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之后,王美芝家院子里那三棵金桔树上的果子黄了,这是第一年结果,每棵树上都挂满了金黄的小灯笼,密密麻麻的,从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甜香。王美芝可没有吃独食的习惯,她将这些小金桔都摘了,木他奶那送了一小筐,扁鹊那送了一大筐,又给三芹妈和子强妈各送了七八斤,就连大红囍字还没来得及揭掉的春新家也送去了一簸箕,她知道小橘子爱吃小桔子,自然少不了他家的。三棵树上总共也没多少,王美芝这样热心,总想着让全庄人都尝尝她家丰收的果子,能送的便都送了,反而自己留下的却没多少。这也难怪,一天到头家里就只有她跟丈夫两个人,谁也想不起来吃那小金桔,到最后都稀软得要烂了,只好全都拿去给了扁鹊。杨木因为这学年升了毕业班的缘故,中午也不回家,只在学校门口买一碗面条子吃了了事。王美芝总是对他说,中午回来吃饭吧,又不是啥要紧的事,学校就在家门口,走几步就回来了,何必花那不值当的饭钱。杨木每次也总是以功课繁重为由,中午依旧留在学校。
按理说小升初没这么忙,何必这么辛苦呢,其实杨木有他自己的想法。亚军告诉他明年父亲就要送他到城里九中去上中学,那里拥有全市最好的初中老师,教育资源非常雄厚,在九中上学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阜阳一中的大门,踏进了阜阳一中就有八成的把握能考上重点大学,而且九中和阜阳一中同属于颍泉区,多少都是有优惠政策的,父亲已经替他打点好了一切,明年秋响一开学他就能去了。杨木听得心里十分激动,十分羡慕,他无论如何也要考上大学,心想他要是也能到九中上学那就好了。农村的孩子要想到九中学习,如果没有关系,那就只能靠自己的成绩,显然亚军他爸神通广大,能帮他摆平一切,入学自然没问题,杨木要是靠着自己的成绩想要进入九中也是没问题的,但,他那样的家庭能允许他一个至今还要靠低保维持生活的农村娃到城里上初中吗?杨木不敢想这个问题,一想到九中里的一切就幸福地痛苦着,朱校长曾经带他们到九中参观过,那齐全的校园设备和满墙上挂的市级特等教师的宣传画让他念念不忘。他总是自嘲,那是城里孩子和有钱人家的娃才能上的学校,他就只配上乡里的中学。
尽管觉得到九中上学是天方夜谭,但杨木还是没有放弃任何一点希望,这学期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刻苦,虽然在老师和同学眼里根本没必要,小学的知识就那么一点,随便学学也就都掌握了,又不是高中。
随着区里几次摸底大统考的成绩陆续公布下来,杨木才有勇气向母亲提及自己想要到九中上学的想法,他这几次数学都是满分,语文没低过九十,英语更是他的强项,三次有两次拿了一百。
阳历年前的一天,杨木拿着自己的卷子找到了母亲,母亲刚从砖窑厂里打小工回来,正在屋里换着泥泞的衣服,杨木有些于心不忍,像是做了坏事一样胆怯地向母亲开了口:“妈,给你——看看我的试卷。”王美芝笑吟吟地接过,眼睛一扫一张,然后乐呵呵地说道:“一百,一百,又一百,你看这亮眼的分数,木真是个好材料,以后肯定能当大官,干大事。”
杨木机灵地伸了伸舌头,顺着母亲的话说了下去:“好材料也得需要好工厂加工才能成材呀,不然也是白费的。”
母亲狐疑地望了望他,觉得儿子话里有话,便披了一件袄子,走到了明亮的堂屋里,丈夫正坐在门口专心致志地编他的芦苇席子。
“咋啦木?你脸上不对劲,有啥话要对妈说吗?尽管说,要是做了啥错事,只要改了妈也不怪你。”王美芝温柔地说着。
“没,没有,我是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又怕你……为难。”
“有啥为难的,办得到就办,办不到想办法也给你办,我又不像三芹妈那么抠门。”
“嗯……我想到九中上中学。”杨木说的声音很微弱,微弱到在空气里都没法传播了,但还是被眼瞎耳聪的父亲给捕捉到了:“啥?九中?是城里的学校不?苏屯中学不也挺好的嘛,怎么提起这个事了。”
王美芝起先并没有听清楚儿子的嘟囔,但被丈夫一说,惊得险些吓掉了魂:“城里的学校?你到城里上中学干嘛?咱们杨庄小学的娃不都是上苏屯中学吗。”
“苏屯中学教得差一些,九中的教学质量特别好,进去了保准能考上大学,亚军他爸就准备把他送到九中去,以我的成绩想上也是能上的。”杨木着急地解释着。
“嗨,亚军他家有钱,可以肆意挥霍,我看根本没这个必要,在城里花销你知道多大吗,一碗面条子都比乡里的贵三四块钱,咱家哪有这个条件呀。”
杨木就怕母亲说这一句话,这句话就好比一根针,将他这个鼓鼓囊囊充满着希望的气球瞬间就扎瘪了,他低着头,十分沮丧地不再说话。
王美芝看着灰心丧气的儿子,心里也很难过,只能不停地安慰着:“哎呦,你泄啥气呀,不到九中就考不上大学了?我可不信这个歪理,只要你有上进的心,在哪上学都一样,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习也是一样的,这事要靠你自己,你自己想学才能学好,别人勉强不来,至于学校什么的,都是次要的,我看苏屯中学就挺好,每年也能考上好几个阜阳一中的,还有几个太和一中的,多好呀。”看着儿子眉头不展,依然苦着脸,王美芝心里一疼,继续说道,“你看村里哪个人不在苏屯中学上学,你爸是的,你三叔是的,就连朱校长也是在苏屯中学念的书。亚军那毕竟是少数,你就听他胡显摆,你且看吧,到了九中就一定能考上大学?不一定。”
“好啦好啦,妈,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能体谅你,以后不提这事了,从明天开始,中午记得做我的饭,我要回来吃了。”说完,杨木低着头,卷着自己的试卷,朝大门外走去了。
“苏屯中学好得很,别看它是个乡下学校,老师教的都不赖,特别是教数学的陈铁良校长,以前爹上学的时候他就是我的班主任,那时我的成绩非常好,还是数学课代表呢,他可欣赏我了,以后你要是有啥事可以去找他呢,把我的大名报给他听,他准立马对你另眼相看。”绍仁听见儿子的脚步声离自己远了,只好扯着嗓子大喊着,又听见妻子在屋里连连的叹气声,便扭过头不满地对她嚷道,“你叹啥气,叹啥气,我说的可是事实,苏屯中学杠得很,当年我的成绩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王美芝轻摇着头望着儿子一点一点地消失,听着丈夫的喧嚷,也不理他,只顾往牛圈里去了。
杨木痛苦地走在瑟瑟的乱草地上,他第一次觉得人和人是有差距的,有的人生下来就像一座山,重得可以颠倒乾坤,而有的人就像一根浮草,无足轻重,可有可无,即使被风吹走了也没有人知道,而他就是那根浮草,浮草想要比拟泰山真是可笑又可痴。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贫富差距这种东西呢?”杨木一路上都在问着天,问着地,问着自己,他想到了自己和亚军,又想到了阜阳和北京,甚至是安徽和江苏,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是的,这东西始终伴随着人类,无论是原始社会,还是封建社会,都有,看来想要消灭它只有大同社会能办得到了,那可能就是书上写的共产主义社会?我或许也能做一名消灭贫富差距的战士!”他突然想到了之前看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句话,不加思考地就说了出来。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作为祖国之未来,当为家乡发展殚精竭虑,当为天下寒士建屋添衣,当使人民安乐幸福,虽九死其犹未悔!”杨木背起了之前刚升六年级时作文里的一句话。当初,老师看到这句话既震惊又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相信如此引经据典又充满了壮志豪言的慷慨之词是出自一个六年级小学生的笔下,在反复求证了他以前的语文老师,确认了他丰富的文史积累之后,给他的作文打了满分。
孤独又充满了激情的少年不经意间就来到了杨庄小学的大门前,杨木哈了一口冷气,这一路上他天马行空地想了很多,也悟到了很多道理,心里似乎也开阔了不少,一抬头就看见了门楼上贴的那张大大的褪了色的《泉河颂》,那是那年朱校长组织全校师生到泉河游玩时,看到了他写的这首诗,专门从广告店里打印出来的。
杨木舒坦地望着久远的诗歌,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然后微笑着对自己说道:“真好,希望我能将她一辈子记在心间,永不忘却!”
日子就像泉河水,总是止不住地流着,小一辈的蹭蹭地往上冒,老一辈的弓着越来越弯的腰,掰着手指头数着为数不多的日子。村里的老人每次聚在一起都会忍不住说道:“这一天天的,过得太快啦,太快啦,能不能想个办法把时间给截住,不然黄土都要埋到脖子啦。”
新婚燕尔的夫妻办完喜事也快大半年了,半枯的花朵重遇甘霖非但没有娇艳欲滴,反而看起来更加枯萎了。结束了最初的热闹和喜庆,一切都归于平淡,向着生活的本质一点点靠近。秀文嫁到了春新家,成了家里唯一的女人,所有的家务活都落到了她的肩膀上,德明老汉自然也能松一口气了,便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狮子队和他那个宝贝徒弟身上。他最初对这个儿媳还是有所顾忌的,一想到她是个寡妇改嫁过来的,心里就忍不住犯怵,但奈何儿媳实在勤快,脾气又温柔得很,和那个路绿雅简直是天壤之别,老汉又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的品性不坏,便对她的一切忌讳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秀文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憔悴了,单身女人的风采在她身上已不复再现,短短半年就消磨得一点不剩,整日缠绕着她的不是洗衣做饭,就是家长里短,还有继子时不时地冷眼相看,说到底总不是她亲生的,她对他再好,把他捧在手心里像宝贝一样珍爱,他和她还是会有隔阂,秀文也能理解,毕竟是气性大的男孩子,又处于青春期的开头阶段,逆反一些也是正常的。这些都不足以让新妇感到疲惫,真正让她倍感到心累又心酸的正是那开不得口的闺房秘事。
再次得到了丈夫的爱,可这爱只是浅浅的,表面一层的,又算不得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应该包含那如烈火一般的,像正午的太阳,能刺瞎人眼,却又让人深陷而不可自拔的熊熊激情。她从未得到过丈夫带给她的那种激情,婚前要恪守人伦,保持自己的清白,丈夫也是个正人君子,并没有对她提出过分的要求,婚后呢?她自然也没有得到。
新婚之夜,当宾客们都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她满怀期待地在婚房里等着,听着丈夫那有些微醺的脚步,脸红通通的,身上被暑气蒸腾得香汗淋漓,满屋子都能闻到令人心醉的少女一般的体香。
丈夫激动地靠近她,将她的全身放肆地闻了个遍,等着秀文做好了准备,像一块案板上的鲜肉等着被猛兽撕咬吞食的时候,丈夫却突然从她的身上离去,猛不迭地躺在了床上,打着哈欠呢喃道:“今天喝醉了,全身酸痛没一点劲,没啥事咱们早点睡吧。”说着,拍了拍张着的大嘴,“啪”的一声关了灯。
空调呼呼地开着,冷风迅速把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占领了,唯独将她剩下,身上的燥热不减反升。
她轻轻地抱住了丈夫的腰身,想把自己的热量传递给他,丈夫却无动于衷地打起了呼噜,她看着丈夫睡熟的俊俏的脸庞,幸福地笑了一笑,她是个含蓄的女人,就这样搂着丈夫陷入了含蓄的温柔之中,两个人都睡得极其香甜。
第二夜,灯关了之后,丈夫极其动情地搂着她,对着她又亲又咬,正当一切就绪,火车即将开进隧道的时候,丈夫突然趴在她的身上喘起了粗气,刚才还气鼓鼓的小腹一下子泄了气,她立刻明白了什么,搂着丈夫的头拍着轻声安慰道:“没事没事,你这几天太累了,明天我给你熬一碗老母鸡汤,好好给你补补身子。”丈夫从她的身上移去,也不说话,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春新一连喝了好几天妻子为他小火闷炖了五个小时的鸡汤,喝得春光满面,神采奕奕,可是一到床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瞬间从展翅高飞的老鹰变成了萎靡不振的小鸡子,因此他甚为痛苦,买了好多西药和中药,想着吃了定能大展雄风,可是却没有一点作用,似乎那微小的药物分子根本渗透不到他的细胞里,只在血液中游走一番就溜之大吉了。
秀文对丈夫失望极了,也苦闷极了,她就像一包真空压缩还未被打开包装的卤肉,她的丈夫虽然拥有所有权,但是却没有打开包装的能力大快朵颐一番,只能望着干瞪眼。这种事她也不好对旁人说,只能忍受着痛苦和煎熬,将自己投入到繁琐的家务中来消磨过剩的精力。似乎只要一直忙着,她就能忘记所有,从而像修女那般清心寡欲。
得不到丈夫的滋润,又受着这么多琐事的摧残,再美的花儿也得凋谢,这才不过大半年的功夫,秀文就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似乎养人的雌性激素不再从她的身体里分泌,而久烧不灭的欲望又把她的心血给耗干了。每个漫长的黑夜,谁人都不知,只有她自己知晓,那是她最难熬,最痛苦的时候。她常把薄薄的被子遮住半脸,牙齿咬得紧紧的,一动不动地望着侧躺着像个死人一样的丈夫,或许这才是真正斯文有礼的正人君子吧!
丁芳见了春新常笑着开他的玩笑,说都大半年了,怎么还不见秀文的肚子有动静呀,她都等着当姨呢。春新听了面红耳热,头皮直刺挠,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也更加愧对秀文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再次见了丁芳,她开始以一种鬼鬼祟祟的神态观察春新,就像是观察刚出狱的恶霸,她既好奇又胆怯,最终还是忍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疑问,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问了出来:“春新,你是不是对秀文不好?咋我一跟秀文提起生孩子的事她就苦着个脸,蜷着个眉,一肚子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我问她咋啦,她也不吭一声。”
“哪里的话,我娶个媳妇不容易,还不得当个宝一样伺候着呀。”春新木木地回答着。
“真的?”丁芳满脸狐疑地瞥着眼望他,从他的脚下一直打量到了头顶,又从头顶打量到了脚下,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观望着。
“没骗你,嫂子,你知道我不说瞎话的。”
“从你们结婚之后我就一直注意到秀文的脸色不好,不用她说,我也猜到了十之八九,你们男人还是不懂女人呀,她也老大不小了,你得给她个指望,懂不懂?”丁芳突然一脸的严肃,像老师教育小学生一样训斥着春新。
“懂,懂,我懂。”
“你懂个混毬,你不懂,跟你明说吧,你得赶快给秀文个孩子,她三十往上数了,嘴上不急心里可急得很,不要以为你有了亚军,就啥都不在乎了,秀文可在乎得很,哪个女人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这个理?”
“对,嫂子说得对。”
“说着说着这都快小一年了,她的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呀,这可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是不是秀文的身体出了啥毛病?”
“没有没有,她身体啥毛病都没有。”
“那就是你身体出了问题,是不是?”
“没有没有,我的身体也棒棒的,亚军在那搁着呢……我能有啥问题。”春新的额头上热得出了一层密汗,舌头都在不停地打结颤抖,但他还是用坚定的语气堵住了丁芳一个又一个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丁芳的大脸上突然开出了一朵黄灿灿的向日葵,一口带着些许牙斑的双层牙像戈壁滩上裸露的岩石,打败了褐红色的牙龈,给人一种荒芜寸草不生的感觉。“春新呀,你可别怪嫂子多管你家的闲事,秀文的娘家远,我就是她的娘家,万万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孩子的事你也要时时记在心上,不能这边记下了,回头又扔下不管了,抓紧时间,这不是小事,我等着喝外甥的满月酒呢。”丁芳黠笑了一两声,又把手里正在织的一双虎头鞋拎上来给他看了看。此刻,春新就像一只活着的公鸡,毛都没有剔,就被放在液氮里冻了起来,等冻得邦邦硬,还没解冻,又被放在烹油的烈火中烤炙了起来。
回到家时,还没上楼,就听见卧房里传来了一阵阵的低泣声,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妻子趁他不在家时暗自哭泣,他悄无声息地停下了脚步,想趁着还未被发现即刻返下楼去,但心中有一种声音阻止了他:你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你在逃避什么?你有什么好逃避的?即使捂住自己的眼,堵住自己的耳朵,问题就不在了吗?春新在不得不面对问题之后竟然鼓起了一股勇气,这勇气窜头上脑足以使他上到天宫闹瑶池,下到地府搅幽冥。他抬起了步子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又使劲拧了一下门把手,秀文听到声音赶紧止住了哭声,屋子里立刻安静得像刚喷完灭蚊喷雾一样,她的泪水也散发着灭蚊喷雾一般的清香。
“怎么了,老婆,哭啦?是不是亚军那孩子惹你生气了。”春新小心翼翼地明知故问着,却也不敢问得太紧,生怕问多了要扯到自己的痛处。
秀文阴着脸,侧过来鄙视地望着他,嘴唇忽然一动便吐出了久埋心海直戳人肺腑的话:“我为啥哭你不知道啊,和亚军有啥关系,别扯到他身上,我发现你这人就喜欢转移问题,从不肯面对自己的毛病。”秀文激动了起来,席梦思床被她激愤的身体弄得一上一下轻微弹动着。
“昂,能有啥问题嘛,都是小问题,不值一提的问题。”春新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正当他刚想问中午要做什么饭时,秀文突然发飙,压抑的情绪像休眠的火山一样突然爆发了起来,还冒着黑烟:“小问题,小问题,一问就是小问题,到底什么才是大问题,我也顾不得羞了,就问你,你到底咋啦,咱们还能不能过夫妻生活了,你可知道,我想要个孩子,你都不能给我。”说着,秀文蒙进了油一样光滑的青缎被子里,呜呜的声音再次不清晰地发了出来。
春新站在床的旁边,像一块被风雨侵蚀的死木头,这还是秀文第一次赤裸裸毫不加掩饰地向他提出这种床第生活的不满,他脸红红的,辣辣的,像是喝了腌制了十年的辣精油。
久久得不到丈夫的回答,秀文扔开被子,一脸疲惫地望着他,开始由愤然激动的语气变成了一种商量的口吻:“我不怕你身体有毛病,就怕你不敢面对自己,咱们去医院看一看吧,看一看总是好的,有西药,还有中药,我就不信治不好你的毛病。”
春新依旧不说话,眼睛红得要流出血来。
“好不好,咱们去看一看吧,悄悄地去看,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到三甲医院多找几个老教授老中医,肯定能治好的。”秀文走到丈夫的面前,搂住他的腰哭得像是刚洗过脸一样。
春新心软了,僵硬的脖子向下弯了弯,抿嘴嗯了一声,算是他这个大男人对弱女子表示的一点点允诺。
从开春之后,一直到小满,再到大满,秀文一直在为丈夫的事忙碌着,先是全省各地悄悄打听医院,医院打听好了,再和丈夫密而谋之,每次都是趁着天不明或者天快要黑的时候,夫妻两个带着行李匆匆赶去了远方。要是被熟人碰到了,他们便会异口同声地说:“去旅游!”这旅游没完没了,村里不少人都恨恨地说:“瞧他们两口子,甜得跟齁心窝子的糖精一样,这结婚都快一年了,还想着要学城里人度蜜月呢,真是钱多得慌!”
殊不知秀文和春新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度他们的“蜜月”啊,每次秀文都带着一种满怀希望的心情挽着愁眉不展忐忑不宁的丈夫和他一起奔赴合肥和全省各地,回来时却梨花带雨,一个人躺在床上哭泣,哭完了又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和丈夫一起转战全国各地,再后来就是南京上海,到最后去了北京大夫也是束手无策。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几乎所有的医院都给春新下了死刑,说他这是基因病,先天性的海绵体缺如,随着年龄的增长,海绵体细胞会越来越多地被平滑肌细胞取代,到最后那里就变成了一堆死肉,直到彻底丧失性功能。
起初,秀文每天都哭得很伤心,她质问着丈夫,为什么结婚前不向她说明白他有这方面的毛病,难道现在让她守活寡吗?这也是妻子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说出“守活寡”这个词,这小小的三个字比尖刀更厉害,扎得他拳头大的心脏直往外喷血,也把他的尊严扫进了垃圾桶。再后来,秀文好像看开了一些,很少再看到她一个人哭泣,她每天日常很辛苦地没事找事忙活着家务,不说话也不哭闹,到了晚上倒头就睡,睡得也很快很沉,再也没向他提过任何要求,春新终于能消停一会儿了,可短暂的消停之后却是窒息般的愧疚和痛苦,他早知道再婚后的生活一定会是这样,可却抵不住爱情和婚姻的诱惑,他确实是那样爱着秀文呀,更渴望和她幸福地生活一辈子,可现在怎么了?没有性爱就不能有幸福吗?他褪去了自己的短裤,用手拧着那堆死肉,在空明的夜色里小声地哽咽了起来,可惜这微小的声音并未能使妻子的耳膜震动起来,她依旧弯着身体,卷着被子,睡得正酣畅……
从过完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月了,中国迈入了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一切都在以腾飞的速度日新月异着,一个城市,一个村庄,一个人,稍微跟不上就要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杨庄村显然并没有跟得上国家的步伐,这里除了更新换代了一群人,建筑了一座座二层小楼,和十年前相比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顶多就是变得荒凉了一些。村西头的几十亩土地依旧种着小麦,那条从南到北贯穿了整个村庄,连接了省道的砂浆路依旧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着,路两旁栽种的一排白杨树更见粗壮,更加意气风发了。似乎树的兴旺窃取了人的精气神,在杨庄村这个妇女驰骋的天下,她们就像一片片蔫了吧唧的酸白菜。外地人开着一辆辆车从南到北走过村子,结婚的花轿吹吹打打路过村子,又或是赶时髦的少年留着齐耳的杀马特听着mp3旁若无人地从她们身边蹦蹦跳跳着经过,这些妇女连望一眼都懒得去做,她们把双手插在袖子里,靠在树上,愣愣地发着呆,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提升她们的兴趣了,当年村头上一呼百应的各种妇女头子,遇到任何事都能叽叽喳喳地讨论个没完没了,现在,她们没落了,只等到公鸡一打鸣,她们就要悻悻而归开始思谋着要做什么样的午饭。就算是午饭,也单调得可怜,不是面条就是面疙瘩,即使变着法地将面条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可它们还是面条,并无多大变化,顶多在面条里打一个半生不熟的溏心鸡蛋,再加半碗炒熟的辣椒马铃薯,这就是她们的饭,她们是杨庄村没落的一代妇女!可没落的究竟是谁呢?妇女们也不敢苟同。
朱温馨已经在家里呆了好几个月了,准确来说,从寒假开始她就没有再去过学校了。她的一天和村里的那些妇女一样,过得也极其单调,除了睁眼吃饭就是闭眼睡觉,电视里有很多精彩的节目,可就是吸引不了她。她考研失败了,刚毕业就失业,连学也没得上,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那三个平时看上去不怎么努力的室友却都考上了研究生,两个安师大的,还有一个更厉害,居然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她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千万不能相信一个女人的外在行为,这和她们的内心是有极大反差的,她们往往心口不一。虽然她也是一个女人,但她却从头到尾保持了口头上和内心世界的真实统一,没说错,她确实是一个女人,这得从她去年交了一个男朋友算起。
“再考一次吧,这回别把目标定得太高了,就安师大吧,我看顶好的,有很多学科要比坐落在合肥的安徽大学强很多。”父亲劝她再考一次研究生,也更好找工作些,可她却把脸一嘟,死活不干了,说小印已经在安庆签了工作,她也要随他去安庆。
小印是温馨的男朋友,学名叫章海印,和她是同一级同系不同专业的同学,温馨学的是英语,他学的是德语,两个人是在上毛概课时认识的,那是温馨第一次见到他,她觉得异常惊讶,不看正脸,只从侧脸望过去,完全就是绍文小叔的翻版,同样是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可从正脸看就要稍逊于绍文了。和他熟悉之后,两个人就成了淡淡之交,他对她特别殷勤,总是想着要和她一起到食堂吃饭,没事总爱给她点脆皮烤鸭吃,温馨那么聪明,自然懂得他心里的想法,只不过那时她满脑子都是绍文,有正版在,她就不太留意章海印这个翻版了。
自从绍文的事闹了出来后,温馨便也死了心,接受了章海印的求爱,两个人一拍即合,如胶似漆,很快便进入了热恋的状态。今年春节,温馨还把自己的男朋友带回了家呢,父亲母亲把他考察了一番,对这个准女婿十分喜欢,只有一点不大满意,他是个外地人,安庆离阜阳太远了。除此之外,家里人对他没有任何异议,就连已经卧床不起的老校长看到这个年轻有为,大方得体的男孩也欢喜得不行,都能在妻子的搀扶中下床晃哒几步了。
“还是他配你,你们都是大学生,肩膀沿一样高,谁也不会嫌弃谁。”徐素玲老人私下里对着孙女翘起了大拇指,这表示她的男朋友得到了全家的一致认可。
朱温馨看到全家上下都对她这个男朋友喜欢得不得了,更觉得自己的选择十分正确,只不过一说起考研失败这件事她就得无奈地嘟起脸,她和男朋友太腻歪了,腻歪得把大量的学习时间都挤掉了,难怪他俩没一个考上的。
毕业了没学上,就得就业,章海印已经在家乡签了一份事业单位的工作,他要求温馨也跟他一起回安庆,就为这事,两家双方一直僵着,朱开放要求女儿不能离开阜阳,只能在家附近找工作,老校长听到准孙女婿要求孙女去安庆工作,气得更是差点没吐血,不单单因为温馨是朱家的独女,老校长还有更深刻的考虑。温馨自己倒是没什么想法,以她来看,阜阳和安庆都不好,还是到合肥工作最舒服。
两方拉锯了好几个月,谁也不肯多让一步,章海印每天都会打来电话,电话里又哭又求,持续对温馨展开心里攻势,想要依靠女孩子心软的这个毛病,让她自己先屈服,然后她的家人也不得不屈服。老校长和儿子清楚得很,一听到一个男孩子哭哭啼啼地耍把戏,就突然感到一阵厌烦,终于有一天,朱开放实在忍无可忍,趁着电话那头连说带劝地腻歪着,他猛然夺过女儿手里的手机就毫不客气地骂了起来:“你这个小兔崽子,我以前咋没发现你鬼点子那么多呢,还以为你是个乖孩子呢,你也别想着把我女儿拐到安庆去了,你要是想娶她就乖乖来阜阳,再不济,咱们各退一步,你来合肥工作,这总行了吧,合肥的工资待遇总比安庆高得多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半天响不了一个屁:“叔,我……我也是独生子女,让温馨到安庆工作没啥毛病呀,反正以后她迟早得嫁到安庆去。”
“你怎么还这么想,是个女人就非得到男方家去?你咋比我还传统,现在不兴那一式了,你们小两口结婚后到哪打拼不行,非要回你的安庆吗?给你两条路,要么阜阳,要么合肥,你要是真爱温馨,就不要让她去安庆,我也不会答应的,否则你俩没戏。”朱开放气愤愤地将电话挂了,还对着女儿出溜着嘴说,“这……这小子,真是异想天开。”
听到这话,温馨突然捶起父亲的胳膊哭了起来:“你别吓他呀,他要是真被吓住了,不要我了怎么办,你赔我一个章海印……”
朱开放一把推开女儿的戏闹,脸上突然变得严肃:“他要是受不了这点打击,就此和你一分两散,那我看他也不是真的爱你,你也没必要留恋他了。一个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总要做出点取舍,温馨你别闹,爸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将来嫁到那举目无亲,语言还不通的皖南之地,有你好受的。”听到女儿停止了哭闹,朱开放又温柔地补充道,“吃罢晚饭后到你爷爷卧室里,我们有话对你说。”
《新闻联播》一放完,清脆熟悉的音乐一响起,饭也被清扫进了肚子里,徐素玲老妈妈端起全家的饭碗进了灶屋。老校长卧病在床,不能下床吃饭,吃喝拉撒一应在床上完成。近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胳膊腿不听使唤,连寸把长的路都不能走了,两平米的小床彻底成了他的最终归宿。
温馨吃罢了饭并没有着急进爷爷的卧室,而是在方桌前双手托着下巴苦思冥想着,对于她的就业问题她怀着一种浮萍的想法,风把她吹到哪她就去哪,目前吹在她身上的有两股风,一股是家里的风,要把她留在阜阳,另一股就是男朋友吹来的,要把她吹到安庆。她也知道,一旦真的留在了安庆,那这辈子与阜阳的缘分就只能靠记忆续积了。想到这,想到故乡的亲人,她的心才稍稍偏向家里一点。这可能就是为什么说大学里的毕业季就是分手季了,不同省份不同城市的情侣到最后真的很难有结果,纵使家里人对章海印十分满意,可是一提到最终去何处生活工作的大事,双方还不是得翻脸?温馨此刻觉得她和章海印距离分手薄得只剩下一层纱帐了。
“呜呜呜……嗯嗯嗯……唵唵唵……你们怎么都那么自私呀,都不肯为彼此想想嘛,死章海印,你就不能服服软吗,到合肥来工作有啥不好的,比你那破安庆强多了,还有爸,非要人家来阜阳,人家一个南方人来你这破阜阳适应得了吗,他可不吃馒头和面条,人家只吃大米……”温馨趴在桌子上,耸动着双肩,轻摆着散发,做着一副娇嗔小女人的姿态,抽抽嗒嗒,嘀嘀咕咕,眼泪像三月里的连阴雨,不间断地淌着。
“别哭了,哭个啥,是我死了还是你妈死了?进屋来,你爷爷有话对你讲。”朱开放从父亲的卧室里走出来,朝着女儿大吼道,手里还端着未喂完的半碗剩饭。
温馨亦步亦趋地走进了房间,看着父亲坐在爷爷的床边正在扒着勺子往他的嘴里送饭。是的,如今老校长连吃饭都得需要别人的帮助了,有时候是朱开放替父亲喂饭,大多数还是徐素玲老人亲自为之。喂饭这事最缠磨人,等饭不冷不热了,你得一口一口地送,老人吃得极慢,一勺子下去,下一勺子还指不定是多少分钟之后呢,吃急了,老人的吞咽功能不行,猜不透哪一口会让他咳嗽个没完没了,这个时候你又得满地找水,时间就在这一口一口中流逝了,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朱开放深有体会,这句话绝对是真理。
老校长看到孙女站在了自己的床头边,忙摇摇头示意儿子停止喂饭,又喝了两口水,沙哑的声音才从干瘪的嘴巴里说了出来:“温馨——过来,坐我旁边,咱爷俩唠唠,唠唠——”
温馨应声坐在了父亲的身边,老校长随即抽出手来,握住了她,似乎年轻人的体温激活了老校长身体里的能量,竟也能挪着身体往靠背上移动了:“嘿嘿哼哼,”老校长干笑了两声,薄薄的两层皮在他的头骨上运动着,深得能夹住一根筷子,显得异常可怕,让温馨也禁不住为之一颤。“回来四年了吧,咋样?”
“回哪?”温馨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父亲及时瞪了她一眼,这才让她醒悟过来,“哦,是呀,都回来四年了,今年都毕业了。”
“那你觉得家里咋样?”
“这四年呢,阜阳也没多大变化,老样子,没什么发展,肯定比不上合肥啦。”
“嗯,”老校长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说的不错,确实是这样,你虽然是在合肥长大的,见惯了省会的繁华,可你一定要记住,你是阜阳人,你的根在这。”
听到爷爷又老调重提,温馨鼓着腮翻着眼吹着气,好像这样的话已经听了无数遍:“知道的呀,爷爷,我爸都已经把我的户口从合肥迁回来了,我从头到脚已经是完完全全的阜阳人了。”
“这不是户口迁不迁的问题,而是你心里有没有真正这样想,只要你认为自己是个阜阳人,哪怕以后生活在国外都没事。”老校长颤抖地说着,情绪一激动就流出了浑浊的眼泪,这令床边的父女俩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朱开放只顾瞪着女儿,却完全没注意到老父亲剧烈地咳嗽着。
温馨忙去抚摸爷爷的胸口,以极其真诚的语气急促地向爷爷表白着:“爷,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没骗你,我喝的水就是从泉河里净化的,我吃的馒头面条就是这片土地里长出来的,谁能说我不是正宗的阜阳人?我就是!”
老校长哭得更伤心了,听到了孙女肯定的回答,泪水似乎都变甜了:“温馨,有你这句话爷爷死而无憾,听说你要去安庆工作,爷爷这半个来月急得都睡不好觉,我虽然和你爸都想让你留在阜阳,可我们的想法不同,他是怕以后你走了,家里孤单,没人给他养老,我是怕你会忘记自己是个阜阳人。”朱开放听到这话,羞得和父亲打起了嘴仗:“嗳,爸,我跟你是一样的想法,怎么就成了我怕孤单,怕没人养老了,你这说的就不对。”
老校长冲着儿子摆摆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孙女,你刚才也说了,这四年全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大城市,可独独阜阳却没什么发展,你能说说为什么吗?”
“因为阜阳是个农业城市呗,靠农业能有什么大出息。”
“这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次的是因为没有人。”
“咱们的人口都快破千万了,咋还说没有人呢?”
“是高素质的人才,就像你一样的大学生,咱们缺啊。你看,从阜阳走出去的学生也不少,千军万马般冲到全国各地,可毕业了有几个回来的,你别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回来了也没有机会提供给他们,可我每年还是不厌其烦地跟我的学生说,等以后有出息了,一定要回来,家里穷,就要靠你们这些有能力有文凭的人去开垦,你们开垦得好了,才能吸引更多人回来继续开垦,家乡的发展也就能越来越好了。”老校长说到这,神情慷慨激昂,但体力明显不支,嘴巴张得很大,一股股的热气直喷到温馨的身上,“我跟我的学生这样说,可轮到我自己头上了,我怎么能打自己的脸呢?所以我把你爸从合肥拉回来了,把你姑从上海拉回来了,现在你也大学毕业了,我是多想让你也能留在阜阳,把你的光和热都献给这片土地呀,我的孙女,你能理解爷爷吗?”老校长扭曲着脸,拖着颤抖的尾音,泪珠子一滴一滴地从眼角流下来,直啪啪地打在光滑的被面上。
朱开放看到父亲一个人在那哭泣,也不劝他,站起来背过身也悄悄抹起了眼泪,似乎这些年的委屈一尽而散,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真正理解了父亲。
“爷,你别哭,我理解你,我懂,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去安庆,更不想去合肥,这里有我的亲人,还有好多同学,我干嘛去外地找罪受呀,是不是?我早有打算,我已经决定去考阜阳一中或者二中的编制了,我会留下来的。”温馨眨着泪莹莹的眼睛,别了一下头,看着窗外惨兮兮的暗夜,又抽了一下鼻子,思考良久才说,“至于章海印,如果他真的爱我,我想,他会奋不顾身为我舍弃一些东西吧。”
卧室门外,徐素玲和儿媳早已经洗刷好了碗筷,两个人一人一边靠在门框上望着里面泪水模糊了双眼的三个人,心里只感到一阵温暖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