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炮死了!准确来说应该是自杀,因为他把一大瓶安眠药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家里人发现时来不及抢救他就已经浑身凉透了。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杀,只有天和地晓得,他是被自己给逼死的。
朱大炮的死成了文艺圈里的一个巨大新闻,讨厌他的人散布小道消息,说他是畏罪自杀,他的死坐实了他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的罪行;真心喜欢他的人则为他实感惋惜,为这么一位具有天才般艺术修养的农民画家突然陨落而伤心不已,这其中就有朱大炮的红颜知己赵文娟。他的爱好者们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追悼会,将他遗存下来的作品收集在了一个专门的展厅里,每天慕名前来追思和参观的人不计其数。
当扁鹊在晚报上看到朱墨文自杀的消息后她惊诧得简直不敢相信,几个月前他还一切正常地来到杨庄小学给学生们做演讲,那时候他眼中充满了激情,风华绝代的样子让老师和学生们都疯狂不已,一转眼的时间,这到底是怎么了?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扁鹊是完全不信的,就连前段时间新闻报道说他无端收受别人的八万元钱,她也只当是小报新闻的恶意中伤,那样单纯真实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贪污受贿呢,扁鹊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她很了解朱大炮的品性,他是一个不容玷污的人。
整个上午,扁鹊都沉浸在悲伤之中,虽是故交,早已毫无瓜葛,可这心里却空落落的,朱大炮尚在杨庄小学任美术老师的种种过往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她的心头,他那憨憨傻傻又十分固执的面容总是挥之不去。说到底,她和朱大炮也是彼此动过感情的人。她痛苦地揣测着朱大炮自杀的原因,竟然莫名地联想到了自己,随之她摇了摇脑袋,否决了这个原因,尘缘已逝,往事不可追,朱大炮没必要为了她做些什么傻事。想来艺术家都是敏感多疑,心理脆弱的,一碰到生活的拦路虎,就要生出许多心理疾病了,这可能就是他自杀的原因吧,扁鹊想着,心里顿时觉得宽慰了不少。
朱大炮下葬那天,朱校长带领全校教职员工组成了一个十来人的奔丧团,以此来表达杨庄小学对这位曾经的美术教师的哀思之情。下葬的地点选在了朱大炮的农村老家,那里埋葬着朱大炮的父母,泉河水从他们的身边静静地流淌,葬在那里,孤独的儿子灵魂也有所依靠了。
临走之前,扁鹊把那个装有薄荷叶的香囊放在了朱大炮的墓碑前,这是他生前一直偷偷喜欢偷偷保留的,就让它一直跟随着他吧。
大画家朱墨文的死在杨庄小学全体师生之间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但却未在杨庄村引发任何波澜,世界上哪天没有人死,人不死才是可怕的。如果你要问朱大炮是谁,乡民们一定回答说他是杨庄小学的一个美术老师,全然不会提他在美术界多么多么有名,死人的名气就是晦气,关心他的生死倒不如多关心一下今年的冬小麦又得到了国家多少的补助钱。
一开春,东风一刮,农人们就忙碌了起来,田地里的麦子已经长到脚踝了,但是情况并不喜人,由于去年的洪涝灾害,泄洪区的小麦不可避免地感染了病毒,天气回暖,害虫也愈发张狂,麦苗发干发黄,少数田地里竟然出现了死根烂根,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政府统一购买了农药,分发给了各村的乡民们,只等大太阳一照,蚜虫害虫出来晒太阳,打它个几遍,让害人虫无处可逃,病毒无路可走。
王美芝的农活在村里向来是最难做的,一大家子人没有能干活的男人,全靠女人撑起来,说起来真是苦呀,就这样的人家还得受村里那些恶霸们的欺负。东地里那一块良田硬是被杨天亮那个狗杂种占去了半米之宽,家里没有硬事的男人,只能活活被欺负,想到村里找单布廉主持公道,没成想他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平日里看着怪横,一遇到比他更横的地痞无赖,瞬间就变成了个缩头王八,这样的村委会主任要他有什么用,只能白白浪费纳税人的粮饷。一想到这件事王美芝就哭了好几场,农民真难,受穷的农民更难,只能任人欺负,谁都想在你头上拉屎撒尿,王美芝已经把这些道理看得透透的了。
农药刚打完第二遍,晶莹的小水滴还挂在半青半黄的麦苗上,王美芝扛着药桶呼哧呼哧地走在马路上,村头路口杨国武大叔家的商店门口坐满了嗑瓜子打麻将唠闲话的妇女婆子,她们可真闲呀,在这样一个农忙的时节居然还有这份闲心。也是,她们都是有丈夫公公的,像打农药这种又脏又重的农活,本来就是男人干的。王美芝苦笑了一下,感伤了一番自己苦难的生活,便放下药桶趁着国武大叔压井里冒出来的泉水洗了洗手,洗完后,便坐在墙根边的板砖上晒起了太阳,静静地观望着妇女们的玩乐。
就在这时,一辆浑身散发着金光的车子向村子里行驶了过来,车子鸣响了两声,便停在了十字交叉的路口处。妇女婆子们立刻来了精神,她们停下了手中的麻将,收起了袋子里的瓜子,聚成一堆,站在水泥石板上望着这新鲜的一切。小汽车她们见得不少,村前的这条县道哪天不是人来人往,车流不息的,可突然停在村头的这辆汽车却显得与众不同,她们说不上来,只感到有一种无比寻常的贵气扑面而来,让人心里感到敬畏。
“这是哪里来的车?怎么开到我们村就不走了。”人群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沪A,不是咱们本地的,兴许是迷路了,要在这找找路。”识字的女人答话说。
“这是个什么车?怎么跟咱们见的不一样?”又有人询问着。
女人们站在远处,看过来看过去也没弄个明白,便把国武大叔家的小儿子杨绍群从商店里叫了出来,这小伙子出来一看就直呼不简单:“怨不得人家是上海人呢,这是宝马,响当当的宝马车!我到阜阳城里转一圈还没见过个宝马呢,这里面坐着的肯定是个大老板,真是稀奇呀,大老板没事来咱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干嘛,这也不是个旅游的地呀。”绍群也来了兴趣,不去帮大哥大嫂看店,只钻到妇女堆里和婆子们一起观望了起来。
停了片刻,车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又过了一会,车门才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头发梳得锃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只是右腿稍微有一点轻跛,但这丝毫不影响男人走路时拉风又威武的气势。
男人走到人群,拉下墨镜,对着妇女们儒雅地打了一声招呼:“大娘嫂子们好呀,多年不见还认得我吗?”
妇女们迷茫地望着男人,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得,男人轻笑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跛腿,说道:“是不是都以为我死了?哈哈哈,没有,告诉你们,我还活着,活得十分舒坦,回去跟老少爷们说说,我杨老五回来啦!”
妇女们认真听着,一反应过来后,立刻炸开了锅,她们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个非富即贵的男人,拼了命地寻找记忆中那个饥一顿饱一顿又因为烧麦子被单布廉鞭打得唧唧叫的那个寡饭条子,等两个人的影像重叠在一起,确认这个男人就是杨老五的时候,妇女婆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尖叫声:“乖乖!你是杨老五?”
再次得到了男人的确认,女人们立刻散去,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像病毒一样迅速扩散,她们见人便说:“大老板杨老五杨学文回来了,他回来了,他没死,开着宝马车,发着闪闪的金光,他回村了……”
王美芝蹲在墙根处,听到是杨老五,眼睛一直没离开他的身,杨老五带给她的震撼不亚于那些妇女们的癫狂。
“嫂子,刚打完农药呀?”他走到王美芝的身边,主动和她搭起了话。
“刚……刚打完,回来啦。”王美芝结结巴巴地问着。
“回来了,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嫂子,杨木那小子上几年级啦?”
“初二,劳兄弟操心,还记得他。”
“都初二啦,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回想他给我送鸡汤的那一晚,他才这么高吧,小小的双手端着那一个大汤碗,多沉呀。”杨老五想起了往事,心里有些酸楚,只从兜里掏出两块巧克力递到了王美芝的手中,“我从上海回得急,也没准备啥礼物,嫂子吃块糖甜甜心,等我抽个空再登门拜访。”
说罢,杨老五进了车,方向盘一打就往村子深处开了过去。
不到半天的功夫,杨老五回村的消息就已经在杨庄村传得沸沸扬扬了,乡民们起初听到这个名字觉得好像在哪听过,却又想不起这个人到底是谁,便邻里四舍相互打听。
“哪个杨老五回来了?”
“嗨,还能是谁呀,那个寡饭条子,杨学文!”
“杨学文?是那个前些年因为烧麦子的事被派出所打了个半死的杨老五?他不是死在半路上了吗!”
“没死没死,人家回来了,还是个大老板呢,穿的戴的头上抹的,攒劲得很,排场得很,开的小轿车都是宝马的,现在搁村头跟人说话呢。”
杨老五一下子成了杨庄村爆炸性的新闻,走到哪都有人搭话,乡民们客客气气的,开口闭口学文学文亲热地叫个不停,打听个不停,没人再敢叫他杨老五,他倒气量大,对着老少爷们打趣地说:“以前咋叫现在还咋叫,不用叫我的学名,我在同宗中排行第五,你们叫我杨老五我更受用些。”
这个杨老五发了大财,做了老板,却丝毫没有一点架子,倒让乡民们不得不另眼看待,时隔多年,杨庄村还是那个杨庄村,杨老五却不是那个寡饭条子了。乡民们啧啧称奇,这个无父无母,被打得跛脚的老光棍究竟是怎样混到今天这一步的呀!
那是一个初夏的黎明,天早早地亮了,杨老五房子里的灯也点了一夜,由于警棍的猛烈殴打,他的右腿还处于剧烈疼痛之中,桌子上丁芳送来的那一盘饺子已经成了一坨,尽管饥肠辘辘,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从前半夜丁芳走后,后半夜他一直躺在床上哭着,这断断续续无比凄厉的哭声像尖刀一样直插人心。被冤屈的侮辱和冷漠的讽刺以及肉体上的疼痛让他的思维异常清楚,也让他的愤怒达到了顶点。他强忍着右腿的伤痛,像搁浅在岸边的鱼,猛一打滚翻到了地面上,对着父母的遗照就磕起了头:“俺爹俺娘,学文不争气,给恁脸上抹丑了,我本想一死了之,到下面伺候恁老两口,可我这一死正称了他们的意,也就真让人把我杨老五看扁了,我不但不能死,我还要到外面闯出个名堂让咱庄的人都看看,看看我杨老五有没有囊气,我到底是不是个不正混的寡饭条子。”说着,他猛一撑地站了起来,两只胳膊搂住父母的遗照就哭了起来,“俺爹俺娘,儿不能把你们带在身边,恁老两口就受受委屈呆在这老房子里,儿不混个人上人绝不踏进杨庄村半步,等儿衣锦还乡的那一天,我再好好给你们老两口磕个头。”
杨老五把父母的遗照收起来放在了大木箱子里,又将薄被子和几件破衣服装进了蛇皮袋中,把门一锁,揣着家里仅有的二百元钱,拖着沉重的右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杨庄村,身后是羊圈里小道子咩咩咩的凄叫声。
杨老五的旅途注定是充满坎坷的,他背着蛇皮袋,一瘸一瘸地走着,何地是他的归宿,他迷茫而不知,上帝将孤独的他抛弃了。在冷漠而残酷的人情里他心中剧烈膨胀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杨庄村,到任何地方谋一条生路都行。
瘸了的腿严重影响着他的步子,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走了半个月的时间还没走出阜阳市的边界,这一路他沿街乞讨,饿了就向附近的农家讨要食物,困了就睡在桥洞里。他本想北上,到伟大的首都去寻找一条活路,可这路程太过遥远,他又不舍得花钱去坐火车,而且首都的冬天冷得要死,睡在桥洞里能把人冻僵了。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又想起了上海,都说大上海大上海,那上海到底有多大呢?那里气候温暖,即使露宿街头也能保全个热乎的人,他下定了决心,问清了方向,便只管埋头前进。
有人告诉他,跨过泉河和颍河的交汇处,一直向东,就能到达上海了。杨老五将木棍子绑在自己的瘸腿上,站在泉河大桥边,望着汹涌澎湃的泉河水汇入颍水中,再往东就不是泉河了,再往东他也不再是那个杨老五了。
他一拐一拐地渡过泉河,此刻他是一个真正的亡灵。
从阜阳走到上海,杨老五共花了四个月的时间。上海很大,到处是机会,却又没有机会给这个孤独的男人。他想到饭店去给人刷盘子洗碗,老板们一看到他这副流浪汉的打扮,还跛着一条腿,表面上对他笑嘻嘻,充满了和善的目光,却不提招他进店打工的事,只给了两个馒头打发了事。
人人都把他当成叫花子看待,却不打算给他提供一份工作,时间一久,他也就真的成了叫花子。身上没有一分钱,市民们的施舍也不是经常的,他开始恐惧了,难道真如他曾对丁芳说过的,要饿死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吗?
如往常一样,他睡在了人来人往的地铁站内,那里打着空调,下雨天也不会被淋到,等他睁开眼时,身边照例多了一些零钱,那是来往的人对他进行的施舍。杨老五打了一个困倦的哈欠,想着可以用这些钱买两个烧饼。正当他准备收拾摊在地上的破烂棉被时,一个充满创意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背起自己的行囊,自言自语了起来:“我这副残废的模样没人看得起,想找一份工作怕也是不可能了,看来我的脸皮得厚一点,既然人人都把我当成乞丐,那我就彻底当个乞丐吧,我要让你们主动施舍给我。”
杨老五如此想着,走出了地铁口,他拿出自己吃饭的破碗,往地上一摔,饭碗立刻碎成了两半,他将那两半碗碴子背靠背抵在一起,像打快板一样碰撞了起来,清脆悦耳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像一曲优美的乐章。
“还不错,这声音听起来真脆!”
杨老五来到了人民广场,世界各地的游客可真多呀,白的黑的黄的齐聚一堂,都在这里享受着美好的日光浴呢,此刻他才理解了大上海的真正含义,上海要是不大,能吸引来这么多不要命的人扎根于此吗?
他清了清嗓子,打响了他手中的碗碴子,一阵阵极富有旋律的声音开始在人群中飘荡,随后他唱出了声,听起来又像是在四平八稳地讲述:“可怜可怜真可怜,寡饭条子真可怜,在家受穷又受辱,奔赴千里找活路,人家老板不要俺,直说俺丑腿直颤,吃的剩饭喝生水,天桥马路也能眠,你说俺可怜不可怜。”
杨老五一边唱着一边打着旋律,时不时还拍拍大腿哭上两声,看得真叫人心酸。
“大爷大娘是真好人,看你面善是不一般,天上的菩萨地下的神,您掏两块沾不沾?”杨老五唱着,给面前的行人鞠着躬,两位老人受不了这酸楚的调子和吉祥的赞美言辞,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就递到了杨老五的手里。
“谢谢您嘞,大好人嘞,发大财嘞,穷人感谢您,长命百岁嘞。”
杨老五把钱收好,又打起了碗碴子,这次他走到两位外国人的面前说唱了起来:“万里的客人是朋友,全国各地都欢迎,今天我把吉祥送,祝您安康又幸福,永远晴天无风雨,条条大路都顺风,可怜可怜我吧,你们都是有钱人,给两个吧。”
外国人惬意地听着,等杨老五唱完,他们比着大拇指,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你唱得很好听,和rap有得一拼。”之后他们从兜里掏出了五十元钱,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杨老五的手里。
这两次顺利的主动乞讨让杨老五瞬间有了自信,他迈着更快的步子,打着更响亮的碗碴子,说着更溜的乞讨词,在人流不息的广场上穿梭着。
“谢谢您嘞,赏几个吧,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您发发善心吧。”
“活菩萨呀,您真是个大好人。”
“谢谢您的面包,谢谢您的牛奶,老天爷会保佑您的。”
……
这样的话杨老五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遍,比起蹲在角落里被动乞讨,这样主动和别人要钱果然收入非凡,仅仅动动嘴皮子,一个上午他就要到了一千多块钱,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上海果然是有钱人的聚集地,他甚至觉得如果他坚持这样乞讨下去,不出一年,一定会发一笔小财,哪个工作能比他这一天乞讨的钱多呀!
从此以后,杨老五忙碌了起来,在上海的每个角落你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无论是人流密集的地铁站,还是喧闹沸鼎的陆家嘴,又或者是高校云集的大学城,再或者是流光溢彩奔腾不息的黄浦江边,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杨老五。
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短短两年的时间,杨老五竟然乞讨了三百万元,可他毕竟是一个有自尊的人,正当他的乞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突然换了一身工装,开启了另一种奋斗的生活。
三百万元算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钱是真有分量的钱,可这种乞讨却令他无比生厌,这并不是他离开村子时对着父母遗照所说的那种人上人的生活。
杨老五投下了所有的积蓄,在奉贤的一个小乡镇租了一间厂房,专门从事废品加工再生产,从这时起,他才算是真正开启了自己的事业。三年的时间,杨老五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异常壮大,几乎整个奉贤整个上海的废品都要回收到杨老五的加工场,幸运之神真的眷顾了他,他一年的收入从百万计算,再到以亿计算,直到不可计数。
那个人人都看不起的寡饭条子从杨老五真正变成了杨学文,也有了娇妻和宠子,无论如何,他当初拖着一条瘸腿从杨庄村愤愤不平地离去时,乡民们是绝对想不到他会有今天的。时也,命也,这是杨老五回到村里后,一些老农最常感慨的话。
他开着宝马车缓慢地驶过杨庄村的每一条小路,在每一个路口都会短暂停留,遇到人就客气地打招呼散烟:“忙着呢?我杨老五,来来来,吸根烟。”
他体面地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曾经让他无比痛恨的小村庄,当他踏进自家的小房子时,这里的一切都在等着他的回归。数年的时间,两间青砖瓦房由于没了人气,虽然破败了,但依旧稳健如初,屹立不倒,即使经过了多年的风刮日晒和洪水的侵蚀,可老房子傲然不屈,似乎在等着它的主人。东偏角的那一间灶屋,烟囱已经倒塌了,木质的门板朽糟不堪,临走时这扇门是刚用枣树新做的。
“塌了好,朽了好,不塌不朽怎么在这片宅子上盖新房呀。”
门咯吱一声被他打开了,房梁上飘落的灰尘差点让他喘不过气来,杨老五从水泥缸中的箱子里拿出父母的遗照,摆在条机上,双腿一曲,重重地跪了下来:“俺爹俺娘,儿不孝,儿回来晚啦。”
生活在杨庄村,既不能穷了,也不能富了。穷了谁都看不起,见面都懒得搭理你一句,还想着什么时候得空能欺负你一把;小富小贵也不行,你过得比他好,他就眼热,心里成天装着嫉妒,巴不得哪天你倒了大霉他才痛快呢。唯有像杨老五这样的大富大贵,钱多得没边了,任他八辈子也赶不上,这样才能让他心里既羡慕又敬畏,却拿你没有任何办法。
村子里这样的人很多,当所有人都在背地里眼馋着杨老五的时候,却有两个人如坐针毡,被他的突然回归吓得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一个是丁芳,一个是单布廉。
自从杨老五回来后,丁芳一直大门紧闭,不敢露头,单布廉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将村委会的铁门一锁,就跑到亲戚那躲灾去了。要问何由,这是显而易见的。
这两日村子里过于热闹,婆子们在村头路口有说不完的话题,这在往日肯定是少不了丁芳的。她急得团团转,想要凑进去打听些什么,却又害怕听见关于杨老五的一切,特别是听别人说他跛了一条右腿,丁芳一下子陷入了无可挽救的痛苦和内疚之中。是她当初一口咬定杨老五烧了全村的麦子,也是她害得可怜的男人跛了一只腿,如今他风光无限地回到了村子,丁芳想想就怕,谁知道杨老五会怎样对待她呢,不说是仇人也差不远了,见了面铁定不会对她有好脸色,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她老娘知道女儿目前所处的境况,拄着拐杖就来到了丁芳的家,刚一进门就把地面捣得哧哧响:“咦,我就知道学文这孩子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么有本事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昧着良心烧了村里的麦子,当初你蒙着眼死活咬定了是他,逼得学文背井离乡,现在倒好,人家发了,有权有势的,看你咋办,要不要把你的腿也打瘸好赔给他?”
丁芳一听就吓瘫了,女人骨子里的柔弱在这一刻展露无遗:“俺娘俺娘,这咋办,当年我也不是有意的呀,谁让他口头上逞能,说要烧俺家的麦子,他要不是这样说,我能去怀疑他嘛!谁能想到他有今天。”
“咋办?以后你要想过个安稳日子,非得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了,”老年人凑近女儿的耳朵,窃窃私语道,“你去向他赔个礼,他正在老宅那扒房子呢,见了他二话不说,直接跪地上,先磕两个响头,再哭上一番,只求他大人不计小人过,他要是心里还有气,你就往自己脸上扇,忍着疼,直扇到他扶你起来,不再记你的错为止。学文的脾气好,料想他也不会跟你个妇女斤斤计较。”
听了母亲的话,丁芳披头散发,没梳头就一个人去了杨老五的老宅子,他那两间瓦房已经被人拆除了,工人们正在从地基上扒砖头。丁芳瞄准了杨老五的位置,大老远就带着哭腔奔了过来,一跑到他的身边,就猝不及防地跪了下来:“学文啊,我做得不对,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烧咱庄的麦子,是我糊涂,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饶了我吧……”众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饶有兴趣地看起了热闹,都等着瞧杨老五要怎样处置这个多事的女人呢。
杨老五自己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丁芳的忏悔还没有说完,他便急忙把她搀扶了起来:“嫂子,你这是干啥!你有什么错?快起来。”
“前些年我咬定你烧了麦子,害得你进了派出所,受了那样大的委屈,你的右腿还……嫂子糊涂,对不起你呀。”丁芳说着说着,情绪一激动,就哭出了声。
“嗨!我说啥事呢,都多少年了,我早就忘了,嫂子你没有错,就算有错,也被你那晚送过来的两碗饺子全都抹去了,你可别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至于我的右腿,”杨老五笑着拍了两下,“没事呀,虽然有些跛,可干啥事都不耽误,好着呢。”
听了这些话,丁芳打内心里流露出来的感情一下子全都喷发了,她右手掩着面,泪水唰唰地流个不停,被杨老五的所作所为感动得不知所言。
这些前来帮工的人虽然没有看到期待中的激烈画面,但全被杨老五和善且温柔的行为感动了,他们扯着喉咙拍手叫好,直言杨老五接人待物的好品德。
离开了杨老五的家,丁芳的眼泪就一直没有停过,她真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如此宽宏大量的人,想到以前自己那样对待他,她就羞愧得要死。
“多么好的人呀,心肠多么善良呀,这样的人不发财神仙都不愿意。”她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找了老麦神,一到那里她就跪在神像前,十分虔诚地许起了愿:“老祖宗,他是个大好人,保佑他长命百岁,保佑他顺顺当当,他不长命,谁还能长命呀!”
此后的几天,丁芳在村里又活跃了起来,哪里人多她就往哪钻,满口学文学文地叫着,专讲那天她去赔礼道歉时杨老五对她多么和善,多么客气,多么把她当个人看,似乎只要说的内容和杨老五有了一丝联系,整个人都变得高贵了起来。单布廉在亲戚家躲了整整五天,直到有人告诉他,杨老五没有一点要报复的意思,对丁芳和气得很,以前的事他也一概不提。这般相安无事,单布廉才敢回到村里,他还记得那天在村委会他的鞭子可没少往杨老五的身上抽。
一个月之后,杨老五的宅子上迅速盖起了四层小楼外加一个特别大的院子,乡民们都感到特别纳闷,他明明在上海黄浦江边有一套特别大的房子,怎么还稀罕在农村里盖房,别说乡民们搞不明白,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咋想的,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在老宅上盖一座全杨庄村最高最漂亮的房子,里面还要搁上最精美最昂贵的家具,不管住不住,房子一定要盖!
这座四层小楼无疑是杨庄村乃至整个苏屯乡最漂亮最贵气的房子,来来往往的人骑着车子到苏屯赶集,从大路上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这座房子,他们不约而同地赞叹道:“我的乖乖,这是谁恁有钱呀,把这楼盖得这样高,这样漂亮,真了不起!”
“还能有谁呀,杨庄的大富豪杨学文呗,人家俗称上海的废品大王,有千万上亿的家产呢。”
“啧啧啧,真沾闲,真过劲!”
这样的赞美之词每天都要从村头那条大马路上飘过,连带的,整个杨庄村都陷入了无上的荣光之中。
杨老五的疯狂举动还远不止如此,突然的某一天,他向乡民们宣布,他要为老麦神打造一座纯金的雕像。这简直是个轰炸天的消息,人们突然联想到去年泉河大坝破溃,全村都淹没在洪水之中,只有老麦神幸免,这是吉兆,果然,今年村里就出了一个大富翁。
杨老五的宣告一发布出去,很快就付诸行动了,短短十天内,一座纯金的老麦神雕像就被放在了神庙里,老麦神的周围安装了六七盏大灯,灯光日夜不熄地照在老麦神的身上,那绚烂的色彩带给人的震撼根本无法用语言说出来,皇帝的金銮殿也不过如此吧。
受了这座纯金雕像的影响,老麦神的威名疯狂地传了出去,不但在太和临泉阜南颍上这几个周边的小县城人人皆知,就连河南的商丘周口驻马店都有大批人前来慕名烧香跪拜。
老麦神呀,你生前的事迹不为人所知,死后的威名竟然如此之大,真不知道这到底是杨庄村的福,还是祸呀!
六月三号,这是老麦神杨昌水的忌日,麦子刚刚收割,很多年前的这一天,老麦神为了守护全村的麦子被火烧死,杨德明老汉和杨国武大叔按照惯例在这一天举行了隆重的祭麦神仪式,这也是自从杨老五回来后有他在场的第一次祭奠活动,他极其庄重地参加了这场仪式,好像参加了之后他的灵魂才能真正归附。
祭奠的顺序还是那古老的四项,分别是祭麦神、砸酒碗、破黄牛和舞雄狮,只不过舞雄狮的人再也不是杨德明老汉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得意门生林清。这小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初长成的身体健壮而有力,魁梧而又灵活,只听师傅大喊一声:“起舞!”林清就穿着狮子皮围着老麦神的金身舞了起来,那活泼而灵动的舞姿只能是天上才有的。
老麦神的祭奠仪式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前来参观的人更是把杨庄村西边这条砂石路堵得水泄不通,这些人都是外地人,有些还是电视台的记者,他们都是专门为了老麦神的祭奠而来。
四项仪式全部完成之后,杨老五走到老麦神的面前,突然跪了下来,不知缘由地闷声痛哭,两位主事人见状也不敢前去询问,只听他哭得断断续续,似有所言,只等他渐渐平复了情绪,德明老汉才领着全庄老少爷们对着老麦神行了叩拜大礼,六月三号的老麦神祭奠仪式就这样结束了,杨老五的身体和灵魂也都重新得到了归附……
祭奠仪式结束后的第二天,王美芝正在院子里扬场,麦子刚撒到半空中,就听到大门外传过来的男人咳嗽声:“咳咳咳,嫂子嘞,你家的麦糠可真过劲,把我呛得都喘不过气来了。”王美芝一听是杨老五,立刻放下木锨,赶到大门外去迎接:“学文呀,快坐,没把你呛着吧,要不要喝口茶?我这灶屋里还有半包桂花茶呢,去年从绍真那留的,香着呢。”
“嫂子别费心,我不渴,留着给俺大哥喝吧。”
“你是不是喝惯了城里贵价钱的好茶叶,看不上咱这土里土气的东西?”
“哪里的话,嫂子可别这样想,纵有万贯家财,也不敢嫌弃嫂子的东西呀,我今个来就是想和你们拉拉呱。”杨老五从过道底下随手拿过来一个板凳,坐在了大门口,显得毫不见外,王美芝见状便也跟着坐了下来。
“嫂子,木他爸呢?”杨老五问道。
“今个天气好,我把他送到澡堂子里给人搓澡去了,也不经常,一个瞎子搓得也不干净,平日里搁家不是睡觉就是坐在院子里。”
“这样也好,总比闲着强,”杨老五想了一会,又继续问道,“绍义和绍文这俩兄弟咋啦?”
王美芝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消失了,周围明明没有人,她却左顾右盼看了一圈后才张开嘴回答:“我平时都不提这两个人,木他奶忌讳着,我也不大说他们,绍义外出打工,在回来的路上被电塔砸死了,绍文是个特立独行的种,跟着他的朋友一起厮混,眼里也没这个家了。”
“唉,真是世事无常呀,那嫂子生活上有啥困难吗?”
听到这句话,王美芝的心里为之一振,这样一个大富豪坐在自己身边问自己有没有生活上的困难,这其中的含义简单明了。王美芝的心蠢蠢欲动,起了皮的嘴唇微微发颤,她想说出来,把心里所企求的全都说出来,可是嘴刚一张开,她骨子里深藏的那一份质朴便狠狠地抽了她两个耳光,她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只结巴着冒出一句话:“没……没啥困难的,过得很好,我经常去打个零工,还种着二亩地,国家还给了我低保,可滋润了。”
“那就好,那就好。嫂子,这家里也没个能应事的男人,你可有啥委屈?”杨老五继续问着。
说到委屈,王美芝一下子哭出了声:“学文呀,要说委屈也没人敢给我受,可你也知道,咱庄净是一些欺软怕硬的主,东地那块上好的沙壤地,杨天亮看我们瞎,硬是占去了半米多宽,我想找单布廉讨个公道,谁知道他怕得罪人,脸一抹就灰溜溜地跑了,这占地的事就这么撂下了。”
“他妈的,单布廉这货还当什么村委会主任呀,拿了国家的钱不为老百姓办事,就是一个昏官!想当年他也是,不分青红皂白,不拿证据,把我抓起来就是一顿毒打,这样的人渣居然还当了十多年的村委会主任,真是苍天不长眼。”杨老五义愤填膺地抱怨了起来,又安慰了王美芝一番,补充道,“嫂子你放心,单布廉那个狗杂种欺软怕硬,我不怕,我专治村里的地痞无赖,实话跟你说,上海那边的工作我早就交接好了,有我媳妇和小舅子负责,我打算留在村里做村委会主任,让单布廉那狗杂种给我滚下去,他也做了十多年了,该下台了。”
王美芝惊呆了,十分疑惑地问道:“村委会主任这芝麻大点的官你也想做?不怕屈才喽?”
“这算屈什么才呀,在村里做主任,做大队书记,我才有自豪感呢,好多人请我到城里做副县长,我连瞧都不瞧他们一眼,嫂子呀,你是不明白我的心理。”杨老五哈哈大笑了起来,从板凳上起身,又安慰了王美芝几句,便一跛一跛地往远处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