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微微亮,细丝状的雾雨绵绵地下个不停,老三叔便带着王美芝来到了一家中介,这家中介是专门帮别人找工作的,性质应该和劳务所一样。中介的工作人员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王美芝,眼前这位瘦小且土里土气的妇女实在引不起他的好感,但也恭敬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句话:“女士您好!想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啊?”
“我不挑,别的咱也不指望,我肯掏力。”王美芝充满了希望。
“那行,港务局里现在还缺一位女保洁员,您去那边面试一下吧,成不成得看你自己的造化,这是地址和联系方式!”
“敢情那我们还要自己去啊,你们不送去吗?”
“我们是中介,不负责送您,50元,OK?”中介人员有点不耐烦了。
王美芝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50块钱来,递给中介,接过那张写有信息的字条。
“三叔,你帮我看看港务局在什么地方,咱俩马上好去。”
三叔接过字条,嘴里默念着:“北京东路28号,走,这个地方我送菜的时候去过,咱们快去吧。”
“好嘞。”
当他们到达目的地,王美芝看到这一切便愣住了,她眼里的这所港务局是那么地豪华,涂着黄漆的铁大门完全敞开着,上面还嵌着铁质的兔子,大门的顶部有一排铁刺,应该是防盗用的,保安亭里的保安悠闲地坐在老人椅上,一晃一晃的。局子里的楼房都是乌高乌高的,“17层、18层、19层……”她有点数不过来了,里面的树木花草都是她没见过的,准确来说她最熟悉的也就是白杨树了。一排排白的、黑的、红的小轿车停在路的中央,一抬头,毛主席正注视着她。
她思虑着:这要是打扫起来得多费劲啊!
她走进了一间屋子,坐在那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一个看似30多岁,挺着个将军肚的男人走了进来:“你们谁要在这干保洁啊?”
“老板,我我我,我是来应聘保洁的。”王美芝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啥老板呀,这是事业单位,叫我赖主任!你是中介介绍的吧,我这正缺一位保洁阿姨,能干活吧?”
“能干,不怕累!”
“行,要你了,明天就来这吧,我们这港务局已经有六位保洁人员了,加上你,第七位!”
王美芝从未这么高兴过,找工作找了那么久,终于有着落了,要好好干,要不怕苦不怕累!
王美芝第一天来港务局上班时恰逢雾雨转成了大雨,刚换好工作服就看到其他六位保洁员在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大厅里的鞋印布满了每一块地板,这边刚拖好擦好,那边又被一双双鞋印给玷污了。
“去他老娘的,瞎了眼不成,净往这边干净的地板上跐,还文化人呢,王美芝过来帮我拖拖这边。”老马满腔怒火地敲打着地板,嘣﹑嘣﹑嘣地回响着。
好不容易把这几栋擎天高的大厦给擦洗干净了,那边已经是半晌午了,这六七个局子里的女保洁员们,跟随着体面的文化人进了食堂。要说这食堂最大的好处就是便宜,包子5毛钱一个,而且特别大,那些稀饭,咸的,甜的,管喝。这些女人们一度还认为自己是沾了那些有正经工作人的福了呢。没错,她们并不认为她们的保洁工作是长久的、正式的,说不定哪天领导不高兴就齐齐下岗了呢,而那些人和她们不一样,他们在这里的工作是稳定的,是分配的,是铁饭碗。可怜的女人们,她们日思夜盼,希望自己的子女有朝一日也能干个正经工作,给分配个固定的铁饭碗。只不过她们不知道,分配工作已是上世纪90年代的历史了,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也需要自己找工作。
食堂里的人并不是那样地拥挤,可以说从来都没有挤过,因为来这里上班的人都是有素质的人,除了眼前的这几个女人。王美芝打了一份炒豆芽,8毛钱,又一气舀了三碗免费汤,一碗米饭,之后便端到没人的角落里吃了起来,她的贲门自然不像常人那般利索,得一口饭,三口汤,不然就得被噎着。女人们陆陆续续地偎到王美芝身边,都默不作声地吃着自己的饭,透过玻璃看外面,灰蒙蒙的一片,而食堂里面则是一片灯火通明,光洁的白地板能照出人的影子,蓝色的饭桌一列列整齐地排着,远处的人优雅地坐着,优雅地吃着。男人们一个个身穿西服,脚下踏着皮鞋,头发油光光地梳着三七分,显得很精神,女人们上身套着花花绿绿不知道是什么款式的衣服,下面有的穿着长裤,有的还穿着裙子,这么冷的天!但统一的是,每个人都往脚上套了一双高跟鞋,再往她们自己这边看一眼,清一色的蓝色工作服是她们的标配。看着这些优雅的女人,有时候她们总有点担心,脸上抹那么厚的白粉,洗脸时该怎么洗干净啊。
吃完饭后就到了该午休的时间了,王美芝随着她的同事们到了一间屋子,这屋子的大门显得还挺气派,铝合金的门配着镶花的木头,但一进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老王,以后这就是你的窝了,咱七个人一人一个海绵垫,垫着睡舒坦!”白大婶扒拉着远处的杂物堆,给王美芝找出一个垫子,递给了她。七个人就窝在这么一个大约十多平米的房间里,顶上挂着一个不知多少年的日光灯,发着微弱的白光,这是一个不通气的房间,晴天还好些,一到阴雨天,霉气,酸气,骚气就一股脑地窜了上来,真是好不自在。
“老姐妹,这港务局那么多的屋子,咱咋就摊上了这么个屋。”王美芝盘坐着,四处张望着这屋里的一切。
“这局子里楼高屋多,可却没有为咱们提供的,这里办公的人多,哪一间不是他们的办公室,又有哪一间不是他们的会议室,我们一个干保洁的,哪能想那么多,有个窝就不错了。快睡快睡!睡醒了接着干,你不能想象17楼又该多么脏了!”
不一会,整个房间都浸在了一阵阵的呼呼声中,她们睡着了。
等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回到家时,丈夫已经进入了酣眠,王美芝掀开锅,一股子热腾腾的蒸汽袭面吹来,一碗油汪汪的肉丝面映入眼帘。
“这个老不死的,还给我留一碗,自己吃不完啊。”她拢了拢过早褪色的头发,坐在床头的小板凳上,叨起一筷头子肉丝面就往嘴里塞,突然她大惊失色起来,嘴里发出惊讶的叫声:“啊!啊!那是什么!怎么这么好看……”
叫声惊醒了熟睡的丈夫,他赶忙起来,问道:“美芝是你吗?怎么了?”
她指着挂在横梁上的一件呢子大衣,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这哪来的呢子大衣,你看这周身镶着的绒毛,还有木质的辣椒形扣子,多漂亮啊!多暖和啊!”
“哦,这是给你买的。”
“你哪来的钱啊?!”
“我干不了别的,这几天我给后面的工厂薅兔子毛挣了百十来文,我还打算明天买点荆条,编些柳筐呢。我想你也没个像样的衣服,就让房东老妈妈代我帮你买了件大衣,不贵,就230 块。”
王美芝此时已经是泪如泉涌了,前额的头发混着泪水紧贴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她一使劲,上前抱住了绍仁,呜呜的哭声遍布了整个房间。
“美芝啊,别哭了,都老婆娘了,还没个正形啊,对了,锅里还有我买来的一碗肉丝面,吃了吗?”
王美芝点了点头,嗯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王美芝就穿着绍仁为她买的呢子大衣走进了港务局,天冷,穿这件正合适。老姐妹们都夸她换了身皮好像年轻了十来岁,像个四十岁的贵妇人,其实她也仅三十多岁罢了,自己的杨木也才几岁而已。
换了工作服后,一天的忙碌又开始了,这几栋大楼是平均分给这些保洁员的,也就是一人干几层,干不好谁也别想下班。王美芝要打扫的是东组团的那大半个高楼,每个楼层都要扫一遍,拖一遍,里面的房间也要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而且还要赶在里面的办公室人员来之前尽快弄好,要不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东一扫帚,西一扫帚的,空惹人心烦。每个房间门口都有一个垃圾桶,一层楼大概有五六十个吧,都得弯下腰,一个个地收好里面撑得鼓鼓的垃圾袋,再一个个地重新套上新的垃圾袋。最后一步就是要洗刷厕所了,虽说局子里的都是有素质的人,可总也会遇到忘了素质的人,那就得靠这些保洁员们一个个地放水冲马桶了,再不济的,戴个手套或拿个铁刷子把马桶上的粪渍抹掉就是了。这是她们的任务。
在第四层的活动室有一面大镜子,到了半晌或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就会来这里跳舞,她们穿着紧身的衣服,伴随着咚咚咚的音乐,便开启了旁若无人的舞蹈表演。王美芝每次来这打扫都会被这精彩的步伐所迷惑掉,索性放下手中的活,看个够。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啊,也能随着这音乐忘了自己的这副皮囊,陶醉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氛围中。她所能做的就是轻轻地打开门,拿着自己的扫把,出去,哼起自己老家的小调:
“莫要说我真快活,神仙窝里淘吃喝,哎海哟……”
下午,赖主任就召集了这几位保洁员进行了一次会议,所谓的会议无非就是让她们去干怎样怎样的活。
“各位听仔细了,局长说待会要把正楼一层的家具搬到三层的各个办公室去,就你们七个保洁员去干了!”说完,赖主任就指着家具给她们看。
“这不是我们的活啊,我们只负责打扫过道和房间,这是搬运工干的。”老马率先站了出来,盯着赖主任。
“少废话,你们既是保洁员,又是搬运工,我说是啥就是啥。”末了,赖主任又加了一句,“咱这不是人手不够吗,你们不搬谁搬?我搬?”
“给我们加工资吗?”
“加啥加,这是你们必须做的,快去搬!”
王美芝她们互相看了看,又望了望眼前气呼呼的赖主任,无奈地走向那一排排整齐的巨型家具。
“真把这港务局当成自己家啦。”一个声音从她们之间冒出来。
这些女人们,两人一组,或三人一组,抬着这笨重的玩意艰难地上着楼梯,小心翼翼的。
“哎呦!”
“怎么了,王美芝?”
“这个柜子腿磕到了我的脚了。”
“那先把衣柜放下来!”
只见王美芝的脚顿时一片淤青,不一会竟肿了起来。
“你先歇着吧,我们六个人来搬。”
“那哪成啊,让赖主任看见了影响不好,我没事,来,咱接着往上搬。”
只看到王美芝一瘸一瘸地上着楼梯,活像一只断了腿的母鸭子,那模样真是好笑。
这样艰苦的劳作持续了几个月,在接了老马的电话之后就不平静了。那天中午,刚吃过午饭,老马就哭哭啼啼地打来了电话,还说自己不活了,几个人细问之后老马才说出原因。老马的儿子要结婚,听说谈了好几年,正当婚事办了一半时人家女方娘家人不同意了,说要想顺利把媳妇娶到家还得再拿三万元彩礼钱。她儿子不分青红皂白也只管向老马两口子要,农村人哪来的这么多钱,为这事都快把老马逼得自杀了。不能眼睁睁看着说好的媳妇娶不到家啊,王美芝等一行人便凑了一万五,加上老马又向银行贷了一些,可算凑足三万把媳妇娶回家了。
唉,农村人办事可真不容易啊!这是王美芝的想法,救急不救穷也是必须要记在心里的,想当初丈夫带着自己去看病,亲戚邻居也没少出力,家里的钱扣除了自己的医药费,还完账,还剩两万储蓄,拿出五千给老马解燃眉之急,也算是一件善事了,可是她一想到那些钱的来处,心口就针扎得疼,只好摸着自己的胸口,努力地挥去那些痛苦的记忆。唉,穷人啊!
王美芝愣出了神,从久远的回忆里醒悟过来,看着蹲在地上的老马把赖主任的唾沫星子擦干净,听她说道:“老王,让你还唱,你说你来这港务局也都好几年了,咋就那么喜欢唱歌呢。”
“嘿嘿,我这辈子就是喜欢唱,唱得喜庆,唱得愉快!”王美芝洛洛地笑了,“今个是十五,上个月的工资应该打到卡里了吧。”
等到王美芝下班后赶到银行时那里已经快要关门了,她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走到人工柜台,把里面的工资悉数取了出来,她每个月都要取,放在工资卡里她不放心。
“唉,还是只有这区区1500块。”她轻声说着,在这港务局里干了那么多年,物价翻了几番,9块钱都买不了一斤猪肉了,只有她的工资还是这么可怜巴巴的,谁让她自己就是干保洁员的这条贱命呢。虽然这些年打的口号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所有的工作都是受人尊敬的,可自己的工资赤裸裸地在那摆着,扎眼得晃。
唉,看来我还得找一份工作,干一份哪能养家啊。她眉头紧锁,思量着一些事。她知道,就在港务局的斜对面有一家酒吧,每到夜晚那里便汇集着各色的人物,兴许到那还能谋得一份保洁的工作,她只能干保洁,这样白天在港务局干,夜晚在酒吧干,能拿双份的工资。
一旦知晓了自己的想法,任何理由都抵挡不住去执行的脚步。次日一下班,王美芝便踱步来到了斜对面的喜得龙酒吧,嘿,还别说,这可真是个热闹的地方。这个点天已经黑了,喜得龙酒吧这几个大字被闪动的霓虹灯围成了一圈,大老远就能分辨得出来,罕见的是,酒吧的门口还有两个长相清秀的小门童,由他们一人一边拉开帘子并道出一句欢迎光临,王美芝顺着这一声问候就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火热的世界,远处的吧台后柜上摆满了各种酒品,年轻的服务员站成一排,为顾客一杯杯地调着酒,这酒应该很贵吧。又一眼向那一边眺去,一对对的青年男女随着激烈亢奋的音乐扭动着自己的腰肢,乱晃的光打在他们的身上,真是晃眼。王美芝眼晕,赶紧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可真是要了自己的老命。她躺在了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角落里一阵阵的吵架声才让她意识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王美芝顺着噪杂声向旮旯里望去,只见两三个男青年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拉扯着,女孩的后背被泼了酒,湿哒哒的,紧贴着脊梁,形成一道弧形曲线。她忙站了起来,看了看周围,其它人都在各忙着自己的事,一个趔趄大步走上前去,说道:“小伙子你这是干啥,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家像什么话,听大婶的话,放开小姑娘。”没想到女孩上前一步插在王美芝和男青年的中间,张着一口满是酒酸的大嘴,朝着她就大声咧咧起来了:“怎么了,我和我的哥哥们吵架打趣碍你吊事了,大妈你管得也忒宽了吧……大妈你是不是有病啊,还是精神病的那种?”王美芝的脸火辣辣地疼,她把头顶上的头发捋了几根盖住眼睛,低声向女孩咕哝着:“大妈不懂,你注意点安全。”她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青年搀扶着女孩,一边一个,搂着腰肢,走出了酒吧的大门,她无力再说些什么了。
“你就是来应聘的保洁?”经理仔细打量了一番,“虽然矮小,这活能干吧,到我这里干夜班,看,这,这,那,都是垃圾,都要打扫干净。”
王美芝点点头,允诺一声:“能干!”
末了,经理探过头对她说:“刚才和客人发生争吵了吧,没事,但下回记住,别搭理喝醉了酒的人,酒吧不负责他们的死活。”
王美芝睁着眼睛看着经理,有话想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