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这两天,杨庄村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严寒,雪没来得及下,雨也没来得及下,可是,几乎一夜之间,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整个大地都被冻住了。
王美芝大清早一推开门就被眼前的一切给惊呆了,院子里的两棵白杨树全都被厚厚的冰给覆盖住了,枝条上的冰棱子得有半尺多厚,通体一片晶莹的惨白,就好像整棵树都嵌在冰块里一样。堂屋门口通往大铁门的那条砖路上也都透亮透亮的,上面也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晶,王美芝朝着砖路撒了一层炉灰,总算才能放脚,但走起来稍不注意,还是要滑倒在地的。
冰冻的天气,人和物都是难以承受的,那三棵从桂萍家讨来的金桔树苗在这个无比凛冽的气候里似乎也难以存活,尽管王美芝把它们照顾得很好,但这一棵棵树苗还是互相比着萎蔫。没办法,王美芝便找来一捆捆麦秸秆,把它们包得水泄不通,又在它们周围生了一把火,这才罢休。不管怎样,但愿明年春天这些金桔树能重新长出嫩绿的芽苗。
水缸里只有圆圆的一块厚冰,昨天忘了抽水,已无水可吃。电泵里面也冻得实实的,什么也抽不出来,王美芝只好去弟媳家,她那有一口打了十多年的压井,这个天气也只有压井里才能压出流动的清水。
扁鹊正拿着锄头砍砸着院子里的冰冻,看见嫂子进来后就打起了招呼:“大嫂,来压水的吧,我就知道你们的电泵肯定抽不出水来了,还好这压井里没上冻,压出来的水还冒着温气呢。”
“是呀,”王美芝一边放下肩膀上的水桶,一边回应着弟媳,“咱们农村,哪怕再冷的天也不会愁水吃,全靠这传统的压井,电泵不高兴了,没电了,上冻了,它就敢给你撂挑子,咋弄都不出水,像这样冷的天,吃水还是得靠压井。”王美芝放好了水桶,两只手握住了压机柄,一上一下地开始按压了起来,不多一会,涓涓的水流就从压井里流到了水桶里。
“这天确实冷,一夜之间说冻就冻住了,你看这泥巴地,昨天中午还好好的,现在都硬成了石头,砸都砸不动,我自从嫁到阜阳,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冷的天气呢。”扁鹊也继续干起了手中的活,并和大嫂继续唠着。
“别说你没见过,我在这长了几十年,也没见过哪个地方能上这么厚的冰,你看看泉河就知道了,毫不夸张地说,那里面今年结了以往二十年的冰,冰厚得有两三尺,十个大汉在河面上乱蹦跶,冰也不会裂开半寸。”王美芝说到这些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就问起了扁鹊,“绍义咋还没回来,不是说好腊月二十六到家吗,出啥事了?”
“哎呦,不知道他啥时候能回来呢,前两天打了一个电话,说是火车被困在广州站了,回不来,最后匆匆忙忙就挂了电话,咋打都打不通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个地方了,他能在除夕之前到家我就烧高香了。”扁鹊回答着嫂子,脸上流露出一丝丝不开心的表情。
“别急,这路上冰冻湿滑的,火车指不定啥时候能动两步,咱们在家耐心等着,他啥时候回来咱啥时候再过年,反正年在咱心里头,不会跑。”王美芝乐呵地劝慰着弟媳,说罢,她这两桶水也压满了,正当她准备起身挑水时,婆婆从远处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木他妈,别挑了别挑了,你跟扁鹊快去地里看看,大事不好了,这一青地的麦苗子全都变黄啦。”老妈妈惊慌失色地大喊着,王美芝放下扁担,瞧了扁鹊一眼,妯娌们嘀嘀咕咕着就出发去了西北地。
地垄间已经站满了庄里的人,老校长也不顾地面的湿滑罕见地出了庭院来到这广袤的田地,旁边还有杨德明老汉,他正蹲下身子拨弄着枯黄的麦苗,早已泪眼婆娑了。王美芝和扁鹊走到妇女群里,听着她们惨痛的抱怨以及对老天爷无尽的诅骂,也和大家议论了起来。
“老天爷不睁眼呀,这好好的麦苗子硬是被他活活冻死,可苦了咱们老农民了,我真想把老天爷的脸呼烂!”丁芳望着天空,瞪着眼恨恨地说道。
“真是大灾大难啊,麦苗子一夜就黄了头,你看这上百亩的青苗,一棵不剩,全都见了阎王,明年的收成要瞎了。”杨德明老汉带着哭腔,跪在冷彻的冰冻土地里,整个膝盖都湿了,他不事农业,这是他唯一的一块青苗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冬天也确实太冷了,雪下得不多,冰冻上得怪勤,天天冻天天冻,咋能不冻死,这季小麦肯定要绝收了,等开春变暖后要是有条件咱们再补种吧,争取挽回点损失。”老校长双手拄着拐杖,望着大家伙,心里也难受得很。
王美芝离开了大家,走到自己的土地上,一亩多地的麦子已经全都枯黄了,手指头粗的冰溜子在麦苗的根部堆成了厚厚一层,就这样用它的冷直刺着麦苗的心脏。王美芝抓起一把结着冰冻的硬土,放在手心里暖化了,闻了又闻,她好久没下到田地里和泥土打交道了,最近一次还是九月份,那时她哭着求着别人帮她把麦子种到地里,被别人故意抛弃的辛酸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她哭天抢地,求邻问友,为的就是能在九月的大雨落下之前把麦子种到地里。
九月中旬,玉米才刚刚收进仓库,地里还在干涸着,按照往年的经验,这个时候就要尽快撒下小麦种了,等大雨落下之后,小麦就会发芽,一旦错过了雨季之前的播种那就只能等天晴了,到那时自己的小麦就会比别人家晚种两三天,人家的麦苗都从土里冒了出来,你家的才刚刚入土,这一耽误可不要紧,将会导致后面的收割也比人家得晚,而且更严重的是,一旦你落了单,联合收割机可不等你,你家的麦子不能收割,那就只能单撂着,联合收割机一走,你就只能撅着屁股自己去收割了。村里人最怕落单,那滋味可不好受,跟着集体好办事,播种的时候有旋耕机过来,把全村的土地都旋一遍,各家各户的种子都能同一天种到地里,收割时也是同一天,这样就不会让谁显得难堪。
今年的秋播是单建泉老汉租了苏屯机械厂的旋耕机来给村里的土地播种的,他事先让侄子通知了乡民们,约定了耕种的时间,等时间一到,他就开着旋耕机嘣嘣嘣地过来了,旋耕机车胎走过的地方立刻压出了两条硬实的结板线,怎么扒都扒不动。乡民们早已拉着一车的小麦种和化肥在自家的地头上等着了,看见单建泉老汉开着机子驶过来,纷纷解开了麦种袋子,扯掉了化肥封口处的细线绳子。
王美芝正在地头上忙活着,看见单建泉就打起了招呼:“俺二叔,来啦,你看我这一亩地用一袋子复合肥和一袋子尿素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单建泉听到声后依旧正襟危坐地开着旋耕机,只用一只眼睛瞟了一眼王美芝,便冷冷地回答道:“俺不知道,你想用多少化肥就用多少。”说罢,单建泉就兀自往西边开去了,头也不回王美芝一下。王美芝把化肥从架车子上搬下来,摇着头笑吟吟地乐了起来:“这老头子,也不知道我咋惹到他了,这两年见到我就没一句好话,真是越老脾气越怪。”王美芝只顾得忙着手里的活,也不计较单建泉的粗鲁和无礼,毕竟他是长辈。
旋耕机从晌午一直忙到下午还没忙完,看情况到天黑也不一定能把全村的土地都给种上,轮到给王美芝家旋种时,正当她准备把一袋小麦种倒进旋耕机后面的容器时,单建泉老汉侧着眼却发出了阴阳怪气的声音:“嗳嗳嗳,杨绍仁家的,别急着倒,我看你这地前面是一条洼沟,一边又有一间房子堵着,我这机子那么大,恐怕进不去。”
“进得去进得去,收麦机可比你这旋耕机大得多了,都能在地里调头。”王美芝凑到单建泉的旁边,仰着头向他解释着。
“我说过不去那就过不去,是你个娘们懂还是我懂,等着吧,等我给其他人种完再给你家种。”说着,单建泉就启动了旋耕机,跳过了王美芝家的这一亩地,直接来到了相邻的那块地,旋耕机突突突着就开始犁了起来。
王美芝失落地一屁股坐在了泥土里,等着单建泉折回来再帮她耕种,恐怕就到深夜了。她抓起一把泥土往鼻尖上嗅了嗅,一股夹杂着野薄荷的土腥味冲上了她的大脑,她瞬间就提起了精神,笔直地坐在暄软的泥土中,无论咋等,她都得在这等着,耕种的时令不饶人呀,更何况这也是她作为一个农民的使命。
上半夜的时候,露水大得很,王美芝的身上已经被浸湿了,正当她靠着架车子快要打起瞌睡时,远处单建泉开着的旋耕机关闭了后面的大灯,王美芝知道,其他人的土地已经被他耕种完毕了。她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折返回来的单建泉,却看见老汉把旋耕机开走了,王美芝立刻慌了神,拍了拍屁股上黏糊糊的湿土,就追起了单建泉。
“俺二叔,你咋把机子开走了,俺家的地还没有旋呢。”王美芝紧跟在旋耕机的后面,急切地说着。
“旋耕机没油了,等明天再说吧。”单建泉冷冷地回答道。
听到没油后,王美芝也不好再追,只得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地头上,此时广阔的田地里只有她一个人,潮湿冰冷的露水和漆黑不透明的夜同时拍打着她的全身。其他人还留在这干嘛呢?地里都已经播撒好了小麦种,只等着发芽出苗就是了,只有她一家,种子和化肥还在自己手里,她顿时就产生了一种被抛弃的落单感,恐惧和羞耻一起袭上了她的心头。
无奈,王美芝只好把种子和化肥又拉回了自己的家,看来只能等到明天单建泉给旋耕机加满了机油才能把这些东西撒进地里了,这一夜,王美芝整夜难眠。
朝阳在大地上射出第二缕阳光的时候,王美芝思谋着单建泉已经吃罢了早饭,才敢来到他的家,果然,当她迈进院子里时单建泉正在刷碗。
“俺二叔,你给旋耕机加满油了吧,啥时候到俺地里旋一旋呀。”
“加满油也没用,旋耕机坏了。”
“那修好得啥时候呀?”
“一两个星期吧。”
“这哪行啊,等一两个星期,人家的麦苗子都一抹青了,俺家的还没种上地呢。”
“没办法,想用我的机子就得等一两个星期,要不然你自己找人种去吧。”单建泉一边刷着碗,一边扯着脖子对王美芝说着。
王美芝一听就急了,差点没哭出来:“俺叔,你可别为难我了,我一个妇女到哪去找旋耕机啊,你就行行好帮帮俺吧,对你来说这都是不费劲的事。”
“为难你?你这个样子才为难我嘞,旋耕机坏了就是坏了,没有一个星期就是修不好,天王老子来了也修不好。你不是有本事吗?曾经咱们的市委书记你都说得上话呀,你去找人帮你种去吧,看你能找着谁。”单建泉脸色冷冷的,也不看王美芝,只说一些让人心寒的话。
王美芝手脚冰冷地出了单建泉的家门,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知道单建泉这是在故意刁难她。村庄里一惯的风气她不是不知道,有些人的眼眶子就是高得很,喜欢拜高踩低,你发达了,他就捧着一脸谄媚样,嘘寒问暖,亲热得很,你家里穷,又没有人,他都不把你当人看,能踩一脚就是一脚,背地里还处处说你的风凉话。这些王美芝清楚得很,她家里穷,她的丈夫又是个瞎子,孩子还小,自己也没能耐,村里没有几个人看得起她,现在,这些眼眶子高的人连地都不愿意给她旋了,她的心里涌出来一阵一阵的悲哀,很少有城里人会看不起农村人,只有农村人才会看不起农村人,王美芝此时才算是懂得了什么。
带着心酸和失落王美芝回到了家,丈夫和儿子都不在,她这才趴在床上大声地哭了起来,一边哭着还一边急迫地询问着自己地里的庄稼到底该咋办,毕竟种子下到地里,晚一天就是晚一天的样,晚两天就是晚两天的样。光哭着也不是办法,现在得争分夺秒地把麦子种到地里,要是遇到下雨那麦子就更不知啥时候才能下地了。她一骨碌起了身,关了大门,就抽抽嗒嗒着去了村委会,正好单布廉也在屋子里。
“主任,你可得帮帮俺,咱庄的小麦就剩俺家的没种到地里了,再不种等下了雨就更不好种了,偏偏恁二爹的旋耕机这个时候坏了,他说非得等到一个星期后才能修好,你听听,这是啥意思,我就不说了,麻烦主任劝劝他,把俺家的那块地旋了吧,旋了好种麦,也不会误了农事。”王美芝一看到单布廉就赶紧坐到了他的身边,低声细语地哭了起来。
“机子坏啦?那行,你回家等着吧,我去找俺二爹问个明白,看看咋搞的。”单布廉打发走了王美芝,夹起一本书就去了单建泉的家里。
等单布廉到了二爹家时,单建泉正在院子的簸箕里淘着芝麻,芝麻的碎叶和碎杆正被他一点一点拣出去。
“二爹,刚才王美芝来村委会说你没给她家旋地种麦,为啥不给她家弄,咋还单把她家给跳过去了呢?都是一庄的人,你这做的可有点不厚道呀。”单布廉拿起一个板凳就坐到了单建泉的身边,也帮着他淘起了芝麻。
“我就不给瞎子家旋地,没本事的货,穷鬼,一家子都是窝囊废,让他们自己去种吧。”单建泉头也不抬,只顾淘自己的芝麻。
“人家再穷,孬好是咱杨庄的人,也不能把他家落单呀,确实不厚道,太容易让人家说闲话了,二爹,你就动动手去给他家旋旋犁犁,一会的事,不耽功夫,再说人家也是个贫困低保户,看着也着实不容易,你就行行好吧。”单布廉劝说着。
“说起低保户我就来气,是个穷鬼都能评上低保了,我就不给他家种小麦,让瞎子跟他媳妇拉着耧车自己去种麦,别找我。”单建泉忿忿不平地抓起一把芝麻就撒在了地上,然后站起身就往屋里去了。这让单布廉倒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心里其实很想让二爹帮帮王美芝,反正就是举手之劳的事,但他劝不好二爹,也没办法,他可不想自己去帮王美芝找一辆旋耕机过来,他没那义务。
在中午之前,单布廉抿着一杯热热的绿茶就去了王美芝的家里,但他没进入她家的院子,只在门口喊了一声就匆匆离去:“王美芝,王美芝,俺二爹的旋耕机确实坏了,没法用,你去想想其它的办法吧,要是寻不到旋耕机就找几个人拉着以前的耧车去种麦,也是个办法。”
王美芝在屋里听到单主任的回答,心都碎了,这下她家的地算是落了单,她从没有想过谁会把她单独撂在一边,她真觉得全村人都把她抛弃了,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歧视,是一种最朴素的践踏,是一种农村里最恶心的看不起,对王美芝来说,这也是她的耻辱。
“儿啊,听见单布廉的话了吧,知道穷人有多难了吧,知道没本事的人有多难了吧,你不沾闲,所有人都看不起你,所有人都不会跟你共事,他们都等着看你的笑话呢,你得给我争气,考上大学,看咱庄的人还会有谁看不起咱。”王美芝抹掉了眼角的泪水,走到了杨木的身边,对他语重心长地叮嘱着,这样的话王美芝已经不知道对儿子说了多少遍。
“昂,我会考上大学的,但可不是为了让他们看得起咱们,我是为了全村所有人而考大学,我要让他们看得起自己!而不只是咱们。”杨木听着母亲的话,手里写着自己的作业,神情却没有一丝波动。
王美芝并没有听明白儿子说的意思,此时,她的耳边回响着单布廉的话,心里涌起了一股拗劲,便磨着牙齿自言自语着:“看不起谁!不给俺旋地那就不旋,我就不信耧车种不成麦!”
说着,王美芝扯掉身上的围裙就匆匆出了大门。
“俺妈,俺妈,单建泉这老头为难我,西北那块地他不给我旋,光想让全庄人看我的笑话,我也不指望他了,下午咱娘们几个拉着老黄牛自己犁地,自己用耧车播种,你再找几个知心的人帮帮我可管?”王美芝来到了婆婆的住处,把她的困境说了一遍,老妈妈知晓后把单建泉这个老不死的骂了一通,便和儿媳商量了起来:“那得抓紧种呀,要是下了雨可就耽误了,我去找一个门的兄弟嫂子帮帮忙 ,还得有个掌耧的,不然播的麦种一陇一陇都不直。”看到婆婆这样操心自家的农活,王美芝欣慰极了,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子就飘了出来,心里也有了底气。
“那好,俺妈那你去门里问问今个下午可有得空的,我怕人手不够,我再去东庄把俺妹妹请过来搭把手,对了,扁鹊你就别叫了,她下午还得上课,可不能乱耽误。”王美芝在婆婆这待了一小会就去了东边徐庄妹妹王春芝的家里,老妈妈进屋里喝了口茶,也马不停蹄地奔赴到了同宗亲友的家里。
果然还是沾亲带故的好办事,到了下午,王美芝领着妹妹王春芝,拉着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和从杨德明老汉家借来的十多年都未曾使用过的铁犁铧就来到了自家的田地,老妈妈带着杨绍真、阿莉奶奶、三芹妈,还有同宗掌耧的杨国武大叔就齐聚到了儿媳的田间地头。
杨国武老汉早在全庄还未实现机械化耕作时就曾经是掌握耧车方向的一把好手,经他把持的耧车,播进土里的麦种出苗之后形成的一条条麦线笔直笔直的,从土地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中间没有一点弯曲,就好像是用激光比着的一样。杨国武老汉和杨国振同属一个爷,即使是到杨木这一辈也还没出五服呢,老妈妈登门求他为儿媳掌耧,还带了一筐的红柿子,语言里处处充满了心酸和可怜,都是一门的,他也不好拒绝。起初杨国武还十分惊讶,都这个年代了,咋还用上了耧车铁犁铧,后来听说是有人故意把绍仁家的那一亩田地给单撂了,他也就明白了,堂侄杨绍仁是个瞎子,村里看不起他的人多的是,很多人一提起他就说他是个不沾吊闲的窝囊废,光吃光拉不挣钱,有人故意把他家的地落单了,就是专门为了看他家的笑话。杨国武虽然和死去的杨国振老汉没啥特别的感情,可毕竟是一个爷的,根上还是亲的,看到堂侄家这样被人羞辱,他的心里也着实不好受。杨国武没要老妈妈拿来的柿子,只告诉她,吃过了中午饭就去帮木他妈掌耧。
收罢了玉米,整块田里都是板结状的,如果不把土壤翻一遍,弄得暄软一些,那是没法种麦子的,在这个机械化的时代旋耕机走一遍,旋过的泥土那是又蓬松又软乎,里面还充满了空气,一台旋耕机抵得上一百头黄牛,这话是一点都不假的。王美芝请不来一台旋耕机,那就用最传统的办法。她和这些妇女一人牵着一根牛身上的绳子,拉扯着倔强的老黄牛,绍真力气大,在后面推着牛屁股,牛身上绑着犁铧,犁铧由杨国武老汉掌握着,绍真和几个妇女一使劲,老牛儿就挪动了蹄子,犁铧的尖立刻插入了坚硬的土壤中,随即一大块一大块的泥土被翻了上来,可是才走了十几米,这只老牛儿就不愿意走了,前面两只蹄子一打软整个身子就卧在了坚硬的土地上,任凭怎么鞭打,它都不动一点。
“现在的黄牛啊,太享福了,都长在新世纪,哪干过犁地这样的活啊,一点劳累的苦都不能受。”老牛儿不动,犁铧也没法继续开垦,杨国武老汉便随地坐下,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白渺渺的烟气弯弯曲曲着就飘上了天。
老妈妈蹲下揪着黄牛的耳朵便低声骂了起来:“你这该死的老牛,还不站起来往前走,你长那么大用你拉过犁铧吗,从来没有,别说犁地了,就是拉个小小的磨盘你也没干过,现在使你一回,你还偷懒罢工了是不是,享福不耕地,回去就把你当肉牛!”老妈妈拧着黄牛的耳朵,都快成了麻花,嘴里还不断地威胁恐吓着,可这老黄牛啥都听不进去,只顾眨着眼,喷着自己的气。
“我的乖乖,老牛,咱能,能得很,快起来昂,别懒,往前走,”王美芝也上前劝起了这头黄牛,“我养你都好几年啦,你今个也出点力,你看看这亩把地都空着,一粒麦子都没种下,你要是不听话呀,这小麦就种不成,种不成明年就没有麦秸秆给你吃,你就得饿死,看你怕不怕。”王美芝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话音刚落,这老牛儿就朝着天空哞哞地叫了两声,眼里还流出了一串泪珠,叫过之后,它又一脑袋贴着地面,噗噗地装起死来,比之前更加过分了。
“这老牛亏得喂了这么多年,一点眼色都没有,它不给我站起来犁地,我非得抽死它。”老妈妈也来了气,一下子站了起来,拿起鞭子就狠狠地朝它头上挥舞了两下,可这该死的牛还是半点站起来的动静都没有。
“算啦算啦,绍义他娘,别打了,这老牛不通人性,你就是打死它也没办法,咱这么多人,还能让一头牛给为难死?你们娘们几个还有绍真拉着绳子扯着犁,这劲也不会太小,我就在后面掌犁,保管干得一点也不差。”杨国武扔掉烟把讲起话来。
“太好啦,就把俺们几个当牛使吧。”王美芝喜出望外,解下老牛身上的袢带和绳子,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直接拉起了犁铧,杨国武老汉大喊一声“拉”,铁犁铧就慢慢地移动了,散发着新鲜泥土香味的土块就整整齐齐地被勾了上来,这消失了很多年的传统耕作方式又重新出现在了杨庄村王美芝家的田地里。绳子太细,泥土又太硬,这几个妇女匍匐着艰难地前进着,粗糙的绳子紧紧地勒着她们的肩膀,绳子和骨肉之间垫了厚厚的一层玉米叶子,她们的整个身子与地面都成了将近四十五度的夹角,微凉的秋风吹走了暑热,却吹不掉她们身上的燥热,豆珠大的汗滴子从这些妇女的额头上滚落,却留下了一层芝麻般的细汗。
绍真是最辛苦的,他是这个拉犁队伍中唯一的男人,正处于犁铧的正前方,吭哧吭哧的喘息声不断从他的胸腔里发出来。
“停一停,歇一歇,”王美芝模糊着眼,辣着心,走到绍真的面前,拿着手里的毛巾帮他擦起了汗,还笑着开起了他的玩笑:“你看绍真累的,跟个花猫脸一样,是不是今个早上没洗脸呀。”
“洗了,俺媳妇给我烧了温开水,我捧到脸上抹了两三遍。”绍真笑着回答说。
“噢,桂萍给你烧的水呀,既然脸都洗得白白的,那你咋想起来到我这地里干活呢?”
“俺婶来找我的,说找不着农会来拉耧车。”
“找不着人,你就来啦?”
“嗯,我就来啦。”
王美芝的心更酸了,眼泪水像不受控制的一样,说淌就淌了下来:“嫂子真没白疼你,乖,别使那么大的劲,看把你累的,把你累坏了我可咋向桂萍交差,你这四边有嫂子婶子帮你拉着呢,不急。”
众人短暂地休息了一会,趁着一股凉爽的大风,一鼓作气,一亩坚硬的板结地就被这些能干的人给犁完了,这速度丝毫都不输于老黄牛。
地犁完了,但这还只是第一步,这些妇女没得闲又开始扛着钉耙敲土块了,土块被翻了上来,但要想土壤变得又松又软,还就得把它们全都敲碎,整得平平齐齐的,这样才能进行最后的播种,这是每个农民都知道的。
耗费了一个多小时,王美芝家的这块土地才总算弄平整,此时天已经快黑了,耧车还没开始播种,王美芝简直心急如焚。
“俺叔,天快黑了,你看这耧车可怎么弄吧,要不咱明天再种?”王美芝向杨国武问着。
“不管,”杨国武摇着头,“明天种的话,经过一夜露水的浸渍,这软和的泥土又该结成一块了,咱们连夜干,啥时候种完啥时候再回家。”
王美芝就等着这一句话呢,听到老汉亲自说出口,她心里也瞬间踏实了,便扭过头对着其他人说了起来:“三芹她妈,这回就麻烦你了昂,咱们啥时候干完啥时候再走,今个回去你们都到俺家,我给你们好好炒几样菜,咱再喝两盅。”然后她又转过来对着妹妹喊道,“春芝,今个别回去啦,跟姐一块睡。”
说罢,王美芝和这些妇女又拉着耧车,杨国武老汉在后面掌着方向就推着向前行进了,所到之处,一行行小麦粒被均匀地埋进了泥土里。
“你这该死的老牛,一点人性都不通。”待一行人经过老牛的身边时,黄牛儿早就站立了起来,两只牛眼被泪水糊了一层,嘴里还在慢慢地嚼着玉米叶子,老妈妈指着牛头就骂道,“哭啥哭,还知道哭呀,你一点活都没干,还在这装委屈,看哪天得闲时我非把你卖给苏屯街上的吴屠户。”
凉风伴合着深重的露水吹进了这帮农人敞开的衣领里,狗吠声叫得正凶时,王美芝家这块落单的土地终于全都种上了小麦,她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虽然和全村相比,自家的麦子晚种了一天,但好在种到了地里,她再也不怕不期而至的大雨了,即使是播种完后的第二天夜里就下了今年第一场罕见的带有血腥味的大雪,可那又怎样?小麦种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了田地中。
如今,望着枯黄发蔫的麦苗,王美芝比任何人都更加心痛,秋播时的种种艰辛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手握泥土,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我的麦苗子啊,我的麦苗子啊,这可是我拉犁耙地,辛辛苦苦全靠我一双手种的庄稼呀,就这样活活被冻死了,老天爷,你个该死的王八蛋,老上帝,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你又出来折磨我了是不是,我呸!”猛地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一向温顺的老黄牛为啥那么倔,犁地时总在地里卧着不动,还罕见地流眼泪了,它是知道今年小麦会遭此冻灾,故意要拦着王美芝,目的是要减少她的损失。她也明白了九月的那场大雪为啥会是血腥味的,因为这皖北平原上成千上万亩的庄稼就是老农民的血肉啊。可这仅仅就代表这些吗?谁也不知道。
王美芝是被扁鹊搀扶着才回到家的,这场灾难几乎毫无预料就发生了,皖北平原上近千万的老农民和她共同承担着这份苦痛。
扁鹊把嫂子送回家后就一个人回去了,虽然她的两块小麦也全都被冻死,可她却没有嫂子那么悲伤,只是觉得心头上有一处地方很空很空,像是被刀割去了一样。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做早饭,丁芳就大喊大叫着冲进了门里:“扁鹊扁鹊,快帮嫂子个忙,俺家可出事啦。”
扁鹊停止搅拌碗里的面筋,给丁芳一个板凳,就问起了她:“咋啦?除了小麦,你家还有啥也冻死在地里啦?”
“不是庄稼的事,而是俺当家的出事了。”丁芳哭着焦急地从怀里拿出来一本带有高速公路的地图册,交给了扁鹊,“就刚才,俺当家的给我打电话,说他坐着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走着呢,路太滑,突然就翻到了,现在还搁阴沟子里待着呢,他的手臂也骨折了,不能动,高速路不好走,警察到现在还没到,还不知道啥时候能把他送到医院呢,我不能在家蹲着,我得去找他。”丁芳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
“那你可知道他在哪呢?”
“知道,说是在滁新高速上,我把地图都拿来了,你识字,你给我划划路线,我从咱这到滁新高速该咋走?”丁芳急迫地询问着。
“你要走路去?”扁鹊惊讶地问道。
“是呀,现在天寒地冻的,车都没法走,我只能地蹦子去,无论咋样我都得找着俺当家哩,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高速公路上受罪,我是真该死,非要让他回来过年,这下好了,车翻了,他要是出了啥毛病,我这辈子都别想心安。”丁芳说着说着竟然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在扁鹊的记忆中,一向强势又厉害的丁芳可是很少在别人面前露怯的。
“好了好了,嫂子你别哭,从咱这到滁新高速这条路最近,我也不想劝着不让你去,现在路上冰厚路滑,你走路一定要小心点。”扁鹊拿起了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路线,“你就比着这些地名走,要是不知道咋走啦,就问问路上的人,看见‘滁新高速’这四个字,你就到地方了,然后你再沿着高速公路到处打听打听。”扁鹊耐心地给丁芳解释着,丁芳点了点头,含着泪,当着扁鹊的面又捋了捋路线上的那几个地名,拿了地图册就出了扁鹊的家门。
送走了丁芳,扁鹊的胸口一下子又闷了起来,就像有一块小石头堵住了她主动脉弓的出口,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在今年夏收期间出现过,那时她还在麦场里和大嫂一起摊晒着小麦。
一种无以名状的不祥预感从她的心头快速滑过,她全身的力气一瞬间都被吸干了,只能扶着门檐缓缓地坐在地上,这时候,文寒文冷也从床上歪歪拽拽地走了过来,还没走到扁鹊的身边,一看到外面敞开着的大铁门,两个少不更事的娃娃突然就跪地哇哇地哭了起来,扁鹊慌了神,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孩子身边,赶紧将他们抱了起来,还不停地揉着娃娃们的膝盖,询问是否伤了皮肉和筋骨,可是文寒文冷丝毫不理会扁鹊,只顾望着大门外声嘶力竭地哭着。
扁鹊也顺势朝着惨白的庭院里望去,除了很多天都没化的冰雪和漫天的薄雾外,什么都没有。
“咋啦?磕着哪了,又不疼,恁俩哭个啥!”扁鹊抱着两个儿子,十分困惑地问着。
文寒望着庭院,手指着大门,一上一下的抽泣混合着软软的奶腔就叫出了声:“爸爸,爸爸,脸上都是血,爸爸在门口……”
扁鹊赶忙擦掉孩子脸上的泪水,以一种温柔的语气哄着儿子:“文寒文冷乖,想爸爸了吧,后天就是除夕啦,爸爸就要回来了!”
庭院里卷起了一场风夹雪,一股脑地直刮进屋里,扁鹊把两个儿子抱到了床上,又用厚被子将他们围起来,这才锁上堂屋里的门,直奔到灶屋,天冷,看来今天的早饭只有喝上两碗面筋鸡蛋茶才能驱逐这透骨的严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