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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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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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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七十八章

新年第一天,正当乡民们沉浸在拜年的喜悦中时,泉河岸边的一个村子里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命案,死去的是一对母女,凶手正是这一家的姑爷,案发之时就到派出所自首了。村子里停了很多车,来了很多警察和医生,把小小的村落围得水泄不通,听说这件命案甚至惊动了省里,公安厅都下发文件要亲自督办这个案子。

杨庄村的乡民们也陷入了无比忧患之中,这家的姑爷不是别人,正是本村的青年杨子强。这对小夫妻自从去年大年初六结罢婚,到发生命案之时,还不到一年呢,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弄到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

别人不知,本庄人可是心知肚明呢,老少爷们一聚到一块,必要把这对小夫妻讨论一番,那几天,全村上下几乎没有不提他们的,乡民们总是唉着声叹着气说道:“这都是教训呀,血淋淋的教训呀,娶媳妇可得小心喽,要是娶个像子强媳妇那样的货色,这一家子一辈子也过不好,哪有像她那样的人,逼着婆家给娘家送钱,净把小舅子的腰包填得满满的,我早就知道他们两口子过不长,可没想到竟然发生了命案,唉,世事难料啊!”

“这还不止呢,不但要挑好媳妇,还得看她娘是个啥样的人,丈母娘糊涂的,那也是不能娶的,否则老婆子东一句西一句,两句话挑唆得就能把小夫妻搅散了,子强不就摊上个爱搬弄是非,还见钱眼开的丈母娘吗。”

“依我看呀,有小兄弟的闺女也不能娶,特别是兄弟还没结婚的,最好是个独生闺女,姊妹两三个的那更好,你想呀,她要是有个还没办事的弟弟,再碰上爹娘不沾闲的,肯定死命跟你要彩礼,结罢婚后他更得沾上你这个做姐夫的,你能不支援支援他吗,这一支援,两家人又得生闲气,不得安生呀。”

乡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种种血的教训,王美芝也像往常一样混在这个闲话堆里,老少爷们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在了心里,只为儿子结婚时能做个参考,对于前不久刚发生的命案,她只痛惜地说了一句:“今年咱们村太不平静了,都是事,到处都是不好的事,从年头到年尾就没平息过,子强这孩子我非常了解,人孝顺又能干,还老实,从不主动惹事,他怎么可能下得了狠手去杀两条人命呀,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天大的隐情,要不然这孩子绝不会如此。”

是呀,杨庄村刚过去的这一年确实不太平静,各种怪异和令人悲痛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村中仅剩不多的老长辈聚在一起商量,打算在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举办一次史上最隆重的祭麦神仪式,还要把村里十八岁以上没有结过婚的年轻后生全都聚集在一起,用他们青春昂扬的风发意气来为这个年老体衰,多灾多难的古老村庄祈福纳祥,以此来驱散杨庄村这一年来的晦气。

主持仪式的人是杨老五和国武大叔,正月十五一清早他们就开始忙碌了,村里组织了一大群妇女编织红腰带,要给今天祭拜老祖宗的每个人都发一条,这在以往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丰盛的珍酿佳肴早就摆好了,狮子队也列班就绪,就等着杨庄村的老少爷们全都到位呢。

可乡民们都来齐了吗?杨老五数了数,大差不差,应该全都来齐了,他的心头突然无比凄凉,一瞬间觉得这个百年老村真的要败了,这稀稀零零散乱站着的人群便是村里的全部人口了。老年人很少,七八岁以下的孩童更少,三四十岁的年轻人有很多都在城里买了房,他们本质上已经不是村里的人了,也很少会回到这里,今天到齐的乡民大部分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他掐着指头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也确实如此,这两年有大量七八十岁的老人不断死去,适婚的青年们由于结不起婚,新生婴儿实属罕见,再加上时运不济,正年轻的妮子小伙子也频遭厄运,还能剩下这么多人也真是不容易了。

杨老五放眼望去,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就是他领导的村庄,人越来越少,老态龙钟,毫无生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断了气。遥想二十年前,那时候祭麦神是多么人声鼎沸呀,在他的记忆中主持人还是朱厚天老校长和杨国振老汉,老麦神像还是破破烂烂的,也没有如今这般的金光璀璨,可人却多得不见边,哪一家哪一户不是五六口子人,乡民们熙熙攘攘的,站在一起前胸贴着后背,那真是一个热闹,那才是十分地隆重呢,往日的气氛和乡民们的热情,如今全都不见啦。

在场的老少爷们腰上全都勒着红腰带,原本以为可以增添一点喜气,没想到大红的腰带系在稀疏的人群中,更显得悲凉了。

他到处瞅着,扫视着人群,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欣慰,伸出手对着人群最后面不停地召唤着:“快上来快上来,还好有你们两个大小伙子,今天就全靠你们俩了。”

杨老五露出了喜色,见他们俩有点羞怯,竟然亲自跑下去将他们拉到了铺着红地毯,摆着整猪整羊的祭奠台子上,又吩咐杨国武道:“国武叔,再让女人们拿些红花红帽子红围巾,咱们今天要把这俩小伙子打扮得一身红,一身俏,待会的仪式可全靠他们嘞。”

妇女们立刻跑上了台,除了红腰带,又给他们系上了红围巾,戴上了红帽子,胸前还插上了好几朵大红花,底下的老少爷们哄堂大笑,台上的小伙子们更不好意思了。

“嗯,”杨老五吭了一声,做出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语重心长地讲了起来,“大家伙都安静一下,我要给老少爷们重新隆重地介绍一下这两个小伙子,这是咱们村土生土长的第一位大学生——杨木,今年五月份他就要去医院实习了,在大学还跳了一级,明年正式毕业,前途一片光明。这个是杨亚军,他也不得了,在芜湖当了两年的义务兵,退伍之后又到新疆做了一名边防战士,为国家守起了国门,今年春节回家探亲,咱们才能见到这个小英雄。他们俩是咱杨庄村的希望,只要有他们在,咱们杨庄村就永远不会败,只会越来越兴旺,越来越好!”

“好!把希望举起来,给老麦神看看,这就是咱们杨庄村的希望呀,两个长得多么排场的半橛子!”不知是谁的提议,一群男人冲到了台上,不由得分说,就把杨木和亚军举了起来,在老麦神的金像前一上一下地颠着,几十双大手同时接住了孩子,又在一瞬间抛到了高空。

杨老五高兴得合不拢嘴,赶紧对在一旁早就做好了准备的林清发号施令道:“狮子队准备起舞,快起舞!唢呐锣鼓队快奏乐,声音越大越好,搞得越热闹越好!”

台上的人欢闹着,舞狮子也在蹦跳着,一时间杨庄村好像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喜庆和喧闹……

经过了一上午,繁琐的祭奠仪式终于结束了,两位少年躺在村南头池塘边的枯草上,又火热地聊起了天,多年未见,一切如旧,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强烈而又温暖。

“木,从我回来你就一直愁眉苦脸的,到底怎么了?”亚军歪着头问道。

“没什么,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到了。”

“你是在为三芹和子强的事而痛心吗?”

“算是吧,不过我更为自己而痛心,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我了,我的心在一点点变硬。”

“人都是会变的,我也不是以前那个我了,你这样痛苦是因为你太理想主义了,这个世界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坏。”

杨木轻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你就那么了解我吗?”

“切~我跟你从小一块长大,你什么样我还能不知道吗,你就是执念太重了,放下你心中的执念吧,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别人的事与你无关,你实在不需要为他们操心。”

“不可能!这或许是执念,可谁没有执念呢,倘若没有执念,那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就像你,从回来到现在,无论去哪都穿着这一身军装,这难道不是你的执念吗?”

亚军也笑了起来:“你是不是闻到我的衣服有点馊了?哈哈哈,我从连队回来带了两套呢,这一套才刚穿四天。”

“不是,没有馊,闻着有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那当然喽,我在海拔5384米的高原上守边防,那是最接近太阳的地方,当然充满了阳光的味道,我这也不是执念啦,我喜欢穿这身衣服,穿着军装我心里就特别踏实,总是激情满满的,随时准备战斗,这也是作为一名军人的精气神所在,除了洗澡睡觉,军装时时刻刻不离我的身!”

“你看,还说这不是你的执念。”杨木撇了一下嘴。

“不是,我和你不同,我这条命已经不是我的了,是国家的,是军队的,是人民的,由不得我做主,只要国家一声令下,我就必须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穿着军装是我的荣耀,更是我的职责。”

“军,你很伟大,你比我强一百倍,你能真正实现自己儿时的理想,我面对这个社会却无能为力,眼巴巴看着离我所追求的东西已经越来越远了。”杨木突然又悲怆了起来。

“没事的,咱们都一样,只要初心还在,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亚军安慰道。

“初心?初心!我的初心还在吗。”他小声地问着自己,又转过头问着亚军,“你到新疆守边防多长时间了,你不是一直在芜湖当兵吗?我不懂。”

“半年了,退伍之后我就跟组织上申请了好几次,我想去最偏远的地方卫国戍边,好在组织上最终批准了,别的战友退伍之后要么考了军校,要么回学校继续上大学,我的初心都不在这里,我最初的梦想就是能到那雪域高原上替祖国十三亿人民守好国门……”

这是一段很漫长很痛苦的经历,回忆起来,却又无比充实和幸福。

那时候,杨亚军带着愧疚和逃避的沉重心理压力来到了部队。就在入伍前的几个月,他的女朋友怀了孕,女朋友和父母一起找到他家,来协商处理这件事,他没办法立即结婚,只好选择了打胎补偿了事。事后他为此充满了负罪感,总觉得此事做得欠妥,害了慧玲一辈子。他是个学渣混子,考不上大学实在正常,能上个大专就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可慧玲不同,她是班干,平常模考的成绩从来没有低于六百分的,受到这件事的影响,高考中她发挥得并不好,只考上了本省的一个三本学校,由于学费太高,一年要两三万,她的父母舍不得花这个钱,并没有让她去上学,录取结果出来之后她就嫁了人。

他和慧玲是高一下学期开始谈的恋爱,两个人彼此喜欢,彼此爱慕,他高大帅气,她美丽大方,两个人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在青春荷尔蒙的挟持之下,他们之间的爱情很是高调,两个班的同学几乎全都知道他们俩在搞对象,老师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四中这个学校,学生们谈恋爱实在太正常了,哪个班里要是没有个三四对,那才不正常呢,老师们始终秉承着一个理念,你谈,我管不住,我也不想管,只要别把成绩给我搞退步就行了。

亚军很爱他的女朋友,至少他认为那是爱。每天一大早他都会买好早餐,跑到女生宿舍的楼下,等着慧玲下楼,然后跟着她一边走着,一边吃着,两个人卿卿我我地就来到了教学楼。他们不在同一个班级,却在同一层走廊,亚军总会在早自习的某一个时候跑到走廊的另一边,看着慧玲坐在阳台上,手里拿着语文书或者生物书在那咿咿呀呀地背着,趁其不防,突然给她来一个大大的拥抱,一天最美好的时刻就从这个拥抱开始。他们一起去吃午饭,一起去吃晚饭,一天的时间,除了上课,基本就全待在一起了。周末的时候他们俩会一起逛超市,把一周的零食都买回来,一个月还会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他总是拿着厚厚的资料去向她请教问题,她一遍一遍地讲着,各种知识和原理讲得都起茧子了,他还是不明白,慧玲让他伸出手打他竹板,那可是真打,他却笑得合不拢嘴。

这样的日子很长,一直从高一到高三,这样的日子又很短,高考前几个月就戛然而止了。一切美好的生活都因为慧玲意外怀孕而突然告终,青春的少男少女们当然承担不了这样的后果,花一样的年龄,还未到时候就结出了这样的果子,其味道一定是苦涩的。

杨亚军本想做两年义务兵回家后慧玲要是还愿意跟他,他就立马和她结婚,可惜的是,她等不及了,她的父母更等不及,连大学都没有上,就这么草草地把她嫁作了他人妇。他不知道慧玲婚后的生活是否幸福,过得幸福倒还罢了,要是过得不幸福,他一辈子也难辞其咎,这全都是他闯下的祸端。慧玲原本可以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前程,她说过她想要考到安徽财经大学学会计,按照她的实力,她完全可以考的上,可惜她的大学梦终究被他毁了,她的人生也被他毁了,这一切永远都不能从新来过了,这是亚军每每想到慧玲时最为痛心、最为懊悔、最为自责的地方!

刚进新兵连的时候,新兵蛋子头三个月要进行集训,繁重的体力训练也挡不住他思念慧玲的心,只要身体一轻松下来,他的脑子里必定要浮现出慧玲的影像。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不断的发散联想,他总觉得慧玲会穿着粗布麻衣,弯着身子在农田里忙活,在猪圈里喂猪,像个农妇一样整天忙忙碌碌着,他怎能接受呀!慧玲是那样美丽,手指是那样光滑纤细,把她娶回家是让她享福的,怎么可以让她去干活呢,她应该始终都活得像个小公主一样啊!

无论他怎样浮想联翩,怎样思念,外面的世界都和他无关了,他是一个兵,是国家的兵,是人民的兵,他要无条件遵从部队的一切指令。

新兵连的头三个月极其难熬,几乎与世隔绝了,各种通讯设施都必须上交,想家时部队里只有一部电话可以供其使用,就这还是限时的。

他每天早上四点半就要起床,号子一吹,由不得他多睡,三分钟之内就要解决穿衣叠被的问题,再给三分钟就要洗好脸刷好牙,准时列队集合。部队里的一切都是风风火火的,一向慢性子的他少不了要受班长的调训,这虽然备受折磨,但对他的行事作风确实大有裨益。

早上一起来,什么事都不干,跟着队伍就要跑三公里,下午还要跑五公里。他虽然从小到大都被爷爷和父亲娇生惯养地宠着,可是在跑步训练这方面他却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跑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了,他肯吃苦,并且还特别有天分。不知道是不是在家刻意训练的结果,第一次跑五公里他只用了十八分钟就跑完了全程,把战友和班长以及训导员全都惊得目瞪口呆。班长捏着他发达的胸肌和膨胀的小腿肌不无羡慕地夸奖道:“好小子,你一个新兵蛋子就那么厉害呀,有的新兵第一次跑五公里半个小时都不一定能跑完,你倒好,二十分钟不到就跑完了,你是不是练过?”

亚军傻乎乎地摸着头笑道:“以前在家时经常跑步,我们老家在阜阳,那里是平原,没有山,我从小就跟着同龄人到处跑,你追我赶的,有时候一口气能跑两三个村庄,大家都不觉得累。”

“太棒了,你体能很好,训练两三个月,都能赶上老兵了。”

跑完步之后就是单双杠了,上下午的训练基本上大差不差。亚军一次能做二十五个单杠,双杠更是不在话下,就跟玩一样,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慢腾腾,斯斯文文,奶里奶气,之前总是挨批的小伙子训练起来竟让人如此刮目相看,他一下子就在新兵连里出了名。

新兵们的训练是枯燥又繁重的,除了以上,还有站军姿,不管多大的太阳,最基本的,一站就是四十五分钟起步,多则能站两三个小时,那汗珠子能把衣服冲洗个两遍。这其间最考验人的就是新兵们的毅力和耐力,这两样培养不出来,你是万万坚持不下去的,这比那些体能训练更能磨砺新兵们的心。部队里常常流传一句话:敬礼不礼毕,蹲下不起立。这大概就是新兵们的真实体验了,一场军姿站立下来,腿脚麻木不听使唤这还是小事,有的人都站得尿血,站得昏迷不醒。

踢正步和压脚尖也是磨练人心性的两大训练,你踢得不直,踢得不正,训导员就会用棍子往你腿上打,脚上打,手掌与裤缝对不齐,五根手指头也会挨打,只把这些新兵蛋子打得唧唧乱叫。可这算得了什么呢,哪个新兵蛋子没挨过打,多少年之后回忆起来才会觉得这打得哪是疼呀,而是满满的幸福!

身体上备受折磨,精神上也不得安宁,除了想家,再一个就是睡眠严重不足。亚军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他真的连梦里都在睡觉,有时候到厕所去小便,就那十几秒的功夫,他也要闭上眼睛小憩一会。

在部队里最开心的事就是看《新闻联播》了,一吃罢晚饭,训导员就要组织新兵们看新闻了,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觉得他没有脱离这个社会。有一次《新闻联播》播放了家乡的新闻,亚军一看到就立马站起来对着战友们欢呼了起来:“快看!新闻里有阜阳的消息,我家就是阜阳的,这里面的界首是我们阜阳下面的一个县级市,就在我们村附近,紧挨着的就是和我们闻集镇相邻的代桥镇。”

他的兴奋和喜悦全都涌上了眉梢,不多时竟然哭出了声:“我们大阜阳威武吧,每隔一段时间就得上《新闻联播》,你不得不服,前几天是太和颍上,今天又是界首,下次就轮到临泉阜南了。”

“你们阜阳怎么那么牛逼呀!怪了不起?”有人开着玩笑挑衅道。

“那是,我们人多地大,有一千多万人呢,小胖子,你是哪的?”

“我是河北邯郸的。”

“哦,邯郸呀,是不是邯郸学步那个邯郸,我以前以为还怪有名呢,可是翻开百度一查,原来是个又穷又小的四线城市,还不如我们阜阳呢。”他也挑衅地回击着。

小胖子立刻露出了凶戾的眼神,尖刀一般瞪着他,胸脯上还气鼓鼓地剧烈起伏着,两个人不依不饶,这就急了眼,果不其然,两句话不合就掐起了架。

在部队里和战友打架,那可真有好戏看了,尽管只是一些小打小闹,训导员还是做出了最严厉的惩罚措施。其他人在屋里接着看新闻,只把他们两个单独叫到了外面开练,不管谁对谁错,每个人先做五百个俯卧撑开开胃。做完了俯卧撑,训导员又把两条绳子分别绑在了他们的腰上,另一头系在了电瓶车上,奸笑着说道:“咱就是练,嗳,啥话不说,就是练,小样,当了兵还学人家打架呀,我有的是法子整你们。”他右手一拧车把,车轱辘一打滑,电瓶车就飞速地跑了起来,亚军和小胖子被绳子牵引着,也不得不加速了脚步紧跟其后。

这简直是个折磨人的好法子,比刘翔冲刺跨栏还要刺激呢,以亚军的体力都难以支撑下去,对于一百六十斤的小胖子来说,他几乎是被电瓶车拖着走的,要不是亚军撑着他的身子,他就成了一块人肉滑板了。

电瓶车拉了大概有二十分钟,等停下来时两个人便完全瘫倒在了地上,像一坨烂泥,更像两条死狗。训导员擦了擦手,笑着来到了他们的身边,问道:“累不?”

“不累!”

“你呢?累不?”

“也不累。”

“不累就好,咱们接着练。”

两个人立马同时发出了求饶的声音:“累累累,训导员,饶了我们吧,浑身都不能动了,以后我们再也不敢打架了。”

“真不敢还是假不敢,听说你们新兵蛋子一个个都牛逼轰轰的,拽得很呐,到了部队还敢这样拽?不信治不服你,都说说,为啥打架。”

“他说我老家不好。”

“他也说我老家不好。”

“就为这事?这都能打起来?”

“嗯。”亚军和小胖子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我没记错的话,杨亚军你是安徽阜阳的,刘磊你是河北邯郸的,两个城市都是半斤八两的,谁比谁差呀,就这还较上劲了,真有你们的,咋不跟人家深圳苏州比,都给我起来,没出息!”训导员说着说着就动起了怒,朝着他们的屁股上各自踢了两下,“事还没完呢,这只是小惩大诫,你们现在彼此道歉,每个人说五千遍对不起,看到那个大柱子没有,说完后握住对方的手站着抱紧柱子,双手一刻也不能分开,一直站到明天早上,听见了没?”

“报告,听见了!”

“再大声说一遍!”

“报告,听见了!”

月牙弯弯的,可真好看,战友们早就睡着了,这绝美的夜景无人欣赏,只有围着石柱子的这两个小伙子与夜共舞着。

杨亚军突然笑了起来,隔着石柱问道:“刘磊,你想家了吗?”

小胖子也笑了起来,回答道:“当然啦,哪一天不想家呀。”

“我也想了,你看咱们干的这是什么荒唐事呀,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非得笑掉大牙不可,哈哈哈~”

“是嘞,干什么不好,非得打架,真是脑子坏掉了。”

“你家是城里的还是农村的呀?”亚军问道。

“县城的,条件比农村好,但是肯定不如城区里的。”

“哦,我家是农村的,还是很穷的那种。”

“那你怎么长得又高又壮的,还很白呢,看着一点都不像农村人呀。”

“嗨,你这是什么观点,我长得高长得壮就不是农村人啦,我们村虽然穷,可我家还是挺富裕的,我爸我爷又很宠我,反正我没吃过苦。”

“我也是,我也没吃过苦,在家没干过活,净长一身肥膘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气氛显得无比融洽。

“等咱们退伍了,你可以来阜阳玩,我请你吃大餐,到颍上八里河看风景。”

“好呀,一言为定,我也请你到我们邯郸玩,有很多很多历史文化古迹呢。”

“行!”

两位少年聊得无比投机,在这个小惩大诫的夜晚,惩罚反而是一种奖励了。

新兵连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三个月后新兵蛋子们就要下连队了,亚军因为体能好,被分到了野战部队,这期间的近两年时间里他一次家也没有回过,直至退伍。

退伍前他一连给组织上写了好几封信,主动要求去最偏远的地方守边防,本来连队上是没有这个名额的,禁不住他多次请求,在各种身体条件和政治条件都达标后,组织上才批准了他的申请,今年春节也是他自从当兵入伍后第一次回家过年。

杨木听得入迷,也听得颇为感动,对他这两年的经历赞不绝口:“你是个好小子,你如今在新疆哪个地方守边防呢?”

“不怕你知道,那是咱们中国最高的边防营地,喀喇昆仑山脉河尾滩边防连。”

“河尾滩?我在中央电视台看到过神仙湾哨所,离你们那远吗?”杨木好奇地问道。

“不远,很近的,神仙湾边防连是我们河尾滩的兄弟连,我们一直互帮互助,互相守望着,谁也离不开谁呢。”

“真好,祖国有你们这些守边人,我们真的太幸福了,军,我代杨庄村的老少爷们谢谢你们!”杨木轻声地哭了出来。

“遵命!”亚军从枯草上麻溜地站了起来,对着杨木敬了一个军礼,格外严肃地喊道,“保家卫国,请祖国放心!请人民放心!”

杨木流着眼泪哧哧地笑着,亚军又急忙安慰道:“哭啥嘞,你是人民,我是军人,这个敬礼你受得起。”他将杨木拉了起来,一同朝村子走去,“我这次回家探亲已经很不容易了,下次回来就是五年之后,到那个时候你将会是一名优秀的医生,说不定儿子都能跑了呢,那时我也将会是一名出色的边防军人,咱们也来个五年之约吧,五年之后的春节回村里再相见,看看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少年!”

“嗯,五年之后再相见吧,如果那时我们都在的话。”杨木再一次流下了眼泪。

杨亚军走后的第二天,路绿雅突然披头散发,不修边幅地来到了杨春新的家里,这是自离婚之后,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回到这里,她也顾不得前夫的脸色和看法了,闭着眼就闯进了门,大喊道:“亚军,我的儿,听别人说你当兵回来了,你在哪,妈两年没见你了,妈妈想你,快出来让妈妈看一眼吧。”

听到声音,杨春新从屋里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一看到是自己的前妻,他也不敢相信,随即他十分平和地问道:“你怎么来啦,是来找亚军的吗?你来晚了,他昨天就走了。”

“他去了哪里?”见不到儿子,路绿雅的情绪瞬间又激动了起来。

“去了新疆,他现在又成了一名边防军人,在高原上给国家看守国门,你这次来得不巧,怕又得很多年见不到他了。”

“得多长时间呀?”

“最少都得五年。”

“五年?”路绿雅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大哭着,“儿呀,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妈妈真的想你,天天盼着你回来,天天想见到你,你为什么那么恨我呀,这么多年了,为啥还不能原谅我,难道妈妈不疼你吗!”

杨春新的心也被女人的哭声给哭化了,不知怎么地,他竟然心疼又可怜起了眼前这位曾经的仇人,自从他成了残疾人,他的性子就平和了很多,心也变软了,对一切人一切物都能最大程度地予以包容了,他有时也很困惑,这么一个蔫了吧叽毫无脾气的杨春新还是那个杨春新吗,经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沉思,他终于确信,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他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都不再是他了。

他从屋里拿出了一个板凳,递到了路绿雅的身边,轻柔地关切道:“地上凉,别沏着了,你的年龄也大了,可别弄出个风湿来,你先坐着,你既然想儿子,干嘛不早点来呢,我又不会把你怎样。”

“我不知道他回来了,我下定决心来你家还是隔壁庄一个亲戚告诉我说亚军回家了。”

“唉,总是不凑巧呀,这样吧,你把你的手机号留下,等下次儿子打电话时我再叫你来,有什么话说,你也好提前准备着。”

路绿雅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感动,她急忙说了两句谢谢,写了一串号码,便擦着眼泪离开了杨春新的家。

在那雄鹰飞不上去的地方,藏羚羊登不上去的地方,有一群人却深深地扎了根,那就是喀喇昆仑高原!

杨亚军回哨所的当天就和战友们展开了工作。看到没有!那绵延了两个山头,终年白雪皑皑,走路都需要三四个小时的滑坡陡岭就是他们今天要巡逻站岗的地方。他们要到相应的点位去,把国旗插在边境线上。

初春的早晨,温度可以达到零下二十多度,凌厉的寒风把本就稀薄的氧气吹得无处求生。在这里,你永远只能听到风吹的声音,没有鸟叫,没有虫叫,你也看不到丰富的色彩,雪的颜色和沙石的颜色占领了全部,一切有生命的绿色植物都在这里绝了迹,偶尔发现一两株枯草,那样子也是拧巴的、可怜兮兮的、没有任何生命活力的。抬头望天,那就更大失所望了,本以为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一定有着最蓝的天、最白的云、最强烈的阳光,可哪里是呢,在这高原上阴多晴少,天空大部分时间都是灰蒙蒙的。军中早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可以十分贴切地形容喀喇昆仑高原的环境:

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六月下大雪,四季穿棉袄。

绿草和藏羚羊不能生存,边防战士们却可以生存下去,他们满怀着激情和对祖国应负的神圣职责,在这里度过了每一个日月。

吃过了早饭,杨亚军穿上了厚厚的保暖衣,背着几十公斤的物资,从海拔5418米的河尾滩哨所出发,直往两个山头以外的地方进军。空气过于稀薄,肚子里的荞麦面卷白菜依旧在胃里存储着,难受得很,他似乎觉得身体里的养分因为得不到线粒体的充分氧化,而停止了代谢。战友们手拉着手前行着,一列队大概有十五名战士,走了一会,就有人开始头疼胸闷了,好在这样的行走方式可以防止有人掉队。

寒风呼呼地迎头痛击着,似乎想要阻止边防军人继续前行,这太可笑了,想必风儿也早就见了战士们的脚步吧,怎么还没有一点眼色,竟不知这支队伍是钢铁打造的,任凭多大的风都不能将他们往后刮退一步!

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连长一声令下:“休息!”

战友们立刻散成了一个正方形,互相间隔着一米多远,一眨眼的功夫就全累倒在地上了。

虽说已经来了有半年,杨亚军还是没能适应高原缺氧的环境,他的代谢率一直很高,体能也很好,可到了这里却像是被包在棉花里的钢块,完全施展不出来了,缺氧是个大问题,正因为代谢率高,他的高原反应似乎比一般的战友更严重。

他躺在了硌人的小石块上,脸憋得青紫,大气不停地喘着,头晕脑涨,里面全是浆糊,照这个样子,要想完全适应喀喇昆仑的环境,还得大半年。缺氧对他来说终究是个能克服的小问题,他全不怕,来到了这里,新鲜感总要比窒息感来得更强烈一些。或许他是平原来的孩子,从小没见过山,喀喇昆仑山脉巍峨雄壮的雪山满足了他对所有高山的想象,那一座座山峰太威武了,像是坐着思考的巨人,他最喜欢欣赏的景色就是这些直插云霄,和太阳共舞的雪山了。

有时候望着山脉出神了,他会傻傻地想,为什么高山都是集中在一起的呢,他们阜阳没有山,这里却到处都是山,为了得到山,阜阳宁愿花很多很多钱去造假山,要是能把这些山平均分配到那些没有山的地方该多好呀。想着想着,他就要为自己天真的想法忍俊不禁了。

战友们昏昏欲睡着,连长走到他们中间拍起了巴掌:“醒醒,醒醒,我让你们躺下来是休息的,不是用来睡觉的,都给我坐起来!”

听到命令,这些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们似乎受到了应激反应,一抹眼的劲就像松树一样笔直地挺立着。

“再给你们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都坐好了,我来给你们提提精神。”说着,连长从装备中罕见地拿出了一把红褐色的小吉他,吉他非常小,像是孩子的玩具。

他划了一下琴弦,随后悠长地弹唱了起来:“就爱这高原,就恋这土地,风雨同舟眷恋这方热土,一缕柔情梦牵哨所,一身戎装映衬极地西土,就爱这高原,就恋这把土,同甘共苦眷恋的这方热土,就爱这边关,捧起这把土,伴随我踏上明天的征途……”

战友们听得如痴如醉,全都支棱着耳朵朝连长那边望去,人群里开始有人鼓起了掌,却立刻遭到了连长的制止:“省点力气吧,还有一座山头没翻呢,那个坡度才难爬呢。”

风又呼呼地刮了起来,似乎在告诉他们该前行了,亚军扶着地艰难地站了起来,跟着队伍又向那积雪覆盖的山头走去。

迎面而来的这一段陡坡确实凶险,像是斜插在沙土里的筷子,那么陡,又那么直,肉眼可见的距离竟然没有一点迂回的地方,就那么直突突地上了天。说实话,亚军有点胆战心惊,这哪是陡坡,分明是天堑,这条巡逻路他还是第一次走,没想到竟然如此艰苦,他算是啃到了硬骨头。

战友们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了坡上,一开始还挺顺利,可到了半坡上,一个重心不稳,他就滑了下去,连带的,将后面的战友也全拖了下来。

连长立刻冲下去询问情况:“怎么了?受伤没?用不用吸点氧?”

亚军躺在雪窝里,浑身不能动,张着嘴喘着气十分自责地说道:“连长,我给咱们河尾滩边防连丢人了,我还是服了两年役的老兵呢,这种陡坡都没爬上去。”

“不怪你,你是第一次巡逻这条路线,没经验,以后就会好一些,”他对其他人说道,“快把氧气拿来,给杨亚军戴上,让他吸吸氧。”

面罩一套在他的头上,他就大口大口地吸着,像是喝奶的小婴儿,无比享受。吸了一会,在战友们的搀扶下,这些同生共死的汉子又向着那雪域高原进军了。

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脚程,他们终于来到了边境线上,连长从背包里拿出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严肃地说道:“看清楚了,这就是边境线,这边是中国,那边是印度,记好位置,祖国的领土一寸都不能在我们手里丢掉,有我们这些边防军人在,我们所站的地方就是中国,我们就是流动的界碑!”

战士们排列成了一队,敬了一个军礼,齐声高喊:“记住了,我们所站的地方就是中国,我们就是流动的界碑!”

连长欣慰地笑了起来,继续说道:“这面国旗由这次新参与巡逻的战士负责插在边境线上,杨亚军,李青民,冯正昊,出列!你们是第一次巡逻这条线,这面国旗就交给你们了。”

三个小伙子异常激动地接过了旗帜,迎着阳光,小心翼翼地将这白雪皑皑中的一抹红色种在了边境线上,从高空中看,这面旗帜迎风不倒,发出了耀眼的金色光芒。

夜晚回到了哨所,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三十多度,杨亚军还不能去休息,到哨卡站岗是他这半年来一直要做的。放下了行装,吃了两根香蕉和一个半温的包子就匆匆去了卡点,站在上面,河尾滩哨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每日的生活大抵如此,白天去巡逻,晚上还要在哨卡站两个小时的岗,既艰辛又重复单调。

从老家回来后,他就开始失眠了,床头上有氧气瓶,哪一夜不吸点氧气,他就准睡不着,不为别的,还是因为慧玲。

这次回家,他终于打听到了慧玲的消息,果然如他想得那样,慧玲婚后过得并不如意。她一下子生了两个男孩,这也真奇怪,她的丈夫和婆婆并没有因为媳妇生了儿子而高兴,反而整天对她嘟嘟囔囔着,特别是他那个丈夫,声音总是叫得比驴还大:“你就不会生一个好字?一下子给我整两个带把的,他妈的,一个儿子一百万,两个儿子钻牛蛋,我才二十多岁呀,非要让我光着膀子到工地上累死累活搞得跟个四十多岁的人一样吗,儿子是你下的,你去给我挣钱养活这两张嘴,要我去工地,一天给我一千我都不去!”

慧玲生罢孩子后就摆起了小摊,在各个学校门口起早贪黑地卖起了月亮馍,生活已经完全把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农妇,她的手不再光滑,她的秀发不再飘逸,她的脸蛋不再红光满面,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她的生活。

可杨亚军却不能接受这种结果,在他的眼中,她就应该是美丽大方,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尽管钱慧玲早就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可他却依旧自作多情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痛苦且不能自拔。

这是他夜夜失眠的主要原因。

能让他兴奋一点快乐一点的事情恐怕就是白天和战友们在一起的游戏了。高原上枯燥,且没有娱乐设施,他们就经常举办吹气球大赛,既能锻炼肺活量,也能从飘起来的气球中寻找一些孩子们才有的快乐;打雪仗是必不可少的玩乐方式,往往整个连队的小战士都会参加,战友们分成两个小队,一队不把另一队打倒,那肯定不会草草结束的;唱歌也是既放松又休闲的极佳方式,哨所里不乏音乐才子,有两个战友服役前还是四川音乐学院和中央美院的高材生呢,他们从家里拿来了好几把吉他,还有一把小提琴。每到傍晚吃过饭之后,这些音乐才子们就会教大家唱歌,一首一首地教,一首一首地唱,除了军歌和红歌,他们还会自编自弹一些从来没有听过的情歌,什么姑娘呀,女孩呀,小妹妹呀,听得战友们心里直刺挠。当然了,有时这歌声里也会突然响起来一些不大和谐的声音。连队里有一个古灵精怪的调皮小逗比,每当战友们围在一起全神贯注地听着情歌时,他总要拿出唢呐吹个一两声,叽叽哇哇的唢呐声与优美的情歌交相辉映,也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逗得战友们哄堂大笑,真想把这个搅了好事的臭小子给掐死!

除了以上,连队里还有一个能缓解战士们疲劳的开心果,那就是飞猴了。飞猴是一只昆明犬,从生下来就被带到了高原上作为一只军犬训练着,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边防战士!在喀喇昆仑高原待了六年,这个有点顽皮但立下了赫赫战功的飞猴战士一生从没有离开过河尾滩哨所。他总是充满了精力,战友们去训练,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后面,轮到他训练了,翻跳打滚,躲避障碍,他样样做得不差,他的眼神锐利,嗅觉灵敏,能洞察所有人所不能洞察之事,事实上,他也在全心全意地守护着边防,守护着哨所,做的事情可不比人少嘞。战友们很爱和他玩,喜欢摸他的嘴巴,拉他的舌头,扣他的鼻子,尽管一百个不乐意,这个大男孩还是嘀嘀咕咕地乖乖趴在了地上,让战友们在他的身上胡作非为。他跑得很威武,由于体型较瘦,在高原上更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得住他的脚步,杨亚军经常和他赛跑,可惜次次落败。

军营里的生活削弱了亚军心中的各种痛苦,可这只是掩藏起来的一种假象,一旦触碰到心里的哪一根弦,不知道什么地方又要难受了。

回到河尾滩边防连的一个星期后,杨亚军给家里打了一次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竟然是他的亲生母亲,他刚想挂了,父亲就急忙制止了他:“不要挂,你妈想你,几年没见你了,今天接个电话,难道都不能如愿吗?”

亚军愣在了那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对父亲说道:“她当初执意要离开咱这个家,怎么没想过我是她亲生的,更何况她在那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他们才是她的儿女,我算什么呀,她把你害得那么惨,你怎么还帮她说话,你有没有点骨气呀。”

“我有没有骨气这并不重要,我只知道她是你妈,她想你了,想跟你说两句话,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妥的,你不能剥夺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权利,军,知道吗?快别赌气了,跟你妈说两句吧。”杨春新安慰劝解着。

“不,我不,她算什么妈呀,我早就没有她这个妈了,从你们离婚之后她就死了,我本以为你是跟我一条心的,你怎么还替她说话,咱们家现在这个样子,最根本的原因还不都是因为她吗!”亚军哭了,自从初中之后再也没有哭过的他当着一群战友的面哭了。

“这都过去了,爸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还耿耿于怀呢,记得再深又有什么用,她终究是你妈呀。”杨春新还在说着,路绿雅突然抢过手机,嗷嗷大哭着:“小橘子,小橘子,妈确实做得不对,妈纵有万般错,可妈心里一直惦念着你呀,你是我生的儿子,即使我重新组成了家庭,可这也不能割断我对你的爱呀,原谅妈妈吧,给妈妈一个机会,妈妈想你,哪怕只见你一面,跟你好好说一次话我也心满意足呀。”

小橘子是他的乳名,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了。之所以起了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从一生下来就爱吃橘子,正儿八经的母乳不爱喝,就喜欢喝榨了橘子水的牛奶,所以杨亚军从来没有吃过母乳。长大了一点后,他对橘子的喜爱更让人感到神奇,那么小的一个人,牙齿还没有长齐呢,无论是吃米糊还是面糊,你要是不给他榨一两个橘子,他连闻都不会闻一下,只有加了橘子汁的食物,他才会吃得香甜。小橘子的乳名便从此传开了,即使上了初中后他不再喜欢吃橘子,而是变成了喜欢吃葡萄,可村里的老少爷们还是要时不时地把他的乳名叫上两句,这是一辈子都没法更改的,只要有那些人在,他们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这样叫他,哪怕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他们若想称呼自己的乳名,那也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杨亚军嘴里说着要挂电话,可手还是不自觉地给了路绿雅一次机会,他拿着电话仔细听着,冷冷地说道:“见我干啥呀,我得好几年不能回家,就算回了家你也不一定能见到我。”

“妈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家,妈知道的,以后总能见到你的面,急不得,只要你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能跟我说两句就行了。”

“行啦,知道了,我挂了。”

电话被放回了原处,表面上虽然依旧满满的不开心,可心里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轻松感。这是自他从军以来第一次从外界获得了一种喜悦的兴奋,以前的那些破事他早就不想追究了,过于心累,今天,是父亲给了他一把梯子,一把可以让他从高处走到地面上的梯子,他要在心里默默感谢父亲一番。

当天晚上,即使没有吸氧,亚军睡得也很安稳,这些个破事,一件一件全都解决了才好呢。他似乎可以想象得到,五年之后,当母亲见到他时,她肯定会抱住他的腰哭泣,那该是一番怎样火热矫情又惊天动地的恸哭场面呀,想想都让人直往下掉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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