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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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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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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五十八章

新年过后,杨庄村决定举办一场形式创新前所未有的祭麦神活动,以此来摆脱乡民们这一年来的各种不顺和心中的郁结,提出这个想法的自然是村委会主任杨老五。自从德明老汉得了病之后,国武大叔也辞去了主持祭奠麦神活动的职务,一切事宜的规划和行动全都落在了杨老五的身上,有人笑称,他现在是杨庄村“政教合一”的总负责人,行政和祖宗两把抓,谁也不敢不听他的了。祭奠老麦神方面,他当家,他做主,所有的形式都是他想出来的,除了传统的四大项外,为了突出今年的特殊性,他还建议各家各户都应该用自家地里种出来的粮食给老祖宗做一碗饭,并亲自摆在他的面前,以显诚意。

祭奠那天,全村百十口子人都如约到齐,四大项完成之后,鞭炮一响,杨老五大喊一声:“把昨天自家做的饭都给老祖宗献上吧,如今党的政策好,各家各户都丰衣足食的,但也不能把苦命的祖宗给忘了,想想那时候,他们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啃上窝窝头就心满意足了,哪像现在呀,小孩子还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的,献吧献吧,有啥心里话都当面跟老麦神说说。”

老麦神金灿灿的,周围都安装了摄像头,这种纯金打造的雕像虽然豪华,却给了乡民们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第一个给老祖宗敬饭的是杨国武家的大儿媳,她端着一碗葱花馄饨往前走两步就跪了下来:“老麦神,我给你做的是荠菜羊肉馄饨,个个皮薄馅大,您在下面慢慢吃,别噎着了,渴了就喝碗里面的老母鸡汤,我也没啥求你的,真要说两句,那就保佑我们一家身体健康,不遭灾不害病,另外,您要是有闲空,就让我家小卖铺的生意重新红火起来吧,感谢老祖宗。”说完这些话,女人把碗摆在了第一排的第一个位置,便匆匆离去了。

再然后就是杨木他奶,她端着一碗油炸红薯团子,小跑两步就放在了老麦神的面前,又虔诚地磕了两个头,除此之外再未说什么话。

轮到王美芝的时候,她端着一碗芫荽滑粉鸡,低着头,碎碎叨叨地嘀咕了起来:“老麦神,来尝尝我给你做的饭,您慢点吃,细听我跟你商量商量,我最近心堵得慌,不得劲得很,不为啥事,就为俺儿的个子,他都十七八了,比人家同龄人矮不少,我日日夜夜睡不着,不求他能长到他爸那么高,一般的个头就行了,老祖宗你一定要帮帮我,帮帮我呀。”王美芝放下碗,再三作揖磕头,迟迟不肯离去。

等到各家各户把自家的饭全都端到了老麦神的面前后,除了传统的牛羊猪肉和一些祭奠的硬菜,席板上摆满了上百碗不同样式不同种类的农家饭,临散场时杨老五又大喊了一声:“到下午的时候你们再过来把饭端走,别端自己家的,都尝尝别人家的饭菜怎么样。”

这是一个温暖又祥和的午后,婆媳三人罕见地聚在老妈妈的小院子里唠着家常,两个小孩子正在水泥石板上玩摔包,说着说着王美芝就半开玩笑半打趣地呵呵问道:“俺妈,给老麦神做的饭,你怎么炸起红芋团子来了,那个年代你还嫌他吃的红芋不够多吗?别说老麦神了,就是你闻见红干子面不也是光想干哕嘛。”

“你说那咋弄嘞,”老妈妈指着院子里那一口深深的地窖说,“就今年种的红芋特别多,村主任还非得要求自己家种的庄稼才行,要不我就给老麦神包饺子吃了。”

“我瞅瞅,瞧你这地窖里还有多少红芋,弄出半袋子来给绍仁吃,他喜欢喝红芋稀饭。”王美芝走近地窖,掀开了盖子,不禁小声叫了出来,“哎呀,这是啥地窖呀,咋那么深,黑的啥都看不见,你这红芋就藏在这黑窟窿里了?”

扁鹊实在忍不住笑意,嘴唇紧合,两颊却不住地往上跳动,忙说:“嫂子,瞧你也来看咱妈的笑话了不是,这可是她挖的避难所呢,我当初就告诉她就算世界末日真来了,你躲进这个洞里该咋地还是咋地,老天爷不想让你活,咋躲都没用。”说完,她又向着两个儿子叫道,“文寒文冷,过来,待会下地窖给你大娘捞红芋。”

老妈妈羞得不成人样了,双手捂着脸好似少女怀春一般娇嗔地嘀咕说:“我当初是老糊涂啦,是个糊涂虫,费工费力挖了这样一个大深坑,啥都没用上,放着也怪可惜,那就当个红芋地窖用吧,反正我年年都得栽不少红芋。”她看见孙子兴冲冲地跑了过来,顺势一把搂住了,捧着脸又是亲又是碰,柔蜜的亲昵话说得没完没了,“哎呦,我的乖孙喽,瞧你俩这出的一身汗,香臭香臭的,奶奶爱闻,待会让你妈给你俩添衣服,可别冻感冒了。”

王美芝和扁鹊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惊得院子里的麻雀都扑扑乱飞,妇女们的笑声总是比爷们还要更加粗犷和豪放一些。

老妈妈找来了一根非常粗的尼龙绳,绑在了文冷的腰上和咯吱窝里,三个女人拉着绳子将他缓缓地放进了地窖,嘴里还指挥说着:“捡大的拿,那太小了,那个也不要,都烂了。”

天暮霭时,文冷从地窖里捞出了一麻袋的红薯,老妈妈将它分给了两个儿媳,作为下地窖捞红薯的最大功臣,小家伙得到了奶奶和大娘的一顿奖励——山药炖乌鸡,以及母亲送给他的一盘榆木象棋。

三月的一天,王美芝家突然到来了一位贵客,这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

那是一个大清早,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乡里人早就吃罢了饭,在某个旮旯里聚众唠嗑呢。现在没有农活,地里的麦子不需要伺候,以前农闲时还能拉着羊拉着牛到野地里去放喂,现在时代变了,农村里的牛羊几乎都绝迹了,就是养猪的也在一点点变少,这可就成了稀罕事了,农村里没人养牛养羊,那还叫农村吗?以前那不算是,现在别管老的小的,只要在床上能动弹的,都想着法外出去打工,谁还在家里费那么大的功夫去养一头并不值钱的老黄牛呀,你家里养了,反而要成为村里的新闻,还要被方圆十里的小偷时时惦记着,倒不如一身清闲啥都不养,只把人养好就算了。

别人家都闲得要冒烟,可王美芝家不知道在干嘛,从吃过早饭就砰砰通通,咣咣啪啪地响个没完没了,走进去一看,院子里面可热闹了。王美芝和婆婆正在用铁耙子耧泥块,绍真正在用大锤夯砸瓦片、砖头以及特别坚硬的大土块,几个能干的人一刻不停地忙着,桂萍坐在轮椅上抱着她的小方方望着大家伙乐呵呵地笑着,自己虽不能帮堂姐出力,却在指挥着丈夫干东干西:“绍真,别光砸那一个地方,东边的瓦片不平,再砸碎点,北边的石子看着就不实在,你咋夯的,这样打出来的地坪能结实嘛。”

王美芝听到桂萍这样的训斥,直起弯着的腰,也不禁笑出了声来,忙为无辜又可怜的绍真打起了不平:“哪是嘞,你看俺兄弟这活干得孬吗,一点也不差,这院子让他夯得又平又实在,打出来的地坪不会比人家的差,哪像恁大哥,除了吃啥都不会。”

没想到这话又把一旁的绍仁给惹火了,他嘟囔着嗓子,为自己辩解道:“他是好眼,我能跟他比吗,我最多给你出个苦力,像把地整平这样的细密活我可干不了,我倒是想干呢,眼睛不允许。”

院子里的锤砸声持续在半个村子里飘响,这可把一向清闲又享福的三芹妈给吸引了过来,如今的她可时髦得很呢,至少在妇女头子里是这样。她披着一件白毛大衣,穿着紧身的裤子,顶着一头蓬松卷曲的红色烫发头,像走猫步一样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王美芝的院子,可是一说话,她就原形毕露了,贵妇人的优雅像漏了气的气球,一下子全都跑光了。

“哎呦,木他妈,这院里那么多人呀,绍真都让你请来了。”她靠在门楼过道的墙上,左顾右盼地说着,“这早上一睁眼就听见你家夯地砸东西的声音,这是干啥呢?”

“打地坪,村主任不是说了吗,现在农村的车越来越多了,路却越来越窄了,为了不影响交通,咱村里从今往后不准在大路上晒粮食了,我寻思这不就没地方晒了吗,干脆花俩钱,把院子全都打上水泥地,下雨也干净。”

三芹妈立刻来了精神,走到王美芝的跟前,脸都凑了上去,十分疑惑地问道:“这话谁说的?”

“杨老五呀,前天下午他在大喇叭上说的。”

“唏,他真是操不完的心,自己在上海的大生意他不去管,净管一些村里的破事,你说这杨庄村哪一点好了,大晚上都黑灯瞎火的,哪有城里的生活美,他这村主任还当上瘾了,我要是有他那条件,别说让我在农村里待着了,就是踏进来一步我都嫌得慌。”三芹妈吐槽着,在阳光下,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像闪闪发光五彩斑斓的钻石。

桂萍放下儿子,心里觉得膈应得慌,斜着眼对这位贵妇人看了看,然后似笑非笑地回应了起来:“那是呀,嫂子是天生的城里人,等哪天三芹混发财了,也让她把你带到城里去享福,这农村的苦日子你可过不来。”

贵妇人知道桂萍是在腌臜自己,便顺着她的话又夸起了自己的女儿:“可不是嘛,等俺闺女混出息了她肯定要把我接到城里去,她两个弟弟也少不了,她要是再找个有钱的上海老公,到时候这农村的老家俺们就不要了,全都跟着她一起享福去,俺闺女最疼我了,也最听我的话。”说罢这些,她拉了拉王美芝的胳膊,大声笑着说,“今个绍真两口子帮你干活,那可出了大力了,你得管饭,可别像成日里那么抠门了,整鸡整鸭都得上呀,要不然人家说闲话。绍真,是不是,你嫂子要是不给你做好吃的,你告诉我,我这个嫂子给你出气!”

王美芝笑着点头,说那是当然。

说罢这些,三芹妈磕着瓜子,从兜里掏出手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悠闲地走出了院子,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训斥着电话那头的女儿:“喂,喂,死妮子接电话咋那么慢,听见没有,再给我寄两千块钱,家里公路今年不让晒粮食,我准备在院子里打个地坪,你就寄两千我先花着,不够再向你要,听见没有……”

三芹妈走了没多久,院子里的活计还在忙着,一个高高胖胖斯斯文文不苟言笑的男人突然敲响了王美芝家的大门:“这是杨绍仁的家吗?他是在这住吗?”

王美芝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随后和婆婆来了个眼神交流,可硬是没看出来他到底是谁。她放下手里的铁耙子,走到男人跟前,昂着头问道:“对,这是杨绍仁的家,你找他啥事呀?”

“我是他中学时的老师,陈铁良,这都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今个路过杨庄,所以来看看。”

绍仁听到门口的谈话,完全坐不住了,胳膊腿都在剧烈地抖动着,隔着老远就冲着门口大声问候道:“是陈老师吗?陈老师怎么来了,学生哪敢让老师登门拜访呀,木他妈,快来扶我,咱家来贵客了,来贵客了!”

绍仁在妻子的搀扶下快步走到了陈铁良的身边,在黑暗中迅速抓到了一只手,握住了却不肯放开:“学生没有去拜访老师,老师却亲自来看望学生了,真是让我无地自容呀,陈老师快进来。”绍仁情绪激动,连说话都哆嗦了起来。

“我早就让你家儿子给你捎话到我家里来,咱们师生好叙叙旧,再喝一杯,怎么,他没告诉你?”

“告诉了,告诉了,想着有时间再去,这时间一长,就忘了,忘了。”绍仁语气颤抖,一下子就哽咽了起来。他紧紧拉着老师的手,对着妻子大喊:“这活今天别干了,咱们要好好招待贵客,去买几个菜,鸡鸭鱼肉猪耳朵,通通买回来,再拿一壶烧酒,我要跟陈老师好好喝一杯,还有桂萍,绍真,你们中午也别走了,都在这住下,俺妈,你也别走,你给木他妈烧锅,饭做好后把文寒文冷这俩半橛也叫过来陪客,今天咱们要凑够一大桌子。”

女人们各忙其职去了,绍仁和老师互相扶着走进了堂屋,他在大桌子上熟练地摸索着,倒满了一杯茶就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陈老师的面前,他紧张而兴奋,好像多年来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蓝莲花,遇到了阳光瞬间便绽开了。

“陈老师喝茶。”

“不用太客气,你这么生分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老师哪里的话,这都是学生应该做的。”绍仁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说着说着就流起了眼泪,此刻他才觉得他的尊严,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全都回来了,因为老师的到来,他的内心和精神通通都变得十分有力量,再不似从前那样萎靡不振。

“你说你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怎么说哭就哭了呢,难道你不欢迎我来吗?那我可走了。”

“老师别多心,我是激动的,这么多年不见老师,今天猛然一见,从前在学校的往事全都出现在了脑子里,老师对学生的关爱也让我难以忘记。”

“矫情!儿子都上高中了,还说这些话,你要是真记得我那时对你们的好,你们就该常过来看看我,跟我说说话。现在的学生呀,有了出息就不认识老师了,大街上迎面见到你也没一句话搭理你,还把头扭过去装成不认识,我可不傻。”

“陈老师,我没有……”绍仁沉默了起来,很久都没有说话。

“说的当然不是你,你的情况我还是多少有所了解的,”说着,他冲着绍仁举起了大拇指,“你是真汉子,铁骨铮铮的汉子,说实话,老师敬佩你,也尊敬你,这世上没几个男人肯为自己的妻子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你是头一个,在你之后也绝不会再出第二个了。”

绍仁又哭了,中年男人的哭相总是无比滑稽,又让人十分心酸的。

“没出事之前你哪一年不来陪我喝喝小酒,这之后你就一次也没有来过了,我能不知道你的心理?你大可不必觉得我会看不起你,又或者觉得很自卑,不要这样,你是一个伟大的男人,我为你是我的学生而感到自豪!”

绍仁站起来扭过脸去,吸了一下鼻子,慌忙说:“老师,茶喝完了吗,我再给你倒。”

“你坐下,我不渴,我要跟你讲清楚。”他把绍仁拉到椅子上,再次谆谆教导了起来,“别觉得眼睛看不见了就低人一等,没有的事,你的品格极其高尚,值得任何人尊重,而且你还有一个出色的儿子,他在中考中可是考了全校前十名呢,你们家充满了希望,你有啥好沮丧的,振奋精神,别哭了,把眼泪擦干,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呢。”

绍仁点了点头,话锋稍一转移,便和老师聊起了儿子:“杨木,杨木这孩子没给老师添麻烦吧?”

“有啥麻烦的,不就给他转个班吗,既然不适合那就找一个适合他的班,这叫因材施教,老师和学生都得互相选择才行,不过这娃可真有性格,以后能成大事,看着吧。”陈铁良哈哈笑了起来,绍仁也跟着他咧开了笑脸。

女人们在灶屋从半晌忙到太阳直挂头顶,堂屋里两个男人也在哭哭笑笑地唠着嗑,等饭做好,老妈妈又把两个孙子全都叫了过来,这些人正好把一个大方桌全都坐满了。从这顿饭菜上就可以看出家里来的真是一位贵客!农村里几乎所有贵重的硬菜全都上了席,烧鸡烤鸭自不必说,还有农村人少吃的河鲜野味,麻虾鸽子野兔头,样样不少。

文寒和文冷俩兄弟下巴趴在桌子上,眼睛贼溜溜地望着这些美味的佳肴,牙齿匝得噔噔响,却不敢先动筷子,只看着大爹和客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酒。

“你们动筷子呀,我们喝酒,你们吃菜,快吃吧。”客人说完,两个孩子又看了看奶奶的眼色,在得到肯定之后,像一百年没吃过肉一样,夹起肉片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哎,别吃那么兴,我今天叫你俩来是为了让你们给客人敬酒的,先放下筷子,一人敬一杯再说。”绍仁对孩子喊着话,文寒文冷像是得到了指令一样,齐刷刷地放下筷子,又齐刷刷地回答道:“遵命,大爹请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女人们听到这话,都乐得笑出声,纷纷夸赞这兄弟俩是一对鬼精灵。

“爷爷请喝酒,这是我敬你的,你是大爹家的贵客,一定要喝完哦。”文寒站起来走到陈铁良的身边,把一杯浑浊的烧酒递到了他的手里,陈铁良笑着接过,一仰头就全喝了下去。

“爷爷也喝我的,我这杯比哥哥的好喝。”文冷也走到了他的身边。

“为什么比他的好喝?”

“因为我放了红糖啦,肯定甜!”

陈铁良也笑着接过了文冷手里的酒杯,嘴唇蘸着沿口一吸溜就把酒盅里的烧酒全都吸进了肚子里,喝完后,又向绍仁问道:“这俩半橛子是双胞胎?我看着怪像嘞。”

绍仁猛一错愕,站起来就十分懊恼地说:“老师,看我光想着敬酒,竟忘了给您介绍这桌子上的人,”他伸出胳膊一一介绍了起来,“这是俺媳妇,这是俺妈,这是我两个侄子,他们都是双胞胎,现在也长成个大半橛子了,这是我堂弟和他老婆孩子,今天叫他过来帮我打地坪,我跟他是堂兄弟,我媳妇跟他媳妇也是堂亲呢。”绍仁介绍完,自己倒乐了起来,却惹得王美芝一顿牢骚,直怪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陈铁良大笑了起来,直夸眼前的这三个半橛长得俊俏,待老师笑过了,绍仁又继续说:“我这俩侄子打小没有了父亲,他妈妈又在杨庄小学当老师,没有时间照看,从小就在我们这长大,我也是把他们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有好吃的好喝的绝没撇下过他们。”

“这是咋回事,他爸呢?”

绍仁突然兴奋了起来,忙说:“唉,我二弟早些年没了,老师你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被政府评为‘抢险勇士’的人,市委书记还来家里慰问过呢。”

“啥?他就是你弟弟?”陈铁良突然站了起来,十分惊愕,简直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再三确认后,他走到老妈妈的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声音颤抖着说:“我今天真是没来错呀,老姐姐,你生了两个伟大的儿子!了不起!”

老妈妈低下了头,朝着外面看去,眼圈却突然红了,她什么话也没说,饭吃到一半就借故早早地回了家。

客人到夕阳西下才肯离去,绍仁满心欢喜,硬是把老师送到了村头的马路上,等他彻底不见了,重新活过来的绍仁才在妻子的搀扶下回了家。

打这以后,整天郁郁寡欢,在某个角落里一坐就是一天,没有一点生气,神如槁木死灰的杨绍仁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家里这小小的天地已经不能再困住他了,每天一吃过饭他就拿着拐杖摸索着前进,听着声音,专往人多的地方去,遇到人就主动打招呼,有时候一个人能走出二三里,还能单靠自己再走回家,人们都说神了,他的鼻子和耳朵简直是狗鼻子狗耳朵,不亚于最先进的超声雷达。

人家跟他开玩笑,让他慢点走,当心别掉进河里淹死了,他却笑着说:“放你的心吧,能把你淹死,却淹不死我这个啥也看不见的瞎子。”

他不再忌讳也不再逃避别人说他是瞎子,和乡民们聊天时甚至能坦然自若谈笑风生地自嘲自己是个瞎子,在人多的地方,乡民们常常能听到他这样说:“老少爷们在这纳凉呢,我杨瞎子又来了,今个村里又发生啥样的新鲜事了,说出来让瞎子也乐呵乐呵。”

他三天两头吵着让妻子陪他去陈老师家,一到那里,他就兴奋地跟个屁猴一样,跟老人家简直没大没小的,聊新闻,聊政治,聊苏屯中学的发展建设,乐乐呵呵称兄道弟,一点都不把辈分放在眼里。陈老师也喜欢他的学生到他家里去坐坐,每次绍仁来家,他必把好酒好菜备着,两个人或好几个人能从天亮聊到天黑,等结束了,要回家了,王美芝再骑着三轮车,把醉醺醺的丈夫往车上一扔,在凉嗖嗖的夜风里一会就到了家,等他第二天醉酒醒来,变了心态的杨瞎子又是一个美美的好心情,因为他的心中充满了希望,而希望可以把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变得充满了生机。

呵!这就是希望啊,这就是振奋人心的伟大希望啊,希望在东边的天空中挂着呢!

有了希望这好东西,不但杨绍仁一家活得神采奕奕,对生活的愿景冲破了一切禁锢的牢笼,就连桂萍一家的生活也是十分有盼头的,这从她时常喜笑颜开的脸上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丈夫有力气,能挣钱,又不怕累,虽然脑子不太灵光,可这又有什么大问题呢?能够养家的男人才是好男人,从这一点上讲,绍真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够格了。他没有一天闲的,整天跟着国武老汉的大儿子杨绍锋在农村里到处揽活,细密手艺活他不会,可是像拎泥兜子拌洋灰,给建筑工人扔个砖他干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就这些活,干一天下来也得挣个百十块。

每次灰头灰脸地回来,桂萍早就给他做好了饭,他傻里傻气,你说他心里不懂事吧,可他一看见儿子就莫名地兴奋,手都不洗,从妻子手里接过小方方又是颠又是哄,俨然一副慈父的样子,非得桂萍拿着苍蝇拍朝他屁股上打,并大声训教着,他才肯委屈地将儿子放下。

“下次可别这样一回来就抱方方,你看你头上身上脏的,到处是灰,小孩身上多干净呀,去,洗洗去,洗干净了再抱。”

他十分听话,脱下脏衣服,对着压井,一边压一边冲,连头带脸洗得干干净净,洗完后胡乱擦干了,蹲下身子把手轻轻一拍,对着儿子喊道:“我的宝皮蛋,爸身上干净了,快跑过来让我搂搂亲亲。”小方方一听见这种清脆的掌声,立马稳健地跑了过去,绍真猛一下子抱住,原地转起了圈,小半橛在空中嘻嘻哈哈地笑着,绍真又把他放在自己的脖颈子上,像兔子一样在桂萍身边蹦来蹦去。

“哎呦,我的乖乖,说多少遍了,这样危险,跳慢点跳慢点。”桂萍喊着,却没有真的去阻止丈夫的行为,她望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和高高帅帅的丈夫,坐在轮椅上的她心里甜蜜幸福得简直要爆炸了,这样的日子她还有什么奢求的呢。

清明过后的一天晚上,绍真回到家里,说要跟着绍锋一起到慈溪去给小方方挣房子,桂萍一头雾水,让丈夫推着就来到了村头的小商店,喊了好久,绍锋才应声走了出来。

“绍锋,你去慈溪干啥,家里的商店不开了?”桂萍问道。

“开呀,让我老婆在家照看着,最近这生意实在不好,都被乡里的大超市给抢走了,也没啥营业额,出去揽工活也不是那么经常,我准备去慈溪打工,伸伸胳膊动动腿就是钱呀,总比在农村强得多。”他挠了挠头,点燃一支烟给绍真递了过去,绍真摆着手不愿意抽,他便笑呵呵地塞到了自己的嘴里,“对了,你要是放心绍真的话,就让他跟我一起去慈溪打工,我这一走,可就没人愿意带他了。”

“可是孩他爸脑子不灵光,还从来没有出过阜阳呢,这万一出了啥好歹可咋办。”桂萍犹豫了起来。

绍锋把烟一弹,大声喧哗道:“咦唏,我能坑他吗,都是一门的,咱们还没出五服呢,他要是跟我去慈溪,我肯定得多少照应着,你好好考虑考虑,要是能去,我就把他带上,俺俩也好有个伴,何况方方也越来越大了,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到城里去揽活总比在这小村小店的要强,是不是?你快点想,再过两天我可就要走了。”

“行,我晚上去我堂姐家,跟她商量商量。”桂萍回答道。

“你跟她商量个什么,木他妈又不识字,她一个妇女头子能懂啥,你就信我的话,绍真跟我去慈溪打工保证有钱挣,吃不了亏!”

问清楚了绍锋之后,桂萍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和丈夫直接去了王美芝的家里,刚一把这事说出来,立刻得到了绍仁的极力赞成,他咬着死面饼子,一边嚼着一边嚷着:“去呀,当然去呀,到慈溪打工比在家里要挣钱,而且绍锋也是个可靠的人,这些年到处干活不都是他带着绍真吗,没啥好担心的,让他去,你在家照顾孩子,又有大娘帮衬着,绍真去外地打工挣钱,家里家外都妥当着,好日子可不就说来就来嘛。”

桂萍终于决定让丈夫去慈溪打工了,绍真自己也十分高兴,他对着妻子和老娘手舞足蹈异常兴奋地说,他要拼命干个三四年,把老房子拆了,给小方方盖一座大楼房,好给他娶个漂亮的媳妇。这话虽然说得颠三倒四,透着一股傻劲,可听在心里却又让人无比感动,感动中又泛着一点酸楚。

村头的这条大马路上站满了人,一辆直达慈溪的大巴车在路边等着,发动机没有熄灭,一直嘟嘟嘟地响着,两个男人背着大包小包站在车身旁,大箱子的行李正在被司机往车肚子里面塞着,一直没有情绪变化的桂萍看到汽车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方方他妈,你哭个啥,绍真是去挣钱,又不是去送命,到了慈溪,那里的工资少说一天也得一两百块,在咱家里去哪找这样的活,快别哭了。”绍锋媳妇劝着桂萍。

“他跟正常人不一样……脑子不灵光呀……我能不担心嘛。”桂萍低着头哭得伤心,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却没注意到丈夫早已走到了她的身边,撅起嘴冲着她的脸就猛亲了一口,这一举动瞬间引得老少爷们哄堂大笑。

“你看,你刚才还说他脑子不灵光,要真是不灵光能知道亲媳妇吗,哈哈哈……”众人又笑了起来。

绍真帮妻子擦干了眼泪,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安慰起了她:“等俺回来,过年就回来,给你带好多好多红票子,都给你和方方花,都给你俩花。”

两个人上了大巴车,车子刚一启动,桂萍就抓着轮椅对着一点一点消失的丈夫叮嘱了起来:“外面车多,注意安全,吃热饭,可不要把胃搞坏了,和洋灰的时候把鼻子捂住,那东西毒得很,闻多了会得尘肺病。”

女人的喊声还在后面,大巴车一溜烟就不见了身影,再过十分钟,男人们就要渡过泉河大桥,离开阜阳这片土地了,此时,泉河水在翻腾,泉河水在咆哮,隐隐约约之中,那首乡人们在劳作时反复吟唱的民间小调不知又从什么地方稳健浑厚地传了过来:

“你是,你是什么样的河呦?咿个呀嘚歪嘚歪什么样的河。

一条,又宽又阔的河呀,哎嗨呦,呀嘚歪,

玉带绵延的长度,望不到头嘞望不到头嘞,

透亮的清水鱼儿跃,跃到天边把白云亲一亲嘞,咿个呀嘚歪嘚歪亲呀嘛亲一亲嘞,

河里的水儿是什么,那是我们流下的泪耶,那是我们流下的血耶,

你要不信请尝一尝,又苦又涩又穿肠,

她的名字叫什么,古老的泉河不变样,

她是泉河,她是泉河,这边是泉河,那边是泉河,弯弯曲曲还是泉河,百年千年都不变样,哎嗨哟,呀嘚歪嘚歪,不变样,

我劝老乡别渡河,渡过了泉河咱们都成亡灵,泪眼汪汪~

泪眼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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