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楼的头像

杨楼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3/31
分享
《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六十五章

新年过后,杨庄村又呈现了一副更加繁荣的景象。国家的扶贫政策好,杨庄村又处于蓄洪区,党和国家下了决心要让全国的贫困区域彻底脱贫,这不,村里也沾了扶贫好政策的光。

扁鹊自从失去了孩子之后,便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学和扶贫上,还主动做起了扶贫干部,主管杨庄村的扶贫工作。她把来自娘家云南的香草引进了村里,鼓励村们民在自家的边角零碎地上全都种上这种气味芬芳的香草,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植物,有着红色的根须,黄色的叶片,开着蓝盈盈的小花瓣,全身没有一处不是幽香幽香的,除此之外,这种香草具有驱虫醒脑和提神的功效,还能活血化瘀,有益睡眠。她带领全村的妇女将这种香草加工成了各种形状的香囊、枕头以及绣花布鞋,借着国家的扶贫政策和村主任杨老五的人脉,在互联网上做起了电商,香囊在全国各地销量很好,简直是有多少就能卖出去多少,并且还在村里形成了一种风尚。不论男女老幼,都养成了佩戴香囊的习惯,走到哪裤腰带里都别着一枚精致的香囊,男人们佩戴的朴素一些,只在里面的香草中下功夫,那味道简直香得令人神魂颠倒,杨庄村的臭男人再也不是臭男人了,全都变成了香男人。女人们的香囊不但味道好闻,在图案和形式上也别出心裁,各种动物的形状和精美的花纹都能在她们的身上找到。

就凭这不见经传的香草,杨庄村在兴起的互联网和扶贫浪潮中大赚了一笔,这令扁鹊感到无比自豪,也让她成了杨庄村的巾帼英雄,成了和朱开放杨老五站在同一级别的大能人。

扁鹊的生活已经变得极其简单,极其重复,一天七节课,上完了课批完了作业就回家,回到家吃了饭就睡觉,除了每日的报纸经常找出来翻翻看看,电视她都几乎不再看了,上面都堆积了一层灰。周末没事做,她就挨家挨户指导妇女加工香草,制作香囊,能一整天不回来。家里过于冷清,没有一点温度,除非窝在被子里尚能感受到一丝温暖,其他的,坐在板凳上屁股都能立即上起冻来,家里冷得可怕,人气似乎也没有了,她自己算不得人,已经沦为行尸走肉了。除了大嫂经常来家里陪她说说话外,很少有邻居们前来踏足,她自己也不愿意出去到妇女堆里和她们胡侃,就是偶尔去了一次,妇女们看她神色凄苦,也不敢在她面前大说大笑,整个人群都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拘谨,不能畅所欲言。

自从九月过后,娘家人三番五次从云南来到阜阳,劝她改嫁他方,也好给自己的下半生寻个归宿,可扁鹊死活不愿意,一听到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只把哥哥嫂子往外赶,说什么也要守着丈夫和儿子们的坟包过日子。娘家兄嫂劝说不成,便把这事交给了扁鹊的表姐张狗苗,她就在程李庄,离扁鹊的家也近,每隔一个星期就得来家一次说着相同的话:“扁鹊,好妹子,别傻了,自己的事要紧,你还年轻,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等你老了,动弹不得了,谁给你养老,谁给你瞧病,快来看看这些男人的照片,相中哪个了就跟姐说,我去给你们搭桥牵线,现在的女人金贵,别管是头婚还是二婚,都能找到好人家,你又是个人民教师,这条件哪个男人看到你都得眼馋。”

扁鹊心不在焉地听着表姐的说教,心里的怒火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干瞪着眼磨着自己的牙齿,偶尔听烦了才呛上一句:“行啦行啦,你都不知道我这人民教师是怎么来的,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主,我两个儿子刚死没多久,尸骨还未寒呢,你们就这么着急让我改嫁,能捞到啥好处?别想这事了,我不改嫁,就守着绍义他们父子的坟头过下去,赶明我死了,还要和他们合葬呢!”

张狗苗的好心被扁鹊数落了一番,气得差点和她断了来往,后来几个人轮番找到王美芝,不知说了什么花言巧语,竟然让她这个做嫂子的也瞎掺和了进来。

有一天傍晚,太阳还没落山,扁鹊刚从学校里上完课回来,还在灶屋里做饭呢,王美芝就若有心事地来到了她的家,坐在灶屋里一边帮着她烧锅,一边和她唠起了磕。

“扁鹊,你娘家哥嫂前天从云南来咱这到我家了,待了好一会,跟我说了好久的话。”王美芝一边烧着锅,一边漫不经心地试探着。

“嗯?他们找你干啥?”

“也没啥,就是说你脸皮薄,有些事情不好意思开口,得有人替你先开这个口,我觉得他们讲的也挺有道理。”

“什么话能让嫂子你觉得有道理呀。”扁鹊双手握着擀面杖使劲压着面块,案板被抖动得吱吱响,她在面皮上撒了一把面粉,随即又擀起了面条。

“按理说我这个做大嫂的,不能问也不该问,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杨木他奶也不在了,我作为你的婆家人,无论你心里是咋想的,我都得说上一说。”她看扁鹊沉默了起来,便敞开胸怀地说道,“起先绍义不在了,孬好你还有两孩子,不管怎样,以后把他们养大,给他们娶上媳妇,你这个做母亲的职责也就完成了,守着他们过日子咱也有盼头,可老天爷成心跟咱们过不去,现在把俩个娃娃的命也收走了,你说你咋办,这日子长着呢,一个人过活也不是个办法,你得想着找个知心人了,陪你说话唠嗑冬天里暖脚,你也不至于寂寞。嫂子把话说前头了,你想改嫁或是招个男人进来都不成问题,婆家人没有反对的,就是你大哥也百分百支持赞成。”

扁鹊突然红了眼,声音哽咽了起来:“大嫂,连你也要赶我走吗?”

“咱不是这个意思,我就这样说说,全凭你的意思,说这话也是为了你的将来打算。”王美芝着急地解释道。

“我还能有什么将来呀,过一天算一天罢了,我是一个结了扎的女人,就算改嫁了也不会有啥幸福,我一走,你让绍义和孩子们孤零零地怎么办,连给他们上坟烧纸的人都没有了。”

“唉,孬好有个陪你说话解闷的人呀。”

“我心里不闷,也不寂寞,我现在的工作那么繁重,教学和扶贫哪一天让我得闲了,就算我真寂寞了,那我可以去找嫂子拉呱呀,咋就非得去改嫁才能圆满,我觉得我一个人过得挺好。”

王美芝不便再说些什么了,扁鹊的心意已决,任是谁也劝不动了,她这样的坚贞在农村里真是少见,令王美芝都感到了震撼和钦佩。

腊月末那几天,出门打工的庄稼人全都回了村,在外求学的学生也都放了寒假。杨木到家后突然告诉母亲他要到孤儿院和敬老院给它们免费做工,免费服务,过年那几天也都不打算回来了。

王美芝差点气得半死,直骂他没轻没重,给人家做工干活哪有不要钱的,更何况他还只是个高二的学生,马上就要高考了,正经事不干,竟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问他为啥要去,他倒大义凛然地回答道:“这些人太苦了,孤儿院的孩子没有父母,有的还有残疾,生下来就遭人歧视,敬老院的老大爷老奶奶为社会干了一辈子,临老了,子女不孝顺,把他们塞进了敬老院,我想帮助他们,给他们送一点温暖和关爱。”

“苦?哪个人不苦!你妈我就不苦?你老子不苦?你婶子就不苦?咋不见你给我们送点温暖和关爱呢,竟搞一些摸不着头脑的事,你望望你,从小到大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你都干了多少了,该说你心眼好还是说你心眼不通气呢,做这些有啥用,能让你考上大学不,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不?”王美芝气急败坏,几经要拿起竹竿往儿子身上抡一顿。

“这是我追寻的‘道’,妈,你不懂,我就是要让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变成一个充满爱,充满感恩,充满光明,充满希望,所有人都没有痛苦,所有人都安居乐业的大同社会,特别是咱们皖北人民,我更想让他们过上这样的日子,哪怕我死了,也要为这种伟大的‘道’而殉身。”

王美芝听得浑身发抖,颤栗不止,内心的恐惧和愤怒一并喷发,拉住儿子就给了一个耳光:“什么死不死的,小小年纪说这种话干什么,妈看你真是魔怔了,听你的口气可真大,还全世界,全社会呢,敢情你是国家主席呀,就是国家主席也没有你这样大的口气,我今个必须得跟你唠唠,天下的事,老百姓的事,该是咋样的就是咋样的,他们再苦再难都和你一个学生没有关系,你小小的年龄也只需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是了,好好上你的学,能考上大学最好,以后娶个媳妇,到阜阳再买一套房子,肯干肯出力,那小日子自然就能过得红红火火。”

“我的小日子是过得红红红火火,可别人呢?这片土地上总有人过得很苦很苦,他们生活在苦难中,我过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老天爷呀,”王美芝的心里害怕得很,她挠着脖子哀嚎道,“你这孩子还跟我杠上了,你咋就跟别的半橛子不一样呢,你咋那么特殊,是不是小时候喝了毒奶粉把脑子搞坏掉了,这可咋弄。”王美芝急得团团转,杨木却轻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母亲,任凭她怎么阻拦,都挡不住他坚定的步伐。

冬天的高空变成了青灰色,杨木一抬眼便看到了那闪闪发光,若有若无的东西,他苦笑着,只觉得人生好短好短,突然想起了往事,随口感慨道:“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说着,他笑着离开了家门。

整个春节过完,乃至于寒假都要结束了,杨木一直留在敬老院和孤儿院,一天都没有回家。王美芝气得浑身发冷,肝疼胆涨,可就是拿儿子没有一点办法,腿在他身上长着,总不能把他关在屋子里吧,得了,这些事随他干去吧,只要别把学习耽误了就成。

大年初十,不知是哪股东风,竟然把杨木他大舅给吹来了。只见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喝得醉醺醺的,一把车子撂下就进门闹起了事。

绍仁正在院子里劈木柴,一听是木他大舅,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了屋里。

“我大妹妹呢,我要来问她几句。”木他大舅气势汹汹的,没有一点好脸色。

“木他妈到菜园子里薅蒜苗子去了,一会就该回来了,你屋里坐,我给你倒茶喝。”

“我不喝,我也不坐,我就等着她回来,当面问问她。”

过了一会,王美芝背着一筐青菜回到了家,一看到大哥脸色潮红,来者不善,立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放下竹筐,正准备问候,杨木他大舅就先质问了起来:“他大姑,你说咱这门亲戚可准备走了,不准备走咱就抽起来,谁也别碍谁的眼。”

“这是咋啦?谁惹到你了。”王美芝依旧和颜悦色地说道。

“俺那大外甥在哪呢?”

“他开学啦,初八就去学校了。”

“我日他奶奶,我还以为大外甥过年没回家呢,既然在家,大年初二咋不给我拜年?天底下哪个外甥不给他老舅拜年,今年在家你不来,是不是你们一家人看我穷,瞧不起我?看俺穷咱们就把路抽起来,以后谁也别上谁家的门了。”

王美芝努了努嘴,心里鄙视得不行,想着到底是谁看不起谁呢,现在你家的事全都办完了,倒想把路抽起来了,敢情天下的便宜都被你占了,没这好事。她强忍着情绪,面对着这个无赖般的大哥还是装着一副笑脸说道:“哪敢不跟大哥走呢,木他今年要上高三,还要高考,学习实在紧张,都没在家呆多久,过罢年就立刻去学校了。”

“好,他要学习,没时间给我拜年,你那么大年龄了,还不懂事嘛,不知道拿点礼品果子去望望我?”

听到这话王美芝立刻明白大哥今天果然是来找茬的,心里便也有了应付的对策,她依旧笑着说道:“好好好,明天我丢下手里的事,拿着鸡蛋和果子去给你拜年成不,你消消气,可别气出心梗来,毕竟那么大年龄了,倒在我这算是谁的,是不是?”

“他大舅,木他妈跟你是平辈的,哪能去给你拜年,这样成不,明年过年让木拿着双份的礼品去你家拜年,把今年的补上,你让木他妈去,这不叫人笑话吗。”绍仁好心好意地劝着,却遭到了木他大舅的一顿辱骂:“你个瞎子懂个屁,瞎咧咧啥,我就让木他妈给我去拜年,不给我拜,我就把路抽起来,咱两家以后谁也别再来往。”

王美芝把丈夫拉到一边,心不急气不躁,又乐呵呵地对着大哥说道:“好,明天你就在家等着,我去给你拜年。”

“我就等着,看你能拿多少鸡蛋,能拿几包果子几袋红糖,你这个女人抠得太狠,我两个儿子和一个妮子结婚三宗子事,你当姑的,每次就上那一点账,你个穷鬼,人家也是当姑的,侄子结婚都是三千五千的随礼,你倒好,一千块钱也有脸皮拿出来,二妹妹孬好还比你多拿五百呢。”他把旧事全都翻出来晒了一遍,把王美芝羞得脸火辣辣得疼,这话直戳人心,不讲一点兄妹情面,比十几个巴掌还要过劲。

“是,是,俺穷呀,上不起三千五千的账,倒让大哥你记心里了,真是万分抱歉,对不起呀。”王美芝咬着牙,重重地说了出来,把脸一扭,眼泪就从眼窝处淌了下来。

木他大舅得意洋洋地离开了王美芝的家,他一走,王美芝就趴在床上痛哭了起来,这个男人,还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哥哥吗?

绍仁劝着妻子,不想让她去拜年,可王美芝擦干眼泪,狠狠说道:“去,明天就去,不去拜年倒让他找到把路抽起来的把柄了,他三个儿女全都把事办完了,轮到咱们杨木说媳妇了,他倒想不来往了,想得美,我那三千块钱的帐可不能就这么黄了,他无论如何都得给我还回来,等木结婚的时候,他要是不来喝喜酒,我就给他下喜帖,一封接着一封地下,直到把他逼过来,不掏也得掏。”

第二天一大早,王美芝拿着三板鸡蛋,两包果子两袋红糖,外加一箱蛋黄派就来到了娘家。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妹妹,二哥和三哥常年在外打工,过年都很少回来,今年更是没有在家,只有木他大舅整天蹲在家里,啥活都不干,好吃懒做,更不稀得外出打工,整天抿着小酒,和村里的老妇女头子混在一起。按照王美芝的话说,他就是个“捞死鬼”,黑里白里只想着占别人家的便宜,捞别人家的好处,自己却一毛不拔,活脱脱一只铁公鸡。早些年间,王美芝害了大病,娘家人携家带口坐着拖拉机来看望她,唯独她这个大哥,一家人没一个过来看看望望的,这可伤透了王美芝的心。往年木给他三个舅舅拜年时,其他两个舅舅不管多少,总会塞点压岁钱,就这个大舅,从没见过他给的压岁钱是啥样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还好意思说别人抠门了,他掉进了钱眼子里,要是觉得你的份子钱给少了,心里就会不乐意,处处都得给你脸色瞧。

往事不可追忆,王美芝一想到这些就气恼得不行。

刚来到老母亲的小房子,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了骂架争吵的声音,不用想,这一定是大哥大嫂正在和母亲吵架。王美芝拿着礼品疾步走进了院子,一看,果然没错,大哥和大嫂与老母亲各站一边,双方互相指着跳着,骂得十分激烈。王美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下东西,走到大哥的面前,气冲冲地质问道:“又咋了,大过年的你跟咱妈吵个什么架,她都七八十了,哪受得了你这般糟践。”

“哼,老女人吃独食,我刚才在她灶屋里发现了两大盘饺子,她自己吃得怪香,怪美,居然不去叫俺们两口子,天底下可有这样的老娘,呸。”他骂着,这让王美芝瞬间就来了气,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和大哥开撕了起来:“她是咱娘,你咋能叫她个老女人,你看你可有一点做儿子的样子了,也不怕丢人。”

“我有没有做儿子的样子碍你啥事了,你就有做女儿的样子?你咋不把咱娘拉到你家养老去,还让她在这干嘛,你不是有做女儿的样子吗,告诉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你少管,你管也管不着。”

王美芝真的要被活活气死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强忍着怒火,灵机一动,对着大哥大嫂说道:“我今个来不是跟你们吵架的,是来给你们拜年的,你俩也别找咱妈的事了,你们不是好吃吗,看,地下放的是啥,有鸡蛋有果子,全都是给你们的,快拿回家去吧。”

大哥大嫂看到王美芝带来了礼品,果然不再和老母亲骂架了,拿起东西就悠然自得地离开了老母亲的家。

“畜生,不可指望,等我哪天不能动弹了,你这个大哥非但不会伺候我,还肯定要想着法把我的东西全都拉干拉净,不孝顺的东西。”老母亲像一只气球,没了儿子儿媳的压迫,立刻支棱起来,向着女儿大倒苦水。

“那能咋办,我大哥他生就是那样的人,咱们也没有办法,不可指望那就不指望,你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

“咦,那两个也不可指望,老大是明面暗里都不孝顺,老二老三是光会说些场面话,真遇到实事也是不肯出手的,你看,这几年他们两个在外打工,连过年都不回来,他们眼里没我这个娘了,都说养儿防老,我生了三个儿,竟然每一个能指望上的,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老母亲往木床上一坐,说着说着就流起了泪来。

“俺娘,这话可别说了,叫人听去了他们又要和你生闲气,儿子指望不成你不是还有女儿吗,我和春芝哪个月不来看你。”

老母亲突然乐了起来:“说得可不是嘛,还好老婆子我有两个闺女,没享成儿子的福,倒享成了女儿的福,不然我死在床上也不会有人来望望。”

“看俺娘你说的这是啥话,不是给闺女心里添堵吗。”王美芝抱怨了起来。

“哎呦,不说了,打我这张嘴,人老了,话也变多了。”她忙得从床上站起来,准备去灶屋做午饭,突然想到了一件大事,急得直问女儿,“木呢?他咋没跟你一块来?我都快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了,想得肝疼。”

“他呀,他去上学了,今年要升高三,考大学,紧得很。”王美芝慢腾腾地说着,似乎总算找到了一个借口。

“考大学可了不得,我大外甥有本事,以后能干大事,闺女呀,你以后别来我这那么勤了,心里有娘就成,我身体还不错,能自己顾着自己,你得赶紧去挣钱,木说小也不小了,我算着都到娶媳妇的年龄了,你家里还是那个瓦房,得盖房子呀,最起码得两层楼房,现在说一个媳妇不容易。另外,来娘这你也别买东西了,饼干苹果啥的,我又吃不动,牛奶饮料啥的,我嫌太腥,就算我能吃,也吃不到我的嘴里,你不知道,你大哥大嫂跟个土匪一样,哪里都有他的眼线,上午你刚来到,下午他就跑到我这把你们买的吃的喝的全都拎走了,一点也不给我留,全进了他们的肚子里。”

“唉,可有他们两口子这个样的……”王美芝心塞得很,听老母亲这样讲,她心里本来就存有的愧疚更深了。

王美芝今天本打算把东西放下,走个过场,把拜年这事了结了就立刻回家,也不落别人的口舌,可没想到却目睹了老母亲和大哥的一场口水仗,便多待了会,细细安慰起了她。母女俩近一个月未见面,话也多了起来,说不完的知心话从她们的嘴里讲出来,亲戚朋友,邻里琐事,乡间趣闻,农村变化,她们无一不说,说到激动处,她们满是唏嘘哀叹,还遮着耳朵悄咪咪地耳语了起来。

吃罢饭已是下午两三点钟了,王美芝要起程回家,老母亲从坛子里搲出一大碗咸菜来,装在一个袋子里,如若珍宝地递到了女儿的手里:“大妮,快来尝尝我腌的香椿头子,还有半坛子呢,香得很,我一顿不吃心里就发慌,这东西就馍吃有味得很,比炒肉炒菜更让人流哈喇子,我可给你留着呢,快拿回家给木他爸尝尝。”

王美芝把咸菜装进了包里,对着老母亲摆了摆手就离开了娘家,回到村里,马路上站满了背着大包小包的男人和女人,春节一过,这些人又要外出打工了。就是这么个事,乡人们年尾带着钱回家过年,大年一过,又得想着法到某个建筑工地或者工厂里谋生路去了。经过老母亲的一番点悟,看着这些匆匆离去的四邻,她又产生了一种到外地打工的想法,可到哪去打工呢?这是个问题,前些年她吃够了打工的苦,已经足足有十年的时间没出过远门了,总不能还去台州干保洁吧,那不能,打死她她也不愿意再去了。

去阜阳火车站的农村客运还没有开,都在等着姗姗来迟的人呢,王美芝驻留了一会,一眼就看到了车上憨愣愣的绍真。她走到车窗前,主动打起了招呼:“绍真啊,这还没过元宵呢,咋那么早就走呀。”

“挣钱,去慈溪挣钱。”他傻笑着。

“嗨呀,挣钱也不用去那么早呀,方方小着呢,办大事还不急,像我们杨木这个岁数才着急呢,你看嫂子我还不是在家闲着呢。”

“嫂子你不闲,你天天去窑厂里给人烧砖,给大马路运垃圾,也挣好多钱。”

“呦,还知道我去给人家烧砖运垃圾呐,我二兄弟可真不傻,哈哈哈,哈哈哈。”王美芝伸出手来,轻拍着绍真的脑袋大笑了起来,笑完了又从包里拿出老母亲送的一大袋香椿头子,交给了他,“绍真,把这个拿着,木他姥姥给的,到了慈溪好在工地上就馍吃,这是个好东西,买都买不着,嫂子都舍不得吃呢,给你过过嘴瘾,出了咱阜阳可就没这香椿头子啦。”

绍真走后,王美芝一时间倒想起了桂萍,腿脚不自觉地就往桂萍家走去。

刚进门,她就被那棵偌大的桂花树给吸引住了,寒冬的天气,百树秃顶,像死了一样,唯有这棵树,郁郁葱葱的,硕大的叶片层层叠叠地挤着,还水汪汪地泛着光,像是刚刚泼了一层深绿色的颜料。

王美芝看到这棵桂花树就满心欢喜,控制不住地走上前拨弄了起来。

“俺姐来啦,”桂萍看见有人走了进来,便推着轮椅,从堂屋里移了出来,来到王美芝的面前,欢喜地说道,“快屋里坐,咱姊妹俩好久没见面了。”

“方方呢?”

“出去玩啦,这孩子顽皮,吃罢中午饭就不见影了。”

“他爸今天可是要走的,这一走又是一年,咋不见娃去送送他,我咋感觉有些生分呀。”

“他不愿意,只知道玩,孩子大了,也不让他亲,也不让他抱,前几天还冷不丁地问我说,他爸是不是个傻子,这一问倒让我没法开口了。”

“方方懂事了,也有自尊心了,他问出这话,肯定有原因,现在的小孩子可爱面子了,这事不能小视,你要好好引导。”

“姐,这能咋引导,他爸确实脑子有点问题,我也是一双断腿不能行走,依他的意思,我们俩给他丢脸了,让他在一群小孩子面前抬不起头。”

“咦,可别这样想,小半橛懂个啥,你们是他的父母,他怎么会嫌弃你们,只不过是一群小孩子玩玩闹闹,无意中说的罢了,都不懂事,等大点就好了,可别放在心上,你只需要跟方方讲明白道理,让他别自卑,你不能走路咋啦,他爸不会算账又咋啦,能挣钱不就好了,听说绍真出去大半年挣了不少钱,是不是,他拿回来多少?”

桂萍笑了起来:“俺姐,不瞒你说,你看这屋里新添置的电器家具就知道他挣了多少钱,搁工地结了足足三万块呢,一分不少地都拿回家了。”

“我滴乖乖,绍真是个真能挣钱的人呀,肯掏力又不怕吃苦,你嫁给他还真享福了呢。”对于这桩她亲自撮合成的姻缘,王美芝又津津乐道地自豪了起来。

她在屋子里转悠着,细细数着这些崭新的添置,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不简单!这新添的电冰箱,洗衣机,还有这……这是啥?”

“那是电磁炉,插上电就能做饭,不用烧柴火了。”桂萍解释道。

“乖乖,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全乎的电器,这样过下去呀,不出三五年,你们家就能盖大楼房了,哈哈哈,哈哈哈。”王美芝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这种笑声简直比百灵鸟的歌唱还要空灵。

离了桂萍家,王美芝更加坚定了要外出打工的想法,至于什么时候去,到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她还没有想好,但打工是一定要去的,要想给儿子盖上楼房,娶上媳妇,还只有外出打工这一条路了,在家里干零工给的钱实在太少,也就仅够全家人的花销。

到了家,王美芝的心就堵了起来,眼前的强烈对比让她十分压抑。在杨庄村的最后一排,最西边那一套大瓦房是她家的,往东隔着两家刚盖起来的一栋两层半小别墅是丁芳家的,也就两个月的时间,子强和他老子就把新房盖了起来。

没法比,实在没法比,子强跟着父亲在外打工,那是两个壮年的劳力,不到两年就能把大楼盖起来,房子盖好了,接下来也就有人给子强说媒了,王美芝她一个妇女,哪能跟他们比呀。她看到自家的瓦房心里就着急得不行,原先这三间瓦房刚盖好时,她还觉得怪漂亮怪敞亮,可时移至今,她只恨自己无能。

子强正在扶手架上粉刷墙面,稀软的水泥砂浆不停地从抹子上掉下来,自去年农历十月份起,他和父亲就从杭州回到了家中,把老房子扒掉,盖起了新房。这是父亲的想法,他早已辍了学,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必须要盖新房子了,可他却不想盖那么早,母亲刚死,还没到三年,家里有关她的一切都存在于老房子里的点点滴滴,扒了老房子,母亲的印记便也消失了。父亲并不认同他矫情的虚理,只说一句:“你都这么大了,不盖楼房怎么说媳妇,哪个妮子愿意跟你住瓦房,你妈已经死了,死人的事再大还能大过活人的事?”就这一句话,便让子强哑口无言,只能乖乖扒了老房子,盖起了新房子。

这栋二层半的小别墅几乎全都是他们父子俩完成的,从打地基,到扎钢筋砌墙,再到灌顶,除了必要不能完成的工作,其余的都是他们自己在干。子强再也不是那个只懂得打游戏的毛头小子了,经过这两年的磨砺,工地上的那一套活计他样样能干,年轻人脑子灵活,上手也快,看个两三遍自己就会做了,别管木工,电焊,还是扎钢筋支壳子,又或是装水电,搞装修,就没有他不会的,虽不能和做了多年的老师傅相比,但干出来的样子还是可以的。

子强爸在院子里拌着灰浆,一兜子一兜子地往上提着,刚成熟的青年一把抓住,将铲子朝里一插,往墙壁上一抹,就是一道漂亮的水泥墙面。冬日的暖阳照在他的身上,将他深黄色的皮肤晒得闪闪发光,他变得强壮了,也更有力量了,胳膊上的肌肉厚重了一圈,腮帮子也鼓鼓的,全都长满了肉,和两年前那个被关在屋子里,因为受了惊吓而哭个不停的瘦弱少年完全不同了。此刻,温度虽然很低,可他的额头上却布满了汗珠,双颊长着星星点点的痤疮,下巴上布满了一层淡淡的青须,他的头发很短,却又很硬,在汗水的浸泡下就好像刚洗过头一样。

“强强,歇一会吧,下来喝点热茶,看你累的。”父亲关切地说道。

“哦,好。”他似乎干得入了迷,在脚手架上迷瞪了一会,才反应了过来,便扶着架子,从三米多高的台子上一点点爬了下来。

喝了一杯热水,又吃了两块饼干,他顿时觉得浑身都是力气,便大叫着伸出了懒腰,向着父亲问道:“俺爸,你看这外墙四面今天咱能不能粉刷完?”

父亲站起来环顾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我看不行,还有两面墙没刷呢,怎么着也还得一天。”

“唉,就咱们两个人干,房子彻底弄好得到猴年马月呀,咱们都在家耽误两个多月了,我真想快点去杭州,快点去挣钱。”子强抱怨道。

“不能急,得一点一点干,盖一次房子不容易,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吗,慢工才能出细活。”

“我知道,”他小声嘀咕了起来,“是得干仔细了,毕竟是自己的房子,可给自己干活我心里也不得劲,干了一天累了一天,也饿了一天,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还得自己去烧锅煮饭,天天这样,要是我妈还活着,咱们爷俩干活,她给咱们做饭,那干一天也有劲头。”子强蹲在地上,扒拉着地面上的碎砖头,说着说着就哽噎了起来,泪水开始一点一点打在水泥堆里,形成了一小股一小股的粉尘烟雾,头被他低得很沉很沉,他伸出灰溜溜的手臂去擦眼泪,却把脸蛋和眼皮都染得黢黑黢黑的。

父亲一瞬间也愣住了,好像一个哑巴,嘴里的话都被冰冻了起来,想了半天他才冒出来一句:“是不是饿了?那咱先不干了,爹给你做饭吃。”

“不要,不吃,你做的饭没有我妈做的好吃,算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干活吧,别浪费时间了。”他甩了一下头,用湿毛巾擦了一下脸,便又毫不犹豫地爬上了脚手架,一铲一铲地抹起了墙面。

十天之后,子强家的小别墅终于彻底完工了,这是皖北农村最常见的一种房型,不高不低,正好两层半,这五六年来,半橛子要是想在家里娶到媳妇,这样的房子必不可少,盖一座下来最少都得十来万。房子坐北朝南,南面的墙壁全贴着瓷砖,房子里面还没有装修,只抹了一层水泥,全是毛坯房,这要等到子强娶老婆才能下大功夫把房间仔细精装一遍。

房子的事无需再费心,父子俩终于解脱了出来,又可以到工地开始新一年的打工历程了,不需要抱怨,不需要叫苦,只咬着牙拼命干就是了,这是子强这两年来新得到的感悟。

父子俩正欲动身赶往杭州,家里刚拾掇干净,子强她姥姥就歪歪撞撞慌慌张张地来到了家里,开口第一句话便说:“强,可别慌着走,我这几天梦到你妈了,可不好了。”

一听到姥姥说这些,子强便放下了手头上的活,饶有兴趣地向她细问了起来:“是托梦吗?我妈说了啥?”

“没说啥,她现在是一句话也不能说,我一连好几晚梦见她蹲在阎罗殿的旮旯里,眼里流满了泪,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绳,我问她闺女你怎么了,她就直摇头,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样子她在阴间受苦啦,为这事我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老人有模有样地描绘着,说得似乎跟真的看见了一样。

“啊?我妈怎么会那样呢,她怎么没给我托梦。”子强听着姥姥的一番言论,只感到大为震惊。

“我也没梦到他妈呀,俺娘,我看你是人老了,发癔症,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了。”子强他爸走了过来,对着岳母插嘴道。

老人立刻不高兴了起来,板着脸怒视着子强爸,闷声哼道:“那哪能比,我是她亲娘,她在下面遇到了事当然要给我来个信了。”

子强他爸原本还想说“强还是她亲儿子呢,怎么没给他托梦”,但又不想为了逞口舌之快惹恼了岳母,又活生生把到嘴的话硬咽了下去,只道一句:“托梦那些事都是封建迷信的老思想,现代人谁还信呀。”说完后,他往肩膀上搭起了一件皮夹克,啃着一个苹果就扬长而去了。

“俺姥,别听我爸瞎说,他故意气你呢,他不信我信,你说说我妈这是咋啦?”

老人一下子拉住了外甥的手,引着他坐到了椅子上,细细唠了起来:“这是不好的事,你妈死了也快两年了,按理说早就应该投胎去了,可为啥现在还搁阎罗殿蹲着呢,就是因为投不了胎,要受大苦,你妈是上吊死的,本来就和人家老死的不一样,我听我爷爷奶奶那一辈人说,这人要是自杀呀,跳河上吊坠金子,到了阴间那都是大罪,阎王爷也不饶恕,他要是气恼了,就更不会让你妈去投胎了,非得让她下辈子做畜生。”

“咋那么可怕!以前还有这种说法吗?”

“怎么没有,说法多的去了,你个大小伙子懂个啥,像女人死了,你得给她扎个老水牛,她这一辈子在灶屋里浪费的水都得让老水牛替她喝了。这男人死了呢,跟女人不同,后辈要给他扎个大红马,死后男人净得福,要骑马上任当大官,策马扬鞭弃尘土。”

“俺姥,这可咋办,不能让我妈蹲在阎罗殿里受苦呀,更不能让她下辈子做畜生。”

“我也急着呢,万事再难总也有个解决的办法不是,咱们得让阎王爷消消气,想着让他给你妈减轻点罪过,这个要上下打点,给他烧点金元宝,这年头阎王爷也缺钱花,烧点钱让他高兴高兴。再一个呢,你妈是上吊死的,咱们得想办法把她脖子上的绳子扣解开,不解开这个绳子扣,她哪能投胎得了呢,明天我去郭大庄找黑瞎子,这老头七八十了,专给上吊自杀的人解绳子,灵得很。另外呀,我还得去求求老麦神,他好歹是个神,这档子事他兴许管得着,你不知道,往前数几辈,老麦神还是俺们丁家的长工呢,这个主顾家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老人和外甥详细地说着她的想法,尽管这听起来荒诞虚渺,可这事与母亲有关,他也只能选择无条件相信了,也许只有通过为死去的母亲做这些事情他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黑瞎子在第二天清早被请到了杨庄村,丁芳她老娘要请他到家里喝杯茶,他执意不去,说去了主家做客就要破功,便直接带着他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就去了地里。黑瞎子半年前刚从监狱里出来,他双目失明,皮肤极黑,所以人们便戏谑地称他为黑瞎子,他一生别无吃饭的本领,只靠在街头算命为生,后来乡间各种物价都上涨了,他又好吃好喝,仅靠算命得来的钱不足以满足他的高消费,便一股脑啥都不在乎了,不管阳事还是阴事,只要有人上门来找他,他一概全接。为此,郭大庄村委会在扫除农村封建糟粕的活动中对他警告了好几次,他不管不顾,还对干部们口出狂言,吠吠乱叫:“我不干这你们谁管我的吃喝,光靠那点低保和残疾人补助,我能吃个啥,能天天喝酒吃肉不?”

黑瞎子的行为彻底惹恼了村委会,干部们对他忍无可忍,便把他交给了派出所,还到法院起诉他大搞封建迷信进行诈骗,他年龄大了,派出所也只是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处罚。放回家后,黑瞎子死性不改,又给人算起了命,“在阴阳两界来回乱窜”,村委会再次把他送到了派出所,来来回回两三次,法院终于给他判了刑,他坐了三个月的牢,半年前刚刚刑满释放。

可就是这样的黑瞎子,却让方圆几里的人对他的能力深信不疑,谁家有个灾了,除了烧香拜佛之外,还都想着要去问问黑瞎子,听听他说上两句心里才能安。

丁芳她老娘毕恭毕敬地搀扶着黑瞎子,子强在后面扛着黑瞎子带来的家伙什,三个人沿着羊肠小道就来到了丁芳的坟墓。

“这是那女人的坟?”走到跟前,黑瞎子指着,冷不防地突然问道。

“嗯,前面就是我妈的坟。”子强点头说道。

“哎呀,大老师真是神,眼睛看不见都知道前面有座坟,真不愧是干阴事的能人呀。”老太太随声附和地夸赞着。

黑瞎子阴着脸,并没有回应老太太的赞美,只摇头说:“难呀,给这女人解绳扣不容易。”

“咋难了,我妈咋啦?”子强着急地问道。

“此女上吊,必是个长舌鬼,生前嘴上不饶人,死后阎王不饶嘴,千钩万针来回串,舌头一吐气难安,阎罗殿里受折磨,往后平生难回转。”黑瞎子晃着脑袋,嘴里吐出了一连串的说辞,听着实在新颖。站在一旁的子强什么都没听进去,就只听他说什么难回转,什么是难回转,他不懂,这些话倒让老太太紧张了起来,他拉着黑瞎子的胳膊就忙不迭地问道:“我闺女在下面是不是受苦了,怎么个难回转的法?”

“就是再也不能投胎了,阎王爷气恼得很,非要给这个女人点颜色瞧瞧。”黑瞎子严肃地回答着,嘴里说着话,却不见他的腮帮子有任何鼓动。

子强一下子哭了出来,跪在黑瞎子的脚边苦苦哀求着他:“不行啊,大老师,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我妈,怎么着也不能让她在下面受苦呀,她活着我没尽过孝,还成天惹她生气,她死了,我怎么也得为她做点事情。”

黑瞎子频频点着头,满意地笑道:“是个孝顺孩子,就凭这一点,我怎么也得解下她脖子上的绳扣子,不过这得下大力气嘞,要下阴间向阎王爷求个情,可这下一次就得折损我一年的寿命,我都七老八十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那可咋办,到底咋办呀!”子强泣不成声。

“也不是没有办法,要想下阴间还不折损我的寿命,不受阴气的毒害,只有带着护身符才能做到。”黑瞎子不紧不慢地说着,脸上偶尔还泛出了狡黠窃喜的贼光。

“护身符是啥?”

“小伙子,你这就不懂了吧,”黑瞎子拍了拍子强的臂膀,俨然一副智慧老人的模样,“护身符就是人民币呀,百元大钞,它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呀,上面吸收了每个人的阳气,带着它下阴间那就可以百毒不侵。”

“哦,那需要多少呢?”

黑瞎子挽起了袖子,从容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子强和老太太的面前晃了晃。

“一百块是吗?”子强问道。

“不,一千块钱,只有够了一千块才能挡得住阴间的毒气呀。”

子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有点迟疑,黑瞎子看他久久不说话,也发起了狠:“话我都跟你说明白了,你妈在阎罗殿里正受罪呢,阎王爷对她恨之入骨,你再耽搁一会,她就永远投不了胎了,那时候任谁去求情也改变不了阎王爷的心意,快点,快点,晚一点可就下不了阴间了。”黑瞎子捣动着自己的拐杖,疾言厉色地催促着。

“可我兜里只带了三百,俺姥,你带钱了吗?”

“我这还有两百。”老太太急匆匆地翻着自己的衣兜。

“哎呀,不够不够,还差五百,快回家拿去呀,快去拿,我在这等着你。”

“嗳,好,我这就回家。”子强踏着青翠的麦苗子就往家跑,泥土太过松软,好几次他都差点栽倒在地里。

七八分钟之后,他终于回来了,将凑齐的那一千块钱全都交到了黑瞎子的手里,黑瞎子收到后将钱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又用指尖轻弹了一下,笑眯眯地说道:“没错,是人民币百元大钞的味道,下阴间就这东西管用,小鬼看到都害怕,别的东西全都不好使。”他一张一张地细细数了,清点无误后便折叠了起来,装进了他衣服的内口袋里。

“小伙子,放心吧,给你妈解绳扣的事准能成,她也一定能投得了胎,阎王爷怎么着都得给我黑瞎子一个面子。”

他将子强和老太太撵出去一米多远,自己在丁芳的坟前做起了法,嘴里还念着碎碎叨叨不明所以的话。半分钟之后,他腿脚一伸,直挺挺地倒在了麦地里,不省人事了起来。

老太太在一旁看得入迷,眼睛眨都不眨,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生怕惊扰了黑瞎子的阴间旅程。

大约十分钟过后,黑瞎子的腿终于动了一下,接着,另一条也动了起来,然后整个身体都动了起来,他大叫一声,扶着地慢慢站了起来,对着人喊道:“速来扶我!速来扶我!”

老太太和子强立马跑到他的身边,一左一右搀着他的胳膊,只听他笑着说道:“这事成了,阎王爷肯买我的面子,说她本质上也是个善良的人,便免了她的处罚,不再怪罪这个女人了,接下来给她解绳扣也好解了。”他装着气喘吁吁的样子,让人觉得他真在阎王爷面前费了大劲,出了大力。

“好,下面按步骤进行,第一步放鞭炮烧纸钱,给阎王爷烧元宝。”

话音刚落,子强就在母亲坟跟前点燃了两大贯鞭炮,鞭炮还正响着,他又燃起了烟花,这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好似春雷滚滚,把整个杨庄村都震得抖了三抖。

鞭炮放完后,他立刻把准备好的金元宝放在地上烧了起来,这时候黑瞎子又念念有词地讲了起来:“阎王爷收到金元宝,大恶也能小事化了,满殿阎罗笑颜开,只把元宝怀里揣,大人不计小人过,大鬼不怪小鬼错,高抬贵手放开路,饶一条生路河里渡,渡河喽,渡奈何桥喽。”

元宝全都烧成了灰烬,黑瞎子打开自己的家伙什,从里面拿出一个稻草人,稻草人的脖子上被一根粗麻绳紧紧缠绕着,他将稻草人平放在丁芳的坟头上,朝上面撒了一把土,便大声喊道:“小伙子,快叫妈,认了妈我就好动手了。”

子强哭着爬到稻草人的身边,嘴里连连喊着母亲,黑瞎子趁势抓住稻草人脖子上的麻绳就往外拽,那根绳子就好像打了死结一样,怎么拽都拽不掉,黑瞎子累得满头是汗,用了吃奶的劲,两只手往外一抻,又往回一折,绳子立刻松了,他立刻攥着一端,猛一拉,绳子就从稻草人的脖子上解开了,他又大喊道:“投胎喽,投胎喽,身上无重一身轻松,脖子上没绳,一路不停,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再也不受苦喽,要享福啦。”

一听到这话,子强趴在母亲的坟堆上哭得稀里哗啦,嘴里一声一声地叫着妈,闻此情景,老太太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随即跟着外甥一同哀哭了起来。没妈的孩子多可怜呀,尽管那个妈妈也有诸多不是。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