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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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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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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七十九章

王美芝家的金桔树突然死了两棵。

始料不及地,开了春过罢了年,原本还枝繁叶茂、浓翠欲滴,指望着今年能长出大果子的金桔树突然就死了。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既没有冰冻,也没有虫害,自然老死那更是不可能,可这两棵活生生能结果子的树就这么死了,唯一剩下的那一棵金桔树还整天耷拉着叶子,枝干扭曲着,处于一种蔫了吧叽,半死不活的状态。

一开年就出现这种事,年年大丰收,长了十几年的金桔树就这么被老天爷给收了命,简直倒霉透顶,都没处说理去。

就在她为自家的损失痛心疾首时,晚间的新闻又传来噩耗,说是现如今在省农业厅任职的老书记由于积劳成疾,已经于农历正月十八号在合肥因心力衰竭而去世,将于明日火葬。

王美芝看到这则新闻后心里颇不是滋味,老书记是个好人,当年不顾压力一下子颁布了十五条利民政策,哪个老农民不感谢他,他凡事亲力亲为,跑遍了阜阳市的每一个乡镇,就光一个杨庄村他就来了两三次。

晚饭刚吃完,扁鹊就来到了嫂子家,坐在床上说道:“古月新老书记今天中午去世了,明天上午要在合肥举办一个追悼会,嫂子要准备去吗?”

这一说倒提醒了王美芝,她稍微沉思了一下,然后不假思索地说道:“路是远了点,本来我还没想到这层,你这一提我觉得我得去,老书记是个良善人,心里想的都是咱老农民,他对我的恩可大了,当年要不是他替我操了一回心,单布廉那个孬东西能把低保还给我吗,我要去,怎么着也得见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她激动了起来,随后向扁鹊问道,“你去吗?”

扁鹊笑了一下,说道:“当然也得去,诚如你说的,他是咱阜阳人的好书记!”

一大早,满天的星光还在闪着,天气非常冷,扁鹊和王美芝两个人就出发去了合肥。老书记被放在了一座很大的纪念堂里,他躺在鲜花之中,上面还覆盖着一面党旗。前来瞻仰遗容的人有很多,一直延伸到了大堂之外的马路上,王美芝无比惊讶,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几乎全都是从阜阳赶过来的,有的家住在城区,有的家住在县城,有的则住在农村,无一例外,他们全都受到过老书记的帮助,看来老书记在老百姓的心中,那地位还真是不一般。

市民们围着他转了一圈,有的人一进大堂就跪在地上哭了起来:“老书记呀,你咋不注意身体,怎么突然就这么去了,我们太和县肖口镇王大庄一千三百口子人真是舍不得你啊,你为了解决我们的吃水问题和疾病保障可没少操心呀,我们多希望你能再来我们王大庄考察一下,这个承诺还没实现呢,我们老少爷们就再也见不到你啦,书记啊……”

这哭声听得真让人扎心,王美芝心里也泛起了酸,终于轮到她来到了老书记的身边,只见古书记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样,除了头发全花白了,身体瘦得只剩一副干骨头外,他还和原来一样,一点都没有变。王美芝跟着人群也小声地抽泣了起来,或许一开始是随大流,可看到老书记这副模样,她的泪珠子也不得不变得真情实感了起来,内心充沛的感情和对老书记的无比尊敬使她的眼泪来不得一点弄虚作假。

她随着哀乐声痛哭流涕了起来,鼻涕糊住了她的嘴她也丝毫不在意,只一声一声地呼喊着:“老书记,老书记,您是咱们的主心骨,老农民没有了你可怎么活呀,您这一走,再过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像您这样心里都是咱老百姓的好官呀。”

古月新在上午十点钟被抬上了灵车,去火化的路上,那情景更是让王美芝终生难忘。本以为前来瞻仰遗容的人就能把大堂撑破了,没想到马路两旁的人更多,一直绵延到尽头。灵车缓缓地走着,路边站满了人,他们大声号啕着,悲声冲天,时不时出现的黑白色条幅更是被举得高高的,扁鹊告诉她,上面写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公仆一路走好!她听了,心里只觉得无比敬佩,能让老百姓一大早就从阜阳匆匆忙忙地赶到合肥,啥都不做,只为送老书记一程,这样的好官谁能说他的一生不是光辉的呢?

古月新去世了,因为严重的心力衰竭而亡。他或许不是一个能官强官,但绝对是一个好官,在阜阳任职期间,他没能让这个传统又贫穷的农业大市富裕起来,也没能遏制住不断外流的人口,甚至心心念念的阜阳医学院也没能办成,政绩并非特别突出,可他愿意深入农村,和老农民同甘共苦,愿意和老农民分享喜悦与愁苦,老农民记住了他,喜欢他,爱戴他,这就足够了!

身患绝症的老母亲终究是熬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世界万物的春天都悄悄来临了,可她的春天依旧没有音讯,并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王美芝为老书记送完最后一程就从合肥火速回到了阜阳,她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老母亲那里。老母亲已经不能下床了,她半躺在床头,身子下面垫了一床厚厚的被子,一见到闺女来了就兴奋地手舞足蹈着,嘶哑地喊道:“妮儿,妮儿你来啦,我要跟你说个事,快过来。”

“俺娘,啥事?”王美芝走到了母亲的身边,坐在她的脚旁,为她捏起了脚。

“你伺候我也大半年了,不能这么耽误你,反正你的房子也盖好了,你可不能继续在家呆着了,快走快走,快到外面打工去,你不去挣钱,木咋弄,他还得吃还得喝还得娶媳妇呢。”

“我咋能走呢,你这还病着,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正是需要闺女伺候的时候。”

“不用你伺候,你得给我打工去,我一个老婆子反正要死了,不能为了我耽误恁一家人的事,昨天二妮已经跟恁两个哥商量好了,这次开了春他们不能再去打工了,由他们伺候我,你跟二妮放心走吧,反正我也不能吃饭了,每天挂一瓶高蛋白就行,还省劲些呢,也用不着你们给我喂饭了。”

王美芝有些于心不忍,并没有明确回答,老母亲趁着闺女沉默的劲,又说道:“乖孩子,明天就打工去,顺便把桂萍也带上,看看有没有她干的活。”

她这才想到,需要打工挣钱养家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桂萍呢!

深圳她不想再去了,伺候人的事她也不想再干了,那里租房贵,要是找个不能包吃包住的活,一个月挣的钱就全搭在房租上了,更何况还得顾及到桂萍,她双腿不能走路,能干啥活呢。

一连好几天她都在到处打听该到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才能兼顾所有,好在老三叔有多年打工的门路,他给王美芝和桂萍在宁波罐头厂找了一份剥橘子的工作,这种活不需要文化,只需要一双利索的好手,既适合王美芝,也适合桂萍。

确定了之后,没过两天,这两个女人坐着大巴车就去了宁波,到了地方立马就干起了活,工资一天一结,多劳多得,王美芝干起来自然不在话下,桂萍坐在轮椅上,剥起橘子来也没啥困难的,一切似乎都顺遂得很。

就在这顺遂中,凛冽的冬天才刚刚拉开序幕,好像怎么都赶不走!

王美芝在宁波待了一个星期后,隐藏在她身上的疾患突然露出了马脚,她给远在千里的丈夫和儿子打了电话,说她的右边胳膊很麻,右腿很重,头脑子发疼发涨,又过了一天,她再次打来了电话,说她走不好路了,舌头也一直发紧,说话都有点不清晰。

耽搁了两天,杨木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电话里就着急地吵起了母亲:“你干啥吃的,听你说的这情况,搞不好是中风了,快去医院挂急诊!”

听了儿子的训斥,王美芝则有气无力不急不慢地说道:“你看我跟恁姨两个人才到宁波,到哪都不方便,她不识字,我也不识字,看个病都难,等你来宁波再带我到医院看病吧。”

杨木听了这话差点没被气死,简直刻不容缓,丢下手机就从淮南坐高铁去了宁波,当天就到了地方。

一间小屋子里只有母亲和桂萍姨两个人,两个女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躺在床上,全都像案板上的死鱼,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宰割。

桂萍一看到杨木就兴奋地流起泪来,指着床上的王美芝说道:“你快去看看你妈,你妈从昨天开始就不得劲了。”

杨木走到了床边,叫了一声妈,王美芝紧闭的双眼立即睁开了,随后又笑了起来。

“俺妈,快起来,站起来走两步,我看看啥情况?”

“啊……唔……起……起来……”王美芝已经说不清话了,右边的两片嘴唇很明显地歪了起来。

杨木的心像是被锥子狠狠戳了几个洞,疼得受不了,他转着圈瞬间就发起了火:“你看这怎么那么严重!这才几个小时连话都说不好了,这能不是中风吗!又耽误了那么长时间,让你去医院挂急诊,你还说不识字,不识字就不能看病了吗!”

“难……”王美芝从床上挣扎着起来了,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她一瘸一瘸地走着,右腿几近瘫痪,已经没一点作用了,右胳膊无力地耷拉着,一丝一毫也抬不起来,就像是假的一样。

杨木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他被吓住了,男子汉的眼泪不自觉地就淌了下来,他急忙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催促他尽快赶来宁波,几句之后,手机被他一把插进了裤兜里,来不及休息,他背起母亲就跑出了屋,叫了一辆出租车便飞一般地去了当地的人民医院。

王美芝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胳膊上还打着点滴,时隔多年,她再一次意识到,老天爷并没有放过她,也不可能放过她,这场病看来不同寻常,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有所觉察了,只是一直当做小毛病看待。

她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着,心里却早已对着老天爷宣战了十几次:“老上帝,咱们俩是一辈子的对头,你还不放过我呢,呵,那我更不会放过你,咱看谁的手腕硬!”她想着,动了动不太灵活的手指和脚指,扭过头看着外面的窗户,突然流起了泪。

杨木被医生叫去了办公室,在电脑面前,医生拿着笔对着王美芝的核磁片子讲解着:“这种脑梗很严重很严重了,你知道脑梗后的六个小时内是最佳的治疗时机吗?你妈从出现症状到失语,再到一侧偏瘫,整整耽误了三十六个小时,早就应该把她送到神经内科来了,咋现在才来,再晚一点非闹出人命不可,你们家属送得太迟了,她愈后留下的后遗症肯定不会有多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杨木被吓得一阵一阵地流冷汗,急忙询问道:“哪方面不好?会有什么后遗症?”

“腿呀,手呀,说话呀,以后肯定达不到正常人的水平了。”医生说着,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着东西,“我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做选择,就是输液的事,脑梗死的病人要么输普通的盐水,要么就输丁苯酞,你想给你妈输哪一种?”

“丁苯酞呀,我学过,效果要比盐水好。”

“嗯,那我告诉你,这种药需要自费,医保不能报销,你需要到医院门口的药店去买,一天挂两瓶,需要挂半个月。”

“多少钱一瓶?”

“四百多。”

“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我们家是农村的,还是低保困难户……”杨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医生给打断了。

“那就还挂盐水吧!”

“好好好,”他几乎要哭了起来,“我现在就去买,不挂盐水,就挂丁苯酞,到哪个药店呀?”

医生微微笑了起来,这笑意很隐蔽,可还是被杨木发现了,只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拿着条子,到大门口右边第二个大药房去买,必须要把条子交给他,以后药用完了也不能私自去买,告诉我,我再给你重新开条子,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杨木小声回答着。

医生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妈没事的,等病情稳定了肯定能恢复得很快,不用担心,对了,我们主任说一个星期后还得给你妈做一次DSA脑血管造影,他说你妈妈的血管看上去有点不大对劲。”

杨木怀着一种沉重的无以言说的痛苦心情离开了医生的办公室,两只腿好像被抽去了力气,软绵绵地踏在光滑的地板砖上,一时竟然想不出一点办法。医生开了半个月的丁苯酞,一共得需要一万多,这种药新农合一分也不能报销,全靠自费,就算能报销又能怎样,这在宁波,又不是阜阳,治病还得先掏钱,出了院才能拿着住院的费用单子回到阜阳去政务大厅里报销,这身上要是临时没钱,那才作难呢。

杨木把他上半年的生活费全都取了出来,刚刚四千七百块钱,他一下子急了,拿起电话就给父亲打了过去:“俺爸,你到哪了,俺妈脑梗了,医生让我去给她买药,得一万多呢,我这手里还不到五千,你看可咋弄。”

父亲那边是婶子接的电话,她只说快到宁波火车站了,让杨木快点去买,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一个半小时之后,扁鹊终于带着绍仁来到了医院,王美芝躺在床上晃着头招呼着他们,嘴里咿咿呀呀着,绍仁摸到床边,拉着妻子的手就悲痛欲绝地落起了眼泪:“美芝,你这咋弄的呀,这年纪轻轻的咋得了一个脑梗,可是盖房子累的呀,唉,咱这一家人也太不走时运了,人这一辈子得一场大病就够受的了,你的命真苦,二十年前得一场,现在又得一场,咱们怎么就跟灾病缠磨上了,我要是眼睛能看见,盖房子的事我也能帮你的忙,咋样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为房子操心,我无能呀!”

扁鹊看着这夫妻俩在床边互诉衷肠,便将杨木叫到了门外,十分严肃地跟他说了起来:“你妈为了盖这平房一共花了十一万,现在家里是一点存款都没有了,如今又弄出个脑梗,你可知道家里正处于迫在眉睫的万难时刻?”

杨木的眼泪顷刻之间就流了出来:“我知道。”

“不但你爸为医药费发愁,我都发愁,你到五月份就要去淮南第一人民医院实习了吧,毕业呢,还得一年,想要工作拿工资还指不定啥时候呢,你妈早就想让我说说你,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充满理想主义,说好听点就是胸怀天下,心中有人民,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以后你也一定很伟大,所以你从小干的那些事,婶子我一直都挺支持你的,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我觉得你太年轻太无知太无所畏惧,看不清现实,更看不清你自己。”

“什么?怎么说呢?”他低下了头,静静聆听着。

“不是我给你泼凉水,我记得你小时候就说过,你要让天下的老人都有所养,生病了都能放心去治,老百姓安居乐业,四邻和睦,鳏寡孤独都能幸福地生活,世界上没有贪念,没有战争,只有互帮互助的大爱,你将为此奋斗终生。这是你亲自说的,是写在你作文本上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我今天得忍不住反驳你了,你是什么人?是国家主席还是联合国的一把手?你咋那么有本事,你都二十多了,至今一分钱不能挣,还要跟爸妈要生活费,你妈生病了,家里没有存款,你都拿不出一分医药费,你可作难?你说说你的那些追求、信仰、道呀什么的,能干啥?能变出你妈的医药费吗?你天天心里嘴里念叨的都是皖北的老百姓、皖北的苦难人,到底谁才是苦难的,你妈难道不苦难吗?她需要用钱了,眼看着就只剩下半条命,怎么没人给她捐钱治病呀?你说说,都给婶子说说。”

杨木瘫倒在了地上,双手抱着头,脸贴着墙壁,哭得极度悲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扁鹊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又给他搬了一把椅子,似吵非吵地训斥道:“你现在知道作难了,这就是没钱的后果,谁能给你献一点爱心,你去办公室跪着求那几个医生,说没钱治病,看看他们愿不愿意给你妈减免医药费,不可能!他们一分钱也不会少收,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样,都那么好心,一万块钱说捐就捐了?别人还以为你是个大老板呢,其实呢,你连给你妈治病的钱都没有,家里要是再困难一点,你就只能看着她活活病死,这就是你的好心,你的善心,你伟大的心,你济世救民的心,你胸怀天下的心!”

“婶子,你别说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的哭声把医院的走廊都震得抖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悲痛绝望的小伙子。

“知道错了就行,做任何事都不能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胸怀天下固然很美好,很高尚,但更要珍爱自己的小家,最爱最关心你的人只能是你的亲人,千万不要太理想主义,你以后要是真有本事了,你想干啥都没人问。”

杨木的心变得一片死寂,他坐在椅子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到的却是一片混乱。

这时候,扁鹊从包里拿出了两万块钱,直接放到了杨木的手心里:“我就知道你们家基本上没啥钱了,先把这钱给你妈垫上,我就想着,要是连我都没积蓄了,你妈的病可咋办呀!”

杨木拿着暖暖温温的钱,心里对婶子满是感激,他昂起头看了一下扁鹊,眼里都是一闪一闪的泪光,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到药店将剩下的丁苯酞买齐后,又把余下的钱全都充作了医疗费。

在儿子的精心护理下,王美芝恢复得很快,五天就能被人扶着下床了,腿脚虽然不能正常走路,但孬好能活动了,不再似入院时那么僵硬。杨木每天都会用中药给她洗脚,绍仁也是全天不间断为妻子做全身按摩,父子俩的悉心照料可谓是无微不至。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王美芝做完造影刚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科室主任带着十几个大小医生拿着片子就来到了病房。他们将王美芝团团围住,跟看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科主任拿着片子,指着王美芝一板一眼地讲解了起来:“我前天给学生们上课,上到这一节,正愁没有例子呢,看,这就来了,她就是典型的烟雾病,大脑中动脉完全堵死,细枝末端代偿出了很多很多烟雾一样的细小血管,随时都有脑梗脑出血的危险,你们一个个都看看片子,再好好看看人。”科主任细心地为医生们讲解着,坐在一旁的杨木也听了个仔细,他立马站起来,焦急地向科主任问道:“我妈这是怎么了?你们刚才说烟雾病,她得了烟雾病吗?”

“对,你妈这是烟雾病引起的左侧缺血性脑梗死,烟雾病在你们安徽河南山东那一片属于高发病,也不算罕见啦,这种病往往还有遗传因素,你的舅舅姨妈们有没有得过脑梗的?”

“没有。”

“那你妈妈以前有没有过神经方面的症状?”

“有,我听她说过她经常头晕头疼,脚底踩棉花,耳鸣得厉害,眼睛有时突然就看不清了,手脚还经常麻木,一直没查出来病因,她有颈椎病,我一直以为这些症状都是颈椎病引起的。”

“那就对喽,这不单单是颈椎病,以上那些症状都是大脑缺血产生的一过性TIA发作,得需要做血管搭桥手术,不把这个烟雾病根除掉,它就像一个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再次造成脑梗或者脑出血,那行吧,就先在这把脑梗治一治,烟雾病以后再说吧。”

科室主任解释了一通,随后便带着一群医生离开了病房。杨木都不知道是怎么重新坐下来的,他的一双腿瞬间石化了,怎么掰都掰不动。烟雾病他在外科学上见到过,那是一种罕见病,血管搭桥手术也只是一种预防再次脑梗脑出血的方法,并不能彻底治愈,如果要做手术的话,开颅搭桥最少都得七八万,这些钱他要到哪去弄呀!

父亲正在给母亲做着按摩,似乎他还并不知道烟雾病对于这个垂垂可危的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半天才抬起头轻轻问道:“烟雾病严重不?还能治好吗?”

杨木装作一脸的轻松,走到母亲身边,拍了一下她的左腿,嘱咐道:“腿别动,你的左腿根刚做完造影,得二十四小时保持静止,要不然好腿也得瘸了。”又对父亲笑着回答道,“不严重,做个搭桥手术就好了。”

父亲不说话了,杨木也不说话了,这家人一直沉默到了晚上,直到送餐车把大米稀粥和两个馒头一盘咸菜送进病房时,缩在墙角的杨木才挣扎着站了起来,接过饭碗,并放到了母亲的病床上。

绍仁将妻子慢慢扶了起来,正准备给她喂饭,却遭到了儿子的制止:“爸,你别喂,让我妈自己吃,手的功能都是锻炼出来的,你还真想让她以后成个残疾人呀。”

王美芝自己拿起了筷子,可右手却像鹰爪一样僵硬,五根手指头紧紧地握着,怎么掰都掰不开,筷子被她的大拇指按在掌心,刚一放进碗里就掉到了地上。她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立马就湿了眼睛,一生要强的她怎能允许自己像个废人一样。

“好了好了,俺妈别哭。”杨木强忍着情绪一把抱住了母亲,“右手不管用,不是还有左手吗,咱的左手是个好手,吃饭用左手不就行了。”他立马重新抽了一双筷子,放到母亲的左手里,看着她一点一点无力又虚弱地夹着咸菜,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就冲出了病房。

楼道里空无一人,他站在十几层的高空中望着外面灯火渐明的夜景,只觉得无助和心酸。他第一次来到宁波,这个城市越是繁华,越是富绰,给他带来的痛苦便越沉重,人人都在这灯火通明的街道里享受着盛世的美好,而他,杨庄村唯一走出来的大学生,此刻却在这医院里为母亲急需手术的大额医药费而无能为力,钱啊,真是个好东西!

这似乎是一个轮回,二十年前母亲生了大病,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父亲的身上,为此,他瞎了一双眼睛,才换回母亲一条命。二十年后,同样的遭遇,这份担子也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一直活在美好里,当现实给他当头一棒,拿着刀抵着他的脖子时,他却毫无招架能力。他趴在楼道的窗户上,望着宁波繁华大都市的夜景,眼睛一下子就朦胧了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了,沉闷的哭声从他的胸腔里发出来,在整个楼道里穿梭着,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才试着抑制喉咙里的震颤,可这痛苦难缠的哭声早已传到了九霄云外。

这就是一个男人的哭声,悲痛隐藏又绝望,谁听了都会注意到,谁听了也都会毫不在意。他相信,不止他一个人在这繁华的都市中大哭过,三芹在上海,面对这样的繁华,必定也流过眼泪,子强在杭州,每当想起自己亡故的母亲,他孤悬的心也不会变得宁静,他们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着活生生的血肉,可他们如今都在哪呢,又都在做些什么呢,是不是和他一样,正临窗而泣呢?

那些人,就那些人,此刻在喧闹街市上走着的人,他们分别是藏在镶金柜子和玻璃瓶子里的人,一种是人,另一种也是人。他明白得更透彻了,他们和他们生而有别。当他们还在因为猪肉贵而三个月吃一次时,他们却早已吃倦了鲍鱼海参大龙虾;当他们还在以为动物园电影院科技馆只是书本上遥不可及、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地方时,他们却随时随地每天每周都能如愿参观;当他们的衣服只求不烂没有破洞时,而他们的穿着,最低的标准都是世界名牌;当他们每天上下学要骑着个破旧自行车咣当咣当走上大半天时,他们一出校门就有宝马奔驰小汽车在那等着;当他们在农村盖一间平房就耗尽了家里的全部老底时,他们在大都市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却拥有几十栋大楼,上千套房产;当他们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个月却只能拿到两三千块钱时,他们一天就有两三百万的收入;当他们在医院里因为看不起病,卖了角膜,弄瞎了眼睛,在无人的地方大声痛哭时,他们却在夜店、在酒吧、在各种娱乐场所欢声笑语。他们和他们的现状永远也不可能改变,谁也无法改变,他们是人,他们也是人!如果谁想要像他一样去改变这个世界,企图让这个世界充满大同一般的爱和平等,那他可太天真太愚蠢太过于理想了,比他还要愚不可及!他彻底绝望了,再也不抱有一丝希望。

杨木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母亲那流着泪的眼睛和鹰爪一样的右手,他痛苦的心一下子绞得厉害,疼痛四处游窜,像是得了心脏病一样。猛然之间他跪在了窗户旁边,高声啜泣着呼喊道:“毛主席!救救我们吧,救救我妈吧,毛主席你在哪,杨木想你了,杨木想给妈妈做搭桥手术,毛主席你是我们的救世主,只有你才能救我妈了……”

他跪倒在地上,哀声苦求着,可伟大的毛主席在哪呢?他到底在哪呢?

从这之后,杨木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病房了,他买了一套《毛泽东选集》,每天坐在床头柜前认真看,认真读,偶尔还会给母亲读上半天,他受了很重的伤,也只有这套珍贵的《毛选》才能治愈他了。

在医院住了二十五天,科室主任再次找到了杨木,向他介绍了做烟雾病手术的医院和医生,整个过程只唠唠叨叨地重复道:“北京的天坛医院和上海的华山医院是做烟雾病最权威的医院,烟雾病患者都去那做手术,你们也去。”

杨木听了,只觉得心里楚楚泛酸,对这些高高在上所谓的人上人的戾气也重了一些,他莫名地反感眼前的这个主任,真是喝凉水不嫌塞牙缝,能把手术做掉就求之不得了,哪还敢奢求到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去做手术,他以为人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吗!

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唐主任,你不用操心了,我家里啥情况我心里有数,谢谢你的好心,既然你们科室催着我妈出院,那我们就走,今天中午就办理出院手续,一秒钟也不多待!”

离开了医院,又为桂萍姨打理好了一切,她继续在罐头厂剥橘子,杨木则带着父亲和母亲坐上了离开宁波的火车。这个城市是母亲受难的开始,更令他伤透了心,他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做停留。他做好了打算,他要带着母亲直接从宁波去安徽省立医院,他就不信全省最好的医院做不了烟雾病的搭桥手术。

提前预定了专家号,到了南院区就见到了专家,好在结果是令人欣喜的。夏医生拿着造影片子看了一眼就斩钉截铁地说道:“嗯,没错,是烟雾病,你看这血管,再看这大脑左半球,这一片全是软化灶,里面都中空了,要是脑梗之前就把搭桥手术做了,你妈也不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医院能治,已经做了上百例的手术了,完全不成问题。”

杨木松了一口气,心又狠狠地戳痛了一下,懊悔难耐,随后又抓紧问道:“夏老师,做这个手术要多少钱呀?”

夏医生抿了一下嘴,眼睛只看着片子说道:“完全自费得七八万,咱们安徽省得烟雾病的人也多,到我这瞧的也多,你们来找我看病也真是赶巧了,两年前我就向医保局提交了申请,把烟雾病列为重点报销病种,医保局已经采纳了我的建议,多的可以报销百分之七十五呢,这也算是给咱们安徽省烟雾病患者的一份福利吧。”

“太好了,夏老师你真棒。”杨木激动了起来,“那依我妈的情况,多久可以来您这动手术?”

“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妈妈就会从脑梗急性期转为稳定期,到那时候你们去当地医院做一次大脑磁共振,然后把片子发给我,让我看看,适合做手术的话,我再给你们安排床位,等有床位了,我再通知你们过来,没办法,现在床位极其紧张。”

“那行,做了搭桥手术我妈是不是就治愈了?”

“那也不一定,谁也不敢保证,这只是一个预防手术,是防止你再次脑梗脑出血的,不过做了手术之后一般问题都不大,病人基本上能达到一个正常人的寿命。”

一听到正常人的寿命,半个月以来笼罩在杨木心头上的阴霾瞬即散去了,他高兴得差点就要在就诊室里转起了圈,兴奋之余,又蹲下来对着坐在一旁的母亲不停地说道:“俺妈,你听见没,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做了手术就能跟正常人一样了,医药费也不用愁,能报销好多,咱们还是低保户呢,那就报销的更多了,基本上不用咱们花多少钱。”

王美芝极力咧着歪掉的嘴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苦笑,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地说道:“真……好……”

他们一家三口弯着腰诚恳地对夏医生表示了感谢,随后再次坐上了回阜阳的火车。一路上父亲也滔滔不绝地发表起了自己的看法:“省立医院那就是不一般,别人不能治的病,他们都能治,二十多年前你妈得另一场大病时也是这样,吃不下饭,眼看就要没命了,我带着你妈到太和阜阳临泉到处治,也没治好,最后还是省立医院给治好的,这个医院就是咱们安徽人最后的希望啊!”

杨木苦笑了一下,对父亲的言论表示了一番赞同后,便转过头望着对面徐徐行驶的绿皮火车,心酸和苦涩一下子又袭上了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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