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之间产生了矛盾,没有什么能比一场和谐的性爱更有益于婚姻关系的弥合,男女之间是这样,男人和男人之间同样如此,但若是妄想仅靠一场性爱就万事大吉,那也只能痴人说梦了。
早起的阳光撒在了汪子瀚娇嫩的脸上,他还未睁开眼,就闻到了一股煎肉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十分大力地伸了伸懒腰,心中一阵窃喜,不用说,这肯定是绍文正在做早饭,以往这个时候他睡得还跟个死猪一样,今天难得早起一回还为自己做了一顿饭。他也不敢在床上多睡,迅速穿上衣服,就冲进厨房帮起了正在忙碌中的绍文,嘴里还大喊着:“老公,你是不是煎鸡胸肉了,不要放那么多酱油,那样吃起来真的好怪呀!”
“做饭我是专业的,你就䞍等着吃吧。”绍文在烟熏缭绕中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褂,一边颠着平底锅,一边回答着身边的男人,过日子嘛,可不就是这样。
汪子瀚决定养一只狗。这是他吃早饭时,嘴巴里的鸡胸肉正嚼得起劲,脑子里突然蹦出的一个想法。
“老公,你是不是觉得家里太冷清了,我也这么觉得,咱俩要是不说话,那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要不咱们养一只狗吧。”汪子瀚走到绍文的身后,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边磕着牙齿,一边撒娇般地说道。
“我的天,你怎么会有养狗的想法,咱们人都快养不活了,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养它呀,屋子就这么大,狗还要拉屎撒尿,多脏呀。”绍文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做出了一脸嫌弃的样子。
“你不是孤独嘛,养一只狗给咱们当儿子,听着它汪汪叫,家里也不会太冷清了,是不是,你放心啦,不会把家里弄脏的,我会训练它,让它在外面尿水水拉粑粑。”
绍文放下了筷子,思索再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汪子瀚的想法,但有言在先,喂狗训狗的事他一概不问。
还没到下班的时间,汪子瀚就拉着绍文离开了荣馨堂的店门,跑到附近的狗市选起了狗崽子。这是一条不大宽敞的小街,从南到北得有百米的距离,两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宠物狗,能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见到如此规模的狗市也是十分难得的。汪子瀚一进到里面就被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吸引得神魂颠倒,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还要顺便掂上一掂,逗上一逗,哪一只在他眼里都是聪明可爱的,他全都爱不释手,难怪绍文说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最后经过一番忍痛割爱,仔细掂量,两个人在一只小柯基和一只小德牧身上难以抉择,产生了分歧。汪子瀚坚持要买那只圆乎乎的小柯基,而绍文却坚持要那只古灵精怪,眼神锐利的小德牧。
“买小柯基,你看它的耳朵多萌呀,屁股也圆滚滚的,我一看就好喜欢。”汪子瀚像一个和家长讨要礼物的孩子,一只手抚摸着小柯基毛茸茸的身子,另一只手拉着绍文的胳膊满脸委屈地乞求着。
“不行,还是养德牧更霸气一点,我们老家养大狼狗的很多,它们都非常忠心护主。”绍文似乎全不在意身边可怜人儿的乞求,抓起一只小德牧就在手心里把玩。
汪子瀚脸红红的,眼睛涨涨的,几乎快要哭了出来:“你不是说要重新开始吗?以前你可不这样,你都是对我百依百顺的。”
绍文有点语塞,闭上眼睛猛抽了一下嘴角,放下德牧,满脸地不高兴,把手在空中一挥,极其不耐烦地应答道:“行行行,就依你,养柯基就养柯基,不过我还得再重申一遍,喂食喂水把屎把尿这种活以后可别叫我,叫我我也不干。”
两个人在选择狗的品种上闹出了点不愉快,一回到家,在给狗起名字和喂哪一种狗粮这些事上又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分歧。
汪子瀚一放下狗便哈尼哈尼地叫着,叫得绍文心烦,他大喊一声,倒把狗吓得直往汪子瀚的裤腿里钻:“叫什么哈尼呀,洋不洋土不土的,真难听,我看这狗娃子怪小巧的,就叫小不点吧,以后它就姓杨,叫杨小不点。”汪子瀚耷拉着脸,无意再与绍文争论,这一次便依了他,随后又弯下腰笑着,也小不点小不点地叫了起来。
给小不点挑选狗粮的时候,两个人来到了一家十分高档的宠物店,汪子瀚一眼就看中了柜台上那家法国生产的狗粮,正欲兴奋结账时,却被绍文给拦了下来。他从汪子瀚的手里夺过那袋狗粮,反复看过来看过去,突然皱起了苦涩的眉头,声音也提高了好几个分贝:“你发什么神经,居然给狗娃子买这种狗粮,这种一袋才十斤就要两三百块了,他妈的无良商家,这明明就是悍人,里面能有什么山珍海味,竟然这么贵,比人吃得都好。”
听到这话,女店员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十分有礼貌地解释了起来:“先生,这种狗粮可是法国进口呢,里面搭配有各种营养元素和深海鱼油,还是狗狗最爱吃的牛肉味,能让您家的宝贝牙齿更健康,毛发更油亮,性价比绝对是超高的………”
“行啦,你别再我面前瞎咧咧了,我自己会选择,用不着你来介绍。”绍文打断了女店员的话,女人受到了呵斥,十分知趣地退了下去。
汪子瀚鼓着腮帮子,像一只发怒的小老虎,十分凌厉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木讷又凶狠地说道:“你变了,你真的变了,你以前没这么抠门的,咱们差这点狗粮钱吗?”
“不是抠不抠门的事,一只狗实在没必要吃那么贵的东西,我们老家的那些大黄小黑,哪吃过狗粮呀,一碗剩面条,一个大馍馍就能让它们馋得直摇尾巴。”
“那是你的老家,这里是北京!”
“北京咋啦?你们北京人养的狗就高贵一些?”
“对呀,就是比你们老家的那些土狗高贵,还非得昂贵的狗粮才能配得上它们的肠胃。”
绍文握紧了拳头,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了出来,他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昨天晚上的温柔和为了重新开始所规划好的一切全都被他抛得远远的,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汪子瀚拉过来狠狠打一顿,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天高地厚,什么是北京人,什么又是阜阳人。切!高贵的北京人呀,还不是得被他骑在胯下。绍文闭着眼睛调节着自己的心情,短短地吸着气,长长地吐着气,他的心中有成千上万句话要说,可是嗓子眼里被堵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板,把那种五十块钱一袋的狗粮给我拿过来,就要那种了。”他不再搭理汪子瀚,转身和女店员谈起了价钱,一切妥当后,他接过狗粮,便随手掏出了五十元钱。
“我说了呀,就要那种贵一点的狗粮,这种太便宜了,小不点吃了会拉肚子。”汪子瀚走到了绍文的身边,和他拉扯着刚付过钱的那袋狗粮,似乎没有一点要让步的想法。
“狗娃子没那么娇贵,你别跟我争了,这种狗粮咱要定了。”
“我不要,我就要那种法国进口的,买狗粮的钱你缺我不缺!”汪子瀚似乎也来了劲,一下子跟绍文较起了真,久久地僵持着,推搡之中,他猛地一把将柜台上的那袋狗粮扔到了店门口外,袋子落在了尘土里,惊起了一阵阵灰。
绍文咬碎了牙齿,他再也无法忍耐,便下了狠心,不顾一切地朝汪子瀚的左脸上打了一巴掌,又大嚷道:“汪子瀚,你是不是疯了,啊,是不是疯了,一袋狗粮而已,你至于这样吗!看来真是我平常把你宠到天上了,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女店员见此状,吓得直往里面躲,她想出来劝架,却又没有那个胆量,只好一个人在柜台里面静静看戏。
“杨绍文,你说的对呀,一袋狗粮而已,你至于动手吗,这是自从认识你以来你第一次打我,你记着,我也记着,此时此刻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汪子瀚捂着左脸带着泪花气冲冲地离开了宠物店,绍文也不甘示弱,随后也走了出去,和汪子瀚背向而行,天快要黑了,两个人一南一北,其间的距离也渐渐拉远了。
“先生,您的狗粮还没拿走呢,要不我把钱退给您吧……”女店员也冲出了门外,跟在绍文的后面大喊大叫了起来。
离开宠物店之后,绍文的手一直在发抖,这种颤抖传染得很快,随即他的腿他的脚也颤抖了起来,以至于他无法在大街上继续游荡下去。他走进了一家咖啡店,花四十元点了一杯黑咖啡,靠窗的位置上有一个空置的小方桌,他随即坐了下来,一边望着窗外昏黄的街景,一边细细品着浓郁的外国饮料。是的,他一直把咖啡称为外国饮料,尽管荣馨堂里有很多这种免费的饮料,平时他喝都不会喝一口,相比于咖啡他更喜欢喝茶,喝红茶,喝黄山毛尖,喝六安瓜片,他觉得只有喝茶才能喝出感情,喝出文化,喝出品味来。而他的爱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小子,偏偏喜欢喝咖啡,越浓越苦的咖啡他越是喜欢,为了迁就他,家中冰箱里放的全都是他的黑咖啡,而他的茶叶却少得极其可怜,他决定,晚上回家之后一定要把他的黑咖啡全都扔了,都换成自己喜欢的茶叶。
绍文端起了精致小巧的杯盏,闻着香气,抿了一小口,辛辣的苦涩味与他的味蕾激战着,迅速在他的口腔中大闹了一番天宫,他来不及吞入肚中,又把那一小口棕黑色的液体尽数吐入了杯盏之中:“真他妈的难喝,这一小杯饮料竟然要了我四十块钱,真是吃人都不吐骨头,可汪子瀚那小子偏偏喜欢这,简直不可理喻。”
杯子在他的手里停留着,北京大都市夜晚的灯光已经升起来了,把两边的街道照得美不胜收,看得人应接不暇,恍惚不清,大城市的美景在夜晚总是像个妖精一样勾引着无数人的目光,看得痴迷一点,魂都要被它摄去了,尽管在北京待了十来年,可这样的夜景他还是没有看够。
“是呀,小瀚就是在这样的大城市长大的,哪像我这个乡巴佬呀,他一个城里娃,愿意跟着我这个农村娃过苦日子,这不是我的福分嘛,尽管他还有那些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可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他本来就是一个城里人呀。至于崇洋媚外,这就说得太夸张了,哪个年轻人不赶时髦呢,喜欢外国品种的狗娃子,看美剧听外国音乐,喜欢吃披萨吃芝士,这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嘛,我干嘛非要纠结于此呢,倒显得我像是个不开明的老古董了。”绍文淡淡地笑了出来,他在一瞬间就释怀了,他觉得今天和汪子瀚为了一袋狗粮而争吵真是太不值得了,贵了咋地,便宜了又咋地,终归是一袋狗粮,伤了彼此的感情那才真是划不来呢。
他放下了杯盏,杯子的温度有些高,将他的右手烫得阵阵地钻痛,他抬起右手,发现掌心的某一处竟然微微肿了起来,红红的斑点在他的手心里遍布着,一按就是一道白印子。绍文的心莫名疼了起来,开始十分懊悔自己的冲动行为,这是他第一次打汪子瀚,他显然低估了自己的力气,平时他是健身的,像那种一百五十公斤的杠铃他一下子就能举起来。他这只布满了茧子的右手也太不知轻重了,手都已经有点微微发肿了,要是抽到汪子瀚那娇嫩的脸上,天啊,他没法再想下去了,他越想越害怕,会不会把汪子瀚给打伤了?他的脸是不是肿得像面包了?又会不会碰到他的耳朵,把他的耳膜给震碎了?他要是一时想不开跳到护城河里寻了短见那又怎么办?
“老天啊,真是作孽了,杨绍文你真不是个东西,连媳妇你都下得了狠手,看吧,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别想活了。”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实在没有闲心继续把咖啡喝下去,便猛地一把拍了桌子,像弹簧一样起了身,迅速结了账,匆匆离开了咖啡馆,向着家里狂奔而去。
绍文穿过了七拐八拐的小胡同,又一口气跑到了三楼,终于回了家,门半掩着,里面黑不隆咚的,没有开灯,他终于呼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猛地落地,看来汪子瀚回来了,绍文得意地笑了笑,他还以为他今晚要赌气不准备回家了呢。
正当他要踏进去时,突然听见屋里面传出来了十分激烈的哭声,他当然知道这是汪子瀚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有意哭给他听的,可是听到这样悲切延绵低沉哀恸的哭声,他一时也乱了阵脚,不知如何是好,或许里面的那个人真的很悲伤吧。绍文立刻停止了脚步,轻轻抬起的一条腿也悬在空中忘了下落,自以为他的注意力并未留在自己身上,又快速放了下来,整个人站在门外面一动也不敢动了。
屋里的哭声持续传进绍文的耳朵里,他现在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地步,里面的人知道他就在外面,若是不做出一些表态就这样僵持着,哪怕到了天亮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的脑子快速运转着,想着能尽快解决这件事的各种办法,突然灵机一闪,他装作没事人一样,一伸手就把墙壁上的灯给打开了,继而又晃而堂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里,装着一种无足轻重,云淡风轻的口气问道:“老婆你咋还哭着呢?是不是哭了一下午了,你是不是林黛玉呀,眼泪咋跟不要钱的一样。”汪子瀚坐在床边背对着他,一句话也不回,只顾着抽抽嗒嗒地哭泣,绍文一点点靠近,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身后,席梦思床垫上下颠簸了四五下才停,他伸出手轻拍着汪子瀚的肩膀,撒泼无赖般地戏说道:“媳妇,你别哭了,我是跟你闹着玩的,一巴掌能有多疼呀,你天天捶我的胸,掐我的腰,我也没感觉疼啊,是不是,我饿了,你给我做饭吃吧。”
“那能一样吗!你知道你一巴掌有多重吗!”汪子瀚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扭过头望着绍文,泪珠儿会发光会发热,直照得他满心满胸都是滚烫烫的。“你这一巴掌不但打了我的脸,还把我的心也打伤了,我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绍文目瞪口呆,这一巴掌确实厉害,他真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害,只见汪子瀚的左脸足足比右脸高出了一两公分,白皙的脸上很明显地硌出了两三道红印子,绍文真的不忍心再看,他觉得他就是个人渣,如此对待自己的媳妇,迟早要被千刀万剐。一瞬间,他干涩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一把抱住了身边的人儿,极尽温柔地亲吻着,懊恼着,忏悔着:“老婆,我错了,我真不该打你,我是畜生,你的脸是不是特别疼,火辣辣的那种疼,我能感觉得到,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绍文将汪子瀚抱得紧紧的,说了好一会儿话,又赶紧跑到阳台,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面膜来,撕开了,慌里慌张地递到了汪子瀚的手里,“快贴上,冷藏的中药面膜能消肿镇痛,还能去血丝,还好冰箱里有,要不然可怎么办呀。”
看着绍文着急的样子,本来还打算跟他硬干到底的汪子瀚一下子心软了,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瞪圆了眼睛望着绍文,大喊一声:“以后别想我做饭,饿死你!”话毕,他接过面膜就走进了卫生间。
夜很静,风很轻,阳台的窗户没有关,嗖嗖的风从外面溜进来,消除了一些夏夜里的酷热,这种风带着一些土腥气,闻起来就好像是从家乡泉河水面上刮过来的。汪子瀚这小子又在酣睡着,呼噜声就像吹口哨一样,一阵响一阵灭,听起来就好像是经常回荡在泉河岸边的鸽哨声。绍文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听着这声音,闻着这味道,他果然来到了泉河边,七八月的泉河在翻着波涛,将肥美的田螺冲上了岸边……
他又想到了他的老师朱厚天,他真的是一位很负责,教书和育人都能呕心沥血,兢兢业业的好老师好校长。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校长总是给他们灌输泉河的概念了,那不止是他们的根,还是他们灵魂的栖息地,心中倘若没了泉河,漂泊在外的他们就真的只能沦落为亡灵了。如今的他心中虽然还有这份执念,可距离那波涛千里的心灵宿地却越来越远了。他只觉得明白得太迟,年龄越长,他越能理解老校长的教诲,说真的,他有点想家了,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想当初他一个毛头小子,别说想家了,就算出门在外待个十年八年,家里也没有值得他惦念的人或事,他似乎生就一副冷心冷肠,可话又说回来,这不能怪他,他们这种人大抵都是如此,除了自己,其他人他们一概漠不关心,你可以说这是自私,其实也确实是自私,但要追根究底询问原因,也是因为他们过得太苦了罢,因为苦,所以他们没有任何心情对身边的人或事表现出一丁点的兴趣,他们只乐意遵循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地过着能让自己舒坦的生活,讨好和摇乞与他们无关。可是现在不同了,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身体逐渐变得衰老,思想也和以前大不相同,分道扬镳了,可即使他想回家,如今也回不去了,杨庄村再也没有属于他的容身之所。
绍文睁开了眼睛,眨巴了两下,又闭了起来,舌头舔着微微起皮的嘴唇,此刻他感到了无比的空虚和寂寥,最近一段时间,每当夜深人静时,这种令人心碎的感受总是一阵一阵地袭击着他,像胸口碎大石一样,这一块刚刚砸碎,下一块又压了上来。
他掐着手指头,算着时令,这个时候应该正是泉河两岸的玉米可以下锅的时候吧,黄澄澄的玉米又甜又糯,可以煮着吃,也可以打稀饭,还可以做成玉米醪糟,那滋味真是一个香甜呀。他居然六七年都没吃过用泉河水滋养的大棒子玉米了,真是馋呀,想到这,他的口水竟然呲溜滑了下来,把软软的枕头都浸湿了一大片。他可等不及了,虽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可不论是哪儿种出来的玉米,他都得吃几棒子解解馋,明天早起一定要让汪子瀚到超市里去买一些玉米,他暗暗思谋着明天的计划。
“唉,真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了。”他压低了声音,叹了一口气,小声地对自己说着,眼睛依旧望着屋顶,心里糟乱如麻。
我妈应该还没睡吧,夏天她睡得最晚了。绍文继续在心里想着,情思所在,澎湃异常,竟不能自已。她今天晚上吃的肯定是稀饭,现在玉米熟了,咋能逃得过她的嘴,吃了玉米老年人肯定会不消化,她不会这么早睡的,我记得走的时候家里留有一台收音机,她肯定在听戏,又或者到哪个大娘婶子家串门子去了,家里的夜晚没有空调,可不就是热嘛,热得人睡不着,你看吧,不到半夜十二点她肯定不会睡,我这个母亲呀,电风扇都不舍得开,真是的,又不会费多少电。
大嫂一家应该睡了吧,我大哥看不见也没啥娱乐活动,肯定睡得早,大嫂就不一定了,她那么勤快,全家又靠她一个人挣钱,她肯定还在忙活着。杨木呢?他应该都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吧,也不知道有没有我高,应该没有吧,毕竟我是一个特例。正常来说他应该上高中了吧,高一还是高二呀,唉,我也记不清了,这小子行,成绩好,肯定能考上大学,光宗耀祖的事就全靠他了。他肯定还没有睡,虽然现在还是暑假,可哪个高中生会这么早睡觉呀。
呵呵,哈哈,我二嫂一家肯定都呼呼大睡了,文寒文冷都还小,肯定不能熬夜,要是有机会再见面,也不知道这俩小家伙还认不认得我这个三叔,应该认得吧,毕竟他们今年也都十来岁了,我记得我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完全记事了。说起来真让人感伤,我二嫂也守寡这些年了,她的日子也真不好过,一个女人要养活两个小子,以后还得给他们盖楼娶媳妇,这负担太重了,太重了!二嫂也是贞烈,这么多年也没去再找一个男人,就那么死守在家里,她也真了不起。你说我这事干的,怎么还把她的电话和QQ都删了呢,哪怕留一个也行呀,这下好了吧,想找也找不回来了,想问问她家里啥情况也没有办法了。
绍文把家里的人和事都在脑子里想了一遍,本以为这样能心安一些,可以更快地进入睡眠,没成想心里越来越激动,反而搅得更睡不好觉了。
他剧烈地翻了一下身,望着身边的爱人,忍不住问出了声:“小瀚,你睡着了吗?”
“没有。”汪子瀚平躺着,利索地答了一句。
“嘿嘿,你睡得一动都不动,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谁像你睡起来就没心没肺的,我可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不知是不是天气炎热的原因,我这一个月都没睡过好觉了。”
“咋啦?为什么睡不好觉?”汪子瀚有点着急地问道。
绍文并没有回答,只是洛洛地傻笑着,嘴里说着没什么,过了一会,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他又关心地问道:“你的脸还疼吗?”
“不疼了。”
“不疼就好,我都心疼死了。”
“你才不心疼呢,你要是心疼根本就不会打我,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的。”
“哪里的话,我是真心疼,打你的时候也是真生气,我并不是抠门,一袋狗粮不值得我去抠抠搜搜。”
“那你是为什么?”
绍文深思熟虑地想了想,然后说道:“我们不小了,不能再这样过日子了,要想着为以后做打算。”
“嗯?”汪子瀚好奇地扭过头,和绍文双目对视着。
“我们现在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都没有,总不能一直租房子住吧,想要在北京买房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我想从现在开始攒钱,以后有本了,咱们在阜阳买一套房子,再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甜品店,别管挣多挣少,肯定会比现在更有安全感。”
“哦。”听了这些话,汪子瀚乖巧地点了点头。
“别笑我想的太远,说真的,我现在真有点担心咱俩以后养老和生病的问题,你爸妈全都有自己的新家庭,根本不问你的事,咱俩要是谁得了一场大病,那可真够呛的,干啥事都得亲力亲为,连个知心的朋友也没有,更不会有孩子照顾咱们,想想真可怕,所以呀,关键时刻还是得用钱来解决困难,可这钱从哪来呢,总不会是大风刮来的吧,咱们以后可不能花钱如流水了,凡事能省就得省,真遇到事,一分钱能难倒十个好汉,你是城里人,你没尝过那种因为没有钱而办不成事的痛苦。”
“哦,嗯嗯,我知道啦。”汪子瀚抿着嘴又冲着绍文点了点头。
“就还拿狗粮来说吧,我感觉那两种狗粮其实也没多大差别,营养成分也几乎一模一样,之所以价格方面有高低贵贱之分纯粹是因为品牌的缘故,就因为你选的那种是法国进口的,所以它就贵,我选的是国产的,它就便宜,可给狗吃的东西,能有啥区别呢,法国人总不至于往狗粮里面加海参,加鲍鱼吧,无非就是一些蛋白质,粗脂肪和碳水化合物,都是一样的。你要是心理上真觉得给小不点吃那种狗粮委屈了它,那好,咱们各退一步,选中间那个价格的好不好?”
“好!都听你的。”汪子瀚笑了出来,猛地一把搂住了绍文的脖子,在他的怀里撒起了娇来。
“停!拉了。”绍文打开灯,指着门后面的那个小东西,大叫道,“小不点拉屎了!”
“啥?我怎么没闻到。”汪子瀚快速起了身,东张西望着。
“什么鼻子,这么冲的味都闻不到,小不点在门后面呢,快去帮它铲屎,这种活我可不干。”
汪子瀚赤着脚拿着纸,慌慌张张地跑到了门后面,一把将小不点抱起来放到了干净的地方,又弯着腰使劲擦着地板,旁边的小不点受到了惊吓,叫出了软软的萌萌的啊呜啊呜的声音,绍文看着眼前的这一人一狗,突然笑了起来,看来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嘛,尽管这绝不会从根本上解决他的孤寂和心中的空洞,可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狗的陪伴果然能消解两个男人之间的芥蒂,无论日常的摩擦使他们怎样生气,你摸一把狗,我再摸一把狗,公鸡掐架般的气焰便也消失于对狗子的宠爱之中了。可有一件事,只要绍文做起来,无论他摸了多少次狗始终都会让汪子瀚厌恶得不行,那就是吸烟问题。
绍文本来是不吸烟的,从半年前开始他不知道在哪学会了这个毛病,此后屋里便总也少不了熏腾般的烟雾缭绕,倘若他刚吸了烟,又不知廉耻地凑上来亲汪子瀚的脸,这恐怕会让汪子瀚立刻惊恐地蹦起来,把屋顶戳穿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十多年的相处,十多年的无烟,一朝闻到烟味,倒也让汪子瀚无可适从,不知怎么应对了。两个人协商了很多次,最终都是以汪子瀚的失败而告终。
每当不大的屋子里升腾起了白色的烟雾,我们也总能听到他凄厉的喊叫。
“你怎么又吸了,你昨天不是答应我一天只吸两根的吗,今天你已经吸了第五根啦。”
“我真想打死你,屋里全都被你搞得乌烟瘴气的,吸烟有害健康,你不知道吗?你不是说你父亲就是因为吸烟而得了肺癌吗,难道你想步他的后尘?”
“老公,求你了,别吸了好不好,趁着烟瘾还不大,咱们戒了吧,我闻着真的受不了,你以前都不吸的,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任凭汪子瀚怎样嚎叫,怎样生气,怎样哀求,绍文都照吸不误,有时候把他惹烦了,他还会踢着凳子大声吼叫:“吵什么吵,我得了肺癌我活该,我自己受着,不用你操心,你闻不惯烟味就拉着小不点遛狗去,等烟味散了你再回来。”两个人为了吸烟的事每天至少得争吵唠叨个两三遍,汪子瀚自己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话多的娘们了。
久而久之他倒也识趣了,只要绍文一吸烟他就立刻带着小不点出去散步,可他对绍文的怨恨却一点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每次一出去躲烟,他就要在心里把绍文骂上成百上千遍了:“狗东西,一点都不为我着想了,二手烟多可怕呀,闻多了能不生病吗,你自己倒还把吸烟当成了多么神圣的事呢,你这是给死神打工呢,臭绍文,我才不可怜你呢,你早得肺癌我早高兴!”他一个人牵着小不点在不大宽敞的街道上游荡着,一想到这些事就满心委屈,走着走着眼泪就要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男人吸根烟到底怎么了!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哪个懂礼仪识大体的男人不会抽烟!这是绍文的真实想法,以前不抽时倒也没多大感觉,直到有一位前来买蛋糕的老大爷硬把香烟敬上来,还亲自给他把打火机点着送到他的面前,他才勉为其难地吸了两口,这一吸不要紧,绍文从此便爱上了这种感觉,也得亏老大爷递上来的是好烟,绵软清香不苦涩,要是差一点的烟,他绝不会对吸烟产生好感。
他不能听见汪子瀚对于他在吸烟这件事上的任何批评,男人吸根烟而已,被他说得好像是捅破天的事,他更厌烦汪子瀚拿他的父亲说事,父亲得了肺癌那是因为他自年轻时就爱吸旱烟,他现在吸的香烟有过滤嘴,那能一样吗。
汪子瀚气冲冲地出了门,他一下子如释重负,属于他的快乐时光终于来了。现在,这间屋子只属于他一个人,他点着了一根又一根烟,白色的烟雾变幻莫测,在房间里飘飘荡荡,游走不定,浓厚得像是快要下雨的积云。燃着的烟头被烟灰覆盖住了真实的模样,他轻掸一下,烟灰落入缸中,烟头燃烧得更加旺盛,像魔鬼的眼睛一样通明,他把玩着香烟,像个杂耍艺人一样将时明时暗的烟把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自以为主宰了香烟的命运,事实上却成了香烟的宠物,被香烟牵着鼻子行走。
绍文猛吸一口,然后朝着半空中吐了出来,长长的烟柱像一条蛇,蛇尾正在他的嘴里含着,他不无感慨地叹息道:“以前年龄小,不知道香烟的美妙,如今会吸了才知道是个男人都离不开它,别跟我提汪子瀚,他最近唠叨得很,马上就要赶上丁芳了,跟个娘们一样,我一天才吸半盒就算多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事情怪得很,香烟好像就是一个引子,从它开始,家庭琐事的争论就像汩汩冒出来的泉水,怎么都堵不住了,无论大事小事,凡是要做决定的,必得有一场争论,两个人当初的默契和心意相通如今也全都荡然无存了,这实在令人不得其解,实在耐人寻味得很,这还是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夫老妻”吗?
汪子瀚嫌弃绍文会吸烟,绍文也不甘示弱,他鸡蛋里挑骨头,竟然在吃饭问题上挑三拣四了起来。
绍文会做饭,而且厨艺相当好,可以与五星级里的大厨相媲美,可他在家就是不做,放着这么好的手艺不去露一手,偏偏把一日三餐的活全都推给了汪子瀚,问他为什么不去做饭,他倒理由充足,说什么他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男子汉,像做饭做家务这种女人干的事他绝不会碰,他这样说得极其轻巧,极其熟练,一股子阜阳男人的作风,倒显得汪子瀚不像是家里的男子汉一样。仅因为很单纯地爱他,汪子瀚接受了一切,在洗衣做饭这种事上也妥协得体无完肤,他吭哧吭哧地把饭菜做好,又端到绍文的面前,可眼前的这个男人总是会搞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幺蛾子,不是说他做的饭菜太咸,就是说他做的饭菜太辣,有时候两个人正吃着饭呢,绍文会突然停下来,指着他的手说:“你怎么还用左手吃饭呀,你爸妈从小没教过你吗,左撇子吃饭太不尊重人了,在我们阜阳,家长看到了,打也得把你打过来。”
汪子瀚想要反驳,一想到自己确实是个没爹没娘的皮孩子,从小到大也没人纠正过他的行为,便低下头也不说话,只吞咽着自己碗里的饭。他有点纳闷,给绍文做了这么多年的饭,他都没挑过饭的毛病,更没在意过他的左撇子,怎么如今倒还吃出咸辣,论起礼仪规矩来了,他不敢细想,一琢磨心里就害怕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