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大雁排着人字队从天空中吹着哨滑翔而去,聚成一团的白云变幻莫测地缓缓移动着,一场清凉的秋雨过后,玉米棒也要收割了。这茬玉米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先前被烧成了碳灰的麦子全都化成了肥料滋养着这一个个窝在玉米秆上的白胖子,你说它能长不好嘛,掰下来的玉米棒好像一个个棒槌,玉米粒好像一颗颗硕大的珍珠,村里的粮食刚晒干就被饲料加工厂给收购了,厂里的负责人说今年杨庄村的玉米质量好,都乐意出高价钱收购,一斤玉米能比别的村贵二毛零三厘,他们或许不知道,这高价钱背后隐含着多大的代价呀。
卖了粮食,王美芝把这些钱全都存在了邮局,看来要等到明年夏收才能从这倒塌的断壁残垣上平起三间大瓦房了,她还是可以再等等的。我们的扁鹊可不像她的大嫂那样秋粮一下来就急着卖掉,她将这些玉米全都收到了粮穴里,储备着过冬。已经五个月身孕的她挺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在自家大院里走来走去,用耙子耧着剥下来的玉米棒,将它们塞到灶屋,用来烧锅打玉米糁子稀饭。玉米棒烧出来的火大,做出来的糁子稀饭特别香,上过几年学的扁鹊认为这颇有一种煮豆燃豆萁的趣味,她最喜欢吃玉米了,现在又怀了孕,一天少说都得一两斤,这些娇滴滴的玉米宝贝哪能像嫂子一样说卖就卖呢。
一场秋露降下,又一茬的麦子被种在了地里,本想趁着农闲休息几天,没想到村委会又派人敲着铜锣走街串巷嚷叫了起来,要把大家聚集到村委会开会,竖起耳朵一听,又是那年年都喊,年年又见不着影的苦差事。
“大伙听清楚了,区里又下了通知,说是今年一定要完成挖大塘修水利的工程,咱们这个地方气候干旱,存不住水,每年需要灌溉时都得打几十米深的井才能抽出水来,费时费力不说,还容易掏空地下水,造成地面下沉,所以区委年年喊挖大塘存水,可就是年年都办不成,今年好了,咱们村近百亩的小麦被烧了,造成了重大损失,区里都知道了,从村到乡再到镇,大大小小的领导都被批评了一顿,救不下来火的根本原因归根究底就是因为没有大塘,所以从现在开始,全区各村都要在大片土地的旁边挖一个大塘,储满雨水以备不时之需。”单主任刚把这话说完,底下就起了一片骚动,有好事的站出来打哈哈,揣着明白装糊涂,说道:“主任,挖大塘是好事呀,区里是不是要派一支工程队给咱们挖呀?”没想到单主任听了这话就露出阴暗的脸来:“你想得美,自己挖自己的。提到这个事我倒要扯一扯了,咱们村百余口子人,有几十户人家,不算多,你们每户要抽出来一个劳力,家里男人外出打工的,就让女人出来顶替,实在没有人干的,就拔钱,一个人八百,还有那些刚结婚的年轻人,只要和父母分家了都各算一户,得出来干活,你们听清楚没有?”
底下的声音顿时小了,死气沉沉地回应着单布廉,农村就是如此,一涉及到集体劳动,那积极性肯定不高。
“你们也别以为这次又是雷声大雨点小,和往年一样过几天就没影了,这次不一样,咱村的麦子烧了,区里可重视了,下决心一定要挖成大塘,还规定了时间,两个月内,要赶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挖好,两个月后头一份检查的就是咱们杨庄村,你们可给我小心了,待会我就把挖大塘的人员给确定了,明天就开挖,地址就选在西南地的洼坑处,已经用石灰撒好了线。”
王美芝这一大家子算是三户,绍义已经分家,自成一户,绍文还是个吊儿郎当的半大小子,自然和婆婆还是一户,三户就要出三个人,家里的男人除了绍仁都不在家,这三个劳力自然就换成了三个女人,王美芝和婆婆还好,但扁鹊是个孕妇,怎么能干得了挖大塘的活呢。老母亲曾亲自到村委会把扁鹊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给单主任说了,可这家伙真是铁面无私,说什么也不愿意把扁鹊从劳作名单里除去,除非交了八百元的替工费。扁鹊哪还有什么钱啊,三个月前绍义寄回来五百块钱,可是给身体做检查,买营养品都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手头上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便委托婆婆去大嫂那问问。
王美芝知道老妈妈来的意图,二话不说就去翻皮箱里的夹层,里面还剩留下来的四百元钱生活费,她蘸着唾沫数了又数,连数了几遍都只有四张,便小心翼翼地递给母亲:“俺妈,我这只有四百块了,你先拿着帮扁鹊交了吧,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能减少点挖塘任务就减少点,实在不行我就帮着扁鹊干点,反正也五个月了,孩子稳着呢。”老妈妈接过钱,也是一脸的无奈,直摇头叹气。
待婆婆走了,王美芝坐在板凳上心口砰砰直跳,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的心慌了。皮箱里是只有四百块,也是这个家以后几个月的生活费,可是邮局里还存着两千元的大头,那是卖玉米和在窑厂打小工的钱,是留着明年夏收后盖房子的钱,刚才婆婆问她有没有八百块,好借给扁鹊交了替工费,她想着房子的事心里就不忍拿出来了,便谎称家里只有四百元。现在婆婆走远了,她反而有点局促不安了,开始懊悔刚才的一时冲动,弟弟不在家,弟媳需要用钱,她怎能这么自私呢。王美芝越想越害怕,要是出了差错她这辈子良心都要受谴责,不过转念一想,还好弟媳有个表姐在程李庄,程富三家有俩钱呢,兴许她能帮着扁鹊补齐剩下的钱。
出乎王美芝的意料,扁鹊除了向自家嫂嫂借钱外,再没向别的人开口。唉,她还是只把嫂子当成了自己人,表姐在她眼里都成外人了,想到这王美芝更内疚了。
出工之日,两个女人扛着铁锹搀扶着一个孕妇,就奔赴去了西南地火热的挖塘大军中。由于交了四百元的替工费,扁鹊可以少干一半的活,她行动不方便,就专门站在坑底给男人们刨土,她不需要来来回回扭动,一只腿站直,另一只腿踩着铁锹往下按,把土聚集到一堆等着人来拉就成了。刨土的活还算轻松,拉土的活就明显累得多,随着大塘挖得越来越深,汉子们还得到塘底装土,然后七八个人再推着架车子一步一步爬上岸,最后再拉到三四公里远的地方集中堆放。等到大塘挖得再也推不动架车子时,男人们便拉着绳子,把一个个蛇皮袋放下去,让女人们装满土,他们再使劲拉上来,一个偌大的水塘,一坑一洼都是乡民们靠着铁锹使用蛮力挖出来的。现时正是农闲,是组织挖大塘的好时候,早晨吃过早饭,村里一声锣响,每家一户的劳力就要扛起工具准备干活了,从八点算起,除去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一天要干九个小时的活,单主任催得紧,每家每户的门上都贴着公文告示,白纸黑字写着两个月后交工,这是硬任务,谁也逃不了。
这些日子以来天公还算作美,大雨没有,小雨也是罕见,但是天上就是始终堆积着很厚的云彩,尽管身体上的劳累无法排除,但清凉的西风还是给了人们最妩媚的抚慰。单主任是不用参加挖塘劳动的,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监工。看见没,大塘西边的那个帆布伞就是给单主任准备的,里面放了一张沙发,一个圆桌,桌子上放着沏好的绿茶,单主任就躺在沙发上,喝着绿茶,听着收音机,监视着劳作的乡亲们。
一阵凉风吹在了王美芝的脸上,滴答着汗水的稀刘海便从她的前额上飘起来,她一撸袖子,竖起铁锹,就定眼望着单主任,对着劳作的老少爷们抱怨道:“你说,这单布廉咋就那么滋润呢,咱每家每户都出来一个干活的,你看他家,都在家吃着葡萄看着小电视呢。来的这一个啥活也不干,天天喝绿茶监视咱们,整得跟劳改犯一样。”单主任此时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发出的呼噜声比猪还响,丁芳接过王美芝的话茬,吐一口唾沫就在手里搓搓,不加修饰地咧咧道:“尻他小姐,谁让人家是个当官的命呢,你们还别不信,村委会主任孬好也是个官,天生管着咱们。我一得闲空就跟我家强强唠叨,好好上学,将来考个大学好当官,天天坐办公室里吃香的喝辣的,可是我这儿子不争气,每次都给我考个大鸭蛋。”众人听了丁芳的说辞都哈哈大笑起来,也都说起了自己的孩子是如何的不成器,丁芳又转过头来对着王美芝说道:“我看你家杨木行,每次都考班级第一,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还真不像是喝了毒奶粉的大头娃娃。”话刚说完,丁芳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连忙补了一句,“我是说呀,杨木这半橛子聪明,跟他爸一样。”王美芝尴尬地笑了笑,继而就陷入了无边的沉默中,只顾得低头夯土。而这单主任呢,那么大的吵闹声依然雷打不动,躺在沙发上用扇子遮住脸,睡得更香了。
转眼间就到了十二月份,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挖大塘的工期不长不短,刚好能如期完成,乡亲们在做最后一次的塘底平整工作,要把底下的那些浮土全都拉上来。混合着砂石的泥土最不好拉,又硬又大的石块很容易划伤了这些铁打的锹和锨,每次放工回家这些工具上总是一道道伤痕,挖塘真废工具,王美芝这两个月来用坏了三把铁锹五把铁锨,可气的是,干公家的话,买工具的钱还得自己出。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大伙的热情比起初高,都想着赶紧完工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单主任在大塘周围察看的频率也高了。
王美芝看着弟媳挺着个大肚子一锹一锹地往架车子上送土,心里不免酸酸的,要是她能及时到邮局里取出余下的四百块钱,扁鹊也不至于在这受苦,王美芝一想起这事就羞愧不堪,甚至不敢看扁鹊了,只在心里暗暗骂着自己:你个死老婆子,长嫂为母,长嫂为母,何况绍义不在家,家里有事不都得靠大嫂帮衬着吗,明明存的有钱你怎么就没拿出来,下次要是再守着钱财不撒手非叫你王美芝变成个人见人打的臭老鼠。
她转过身走到弟媳的身边,拿走扁鹊手里重重的铁锹,递给她一把轻便的铁锨,又给她拧开了沏着大麦茶的水壶,凑上去便说:“扁鹊,累了吧,歇歇喝口茶,喝完了就上去,剩下的这点浮土不多了,嫂子帮你干。”扁鹊露出一排洁白的上牙,脸上显出灿烂的笑容,喝了几口茶后就拿着铁锨接着送土:“嫂子,没事,别管我,这又不是啥累人的活,我能受得了,在娘家时爬山摘草药可比这累多了。”王美芝看着弟媳不上去,就帮着她一起往车上送土,两个女人有说有笑活干得倒也快。一阵急骤的凉风突然刮起,远天边的黑云迅速向这边移动,黑云散去,满天又变得通红,像血要从天上滴下来一样,有经验的农人知道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他大娘的,天气预报不是说没有雨吗,看这情况雨还不小嘞。”单主任骂骂咧咧着向这边走来了,拿起他的铜锣就敲了起来,“大伙加把劲,浮土就剩一点了,争取雨来到之前赶紧运走,不然淋了雨就难运了。”他的话把大家催促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老少爷们马不停蹄地挥动着铁锹铁锨。可还是晚了一步,暴雨不加商量,突然就泼到了大家的身上,这是两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大雨,塘底很快就积满了到脚脖的雨水,半坎上面停着架车子,车子的轮胎底下有两块砖头分别垫着以防下滑,可是雨水往下冲得太急,两块砖头瞬间就被冲跑了,拉车的男人系着袢带被车往下拽着,脚面太滑,男人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连车带人一起冲下了塘底。
“大伙快跑开,架车子冲到底下啦。”男人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喊叫着,可王美芝和扁鹊两个人却像被钉死在原地一样,两只脚陷在泥巴里迟迟拔不出来,架车子不偏不倚正好撞向两个人,将她们摔个四脚朝天。扁鹊在泥堆里痛苦地左翻右翻,大声哭喊着,王美芝攥着弟媳的手惊魂未甫,愣着发呆,婆婆闻讯也跑到了她们身边,困难地抽扶着扁鹊。人群中顿时响了一阵骂声,不难听出,是丁芳在骂单主任。
“单布廉,这是你做的孽,我早说了,挖大塘就挖大塘,怎么还安排一个孕妇过来,你咋不动动你的狗脑子,这是孕妇干的活吗?绍义出去打工了,就不能给他们家通融通融!这么多男人来干,咋就缺了一个孕妇的活,还是你长了一副见钱眼开的铁心肠,不见钱就不撒鹰?你䝼等着吧,要是扁鹊出了啥问题,看绍义回来不活剥了你。”单布廉也明显被丁芳这一席话给吓着了,赶忙让这几个男人架着扁鹊就往车子上抬,嘴里还急急喊着:“快拉去卫生院,孕妇孩子要紧,把塑料布盖她身上,别让雨淋着。”男人们的脚步就是快,不一会他们就消失在了茫茫大雨中。等王美芝反应过来,扁鹊已经不见了,待明白这所发生的一切确实是真实的以后,她才扶着婆婆披着蛇皮袋哭喊着奔向了卫生院。
等到婆媳两个到达卫生院之后扁鹊已经生了,是个女胎,孩子满身紫癜,被放在瓷盆里,早已经没了气息。王美芝看到那个孩子就忍不住趴在门口痛哭流涕,哭泣之余还用巴掌扇自己的老脸,嘴里嘀咕着全是自己的错。扁鹊自己倒异常平静,看了一眼盆里的婴孩就急忙让婆婆端出去埋了,只言道自己和这孩子没有缘分,便独自默默流泪,钻进被窝,低声呜咽起来。这孩子是憋死的,羊膜被撞破了,孩子在扁鹊腹中待的时间太长,导致严重缺氧,一出生就是一个死胎。
老妈妈端着自己的孙女走到了卫生院的后竹林,在这里,凡是早夭的孩子通通都埋在这,密密麻麻的小土丘显示着这里面曾经也是一个个活泼的生命。没人知道老妈妈心里是多么地难过,孩子出生的场面她曾设想了上百遍,扁鹊这是头一胎,生得肯定慢,绍义又不在家,做婆婆的一定要日夜守在媳妇身边,等她生下来了,还要每天给她吃红糖鸡蛋,喝老母鸡汤,精心伺候着她坐月子,一定要比伺候大儿媳妇还要周到,二儿媳娘家不在咱这,爹妈远在千里之外,可不能让她觉得受了委屈。最好这一胎是个女儿,老杨家往上数三辈都是带把的,愣是没出一个女丁,女孩好呀,女孩长大了不要彩礼,还能让爹娘享福。儿媳这次怀的就是一个不带把的,正好合了老妈妈的心愿,可偏偏没料想到是这么一种结果,老妈妈的脑海里无数次构想了儿媳生产的场景,可是这一场大雨让她的美梦幻灭了,唉,她没能照顾好儿媳,这可怎么向绍义交代呀!
瓷盆已经被放在地上了,她用铁铲挖了一个小土坑,便把孙女完整地放了进去,一边用手掩土,一边抽泣着,等湿哒哒的沙土被堆成了一个小土丘,便取来几片芦苇叶盖在上面,一切都装饰好了,老妈妈一下子瘫坐在泥地上,脸埋在芦苇叶中,哭得昏天黑地,一边哭还一边诉说着自己的不是,好几次都哭晕了过去。
芦苇叶散发着异常的清香,老妈妈透过晶莹的泪珠看到了一个扎着双辫,头上插着一朵牵牛花的女孩蹦蹦跳跳着朝自己走来,为自己擦掉了眼泪。女孩微笑着拥抱自己,又朝自己的左脸上亲了两口。
“你就是我的奶奶吗?”小女孩好奇地问。
“嗯,我的孙女,我就是你的奶奶,你去什么地方了,奶奶想死你了。”老妈妈一把抱住自己的孙女。
“奶奶别难受,我去了一个特别好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桌子上都是蛋糕和水果,门口安装了很长很长的滑梯,我就是从滑梯口滑到这的。”小女孩一脸天真地对着奶奶解释着。
老妈妈的眼泪汹涌得更多了,把自己的孙女也抱得更紧了:“那你还会走吗?你不要走,奶奶舍不得你。”
“嗯,放心吧,我不会走的,我要永远留下来陪着奶奶。”说着,小女孩又贴近了老妈妈,使劲地亲吻着她。老妈妈刚想把孙女抱起来,却猛地跌倒在泥土中昏死了过去,等她醒来后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她的脸紧紧贴着芦苇叶,手里紧抓着一大把沙土,悲痛的哭声又从她的嘴里发了出来。
这可怜的孩子还来不及在这世上走一遭便永远地抛弃了她的亲人。她的母亲此时窝在卫生院的床边低头不语,失魂落魄,而她的父亲此时却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乡,手里数着一天的血汗钱。
绍义自从结了婚之后确实变得与以往不同了,不再事事无精打采,也不再事事看不顺眼了,他的精神头可足了,干啥事都充满了劲头,苦熬三十年,终于脱离了寡饭条子的行列,再也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浪荡状态了。人一旦有了家,就得肝里肺里都装着家,处处想着家,为一家人的生活殚精竭虑,特别是和老父母分了家之后,啥事都得靠自己,自己是这个新家的顶梁柱,责任大着呢。
绍义和媳妇在家温存了一段日子后,就顺着大溜,提着个牛皮包,扛着蛇皮袋,渡过泉河,坐着火车离开了皖北大地,这一班绿皮车将把他带到南方最发达的新城,那是邓大爷在南海边画的一个圈,南来北往的年轻人不论有没有文化,都往这个圈里钻,只要圈住了你,那大把的金子银子就会流向你的口袋,绍义也想做这个幸运儿,因此他的劲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除了老父亲去世时回了一次家,此后就再没回过了。
他起初还是做起了建筑工人,他学问浅,又不会啥技术,只能掏掏劳力,这座城市正在拔地而起各种高楼大厦,对建筑工人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出出力搬搬砖就能拿到工钱,乡下来的汉子最青睐这种工作了,绍义也不为过。可是干着干着,他发现这血汗钱也不是那么容易挣得,你只要老板的钱,他却要你的命,每天下来骨头都得累散架。
绍义所在的工地是不包吃住的,为了省钱他便在十里外的一个城中村花几十元钱租了一间地下室,地下室密不透风,连个窗户都没有,六七平方米的空间只能摆放一张床,待天明了,还得把床折叠起来,否则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绍义每天都是被热醒的,一睁开眼浑身都是汗,洗的衣服个把星期也不干,整个房间里都是湿漉漉的感觉,还夹杂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霉味,要是端着碗在屋里吃饭,闻到了这种味道,准吐得干干净净,因此每当做好晚饭,绍义就端着跑到地面上最通风的地方蹲着美美地吃上一顿,吃干抹净了再回到那个闷热潮湿的小房间里,好好睡上几个时辰。
天不明,约摸四点半钟绍义就要起床出发去工地了,工地离这远,他也没个代步工具,只好赶早靠脚力走到目的地,他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行为,以前可从来没有那么早起来过,也没有像这样一天不缺地赶过工,他左思右想,得出结论,大概是心里住了人,挑起了担子。绍义的早饭很简单,一碗米粥,两个包子就打发了,这其实根本吃不饱,可奈何南方人太小气,碗小,一勺子就是一碗,一口就喝没了,包子更小,半口就没了,哪像北方的大碗辣汤,大个馒头,吃着过瘾也管饱。即使吃不饱绍义也不敢多吃,照他的饭量能把一天的工钱都给吃没了,他只好忍着辘辘饥肠,期待着晚上回到地下室给自己做一顿大餐——木耳菜拌面条,他能吃一盆。
到了工地,一天的劳累就开始了。他干的是小工,专给三个泥瓦匠铲混凝土,泥瓦匠爬上脚手架给墙面抹灰,不一会就能用完一罐子水泥灰,绍义就得来来回回地搅拌、铲灰、运灰,然后再爬上脚手架把一罐罐混凝土递给瓦匠大师傅,就这样一上午能跑上百趟,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到了下午,毒太阳高挂在天空,坐在那都能出一身的汗,绍义得跑到顶楼给扎钢筋的师傅打下手,一根根的铁丝从绍义的手里划过,绕着钢筋打个圈,然后再由这些大工们把钢筋扎紧了,一下午都是这种重复的动作,倒不是说这扎钢筋的活有多累,而是这太阳,能把人的皮晒掉一层。一般建筑工人的工钱都是一季度或者半年一结,绍义是小工,会计答应给他一天一结,每当他接过自己一天的工钱装进口袋里时,那便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绍义想的就多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来到这座城不用费劲就能摇身一变成了个大老板,自己却如此颇受折磨地挣着用血汗换来的钱,他时常听工友们讨论,谁谁谁来到这倒卖皮带,赚得流油,又是谁跑到香港批发化妆品然后高价卖出去也赚得盆满钵满。他这才更深刻地意识到,出卖体力永远是挣不到钱的,越累钱越少,这世道只有做生意才能赚大钱。于是他便离开了建筑工地,扔掉了头上的安全帽,向工友们宣告自己也要当老板。
吸取上次合伙被骗的经验,这次他单打独斗,自己出本钱,自己经营,赚的钱都是自己的,谁也骗不了他。绍义跑到海南,将这一个月来的工资和从家出发时扁鹊交给他的钱全都批发了水果,常见的有香蕉、芒果和橙子,不常见的有榴莲、菠萝蜜和百香果,他在想,要是能把这些水果全都卖出去,一定能赚大钱。可是出师不利,知识匮乏,他不懂应该批发成熟到什么程度的水果,从果农手里买来的都是熟透的香蕉,还沾沾自喜以为花小钱占到了大便宜,这些香蕉在运输途中就变黑坏掉了,由于没有冷藏,其他的水果也早就失去了新鲜的模样,没办法,他只好拉着一辆租来的三轮车走街串巷到处去叫卖,价格比批发价还便宜,尽管如此,还是没人买。他对自己感到了巨大的失望,总是忍不住嘲笑自己:“杨绍义啊,杨绍义,你小学都没毕业还妄想当大老板?今个你把这些卖不出去的水果全都给我吃喽。”
到了傍晚时分,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微凉的风吹过,新装的路灯把他的脸照得黄灿灿的,他的肚子开始打起了咕噜,前方就是一家面馆,但他不能进去,这一车已经开裂不大新鲜的水果就是他以后几天的食物。他从三轮车上拿起一个带刺的大块头,往水泥地上狠狠一砸,顿时四分五裂,一股浓烈的恶臭散发出来,绍义一脚就踢出去老远,嘴里狠恶恶地骂着:“操你妈的,黑心的果农敢卖给我坏透的水果,我操你八辈子奶奶。”
过了一会他又觉得把那些扎人的东西踢到马路上不好,伤到人就倒霉了,便跑过去拿着一个塑料袋子将它们打扫进了垃圾桶。绍义坐在马路牙子上,手里剥着一个柠檬,然后把他们掰成一半一半的,通通塞进了自己的嘴巴,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绍义便用袖子去擦,可是越擦眼睛越湿,最后他便索性放弃了,任由泪水挂在脸上然后打湿光滑的水泥地面。
正当他思考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时,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扰乱了他的心思,他扭头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只看见一个流浪汉正翻着垃圾桶吃着他扔掉的水果,绍义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急忙大声呼喊:“大哥,那是坏的,都臭了,再饿也不能下肚呀,会拉稀的。”绍义一把夺过流浪汉手中的残渣,扔得远远的,然后把他拉到三轮车旁边,“你要是饿就吃这车上的,有的还没坏。”
流浪汉听了连忙啧啧两声,露出不敢相信的样子:“你是卖水果的吗?连榴莲都不知道,这东西就是这个味,香甜着呢,大补。”看着绍义一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又补充道,“你是农村来的娃吧,怪不得没见过这东西,我告诉你,这水果特别贵,一般人吃不起。”
“那你一个流浪汉咋见过了,你吃过?”
“我当然见过吃过,但可不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我是城里本地人,以前在市中心有好几套房呢,这种水果天天吃,都吃得流鼻血。”
绍义有点不信,但也不好揭穿流浪汉的大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哎哎,我在垃圾桶里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到嘴的美味却被你给扔了,你得赔我。”流浪汉不满地嗔怨道。
“咋赔?”绍义疑惑地问他。
流浪汉使使眼色,挑着眉毛望着车里的水果:“就用那个赔,你还剩一个呢。”
“啥?”
“榴莲啊,你车里还有一个榴莲呢。”
绍义看了看车,又看了看流浪汉,然后摆摆手示意他拿走:“反正也卖不出去,我也不爱闻这味道,你就拿去吃吧。”流浪汉像收到指令一样,贼一样地搬起榴莲就往远处跑,然后在七八米处停了下来,随手拾起一块砖头就往上砸,然后用手把里面的果肉都给掏了出来,坐在马路牙子上美滋滋地享用着,而另一边的绍义也坐在地上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着他的香蕉和柠檬。
等流浪汉将榴莲吃得干干净净,便挺着大肚子大摇大摆地朝绍义走来,靠近了他,向他说着一些客套的话,却被绍义连忙推开,只说他嘴臭,自己受不了。
“嘿,小弟,我告诉你,别看我现在一副穷酸样,等过了这个月我可就是实实在在的大老板了。”流浪汉竖起大拇指神气地对着绍义说道,“我有一哥们,是新加坡珠宝公司的老板,要在咱们这个城市投资做珠宝买卖,说是只要我入股,就无偿给我分红,四六分呢,当然啦,我四他六,我坐着就能干数钱,为了这我专门把市中心的几套房全都卖了入股,为的就是给我那哥们盖厂房,现在公司就要营业了,等一开业,黄金万两自然就入了我的口袋,你说我是不是老板?”
绍义听了流浪汉的话也不当真,只当是一个神经病在做着春秋大梦,便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你是大老板,农村来的穷小子给您请安啦,今天晚上您老吃的是鲍鱼还是鱼翅呀?”流浪汉见绍义不信,还打趣着自己,立刻就动了真格,一板一眼地说了起来:“小弟,你还别不信,看到最高的那栋大厦没有,叫立昂大厦,那里面有我的三套房,都是一百多平米的豪华套间,全被我卖了拿来入股,为啥?因为我信得过我那个兄弟,他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要不人家怎么能在新加坡立足呢,你说是不是?”绍义听得有点入神了,也认真了起来,眼皮都不眨一下,仔仔细细地听着那个新加坡老板的发家史。
“呦呵,你在市中心还真有几套房啊,全都卖啦?”
“跟你说好几遍了,都卖了,一块脚地都没留,我现在都睡大街上呢,就等着下个月分红我好在香港买一套别墅。”
“我滴乖乖,那你就等着数钱吧,珠宝生意可是一本万利呀。”绍义张大了嘴巴惊叹地望着流浪汉。
“那可不是,由于是大公司,员工都还没招齐呢,我兄弟特来让我招几个年轻人进去,工资肯定开得不低,小弟,你愿不愿意去?肯定比你卖水果挣得多。”绍义有点犯难,他太怕被骗了,上次就是没留个心眼,老婆本被合伙人骗了个精光。他想去这个珠宝公司当员工,但又有点畏惧,只好怯怯地问:“你那朋友可靠吗?”
“你这是哪的话,什么可靠不可靠,不可靠我能把房子都卖了砸进去?更何况还没让你入股呢,就是当个小员工,也没啥本钱,你就是想入股也不让你入,你说你一个农村来的农民工能有多少钱,是不是?”
绍义的心彻底颤动了,这可不就是挣大钱的机会吗,要是能入股那就真是天上掉了馅饼,他有些兴奋地呢喃道:“嗯……额……我说大哥,我就一小学文化,去了能干啥呀,还是不去了吧。”流浪汉顿时急了:“小学文化好,比城里那些有文凭的大学生踏实,我兄弟说他还就特别爱招这些踏实的人,新加坡总部那边都是小学文化的员工,做珠宝配件嘛,咱不需要高学历的。”绍义听了流浪汉的话顿时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愿意加入这家即将开业的珠宝公司:“大哥,你放心吧,要是能挣钱,我也愿意入股。”流浪汉听了绍义的话便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倦意浓浓地做着手势:“走吧,去你那睡一晚,明天一早领你去公司。”绍义乐坏了,忙把流浪汉请到车上,蹬起三轮就奔赴去了他那个地下室的小家。
天一明,绍义来不及和房东退掉那间地下室就被流浪汉带着去了珠宝公司的办公大楼,流浪汉拉着绍义指着第九层便说:“看吧,从上数第九层就是办公室了,我陪你去敲门。”
“砰砰砰”,接着门便开了,从门后头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来,看到是流浪汉便把门开得大了一些。
“黄哥,今天我给你招来了一个新员工,农村来的,是个老实人。”流浪汉笑着把绍义介绍给黄雄,然后捣了他一下,“这就是黄总,珠宝公司的大老板,还不快叫老板好。”绍义愣了一下,但也勉为其难地叫了一声。黄雄看着两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支使着流浪汉离开了:“张老弟,你这次招的员工我很满意,但是公司还缺人,你接着再去招一些吧。”流浪汉连连点头忙说是是是,只要公司能开业,叫他招多少员工他都愿意。
流浪汉走远了,黄老板便招呼着绍义走了进来,这个办公室可真大呀,却没有多少桌子,只有一排排的小板凳整齐地列着。黄老板坐在绍义的对面,和他拉起了呱,简单地询问了一些他的家庭情况和亲友关系,然后便像老师给临近高考的学生打气一样鼓励着绍义:“小杨,相信我,我们大丰珠宝公司不说在世界,在整个中国绝对是一流的,我们有最精湛的制作工艺,有最优秀的珠宝设计师,有最优良的珠宝底料,有最先进的经营理念,只要开业,一定稳赚不赔,做我们的员工,一定给你最丰厚的待遇,让你三年就能在这买房。”黄老板慷慨激昂地说着,绍义晕晕乎乎地听着,两个人好像都掉进了仙境一般,显得格外兴奋,格外陶醉。
“小杨,那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大丰珠宝公司呀?”
“愿意,我愿意。”
“好,看着黑板上的誓词,跟我读几遍,每个员工在入职前都要朗读,然后背会了,刻在脑子里,懂吗?”
绍义眼睛直直地望着黑板,黄老板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然后绍义便读了出来:“我从即日起入职大丰珠宝公司,愿为公司效劳,遵守公司的一切安排,献出自己的一切,事事时时想着公司的利益,把自己的所有都抛诸脑外,生是公司的人,死是公司的鬼,绝不会背叛公司,誓与公司共存亡。”黄老板指了一遍,绍义又读了几遍,好不容易才背了下来。
“那好,小杨,现在你背给我听听。”黄老板说完这句话便用湿毛巾擦去了誓词。绍义便把脑子翻了一遍,终于把这段话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还别说这小子上学时一首诗都背不下来,这玩意背得倒挺熟练,黄老板听了,高兴地直夸绍义有前途。
等到绍义询问自己要干什么工作时,黄老板只说不急,要和其他员工一起集中培训一段时间,等培训好了再去生产珠宝的车间,期间还要收取一些培训费和入职费,每人一千。绍义听说要收钱,心里不免犯了嘀咕,但是一想到日后丰厚的酬劳便狠了狠心把自己的所有钱都交了出去,心里还想着再过一个月公司就会发工资了。
黄老板领着绍义通过漆黑的楼道去了八楼,这里有六七个人,有男有女,全都是这两天新招来的员工,他们笔直地坐着,一只手放在背后,另一只手高高举着一个小册子,大声朗诵着,上面印着“致富经”三个大字。
“坐在后面那个空位,跟他们一样,每天除了吃饭,其他时间要不停地读“致富经”,上厕所也要读,任何时候都不能出这间屋子,我们会有人给你们送饭,不会饿着你们。”黄老板一脸严肃地对绍义说道。
“去外面散个步,溜达一下也不行?”
“不行,门会被锁死,除非我来开门,你们要遵守公司的安排,难道你忘了入职誓词吗?”
“没,没有,我都记着呢。”
“那好。”黄老板说完“啪”的一声关住了大门,又“啪”的一声锁死了铁门。绍义听到声响,只好乖乖去了那个座位,认真地读了起来。
绍义是最不爱读书的,从小到大都一样,这薄薄的一本册子都是讲珠宝生意的利润是怎样大,黄老板是如何发家致富成为如今的千万富翁,真要读起来也是乏味,没到一天他就受够了。
这间屋子住着六七个人,吃喝拉撒全在里面,男人们还好,女人们在这上个厕所都不方便,卫生间的淋浴已经坏了,这些人兴许是很多天都没洗澡,从内到外散发着酸臭味,他想出去透透气,可是两个门都从外面死死地锁着,好像坐牢一样。等到送饭的过来,他便从小门问中年大叔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大叔把馒头往里面一扔就嘲笑起绍义来:“公司还没开业,你就想着出去?做梦吧,待在里面接着培训。”他又问大叔公司什么时候才能开业,没想到大叔狡黠一笑:“没法开,公司现在缺少员工,人手不够,除非再招来一百个,否则想都别想。”
这样痛苦的日子持续到第四天,黄老板终于打开了门,后面还带着三四个强壮的保镖,黄老板真有派头!
“我亲爱的员工们,培训好了吧,我要告诉大家,咱们公司人员不够,紧缺着呢,目前还没法开业,但是只要人员一齐,立马就能赚大钱,所以为了公司能顺利开张我要给你们派发任务,这里有电话,你们要每人一台连续打,打给你们的父母兄弟,亲朋好友,让他们一起来加入大丰珠宝公司,一起赚大钱,你们说好不好呀。”黄老板挥舞着手臂,兴高采烈地鼓动着大家,接着他又说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不愿意打电话的,举个手让我知道一下,我给你们另外分配任务。”黄老板说完,就看到绍义和另一个男人慢腾腾地举起了手,他什么话也没说,对后面的保镖使了个眼色,那三个健壮的男人就拉着绍义和另一个人到了最里面的屋子,只听见一声声惨叫传出来,之后里屋的门就被重重地关了起来,咔嚓一声上了锁。
黄老板瞪着眼对其他人说道:“看吧,这两个公司的叛徒,居然不遵守公司分配下来的任务,活该打死他们,你们可别学他俩,要绝对服从公司的安排,赶紧打电话吧,把你们认识的人全都招进来,记住,只要公司一开张,黄金万两一声响,我的员工们,加油吧!”
绍义和另外一个人被关进了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三个壮汉朝他俩的肚子上一人打了一拳,疼痛还没来得及遍布全身,门就被猛烈地关上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漆黑的环境令绍义感到十分恐惧,好像掉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井,他扯着嗓子就开始大喊,拼命地拍打着铁门,乞求着黄老板放自己出去,但是门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乡,你还没整明白吗,这个大丰珠宝公司就是一骗人的单位,我自打进来就寻思了好几天,这要是个正经公司为啥不带咱们看厂房,非要咱们读致富经,现在居然还敢禁锢咱们的人身自由,这肯定是个传销窝子,黄老板是要给咱们洗脑呢,骗咱们拉人进来好收钱。”另一个男人倒不像绍义那样慌乱,在黑暗中摸到了一把椅子便坐了下来。
绍义一听这口音便激动了起来,循着声音和黑乎乎的人影就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迅速握住了他的手:“哎呀,老乡老乡,你是哪的人啊?我听你这口音感觉特亲切。”
“河南商丘的,老乡,你呢?”
“不远不远,俺是安徽阜阳的,就在旁边,没想到今个在这传销窝子里碰到了老乡,虽然倒霉,但是有老乡在,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不会再那么六神无主了,你不知道,这的人说话蛮得很,比俺媳妇说话还蛮,一句话都听不懂。”绍义拉紧旁边的老乡,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话说个没完没了,心中所有的恐惧感都全然不见了。
“是呀老乡,我见了你也亲切得很,咋,来这打工多久啦?”
“不久不久,刚结罢婚就来了,个把月,你呢?”
“我也才来半年。”
“那你在这干啥嘞?”
“我在建工地干焊工,老乡你呢?”
“我上个月在建工地当小工,干杂活,图那不挣钱,做点水果生意也砸进去了,这不,又见钱眼开,鬼迷了心窍,被骗进了传销窝子里,他妈的。”
这两个男人相谈甚欢,彼此交换了姓名,从家庭琐事一直聊到自己的命运和事业,了解得更深入了,竟然发现他们两个居然是被同一个人给骗进来的——那个流浪汉。正当他们聊得火热时,铁门突然被打开了,客厅里的灯光立刻照了进来,一时竟让人睁不开眼睛。
“刚才打你们也是迫不得已,你们不服从任务,当然要在其他员工面前教训一顿立立威啦,现在你们两个愿不愿意打电话呀,咱们公司需要很多很多新员工加入。”黄老板走了进来,打着手电筒照着这俩人。
“老板,不是我们不愿意,我们老家在外地,又是农村的,相隔几千里呢,怎么让他们加入公司呀。”
黄老板听了明显动怒了:“那就让他们在老家接受我们的培训!我就不信你们在这不认识一个人,只要是说过话的,见过面的,就给我打,一个不漏地打,告诉他们这能赚大钱。”
绍义听了便撇起嘴来,心里暗暗嘲笑着黄老板:这老家伙整个傻冒儿,别说我绍义没有手机,家里没有手机,就是有,我能记得住那么多的电话号码?
“黄老板,这电话我们没法打。”绍义和老乡异口同声地说。
这样的回答让黄老板更加愤怒了,不听他们的解释就叫来两个人指着他们说:“就他们,公司的叛徒,给我狠狠地抽耳光,把他们的脸打烂,也别给他们饭吃。”
待挨了一顿毒打后两个人又被锁了起来,他们这才感到一丝恐惧。
“丁大哥,你说黄老板会不会把咱们宰了呀?”绍义揉着发肿发烫的脸疑惑又恐惧地问着身边的难友。
“那倒不至于,我看黄雄大不了就是为了几个钱,还不敢犯人命官司。”接着他又安慰道,“杨兄弟,困了吧,先睡一觉,睡醒了咱们一起想办法。”
漆黑的环境抹杀了时间的痕迹,他们只知道肚中的饥饿,却全然不知时间的流逝究竟到了几点几分。这黄雄果然说话算话,一连几天都没叫人给这俩难兄难弟送饭来,他们二人按着瞎瘪的小腹,在地板上来来回回地打着滚,只希望不停地滚动能消除一点饥饿感。
“不行,杨兄弟,咱们得想办法出去报警,这黄雄限制咱俩的人身自由,肯定是犯了法的,你比我年轻比我麻溜,干脆你使个计谋逃出去,去警局报警,然后再回来救我。”丁老凡趴在绍义的耳朵眼里,悄声说着。绍义听了便默默点头,然后走到铁门处无力地敲着门,不知敲了多久,只听见铁门哗啦一声,门便打开了,一个陌生的蓝衣男子出现在绍义的面前,两个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蓝衣男子便把黄老板叫了过来,一看见绍义,黄老板就笑眯眯地眨着眼道:“听说你有好几个朋友都想发财?是不是,你们咋认识的?”绍义也学乖了,看到黄老板就讨好似的奉迎:“都是我以前在建筑工地上的工友,一个个都想挣大钱呐,他们要是知道咱这珠宝公司招员工一定抢着要加入,工地上的活累啊,谁不想干个又体面又能挣大钱的工作,我要是把他们都招来,在您的带领下一定都能发家致富,您说是不是呀,黄老板。”
“你小子别夸我,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少啰嗦,既然他们都想挣大钱,那赶快打电话让他们都来呀,来多少我招多少。”黄老板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唉,黄老板,我们都是农民工,穷,哪像你们天天大哥大腰里揣着,他们没手机,也没电话,打不了。”绍义说完,看到旁边有一个空座就伸着懒腰猛地坐了下去,可是屁股刚一碰到垫子就在心里骂了一句:哎呦,操他妈的,里屋的椅子真硬,硌死我了。
“没有电话确实是个问题,那你有办法吗?”
“有呀,电话里不能谈,那就当面谈,我马上去工地,找他们一个一个谈,都把他们招进来,大家伙有钱一起发嘛。”
黄老板听了绍义的话,开心地笑了起来,连连直拍他的肩膀,还夸他有前途,是个不错的小伙。到了最后,黄老板选了两个人陪着绍义一起出发,说是给他当军师,要是绍义劝不来工友,就由他们劝,怎么着也得把绍义的工友一个不落地全都招进公司。临出发时黄老板又让绍义背了一遍入职誓词,又把“致富经”读了一遍,这才放心地望着绍义一行人走出八楼的大铁门。
被关在屋里七八天的绍义走进了这广袤的天地,好像一只逃出铁笼的小鸟,所有新鲜的空气都任由他呼吸,所有明媚的阳光都任由他享受,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半自由人,说他是半自由人,是因为还有两个大汉紧跟着他。
“来,兄弟,上来坐车去。”绍义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两个人拉进了一辆面包车,这两个大汉倒显得面善,一路上边开着车边讲述黄老板的发家史以及大丰珠宝公司是如何成为全国第一的,绍义心里只犯嘀咕这不还没开业嘛,怎么就成全国第一啦,看来这两个人中毒不浅,他便索性捂住耳朵躺在车上倒头就睡,浑然不听他们的春秋大梦。
车子到了绍义曾经工作的建筑工地,工友们此时正在热火朝天地干着,他一看见他们就看到了希望,从车里下来头也不回地就跑向了他那些可爱的朋友们,嘴里还大声呼喊:“老乡们,救救我,救救我,我被传销窝子绑架了。”工友们一听到绍义的呼喊声立刻来了精神,十几个人立马上前扣住了那两个大汉,大汉们懵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嘴里还一直解释着自己是陪着同事来这招聘的,绍义看到有大家在场,便立刻来了底气,再也不像刚才蔫了吧唧的样子,指着那两个人就破口大骂:“日你祖奶奶,什么狗屁公司,我连个影都没见到,指定是假的,你们的黄老板居然还敢禁锢我的人身自由,这明明就是个传销窝点,你们碰到了我可算你们倒霉,我要报警,把你们通通抓起来判刑坐班房。”绍义义愤填膺地说着,可这两个大汉还是一脸无辜地瞅着绍义,直到警察来了,他们依旧抓着脑袋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样子。
警察一出击,所有的情况都能搞明白,原来大丰珠宝公司根本不存在,是黄雄子虚乌有杜撰出来的,所有人都被他耍得团团转,他就凭借着这个不存在的公司骗取他人的信任,让别人投资入股,然后怀揣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给黄雄当枪使,接着骗别人,黄雄仅凭一己之力已经骗了上百个梦想挣大钱的人,这其中当然包括那个流浪汉,可怜的人儿,变卖了所有的房产仅是为了公司永远也不可能到来的隆重开业。
就在绍义从传销窝点逃出来的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扁鹊的来信,妻子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上又增加了一个重担,又添加了一份责任,甜蜜的心情使他的心脏突突乱撞,手舞足蹈的肢体使他整个人略显滑稽。他也即将成为一个父亲了,便下定了决心,再也不能干一些不着调的事了,他不是一个做生意的料,还是踏踏实实在建工地做农民工好些,但是做小工干杂活实在太累还不挣钱,他又想到了曾经一起被关在黑屋里的那个老乡丁老凡,他可是焊工呢,一天挣得胜过他几天。丁老凡知道绍义的来意后很乐意教他一些电焊技术,但是要求绍义学成出师后要把第一年工资的百分之二十给他做报酬,绍义听了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还好没把这间地下室给退了,绍义又回到了他的这间小屋子,虽然里面依旧很闷热很潮湿,但是绍义的心静了很多,不再胡思乱想,燥热烦闷了,他要好好学电焊,再苦干五个月,等孩子一落地他就立刻回老家,抱着孩子亲着妻子,那叫一个幸福,想到这,绍义觉得盆里的面条即使没油没菜吃着也是贼香贼香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正当绍义在大楼里面点焊门窗时邮递员给他送了一封信,这封信正是老家寄来的,一张偌大的纸上只写着零星的几个字,明显是扁鹊的字迹:孩子丢了,绍义速回。那还得了,一听孩子没了,绍义立刻丧失了干活的劲头,把工具往地上一扔,朝着老乡大喊一声我回老家啦,就匆匆忙忙去了火车站,当天夜里就上了火车,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家。
扁鹊还未出月子,头上依旧围着一圈毛巾,老妈妈给儿媳做的红糖鸡蛋茶还放在床头上未动,早已经凉透了。一看见儿子回来,老妈妈就抱着绍义痛哭,将扁鹊被架车子撞翻的详细情况叙说了一遍,绍义听了当时就怒不可遏,非要拿着铲子去和单布廉拼命,却被母亲和嫂子拉住,哭着求他不要去,没想到绍义转过脸来却厉声责怪起了母亲:“妈,你在家是干啥吃的,我在外面累死累活挣两个钱,为的啥,你怎么那么没用,连个孕妇都照看不好,单布廉跟咱们要八百块钱替工费,你就给他啊,没有就去借呀,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四百块钱给难死?扁鹊她表姐张狗苗不就在程李庄吗,都是亲戚,你跑一趟说个明白她能不借?咋就能让一个大肚子去挖大塘呀,我的妈,你是犯糊涂啦!”绍义情绪激动地训斥着母亲,随手拿起暖瓶就向地面猛摔过去,走廊里除了老妈妈的哭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王美芝也被绍义吓傻了,靠在大桌子上一动也不动,也不敢上前劝劝弟弟,她害怕从绍义嘴里说出来那几个字——四百块钱,可是绍义却一直对着母亲不停地重复着,这让王美芝良心上极其难安,她羞愧不已,头懵懵的,双脚发飘发软,眼前直冒金星,脑子里的血管不停地嗡嗡响,她此时真想变个大老鼠好钻进老鼠洞里,再也不出来。
“绍义,别怪妈,是我不让她出去借钱的,能省一分是一分,我原想着肯定没事,我妈怀我时都能背着竹篓爬山挖竹笋,摘草药,谁知道这孩子那么不皮实,被撞了一下就丢了,想是我们母女没缘分吧。”坐在床上的扁鹊发话了。
绍义听到妻子微弱的声音,赶紧进屋抱住她,用拳头捶打着床面,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我在意这个孩子呀,我们家以前从来没有生过女孩,我特别喜欢女孩,正好这次怀的是个妮子,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砸了单布廉家的门!”说完,绍义拿着铁锹就气势汹汹地跑了出去,只留下母亲和嫂子在后面呼喊着,追赶着。
绍义脚程很快,两分钟就到了单布廉的家,他们两口子正在院子里吃晚饭,只听绍义大骂一声:“单布廉,你给我滚出来,你趁我不在家欺负俺媳妇,害的我没了女儿,我今天要砸了你家的大铁门。”说罢,绍义就抡起铁锹朝着铁门的正中间狠狠砸了下去,只听咣当几声,大铁门就被哏出了一个大口子,铁皮像豁了嘴的石榴一样往里突出着。
单布廉也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拉着老婆出来壮胆,并向绍义解释着:“他二叔,你可别乱来,这是村里的规定,挖大塘是全村的事,一家一户都要出一个劳力,你不在家那就只能扁鹊上了,而且你们家就只给了四百元的替工费,所以我还特别照顾,让你媳妇少干了一半的活呢,她天天只管铲土,拉土堆土的活我可没敢让她碰一点,至于被车撞的事,你不知道,那天下了大暴雨,谁也想不到车子会下滑啊。”单布廉苦口婆心地劝着绍义,让他快回去,别再做冲动的事,大门也不让他赔了。可绍义就是站着不走,直勾勾地盯着单布廉夫妻俩,双方沉默着,僵持了大约五六分钟绍义才被赶来的母亲和嫂子拉走。
村里的大塘挖得很深,旱季时储水量能够灌溉百十亩地,这令视察的区委领导很是满意,立刻便把杨庄村的大塘划为了模范大塘,还给村里拨了一千元的奖金。单布廉拿到了这笔钱后便划出来五百偷偷给了绍义,说是村里给扁鹊失子的慰问金,可不敢向别人提起这件事,绍义收下了,只因为单布廉是村委会主任,他也不好撕破脸把这件事追究到底,便顺着他的心意将这件事不了了之,此后绍义再也没到单布廉家砸过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