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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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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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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三十一章

少女的爱情就像昂头的向日葵,只要有太阳在空中,势必要拼尽全力去追寻能让自己生命充满力量的阳光。对于朱温馨来说,她的太阳就是杨绍文。只要一想到他朱温馨就浑身充满了力量,心里也会激起一阵热流,刺挠得很。只要一见到他,她满肚子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想贪婪地瞧着他,靠近他,感受从他健壮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和醉人的掺杂着一点樟脑味的雄性香味。他真像一个太阳,坐在他的对面,隔着七八公分的距离,却能感受到一股股的热量从他的身上喷发出来,让人在大冬天里也感觉不到冷。朱温馨有时候在想,自己真是一个俗人,倘若他再瘦弱一点,再矮一点,再黑一点,再丑一点,她一个清高自傲的女大学生还真不一定能得看上这个农村出来的学徒工呢,更不会对他魂牵梦萦朝思暮想了。可这个三叔却实实在在长着一张如此勾魂摄魄的俊脸,健壮的身材配着一双修长的腿,让人见了不得不喜欢,不得不痴迷。反正朱温馨是无法自拔了,平时里只要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这个对她不怎么热情的三叔,绍文的影子就像幽灵一样,总是冷不丁地突然出现在朱温馨的脑海里,只要一想起这个三叔呀,那后面的事准没法再专心做下去了。

少女总是喜欢美好的事物,花和人都不例外,虽然正如她自己所想的那样,她可能只是俗气地特别痴恋某一个人的外在,可这又有什么错呢?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女不爱颜,这是少女的天性,我们也不忍苛责。

自从去年国庆朱温馨独自一人去北京见了绍文之后她就沦陷了,彻底沦陷了,和她伴游北京城的那半天里,绍文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以及说话的每一个音符都牢牢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你看,绍文走路的姿态多么优雅啊,你听,绍文说话的声音多么温柔又有力量啊,他简直是从天上飞下来的男神,落在凡间却不受一点凡尘的沾染,依旧是那么干净贵气。朱温馨恨不得立刻就毕了业,立刻去找他,向他表明爱意,最好能尽快和他结婚,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她在脑海里傻傻地规划着模糊的未来,企图一觉醒来脑子里所想的那些就能变成现实。

向绍文表达爱意是必须的,但什么时候去说却成了朱温馨犹犹豫豫不知所措的心头大问题,她本想毕业再说,反正也没两年了,要是那时候绍文接受了她的爱意,立马和他结婚都不是什么问题。可她转头一想,心里又难受起来,时间不等人啊,绍文又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工作,什么样的人没有,像他这样帅气的人,要是被别的女生提前一步给抢走了,她连哭的地都没有,再说了,国庆回家给绍文他母亲送糕点的时候就发现老妈妈特别忧心小儿子的婚事,嘴里一直不停地说要给绍文相亲,想给他尽快说一个媳妇。一想到这,朱温馨反而比绍文他妈更加焦急了,她反反复复思考了好久,决定春节回家时一见到绍文就向他表白,自己要抢占先机,不给那些潜在的对手留任何机会,要是绍文同意了,他们就先交往着,等自己毕业后就和他结婚,要是绍文不同意,那以后的事以后再看着办,但也决不能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想好了这一切,她就安心等待着寒假。考完最后一门专业课后,她连床上的被子都没有卷,背着自己的小包在皖西北商贸城等来了一辆农村客运就带着心事迎着满天的冰霜回到了家。

还不到年关,绍文自然还没有回来,村里外出打工的男人女人们基本上也都没有回来的,除了大学放假早以外,各行各业仍旧在忙碌着,就连功课最不需要费心的小学生都还在上着课呢。从城里回到杨庄村也就三四十分钟的时间,到家时父母都不在,只有爷爷和奶奶手插在袖子里面坐在火炉子旁边烤着火唠着嗑,一看见孙女回来了,老校长和妻子立刻站了起来,出门前去迎接,空荡荡的院子里顿时活泛了起来。

“温馨啊,回来啦,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好让你爸去接你,来来来,快进屋,这么冷的天,你咋穿得这么单薄,别冻坏了。”老校长接过孙女手里的背包,就拉着她往屋里走,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着。

“哎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人去接,再说我爸他有时间吗,天天要带课开会,我给他打电话他都很少接我的呢,即使接了说不了两句就挂了。”

“哈哈哈,你这丫头,你爸是校长,可比不了从前,全校的事都是他一人担着,可别怪他,你要是想家了就打爷爷的电话嘛,我和你奶奶现在退休了,成了光吃不干的老废物,整日在家不是种种菜就是喂喂猫,爷爷有的是时间。”

“哪有怪他啦,我就是这么一说,爸妈忙我都是知道的,祖国的花朵是不能耽误的。”朱温馨摆弄着头发,慢腾腾地坐在了门口的椅子上。

“看这大冷的天,让你奶奶给你去烧两个红芋暖暖身子可好?素玲,快去给温馨弄点吃的。”老校长摆动着手,叫着妻子,徐素玲听到丈夫的吩咐后,正准备起身到灶屋,却被孙女一把拦住了。此时朱温馨的脑海里突然燃起了一个念头,趁着父母不在家,倒不如先向爷爷奶奶吐露一下心声,看看他们的反应如何。

“哎呀,我不饿,你们快坐下,好长时间没见爷爷奶奶了,我想和你们唠唠嗑说说话。”看着两位老人安稳地坐了下来,朱温馨鼓起勇气,又继续说了起来,“爷,奶,我,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你们说可咋办?”

听到孙女的话,两位老人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诧,只是互相看了看,微微一笑,老校长便不慌不忙地说了起来:“哦?我孙女谈恋爱啦?”

“没有没有,还没谈,只是我喜欢那个男孩,不知道人家对我是啥态度。”面对着爷爷奶奶,说出自己心里见不得人的事,这让少女臊红了脸。

“这是哪个男孩子修了八辈子的福哦,竟然被我家温馨看上了,是不是你们班里的男孩子,长得周正吗?”徐素玲老妈妈听到孙女的话,也好奇地问了起来。

“他长得可周正了,一百个男孩子里也挑不出像他那样帅气的人,反正我一看到他就春心荡漾了,但他可不是我们班的,我们班里的男生都比他丑。”说着说着,少女竟然笑了起来

“那他是你们学校的?”

“也不是我们学校的,我至今没发现我们学校有比他长得好看的人。”

“这真是怪了,都和你不是一个学校的,你是咋认识他的呀。”徐素玲不解地嘀咕道。

“哎呀,你们就别乱猜了,我就问你们一句,他要是也喜欢我,你们赞同我谈恋爱吗?”少女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老校长和徐素玲。

老校长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插到炉子里引燃了,吸了一口便开腔道:“按理说你都这么大了,又上了大学,谈个恋爱也不算过分,哪个大学生没谈过恋爱呀,对吧,素玲,但是,现在的大小伙子可不像以前那么实诚了,嘴皮子学得那叫一个油腔滑调的,哄起女孩子来有板有眼的,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和你爸妈也早就谈过好几次你的终身大事了,我们不阻止你在大学里谈恋爱,但是有一条,谈之前必须把人领回家,让我们看看那孩子的脾气秉性如何,我们要是认为不过关,那就没戏。”

“不用带回家,你们都见过他,而且熟悉得很呢。”少女稍稍昂起了头,露出了一种特别期待又稍许自我感动的神情。

“谁?”这老两口听到孙女的回答,几乎同时问出了口。

“就是咱庄上的一个帅小伙。”少女羞涩了起来,不敢再看他们。

徐素玲老妈妈立刻警醒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孙女的话,她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后,便露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拉着屁股下的板凳就朝着孙女移了移:“你可别瞎说,你在庄里才呆多久,哪会认识什么帅小伙。”

“奶,没骗你,去年春节元宵舞狮子大会我看上了咱庄的一个小伙,那长得叫一个帅气,叫一个精神,我看一眼就深深地喜欢上了。”

“不行,咱庄的不行!”徐素玲老妈妈提高了声音,甚至有点狠恶恶的,“我还以为是你的同学呢,弄半天净是兔子的窝边草,你这什么眼光呀,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咱庄的小伙连高中毕业的都很少,拿什么配你,光学历这一项就不行。”

“奶,他配得上,他还就是高中毕业的呢。”少女急了,说话的语气也快了一些。

老校长用指尖弹了一下香烟上的灰烬,烟头上立刻出现了一个明晃晃红通通的燃烧点,一股飘悠悠的白气还顺着他的掌腕散到了屋檐上。老校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赞同或反对的神色,只是在静静地吸着他的烟,等到妻子嘀咕完了,他才抬起头问起了孙女:“行啦,你俩都别瞎哼哼了,说了这么多,你看上的那个小伙到底是谁呀?”

“绍文,杨绍文!”

“啥?你这丫头,你咋那么长眼呀,他可是你的三叔,跟你爸一个辈呢。”徐素玲怒不可遏,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啥三叔不三叔的,他也没比我大几岁,而且他姓杨,我姓朱,算是哪门子三叔呀,我们年轻人不认这一套。”

“认不认不由你,这是按庄里的辈分排的,你爷爷和他父亲可是实打实的一辈,就算没这一茬子,他是个打工的,你是个大学生,不般配,你可知道?”徐素玲又急又气,拉起孙女的手就是一顿耐心的劝说。

少女甩过老人的手,闷哼一声就面对着爷爷撒起了娇:“俺爷,你评评理,我喜欢绍文有错吗?他是男的,我是女的,为啥我就不能喜欢他!”

“嗯,这没错,当然能喜欢他,绍文这孩子是我的学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面容长相自然是没得说,他的脾气秉性我也知道,不差,人也上进,听扁鹊老师说,过几年他要回阜阳开一家西式甜品店呢,难怪你对他一见钟情。”老校长吐出了一口浓浓的白烟,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却引来了妻子一连串的干瞪眼。

“俺爷,这么说你也喜欢绍文,你同意我们谈恋爱啦?”

“我同不同意倒没啥,关键是人家同不同意,我看呀,绍文不一定能看得上你。”

“凭啥看不上,我可是阜师院的大学生,还能让他受委屈了?”少女挑了挑眉头,一脸不屑地说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绍文的眼光也高着呢,你不知道,这两年他妈托媒人给他相了几十个妮子呢,这其中也有不少有钱人家的,也有大学文凭的,也有长得十分俊俏的,他愣是一个都没相中,你呀,我看悬。”老校长不紧不慢地说着。

“我不信,我是真心喜欢他的,和别的女生不一样,绍文肯定能感受到我对他的感情。爷,奶,你们别告诉我爸妈这件事,啥都别提,等绍文同意和我谈恋爱了,我自己跟爸妈说去。”少女反而坚定了信心,表现出了一副无坚不摧的神态。

“行,我们不跟你爸妈说,也没啥好说的,烟吸完了,”老校长扔掉手里的烟把,扭过头对着妻子喊叫了起来,“晌午了,快去做饭,给孙女做顿好吃的,快去,我给你烧锅。”

两位老人齐刷刷地去了灶屋,只剩下少女一人坐在火炉边拉扯着自己长长的秀发,静静地想着那蜜酒里泛酸的心事。

越来越冷的天气像土匪一样,冷不丁地就突然袭击一下,但这却凉不了少女滚烫又激动的热心,她一连几天给她的三叔发了好几条短信,虽然只收到了一条回复,好在少女已经确定,她的男神大年初一就会到家,她的一切有关他的计划都在脑子里井然有序地组织着,就等着主角的登场了。

临近春节的那几天,少女实在睡不安稳,头一挨枕头,绍文会表现出来的各种反应和可能的结果就在她的脑子里反复跳演着。

“怎么办?要是绍文拒绝了我,那可咋整,他现在对我不冷不热的,都没有那种兴奋积极暖乎乎的感觉,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个啥,”少女不安地独自默言着,“对,就这样,他要是拒绝了我,我就当着他的面娇滴滴地大哭个不止,看他还怎么忍心拒绝我,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女人的哭声。”这样一想,少女紧张不安的心情又渐渐和缓了,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天黑得早,时间却并不算晚,少女望了望窗户,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粉红色的印花毛大衣披在身上,攥着一把手电筒就轻轻走出房间,直奔村庄的最西边去了。天气虽然冷,但空中的星星出得却格外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银河,这样好的星辰应该是此刻鸿钧老祖正在天上烧烤所撒的又白又细的芝麻。少女慢腾腾地来到了这村西头野地里所静静矗立着的低矮的瓦房,黄腾腾的灯光从塑料布钉成的窗户里透射出来,这就是绍文的家了,只不过这屋子里面此时只有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她便是绍文的母亲。少女知道她所爱恋的男人此刻还没有回来,可是她忍不住要来这看看他的住所,望着里面的灯光,想象着他在这里的衣食住行,想象着他在这里的欢声笑语,就好像他已然在这间屋子里一样。少女呆呆地站在黑暗中,却在极目远眺着那窄窄的一处光明,望着望着,却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然地湿润起了眼眶。她呼出了一口热气,转过身背着那间屋子,想尽快离开,可还没走两步呢,眼前的一切让她惊异地张大了嘴巴。

这是一番怎样美妙而又奇异的景象啊!看吧,少女的面前出现了一条用向日葵花瓣铺成的小路,这条金黄色的小路并不是死的,而是充满了生机,向日葵的花瓣在少女的周围漂浮流动,而这条小路却在缓缓地飞升着,一下子就绵延到了天边,在一种分外柔和的光亮中,这条诱惑人的小路伴着花海像一个斜斜的梯子,连通了九天。少女不受控制地迈动了步子,仰着脸望着柔和而又炫目的光,像仙女一样,轻盈地登上了花海,她的脚坚实地踏在了向日葵的花瓣上,漆黑的地面渐渐离她远去。

少女高昂的头颅兴奋地望着星空,此刻一个高大的身影戴着黄金的面具从天空中踏着花瓣飞奔而来,他来迎接她了。

“你是来迎接我的吗?我亲爱的人儿。”少女含糊不清,略带羞涩地询问着。

“是的,我来接你了,跟我一起到天上去吧,鸿钧老祖此刻正在银河烧烤呢,有香辣兔头,麻辣兔心,还有蒜香臭干子,都是你喜欢吃的。”

“那你是谁?是天使吗?还是绍文?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你不是说出来了吗,我是你亲爱的人儿呀。”他笑而不答,一把攥住了少女的手心,拉着她就在天际中飞奔着,周围的向日葵花海紧紧跟着这两个人,围着他们旋转,围着他们飞舞。此刻,浩瀚的整个宇宙都是他们的舞台,这般轻盈的身体,这般开阔的视野和空间,让少女可以随心所欲地踏着步子在空中尽情起舞而没有一点障碍。

飞过了银河,男人将少女领到了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地界,这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位长髯白发的老头子在空中飘着,他的面前是一大片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食物,果然,这老头正在烧烤着美味的兔肉。少女急不可耐地就想飞过去享受美味,却被男人一把阻挡了。

“我亲爱的人儿,让我去为你拿那烫手的食物吧。”他朝着老头飞去,老头笑着点了点头,他也微笑着回应,这飘忽不定的景象让少女有点恍惚。

男人将食物送到了少女的手中,可还没等她张嘴,她就感到头脑一阵发昏发沉,不知怎么了,身体也像被绑上了大石块一样,猛地一下子就急坠了下去,她向男人呼救,可站在高高天空中的他却在哈哈大笑着。

少女如坠深渊,滑落到了银河,又滑落到了九天,最后直挺挺地摔倒在了地面上。

“哎呦,疼死我了。”路面上十分湿滑,一个不小心,她摔倒在了湿漉漉的砂石子路上,脑子里瞬间猛一激灵,仿佛明白了什么。污泥将她的印花大衣都弄脏了,她扶着地面谨慎地站了起来,小声地骂了两句,又将两只手背放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露出了一副醉醺醺的痴笑面容。

绍文突然提前回来了,这让少女心里猛地一慌,大事临了,在心里策划了上百遍的计划却不知如何进行了。再后来,家里人告诉她,绍文的二哥死了,是被积雪压垮的电塔给活生生砸死的,这样一来,绍文提前回来也就有了原因,这个时候正是他们一家人悲痛的苦难之日,她不能去给绍文添乱,她懂得分寸,起码也得等到亲人埋葬了之后。可是她等不及要去见他了,哪怕只是见上一面。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扁鹊,她曾经帮过自己要到了绍文的联系方式,如今二叔去世了,她心里不知道该怎么难受呢。在绍文回到家的第二天下午,朱温馨纠缠着母亲,要和她一起去扁鹊家劝劝,顺便看看他心中的绍文。

母女两人在一个下午拿着一些礼物就来到了扁鹊老师的家,绍文果然在嫂子这里,不但他在,他的老母亲和大嫂全都在。少女自动忽略掉了其他人,眼光直朝着绍文望去,一看见他就极度兴奋地跑了过去:“小叔,回来啦,怎么不给我发个消息嘞。”

“事儿发生得急,我回来得也匆忙。”绍文抬起哭丧着的脸,冷冷地望着笑容可掬的少女,没有一点表情。少女立刻收住了笑颜,意识到了什么,随即也露出了一副悲伤凝重的面容。

母亲一进到院子里,放下礼物就赶紧走到扁鹊老师的身边,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看见了扁鹊老师满不在乎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冷的天,你怎么来啦,怎么还带了礼物,咱们都是同事,你也太客气啦。”

母亲支支吾吾了起来,看见满脸春风的扁鹊,一时半会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刘老师,可千万要放宽心啊,再大的苦都会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咱们也没法改变,千万可不能再伤心了,当心身子呀。”

“你看你说的,我能有啥伤心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快过年了,我家绍义就快回来了,一家人终于能团团圆圆的,为啥要伤心。”

“可是他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是不是,胡扯,乱侃,你是听村头那些碎嘴的娘们说的吧,她们就喜欢说个稀罕新闻,胡侃个风言风语,你不想想,我家绍义又不是电工,怎么可能会死在电塔下面,这样的闲话别传了,咱们都是人民教师,可不能和那些好事的妇女掺和在一起。”之后,她又转过头对着婆婆和嫂子说道,“俺妈,嫂子,你们也是,也别再说关于绍义的闲话了,传那样的谣言有啥好处,这是在诅咒绍义啊。”

温馨悄悄地转过头望着绍文的母亲和他大嫂,只见她俩啥话也不敢说,只是待在角落里无声地抹着眼泪。

出了扁鹊的大门,朱温馨倒好奇地问起了母亲:“妈,俺绍义叔到底死没死呀?”

“死了。”

“那扁鹊婶子怎么说没死,还说是谣言呢?”

“唉,这恐怕就是伤心至极的表现吧,别问了,你还是个丫头,不懂,你扁鹊婶子的情感最细腻了,性格又倔强,让她慢慢接受吧。”

听到母亲的话,朱温馨慢慢落下了步子,趁着距离还不远,便朝着院内的刘扁鹊望了过去,只见她拿起大扫帚,挥舞着手臂,在庭院里笑得格外灿烂。

熬过了一日又一日,终于等到了绍义下葬的日子,朱温馨和家人一起到主家烧了素纸,吃罢了饭后,又亲眼看着一大帮老头子抬着棺材出了门,糟心的事都尘埃落定了,她才敢决定把自己的爱慕告诉绍文,只有告诉了他,她的全部痛苦和激情才能被压制住,而不像现在如此泛滥,至于他同不同意,那就是老天的事了。

棺材出了屋,直往地里去,主家的院子里灵棚已经被拆除,唢呐乐队也跟着吹吹打打地去了,除了一些宗族门里的女人们还留在家里,男人们都跟着棺材去了田地里。透过窗户缝,扁鹊婶子正在东屋里抽嗒,头上简单地围了一圈白头巾,脚上的鞋是正常鞋,都没有换,可见,她应该是极其不情愿戴那些白孝布的,头上的那块也应该是门里人硬给她系上的,不知道她有没有接受丈夫的死亡,但从她那悲伤疲劳的表情上来看,与前几日她灿烂的笑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或许,她应该是慢慢接受了绍义叔的离去吧,也可能在她的心里丈夫还活着,谁知道呢。

温馨可不管那么多,她的心里只有绍文,至于死了其他的谁,又活了其他的谁,说实话,她并不是很关心。绍文待会就要回来了,从地里到家要用好久的时间,不妨先去杨庄小学门口的亭子里等着,那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她要来个守株待兔。

温馨这样想着,便悄悄抬起腿离开了扁鹊家的院子,可才刚出院落,就听见一位妇女快速挪动着步子,带着粗大响亮的嗓门,一路哀嚎着:“我刚和俺当家的一路冒着冰雪,拉着毛驴,走一路子问一路子,这才一到庄里就看见个出棺的,我还以为是咱庄哪个老头老太太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呢,一问才知道,哪能是绍义啊,这年纪轻轻的,咋就遭这样的大难,扁鹊在哪?扁鹊,嫂子回来啦,你可要保重身体呀……”妇女喋喋不休地冲进了院子,四处打望着,温馨停在门外看了一会,认出这就是常年蹲在村头最嘴碎的那个妇女头子丁芳,这个女人,就喜欢打听人家的事,没事还爱说说闲话,她记得第一次回村的时候就被这个女人问东问西,问得心烦。院子里几乎全都是她的声音了,少女对着她撇了撇嘴,一副十分鄙视的模样,之后便快步跑了起来,到了目的地,往那亭子里一坐,只静静等着心尖上的人儿快点归来。

抬棺的老头扛着木桩和绳索陆续回来,这表明绍义的坟坑已经被他们填平了,绍文也肯定跟在他们后面。少女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等着人一个接一个地从亭子边走过,她才看到沿着枯黄的麦陇上,走过来一个头戴羊角白帽的男子,就是他!少女立刻兴奋起来,把窝在嘴里重复了几十遍的话又默默演练了一番,只等他的到来。

绍文慢慢走近了凉亭,还隔得有十几米远呢,就看见朱温馨冲着他疯狂地摆起了手,他一惊,只觉得纳闷,这个大侄女怎么来这等他啦,她一个妮子,找自己能有啥事。随着越走越近,他本想打个招呼就一走了之,可是一想到她妈她奶在二哥的丧事上帮了那么多的忙,也就不忍心直接离去了。绍文靠近了凉亭,少女一看到他渐渐逼近,就急不可耐地打起了招呼:“绍文小叔,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戴着一顶羊角帽呢?”

“哦,这是风俗,我没成家,无论多大都得戴着羊角帽,成家的男人只需在腰上系一条白孝布就成了。”绍文答道。

“小叔,过来过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保准高兴。”少女天真地召唤着他。

“能有啥好消息,现在对我来说,好消息就是我二哥能活过来。”

“哎呀,这个我没办法。”少女蹦蹦跳跳着离开了亭子的台阶,自己跑到了绍文的面前,“这个好消息就是,以后你再去参加丧葬可以不用再戴羊角帽

,往腰上系一条白孝布就够了。”

“嗯?你这话啥意思?”绍文的心里一下子就打起了鼓,砰砰地响着。

“就是,就是,你真要我说?”

“算了,说不出来就别说了,我还有事,我要回去了。”绍文扭头就想走,却被少女一下子给拦住了。

“小叔,你听清楚了,我喜欢你,今天我要跟你说我喜欢你,我不但喜欢你,我以后还要成为你的媳妇,我要和你结婚,谁也不能阻止我,我喜欢你。”少女一股脑说了好几个喜欢,这给绍文迎头来了个措手不及,虽然他早就觉察出了少女的一些苗头,可那毕竟还是模糊的,隐含的,不透明的,像她今天这样如此肆无忌惮地公开向自己表达爱意,真好比给他来了个突击战,他还完全没有考虑过应该怎样应对这种情况呢。

绍文结结巴巴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被少女连着追问了好几次,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这个,不太好,有点不行,太那个了。”

“有啥不好的,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从去年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得不得了,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了。”少女激情澎湃地回应着绍文。

“我的天,你才见过几个男人呀,就说出这样的话,你们上过大学的女生都这么开放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开放,我喜欢你,我只想争取,不想让自己后悔。”

“可我跟你差着辈分呢,大侄女啊,我跟你爸是一辈的,你是我的晚辈。”

“屁,什么辈分不辈分的,我们姓都不一样,哪来的辈分,你才比我大三四岁,我们才是同辈人,其它的在我这都不作数,还有啊,以后别叫我大侄女,直接叫我温馨,我也直接叫你绍文哥。”

“你这妮子,连辈分都不认了。”绍文生了一头刺挠的热汗,大脑却在不停地转着,想着该怎么摆脱这个棘手的丫头,想了大半天,他也狠了狠心,在少女的再三逼问下,终于开了口:“温馨啊,你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胡话了,实话告诉你,我在北京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也再不可能喜欢其他人,你现在明白了?”

听到这扎心的话,少女立刻无助地跺着脚哭了起来,就像自己一直珍爱的洋娃娃突然被别人抢走了一样,就像自己高高兴兴地走在大马路上,一下子掉进了漆黑的深井里一样,就像眼看着快要到自己嘴里的麻辣兔头,莫名其妙地飞走了,还没有了踪影。

“我还是晚了一步,我说以前你回消息怎么那么慢呢,原来你早就被别人抢走了,我不要我不要呀,我真的好喜欢你,我只要你,绍文哥。”少女梨花带雨,小小的脸蛋已经被泪水给糊住了,尽管身边的妮子如此楚楚可怜,狠心的绍文还是没有一点动容和怜悯的感觉,只是任着她哭,却一句话也不说。

“她漂亮吗?”尚处于悲伤之中的少女突然问起了绍文。

“漂亮。”

“她温柔贤淑吗?”

“很温柔,也很体贴,总是事事为我着想。”

“为什么会这样啊,我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你们怎么能这样啊。”少女用胳膊捂着嘴巴,哭哭咧咧着跑开了,此时绍文一个人留在亭子里,却没有了刚才想要尽快离去的念头,反而十分安稳地坐在了亭子里,想起了北京的那人那事。

朱温馨在外面溜达了一下午,迟迟不愿回家,自己满腔的激情热血再有力量也抵不过别人冷冷的一句话,她的身子软绵绵的,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直到西边的低空中出现一片红晕,她才回到自己的家。到家之前她还特意梳了梳自己的乱发,又用小瓶装的爽肤水按摩了一下眼圈,待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时,她才走进家门。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在家,四个人坐在屋内,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看到温馨回了家,简单地和她打了声招呼便又进入了沉闷的话题,温馨没心情加入他们,走到沙发边懒懒地一躺就听起了长辈们的讨论。

“这次扁鹊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我感觉精神都快有点不正常了,今天总算把绍义下了葬,要不然再让扁鹊多看两天,非把她整疯不可,太煎熬啦。”朱开放一边拿着妻子递过来的橘子,一边不无叹息地说着。没想到这么一个无意的话题却激起了老校长阵阵动情的感慨,他端坐在门槛上,手里握着木质的拐杖,时而望着门外,时而望着儿子和妻子,十分难过地说道:“我看错绍义了,他是我的学生,我教了他两年,我原本只以为他淘气,脾气大,又倔又犟,爱搞一些不着调调的事,到了三十岁还没娶着媳妇,也太不正混了。可是我错了,看一个人不能光看他的表面,要从他骨子里的为人处世去看他的全貌,我就问你们,会有谁好好的火车不坐,非要凑个热闹,大冷天的去帮别人抢修电塔呢?他只是一个旅客,却这样热心,善良,他本可以不去上塔的,那自然可以避免一场横祸,但这是他骨子里的行事,他还是去做了,现在我一想到他被砸在了雪地里,满身的浊血,我这心啊,就疼得受不了。”老校长拿起手帕,慢慢地蘸着眼角边的泪水。

朱开放看到父亲这样悲伤,急忙和妻子走上前去安慰,劝说了好久,老校长才渐渐恢复了平静,却又抓住了儿子的手臂叮嘱了起来:“绍义是咱们泉河两岸的好儿女,你要在学校里多多宣传他的事迹,咱们农民没啥大本事,可咱们却有一颗无比热诚的心,这就是热心肠和善良,这也是我们做人的根本。告诉孩子们,以后无论去哪,都要保持善良,即使这个世界对善良的人并不友好,但是依然要有一颗善心,没了善心,我们的世界就太枯燥太可怕了,儿啊,记住了吗?”

“爸,你放心吧,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在学校里宣传这件事的,天快黑了,咱们进屋吧。”

朱开放和妻子扶着父亲挪进了堂屋,躺在沙发上的朱温馨方才也迷迷糊糊地听到了爷爷的话。不过她的脑子里现在是一团浆糊,可没有过多的精力去理解什么“善良”,待话落人静,她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等到晚饭,朱温馨在沙发上睡了两个小时,这一天也随着她大起大落的心情渐渐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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