安,他不需要再为任何事感到恐惧和忧患了,他的斗争取得了一丝成功,老天爷想方设法希望看到他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尽管没有死在母亲的怀里,可在他将要离开人世间的这一刻,他还有亲人,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种亲情般的温热,这足以使他在漫长的旅途中无所畏惧了。

他想睁开眼坐起来抱一抱哥哥,可是却无力再睁开了,他知道再过一会这双眼将永闭安眠。

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两个顽皮的孩子在把玩一颗心,那是他的心,他清楚地知道,因为他的胸腔已经空了。

心是蓝色的,在轻微地跳动着,上面的血管细细密密,心尖处锐利得很,像一把刀,能把人划伤了。他对着那两个顽童大声喊道:“那是我的心,我正在找心,小心别划伤了手,请把心还给我吧。”

“怎么证明是你的心?”顽童问道。

“我的心没有主动脉弓,只有一个腔室,只有一根大血管,无论是进来的还是流出去的血液全都只能混在一起。”

顽童们检查着,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着头说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心腔的心多了去,这不能证明就是你的心。”

“那就是我的心,别人的心尝起来都是甜的,只有我的心尝起来是又酸又苦的,不信你们再尝一尝。”

顽童们一人一口将那颗微微跳动的心咬下来一块,细细咀嚼了,点着头说道:“确实是又酸又苦的,可我们还是不能把这颗心还给你。”他们举起那颗心一下子扔进了太阳里,心遇火即焚,瞬间就变成了一摊灰。

他哭着跑进了太阳里,烈火瞬间就点燃了他,他的头发熊熊燃烧着,身体里的水分在一点点耗干,他都能听到火星子喷射咔嚓咔嚓的迸裂声。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找自己的心,他的心到底在哪呀。

别人给他安的心都是假的,他自己给自己安的心也是假的,只有被他抛弃隐藏的那颗心才是真的心,如果不是为了要和老天爷斗争,他是绝不会抛弃那颗心的,那颗心无比珍贵,有了那颗心他才能存活下去。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做的孽,老天爷非要塞给他这样一颗心,这是戏耍的技俩,就算他自己不抛弃,等心长大了,老天爷也会无情地剥夺,他是不会让他的心持续留存在胸腔中的。

他快要被太阳烧死了,可他依旧捧着那颗被烧成灰烬的心,流着干涸的泪道呼喊着:“小瀚,我是……”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太阳烈焚而死,和他那颗心一同成了灰烬!

他又看到自己被吊在了一棵许愿的老桑树下,金丝银线编成的绳子捆住了他的四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悬空而挂,晃晃悠悠,不一会就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头发雪白,身着红装的老翁,老翁对着他笑了笑,这笑里藏刀,令他不寒而栗。笑罢了,老翁从怀里抽出了一条金鞭,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就无情地抽打了起来。

他大叫一声,惨不忍睹,金鞭所抽之处,衣开两边,皮裂肉绽,鲜血瞬间就把全身染透了。

“你违背了誓言,这是你应得的。”老翁每打一下就要重复一遍这句话,他一共打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下,这句话也被他说了这么多遍。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稍微的抵抗,直到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老翁到底是谁后,便停止了挣扎,任凭他如何抽打,他都不再发出一点叫声,只闭着眼睛静静地承受着这种可以预料得到的惩罚。

他只剩下一副骨架了,衣服和血肉全都被老翁的金鞭抽打在地,堆积成了一个小肉丘。老翁轻唤一声,两三只白鹤立即飞来,将地上的血肉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这都是绍文所看到的,感受到的,黑暗里的这些景象比平时看到的要更加清晰,更加真切。他的意识又浑浊不清了,隐约之中他听到床边传来了新的哭声,是一种年轻稚嫩的声音,他猜想得到,大概是他的侄子从学校里回来了。又过了一会,从手机里传来了另一种哭泣声,他分辨了好久才听出来这是大嫂的声音,只听她哽咽着说道:“绍文,乖孩子,挺住呀,大嫂到江西了,明天一早就能到家,坚持住,让嫂子再看看你。”

坚持住?他怕是不行了,没那个心力再去坚持了。他只觉得感动又愧疚,这么多年来他冷心冷情,家里的大事小事从不过问,如今他要去了,全家老小还都守在他的身边为他送行,他觉得真幸福呀,相比孤独地死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有亲人陪在身旁真是他上辈子积福造德了。

天呐,他看见了什么?他居然看到自己下辈子要变成一只母兔子了!

母兔子在笼子里啃着白菜叶,七八只小兔子正在咬着他的乳房,吃得津津有味,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把菜刀往他脖子上一划,他就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他的脑袋被做成了椒盐兔头,他的血肉被做成了莴苣兔肉羹,他的四只脚被做成了油炸兔腿,而做菜的这个人正是高高在上的老天爷。

他乐了起来,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瞬间睁开了眼睛,指着天空挑衅地说道:“来吧,老天爷,你真会玩我,就算下辈子我是一只母兔子,我也要跟你斗到底!”

扁鹊吓了一跳,急忙跑到绍文的身边,将他的眼睛重新合上,又将他举起的胳膊轻轻掰了下来,哭着对大哥和侄子说道:“绍文去了,以后他再也不用受折磨了。”

随后,屋里又断断续续传来了呜咽声。

按照他的遗愿,家里人将他埋在了杨国振老夫妻俩的身边,丧事办得极其简洁,甚至连唢呐班子也没有请。按照老传统,他没有结过婚,更没有生养过后代,算是个英年早逝的半橛子,丧事不能太出挑,越简单越好,只能用一口杨树做的薄棺埋了了事,为他披麻戴孝的也只有杨木一人。

绍文生前不能落一个好名声,死后更是难保名誉。有些人对于他的死因开始指手画脚了,说他性贱,是个风流鬼,为大小伙子时就跟男孩厮混在一起,做一些不要脸的苟且恶心事,去了北京那更是无法无天了,吃喝嫖赌他样样都干,所以才染了绝症,这样的人真是丢尽了杨庄村的脸。乡民们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也很恐惧,一想到绍文这种人就害怕得不行,跟自己的孩子提起他时也总是说:“你别多问,他就是自己作死的、贱死的,他自己不作不贱没人能要得了他的命,你可得有个记性,千万别被他那样的人教坏了,一旦成了那种人,你身上早晚也得起毒疮。”

王美芝想为绍文讨回一点死后的尊严,可她只有一张嘴也说不过其他人,更何况绍文确实是染了性病而死,她也不能为他辩解些什么了,只叹道:“这都是命呀,都是难以抵抗的命呀。”

杨绍文死后的第三天,北京地区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雪,春寒料峭,把刚开的花都冻得收了回去。汪子瀚一个人躲在怀柔区奶奶留下来的房子里望着外面冷漠的天地,怀揣着温热的暖宝宝,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很想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他视为最亲最爱的人,他本以为他们可以白头到老的,没想到现实总会在无意中抽你一巴掌,将你打得找不着东西南北,他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自从那次愤然分离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绍文了,绍文彻底离开了他,再没回来过,他的东西除了证件,一样也没拿,而汪子瀚也选择回到了奶奶这里。分开之后他总是忍不住悄悄打听绍文的消息,可绍文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有熟人告诉他绍文已经找了女朋友,他这才死了心,选择再也不去打扰他,这一晃又已经过了三四年。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孤孤单单地过了好多年,也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一个人到老,再无牵挂。

可他哪能没有牵挂呢,他的牵挂就是绍文。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几年,从二十岁开始,他已经将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全都给了绍文,他的心中所有甜蜜的或者苦涩的回忆也全都和绍文有关,真的可以这么说,没有绍文,他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

那个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他每天都要打上一遍,直至自动挂断。他有想过绍文可能已经回了老家,他想去找他,可是一想到他或许早就结了婚,生了孩子,他就觉得没必要再去打扰他了。

幸福都可以给绍文,无论是自己给他的,还是别人给他的,只要他幸福那就可以了,孤独和痛苦他自己一个人承受着。

可是昨天夜里他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了绍文,可并不是像他想得那样,没有妻儿成群,也没有欢声笑语,他瘦骨嶙峋的,哭着喊疼,绍文的哭声把他的心和肝都疼得拧巴在了一起,他想搂住他,亲吻他,帮他缓解疼痛,可那只是一场虚幻的梦,他无论如何都搂不到绍文的身体。

汪子瀚从噩梦中惊醒,天空中就下起了大雪,他便一直趴在窗前流着泪守到了天明。

他的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这种感应只在他和绍文之间才有,尽管后来他们决裂了,可这种藕断丝连的感应还是会时有发生。就比如某一天早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就知道绍文肯定还在睡懒觉;他莫名其妙地流出了口水,再细嗅一番,他就知道绍文此刻肯定在吃鸡腿;他的头没有缘由地昏昏涨涨,他就知道肯定是绍文生病了。

这一年来他的腿脚总是没有任何征兆地酸痛了起来,排除他自己的原因,他大概就知道绍文或许得了什么病。当然,这一切都是他的胡乱猜测,直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场噩梦,像是什么提醒,他愈发觉得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他多么希望能打听到绍文的消息呀,决不是去打扰他,就那么悄悄地看他一眼他也心满意足呀。

他开始疯狂地寻找绍文老家里的联系方式,把这十多年来和绍文有关的所有书信都翻了出来,找了两天两夜,终于找到了一封十二年前从阜阳寄到北京的邮件,并在上面找到了一串短小的电话号码,他拿起手机颤颤巍巍地打了出去,心情忐忑地静静听着手机里面的动静,突然他的心里一喜,电话打通了。

过了好久才有一个女人接了电话,他听得出来,这是绍文大嫂子的声音,便捏着鼻子做出了假声问道:“喂,你好,请问杨绍文在家吗,我是他的一个朋友,想问问他的情况。”

电话里没有出声,汪子瀚又问了一遍:“我是杨绍文的朋友,想问问他的情况,他从北京回家了吗?”

“别问了,绍文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这怎么可能,他是怕别人知道他回了老家,搅了他的安定,从而编出的瞎话吗?这个理由烂的,不是自己咒自己吗,他还不到四十岁呢。”

“确实死了,死好几天了,得了癌症死的,你还有什么事吗?”

汪子瀚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甚至连绝望都没有机会拥有,他的脑袋像是被掏干了,眼花缭乱,耳旁如风,回道:“没……没事了,大嫂你忙吧,打扰了。”手机从他的手里滑了下来,碰到坚硬的地面,屏幕立刻碎了一地,他也瘫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从确认绍文死去的那一刻开始,汪子瀚的心和身体也通通死去了,那种一个人孤独到老的生活信念瞬间支离破碎,再也不能承载着他继续前行。他睡在床上一连痛哭了好几天,头发和眉毛全都被他的泪水蚀掉了,在泪眼模糊中,他只看到了从北京动物园开始,他们那像艺术品一样美好而坚固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五年,第十年,这些再也不能回去的日子让他发狂,让他扯着冒血的喉咙歇斯底里地狂叫着,然后再慢慢平静下来。

这样以泪洗面的日子一直过了五天,他也饿了五天。北京在此期间又一连下了两场大雪,他关好了窗户,将门锁上,又把钥匙扔进了垃圾桶里,什么都没带,空空一人就离开了家。

他穿得很单薄,一身十分帅气的夏装,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露着胳膊露着腿,完全不管天气是否寒冷,俨如十几年前刚遇到他时的那个青春少年。

这里是怀柔区的乡间村落,没有高楼大厦,眼前的视野很开阔,厚厚的积雪盖在泥土上,把天地万物全都洗涮了一遍,这里没有污浊,也容不得污浊,纤尘不染,也见不得纤尘,白茫茫的,真是干净。

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在雪地里,走出了两条笔直的虚线,这虚线美得很,虽是人之所为,却胜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直绵延到了天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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