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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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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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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五十七章

自从杨木收到了市委书记的回信后,他在高一年级简直成了知名的人物,学生们不但私下里对他羡慕良多,议论良多,就连认识他的老师们也对这个话题痴迷了好一阵。每次杨木去办公室,总有年轻的老师把他叫到自己面前,讨好般地商量道:“杨木,市委书记怎么会给你写信呢?你可真幸运,像我当了这么久的教师,连书记的面都没见过呢,他给你写的是啥,他的字怎么样,好不好看?”

杨木笑了笑,只说:“一般,还没老师的字好看呢,写得太连了,不仔细看都分不清是什么字,而且他写的内容可不是什么勉励的话,而是自我反省的话。”

“那你给老师拿过来看看呗。”

受不了这些刚入社会的小年轻的缠磨,杨木只好把那张印有红头大标题——市委办公室的信纸拿给了他们。这些小教师一看到信件,瞬间就燃起了兴趣,对里面的意思揣摩了起来,并把它和市委书记的离职联系在了一起。

“不配?不配什么?书记有什么不配的,他如此内省,充满了歉意,莫不成这和他辞职有什么关系?”老师们争先恐后地议论着,突然有一个人扯着嗓子对杨木喊道,“你给他写了什么信?”

“我问他爱阜阳吗,他便给我写了这样一封回信。”杨木淡定地回答着。

年轻的小教师们顿时又是一片哗然,争论着这封回信所隐藏的真实内容,探讨着为何只因为一个问题就能劳师动众促使他给一个高中生写回信。看着他们喋喋不休,杨木觉得十分可笑,这实在没有什么稀奇的,和市委书记打交道是杨木一贯的做法。他初中时就曾给书记写过信,并当面交给了他,而且书记还采纳了他的建议。至于见过市委书记那就更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的母亲,他的奶奶,还有他的二婶,全都见过他,并且还和他亲切地交谈过。

有老师建议杨木,将这封回信好好保存起来,当做传家宝,作为激励自己和儿孙后代的一个物证,当时听到这句话,杨木心里差点没笑岔气,他不知道老师到底是和他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对他而言,这封信真没有那么玄乎,更没有那么重要。

离开办公室,他鬼使神差地将这封信折叠成了一只小船,放入了缓缓流淌的小池塘中,看着它一点点被水浸透,被水淹没,俨然如当年那两只被人厌弃,被人腌臜的纸飞机,无论是坏的还是好的,是被人唾弃的,还是被人称赞的,都随着流动的空气或者起伏的波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也是一个少年最真实的内心。

期末分班考试的前一天,突然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杨木的班门口,第一眼他还没有认出,只到那个人张口说话了,他才拍拍脑袋,如梦方醒。

“你是……你是三芹?哎呀,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木兴奋不已,见到这位从小在一起长大的美丽女孩,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不快过年了吗,想家了,提前回来,听我妈说你考上了阜阳二中,特来看看你,你真棒,果然没令我失望,这是金种子班吧,是不是二中最好的班?”三芹还像以前那么温柔,经过了社会三年的磨练,已经完全脱去了之前的腼腆和羞涩。

“一般一般,和阜阳一中比起来,还是差得不少,考大学这事嘛,不能完全指望学校,凡事得靠自己,学校再好再差都和我无关。”杨木突然傻乐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猛然想起了正事,又向三芹问道,“你在上海做什么工作呢?你还那么小,初中都没有上,怕是很不容易吧。”

“没什么容不容易的,竹斌竹武正需要花钱,我这个做姐姐的得拼了命供他们读书,本来我只做一份工,白天在复旦大学的食堂里给大学生做板面吃,后来家里向我要钱要得多了,我就干了两份工,晚上给四川一家火锅店做服务员和配菜的厨娘,两份工作,能多挣不少钱。”三芹静静地讲述着她在上海的工作,杨木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说完后,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脑袋。

“两份工?那你一定很累很累吧,你跟我一样大,也还没成年呢,能受得了吗。”杨木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声音低沉,泪珠儿在他的眼里直打转。

三芹笑了起来,连忙解释说:“不累不累,肯定没有你学习累,我最多动动筋骨,你可是要动脑子的,动一小时脑子要比刷一百个盘子还要累呢。”

三芹自顾自地说着笑,生硬的面容显示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尴尬到无以名状的自卑和惆怅,她自以为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情感被她掩藏得很好,可从她说话的语气和时不时抽搐的嘴角,极为细腻的杨木早已经洞察了一切。他只觉得心酸,见到这个因为冷酷又无情的家庭而不得不在大城市拼死拼活的未成年少女,杨木藏在骨子里的悲悯之心又泛然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我的身边会有这么多人因为生活或命运忍受着这样或那样的痛苦和艰辛?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去帮助他们!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呀,把他们身上肩负的痛苦全都转移到我的身上吧!把他们白天和黑夜为之忍受,为之掉泪的东西全都转移到我的身上吧!我杨木愿意替这些人忍受所有称之为苦难的东西,我只想让他们永远活在明媚又幸福的阳光之中。”他在心里大声呼喊着,他想要和命运之神做一次交易,做一次明天就永久闭上眼睛的交易,在少年的心中这并不是所谓的牺牲,这只是他的道而已,从他六七岁时懂得了这个世界之后就开始追寻的懵懂的大道,而这个道如今早已经清晰明朗了。

经过了一番汹涌澎湃的思绪高歌,杨木把他眼前的这个少女又重新打量了一遍,正如刚开始见到她时的那种惊诧,重新审视,留下来的感官印象依旧是惊诧。

说她是少女,她确实是少女,哪一个处于十六七岁的女孩不是少女呢?可是和他班里那些同龄的女孩子相比,她又不算是少女。哪一个少女会有枯黄发灰又分叉的头发呢?少女都会好好爱惜和保养自己的秀发,可她没有。杨木甚至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的头发是不是用洗衣粉清洗的呢?如果是这样,她就更不会使用少女们经常涂抹的护发素了。除此之外,又有哪一个少女没有吹弹可破,白皙柔嫩的皮肤呢?少女都会保养呵护自己的脸蛋,梳妆台上放满了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可她没有。在这冬天里,她的双颊红红的,有些皴裂,嘴唇还有点掉皮,额头上罕见地出现了两三道抬头纹,最为可怕的是她那一双手,那明明是一双老年人的手,指头臃肿又干裂,角质深厚又层层剥离,像是手上长满了破碎的玻璃碴子,手心手背上的皮肤更像是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原,深深的掌纹沟壑里面如果倒上水,都能养出活泼乱跳的小金鱼。这样的手你说是刚从硫酸里面拿出来的,估计都会有人相信。最后,又有哪一个少女不爱美,不喜欢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呢?少女都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一朵鲜艳的红牡丹,像精雕细琢的黄金美玉,可她没有。从上海回来之时,想必她已经考虑到自己的穿着打扮了,可这远远不够,她那橙红色的大棉袄明显太过于宽大了,一点都不合她那瘦弱的身材,衣服看上去很新,应该是刚从小摊上买过来的,他曾记得两三年前,姨妈也曾给母亲送过来一件一模一样的大棉袄,那是中年女人都嫌过时的衣服,此刻却穿在了眼前这个少女的身上。还有她的那一双球鞋,有点开胶,鞋面子上沾有一小片一小片的黄色油污,上面写着“老四川火锅店”,这明显是她的工作鞋,不知道她是急于回家没来得及换下,还是本就打算这样穿。

杨木不敢看她,只敢有意无意地朝着她的身上瞟一眼,静静地听着三芹说着她这两三年的打工经历。

过了好久,杨木终于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问了出来:“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别在我面前逞强了,要好好善待自己,别让自己太苦了。”

她又笑了笑,只不过这次的笑意不再那么坚定了,笑过后,眼睛一转,突然变红了,潮气渐渐在眼角凝聚,最后结成了一滴大水珠,差点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沟壑中。

“有啥苦不苦的,再苦也没人知道,没人会心疼我,也没人会在意我,我死在外面他们都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他们只会向我要钱,今个要钱,明个要钱,只要一打电话就肯定是要钱,他们才不管我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他们眼里只有竹斌和竹武,我算个啥。”

“他们?”杨木瞬间明白了,他闭上了嘴,把舌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同样年幼的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悲伤又绝望的女孩,看到她的眼泪,他似乎在一片朦胧中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美好又安静的三芹,而少女那艰辛又痛苦的生活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又一幕毫不客气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小学毕业之后,暑假刚刚过完,杨三芹坐了十一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在九月十九号的上午终于从阜阳来到了上海,这对于第一次进城就来到如此繁华大都市的农村女孩来说,实在过于震撼。刚跟着人流走出了火车站,她就迷失了方向,上上下下的路口和数不清的箭头指向让她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如何去走,她的面前到处是路,汽车鸣笛的声音不绝于耳,道路与道路之间放置了一排又一排栅栏,每条路中间又画上了白线和黄线以及其它不知名的图形,这些直线真奇怪,有时候是连续的,有时候又是断断续续的。被这大城市魔幻的建筑和景物冲昏了头脑的杨三芹孤零零地站在路边的一个垃圾桶旁,却不敢有丝毫行动,她真怕稍微一走动就在这座城市里迷失了方向,进了传销的窝子,又或者被别有用心的坏人拐到山区,卖给老头子当媳妇,这些临行前母亲都对她交待过,她越想越害怕,几乎哭着拿出母亲给她买的一只破手机,迅速打通了二姨的电话:“喂,是俺二姨吗,我是三芹,我到地方了,现在搁火车站门口那个绿色的垃圾桶旁边等着呢。”小女孩哭了出来,对面立刻有声音安慰了起来:“芹呀,你别哭,你就在那等着,哪也别动,二姨现在就接你去。”

挂了电话,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女孩恐惧不安的内心稍有平息,她坐在那个崭新的行李箱上,开始细细观察她眼前的景象。可以说,她所看到的把她的一切认知都彻底改变了。就还说她面前的这几条路,她原以为无论是公路、小路、水泥路还是柏油路,都是紧贴着地面的,可这里的路非常奇特,与众不同,路不但铺在地面上,还跑到了天上,几根水泥大柱子就能把一条公路给撑起来,路在天上飞就算了,可天上的路居然是一层又一层的,不同的高度能飞起来好几层,每一层路上都有汽车在行驶,他们互不打扰互不干涉,全都能和平安全地相处。年幼的女孩搞不明白这是怎样做到的,又为什么会有如此奇观,她的脑子里形成了另一种崭新的观念:原来路可以不在地上,它能在天上飞,还可以重重叠叠好几层。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原来那就是公交车,不用人收费,扔几个硬币就能坐上了;高楼大厦可以盖几十层,以往她总认为盖得高了会把飞机给挡下来;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外国人,从前她认为那些黄头发高鼻子的老外全都是罗圈腿,近视眼,可她在这里所看见的老外几乎没有戴眼镜的,腿脚也没有毛病。

她接收到的信息太过于庞大,要把脑子给撑炸了,在这个地方,好像她来到的不是上海,而是一个从未被发现的外星球。

二十分钟之后,二姨终于骑着电瓶车找到了她,一看到自己的亲戚,三芹兴奋得像一只刚刚从笼子里跑出来的猴子,两个人没说多少话,就骑着车子回到了那个极其狭小的出租屋。

一进家门,三芹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感。母亲告诉她二姨在上海打工打了七八年,混得风生水起,别人都被迫从上海回到了江浙的三四线小城市去谋生,只有她们两口子还坚持在上海呆着。这些话说出去让人无比羡慕又钦佩,没啥文化的农民工竟然在上海混了这么久,这可真是有大本事的人。

可当三芹真正踏进二姨这间在上海的安身立命之所时,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一间小小的屋子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桌子,桌子上堆满了做饭用的各种锅碗瓢盆,房间里没有窗户,一进到里面就感到一种带有葱花味的闷热环绕全身,由于没有柜子,衣服就随便挂在连接起来的细绳上,上面盖了一层透明的胶布,应该是挡灰用的。屋子里的墙壁都粉刷成了白色,可是由于长年没有维护,上面的腻子掉了一块又一块,变得斑斑驳驳。

“三芹,这屋子里窄巴,你就坐在床上歇息,这是你头一次来上海,二姨给你做好吃的,咱们不但包了饺子,还买了几样卤菜。”妇人笑眯眯地说着,三芹正欲开口,突然,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下传了过来,一个蓬头垢面,拿着安全帽,身上脏兮兮的男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三芹急忙站了起来,畏手畏脚地冲着男人打起了招呼:“姨夫回来啦,姨夫好。”

男人冷冷的,看了一眼三芹,又望了一眼妻子,便将手中的安全帽挂在了门头的钩子上,只说:“哦,三芹来了,坐那坐那,别起来,让你二姨给你做好吃的。”他转了身,弯下腰,把脸埋进门口的那个水盆里,粗鲁地揉起了脸,这让本来就不太干净的水变得乌黑发亮,浑浊不堪。洗好后,他抹了一下脸,当着三芹的面,对着妻子毫不避讳地说,“你姐也太不心疼女儿了,她才多大呀,十三还是十四,个都没长成呢,正是上学的好年龄,咋想的,非要让她来上海打工,你瞧瞧,这么小的个子,能干啥?啥也不能干!进厂里人家认为是童工也八成不要。”

女人正在房间里炒着菜,呲啦呲啦的声音混合着男人的嘟囔声和直冲屋顶的油烟气互相衬托,形成了一幅家长里短的市景画。

“三芹在屋里坐着呢,你净说这些无用的话干啥呢,我姐执意要这么干,能有什么办法。”女人一边盛着菜,一边反驳着丈夫,看他不说话了,便略带嗔怪地责骂道,“看你脏的,你是不是掉进茅缸里了,臭死个人,快去楼下的洗浴房冲冲澡。”

丈夫走后,女人又笑着来到三芹的面前,讨好般地解释道:“别听你姨夫瞎说,既然来到了上海,咱就好好休息几天,等你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让你姨夫带你去找工作。”

三芹点了点头,拉住了二姨的袖子,有些局促不安地问道:“二姨,我明天就想去找工作,可以吗?”

“太早了,在家歇两天吧。”

“可我明天就想去找,我妈也想让我能快点干活。”

女人无奈地轻笑了一下,拍了拍三芹的小脑瓜,心酸地说:“傻孩子,看看情况吧。”

屋子里只有一张大床,二姨在床中间拉了一块布帘子,男人睡在最外面,她和三芹则睡在帘子的最里面。九月还未过完,暑气还未消退,这间屋子又处于顶楼,夜晚的闷热让人难以安眠,三芹像木头一样紧靠在墙壁,可是脑子里却毫无睡意,即使睡不着,她也不敢乱动,更不敢惊扰了身边的人,二姨和姨夫已经呼呼大睡了,阵阵的鼾声真的像雷鸣一样,让她更加夜不能寐了。她浑身不自在,浑身不舒服,可是却不能说出来,困意像潮水般袭来,可她却只能睁着眼睛,一点一点被黑夜折磨着,这种寄人篱下的拘束感可真不好受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在上海的第一夜就这么痛苦疲惫地过去了。

事实果然被姨夫言中了,她的工作真不是那么好找的。姨夫起初把她带到了皮鞋加工厂里,她谎报年龄,硬说自己十八岁了,干了没两天,工厂里要核查身份证件,没办法,她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加工厂,连那两天的工资也没能要到手。后来,她又去了一家超大的发廊,给客人洗头,这个工作对年龄和学历倒没啥要求,她干着也舒心,可店里全都是文身烫头,流里流气的社会小青年,她一个女孩子在发廊里也不太安全,只干了一个星期,就被二姨给接走了。

一直到过年这小半年的时间,她一直都没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说实话,她只是一个刚刚小学毕业的女孩子,哪有什么机会能让她碰到呢。这几个月的时间三芹一直吃住在二姨家,她能明显感觉到姨夫对她的态度在一点点改变,有些抱怨的话,他总能不失时机,又毫不避人地讲出来。他以为她还是孩子,可任何孩子听了这些忽冷忽热的话,心里也会不得平静,酸楚难安。

每到凌晨,那是三芹最痛苦的时候,二姨和姨夫以为她还在睡着,两个人总会嘀嘀咕咕地争吵着什么,这个时候也是姨夫戾气最重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抱怨道:“你姐真不是个东西,把孩子就撂在这了,这么小的妮子出来打什么工呀,真是活受罪,要是竹斌竹武那样的男孩倒还好,这样的女孩,还跟咱们睡一个床上,我还得处处避讳着,当着她的面连个裤衩子都没法换,真是遭罪呀,谁都遭罪!”

“行啦,你别嘀咕了,这孬好是我外甥女,可别把她给吵醒了,现在的小女孩自尊心可强了,万万不能让她听见。”二姨轻轻翻了身子,掐了姨夫一下,又捂住了他的嘴,可这一切早就被三芹听得清清楚楚,小小的她侧着身子,眼泪早就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她怕别人知道她已经醒了,便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可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身体。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从家里打过来的电话也一直在催促着她,让她感到心焦,当她的父母知道她还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时,便像在家时苦口婆心,长篇大论地教育起了她:“三芹呀,你可得争点气,上海的工作那么多,咋就你找不到呢,干啥不行,去饭店给人家端菜,到厂里干些多劳多得的活,或者到大超市里给人家当收银员,这不都是活吗,哪一个不能挣钱,就你咋恁不沾闲,你得抓紧时间找个能挣钱,又稳定的工作,不能再拖了,家里这两亩地啥也不顶用,我跟你爸俺两个操劳操劳就行了,你是咱一家人最重要的劳力,竹斌竹武要上学,还有这吃喝穿用,将来全都得靠你呀,今年过年你别回来啦,安心在上海挣钱吧,妮儿,你得争点气,懂不懂?”

每当三芹听了父母的这一席话,她都觉得心如刀绞,只恨自己为啥不早点死了。对于他们的教训,她只点头嗯嗯着,却从不说过多的话,可一挂了父母的电话之后,她便开始在无人的角落里不受控制地掉起了眼泪,哭完之后,她把脸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又喜笑颜开,云淡风轻地回了二姨家。

这就是三芹初到上海时前几个月的生活,也是她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

没有固定的收入,吃喝穿住全都得靠二姨夫妻俩,即使他们不说什么,小妮子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更何况他们两个的生活过得也极其艰难。姨夫每天五点就要起床,饭都来不及吃,洗了把脸就得骑着电瓶车去一二十公里的地方去干活,他的工作地点也不固定,哪个建筑工地有活他就去哪个,劳累了一天,直到太阳落山他才能回来,几乎天天如此,从未见过他歇班。二姨的工作强度不比姨夫的弱,她在一家快餐店给人送餐,也是从早送到晚,就没见她休息过。他们的生活环境尤其艰苦,屋子里没有厕所,大小便都得下楼,穿过弄堂到四五百米远的公共厕所去。这里已经不算是城市了,周围都是简陋的农房和种地的大棚,想要到城里去还得骑着电瓶车行走半个钟头,就这,一个月的房租也得好几百呢。三芹没工作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在家,给她们夫妻俩洗衣服,为他们做晚饭,也只有看着二姨和姨夫笑着吃自己做的饭菜时,她的心里才感到一丝丝轻松,不至于那么负疚。

她很会做饭,能把面食翻着花样做出不同的美味,这得益于从儿时起她就被母亲要求给家里人做饭吃。小小的面团一经三芹的手就像变戏法一样出来了各色的花卷和各种奇形怪状的馒头和包子,她一天做一样,今天做板面,明天做烩面,大后天再做格拉条,天天不带重样的,就连姨夫都罕见地夸奖她手艺细致又精湛,比得上在灶屋里蹲了一辈子的老妇女。

姨夫敏锐地觉察到,做饭或许能成为三芹的新职业。再给她找工作时便有意向这方面靠拢,哪个大酒店的后厨招人,他们就专在那里蹲点。这样的日子一来二去又过了将近半月,管事的人都说她体形单薄,不抗累,断绝了她入职的各种希望,还是二姨在给复旦大学的学生送餐时发现了校园食堂里的招聘广告,这才拿着告示带着三芹去应了聘。

这似乎是一个天大的机会,校园食堂正在招面点师,他们一看到三芹既干净又朴素,还十分干练,更是能做得一手好面食,也不管她的年龄够不够数,就招了进来。这个工作应该是最适合三芹的,只是累一点,一天要给好几个窗口蒸馒头,蒸包子,做板面,做拉面,但她最不怕累了,每天能看到这些阳光自信,青春洋溢的大哥哥大姐姐亲手吃着她做的面食,她心里可开心了。最重要的是,这个食堂还包吃包住,在这个大上海,这一点可太让人兴奋了,虽然七八个人睡着上下床,挤在一间十分狭小的屋子里,但好歹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了,总比和二姨姨夫挤在一张床上要舒坦得多。

三芹有了稳定的工作,最得意的人莫过于三芹妈了。自从二姨给她打过电话,说妮子在复旦大学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后,她天天在村里吹嘘炫耀,和老少爷们聚在一起拉家常的时候总也要谝谝她争气的女儿:“恁不晓得,俺家三芹可有能耐啦,在复旦大学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谁说非得上学才能有出息?俺闺女小学毕业我就让她去打工了,咋样,不照样搁上海混得有模有样。”说这话时,三芹妈背靠着大树,坐在板凳上,下巴微扬,眼睛睥睨着一众老小,似乎她谈论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某个了不起的大老板。

“得了得了,她一个初中都没上的妮子,现在还是个小孩,在上海能搞出什么名堂,进复旦大学又能干什么,那里都是教授科学家,她不会是给人家打扫卫生吧,就算是打扫卫生,又有哪个人愿意要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呢,我真是搞不明白。”有点文化的人反驳着三芹妈,这倒惹得她不高兴了,她翘着二郎腿,把脸一扭就嚷了起来:“打扫卫生咋嘞,就算打扫卫生,在复旦大学里扫大街那也是体面的,更何况俺闺女也不是干那的呀,实话跟恁讲,俺闺女是食堂里的大厨,专给人家大学生做馒头包子格拉条,管着学校里万把口子的嘴呢,你说厉不厉害?她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摊上这样的闺女,俺老两口真是享福啦。”

三芹妈得意地笑了起来,周围的人看着她笑了,也随声附和地跟着笑,嘴里还不忘说着赞美之词:“厉害!真厉害!摊上这样的闺女不知道是她的福还是你的福呀。”

从家里打来的电话也日益频繁了起来,一开始是一个月一次,到最后发展成了半个月一次,可每次说的话都毫无任何差别:“三芹呀,这个月发工资没?竹斌也大了,小男孩也得讲讲体面,我准备给他买几双运动鞋,光穿家里做的布鞋那肯定是不行的,同学会笑话他。另外,我想烫个头,日他娘,一到理发店里问,要我好几百,没办法,人家都说我烫得好看,不烫也得烫,这雪里来雨里去,你上个月往家里寄的钱没剩多少啦。”

“俺妈,你省点花可好,我上个月寄给你一千五呢,我每个月工资的一大半都给家里了,上海的消费高,我也得留点呀。”三芹有点急了,听了母亲的催促差点哭出声来。

“死妮子,照你的意思,咱一家人的吃喝用度都是乱花钱啦,恁妈我啥时候不会省,你在上海有本事了,就敢嘟囔起我了?”

“这算有啥本事呀,只不过是给人家食堂打工罢嘞……”三芹跺着脚,眼泪哗哗地流着。

“你个死妮子别给我装穷,恁二姨都给我说了,人家给你包吃包住,你还有啥花销,我真是白养你了,从小到大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闺女大了,能挣钱了,却不疼娘,你说你可有良心了,不孝顺爹娘的儿女迟早要被雷打死……”

“好,好,以后的工资我一分也不留了,全都给你寄回家,全都给你,这下行了吧。”三芹猛地挂了电话,坐在了冰凉的石板上,哭得跟个泪人一样,此刻的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借给她一双温暖的臂膀,对着她说两三句关心温暖的话呀,可是没有,她始终都是这么孤独,就像雷电交加波涛怒吼的大海里行驶的一叶扁舟,见不到太阳,只能独自忍受各种风雨的摧残。

为了多挣一些钱,身体还很稚弱的杨三芹干起了第二份工作。白天她在复旦的食堂里给哥哥姐姐们做面食,晚上就跑到这附近的一家四川火锅店做起了服务员和打杂的工作。店里的一切杂活都需要她去干,人家可不把她当成孩子,给顾客上完配料后,她还要到后厨去刷碗,一个盘子三毛钱,一个大碗四毛钱,多刷一些就能多挣一些。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她的那双手总是离不开倒满了洗洁精的水,皮掉了一层又一层,直到面目全非。这些身体上的劳累才算不得什么呢,每次都能让她大哭一场的是来自家庭的心理折磨,这是一个小女孩根本无法承受的,她需要爱,很多很多人的爱,就像《简爱》里那个主人公一样。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现在,两份工作让她变得比一般女孩要灵通很多,她几乎什么都能干,皖北女人的精明强壮和极易衰老也在她的身上慢慢显露出来,尽管从年龄上看,她依旧只是一个处于花样年华的初苞少女。

“杨木,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啊,最好是名牌大学。”三芹讲述着自己这三年来的过往,忽把头一转,坚定地望向了他。

“我会尽力,可这不由我……”

“我在复旦大学打工,也见过好多贫寒人家考入的大学生,这没什么不可能的,你只管放心读你的书,剩下的老天爷会安排好的。”

“可我妈说,老天爷不是个好东西。”

“你妈是不是还说除了老麦神天底下就没有好神了?”三芹终于洛洛地笑了起来。

“老麦神不是神,他是我们的老祖宗!”杨木激动地纠正着,这反而让三芹笑得更欢乐了,她掩着嘴笑道:“谁说不是呢,就你懂得多,好了,我要回家了,等你上了大学,一定要来复旦大学找我呀,到我的窗口,我给你做太和板面吃,我把它改良了,结合上海本地清淡的口味,不再那么辛辣了,你肯定没吃过。”

“好!”杨木咧着嘴应声答道。

分班考试很快就结束了,杨木选择了理科,这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喜欢数理化,相反,他很讨厌这些过于理性的科目,从他的内心角度来看他还是更喜欢文科一些,可是文科不能学医,他想学医,也别无它法。

赶在春节之前,学校加班加点,终于把高一年级的文理分科全都搞定了,他很幸运,又分在了朱温馨的金种子班,这个班级给学生的优惠实在太大,除了免除学费之外,每个月还有三百元的生活补助,这对于出身寒门的杨木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放假之后,杨木坐着朱温馨的小汽车,由她的丈夫当司机,三个人一起回到了杨庄村。女人大着肚子,预产期还有两个月,一下车,朱开放夫妇俩便迎着女儿女婿,手把手扶着,小心翼翼地搀进了屋里,似乎却没有发现坐在后排的小鬼,杨木从车里出来,看着朱校长和张老师对待女儿那种蹑手蹑脚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真觉得十分搞笑,冲着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就背着自己的书包兴冲冲地跑回了家。

“俺妈俺爸,我放寒假回来了。”还在屋外,杨木就大声喊着,王美芝一听到声音就跑了出来,一把抱住儿子,哭得泣不成声:“儿呀,你一个学期都没回来啦,我都想死你了。”老妈妈听到孙子的声音,也忙从屋里出来,拉着杨木的手,滴滴哒哒十分伤感地絮叨了起来,这场面显得十分矫情又朴素。

“妈,我没在家的这半年你有没有给那些孤寡老人买过药,送过菜?我走的时候可托你办了。”

“咦,”王美芝站了起来,“你看你这孩,咋刚回来就恁关心人家,咋不问问恁妈跟恁奶过得好不好。”

“那我上学的这半年,恁俩的日子过得舒坦不舒坦?”杨木问着。

“啥舒坦不舒坦耶,就那样过,你不知道呀,这半年来咱庄里发生了不少变故,弄得全村的老少爷们心里都不得劲。”

“咋啦咋啦,啥变故?”

“丁芳死了,上吊死的,小橘子他爸也残废了,成太监了。”

“丁芳?不就是子强他妈吗,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呀,多开朗的一个人,这到底咋了,亚军他爸又咋了?”杨木急迫地追问着。

王美芝叹了一声气,坐在板凳上,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讲完后还不忘擦擦又变得湿润的眼睛:“造孽呀,我常说嘴碎没好处,这不就惹出祸端了吗?自从子强和小橘子这俩孩子打了一架后,两家再没来往了,碰面了不掐架就算好的了,都是多少年的老街坊了,弄到这一步,你说算个什么事呀。”

杨木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是灌了铅,很重很重,顾不得和许久未见的母亲奶奶拉拉家常就把书包往床上一扔,跑了出去。

离过年还有三天,村子里没有一点喜庆的氛围,走到子强的家门口,这里的景象就更显得萧条落寞了。红绣斑斑的大门紧锁着,看来今年春节他们爷俩不打算回家过年了,以往这个时候,子强妈都会把院内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根枯草都没有,可是今年,这里却变了大样。门口长满了枯黄的野草,草上面还堆着厚厚的一层杨树叶,生锈了的大门上爬满了蜗牛,弯弯曲曲灰白黯淡的蜗牛爬行痕迹互相交叉着,像蜘蛛的网,点缀着玻璃碴子的墙头上挂满了早已被霜打枯萎的丝瓜藤蔓,数不清的老丝瓜一个又一个地挂在上面。

“要是子强妈还在,她家的门口绝不会如此破败。”杨木望着这一切,自言自语地说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迅速窜上了他的鼻腔,将他的眼泪都呛了出来,在他的脑海里依稀又浮现出了丁芳的面容,又听到了她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声。

关于儿时的记忆因为一个人又变得逐渐模糊了。

离开了这里,杨木又向前排走去,亚军家的大门半掩着,能听到院子里沙沙的扫地声,他来来回回踱步着,想要进去看看,可还是没有那个勇气,正欲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叫住了他。

“木,你回来啦?”

他转过身,正好看到亚军朝他缓缓走来,忙道:“嗯,回来了,你也回来啦。”

“我回来好几天了,想着你也该回来了,你选的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你呢?”

“也是理科,不过我都是混的,等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去当兵,到部队去,保家卫国。”

“当兵?嗯,你很早就说过的。”

“对,当兵,这是我从小就有的理想。”

两个少年沉默了一会,谁也没有说话,杨木踌躇了好久,才艰难地张开了一直发颤的嘴唇问道:“军,你爸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

“你都知道了?算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他平常能把自己和爷爷照顾好,不用我操心,这就足够了,我爷得了心梗之后算是没有一点自理能力了,有我爸整天在家陪着他,还有他那个徒弟三天两头过来看看他,他也不会整天多想了,都还行。”家庭突遭大难,并没有打倒亚军,却让这个少年说话的语气变得尤为平静、坚定又充满了力量。

“子强他……”

“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亚军迅速打断了杨木。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他,咱们说别的。”杨木小心翼翼地说着,这种小心翼翼在以前,在那五个孩子之间是绝对没有出现过的,这是第一次。

“那我回家啦,我刚回来跟我妈跟我奶还没说多少话就跑出来了,等我改天再过来单独跟你爸和你爷聊聊天。”

杨木转过了身,此刻,他只想让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可鞋子刚在新修的水泥路面上动了动,就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木,你别走……”亚军突然哭了出来,这种脆弱的哭声简直不能和他高大的身形相匹配,自从上了四年级之后杨木就再也没有见到他哭过鼻子了,今天这一次猝不及防柔软哀鸣的哭声给了杨木极大的震撼。

他不知如何是好,可又在哭声爆出来的那一瞬间,快速跑到了小橘子的面前,搂住了他的脊背,轻轻拍打着:“别哭别哭,我知道你很难受,都会慢慢变好的,相信我,会变好的,老麦神会保佑我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呀,我在学校待得好好的,家里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我妈跟我爸离婚了……我爸自残了……我爷爷也半身不遂了……明明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呀,他们还开着车把我送到了四中,可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呀,我真的想不明白……”男孩无助地哭着,一句一句,半句半句,哽哽咽咽地对着他的朋友他的伙伴说起了令自己掉泪的事情。

“生活本来就是充满意外的,你无法预料意外何时会来,而老天爷最会捉弄人了,咱们要变得坚强,变得强大,否则怎么承受得了老天爷的戏弄呀,亚军别哭,老天爷会笑话你的,既然这些事已经发生,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向前看了。”杨木的情绪也被小橘子带动了起来,眼角逐渐变得湿润,从来都没有像这样过,两个男孩子的泪水也能像珍珠一样珍贵。

“还有子强,我操他大爷的,明明是他妈把我爸和我爷害成这样的,他不给我们家赔罪就算了,还敢不知死活来我家闹事,我跟他一辈子没完……你要是见到了他,就跟他说,除非我死了,否则我跟他一辈子没完……”

杨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消解亚军此刻悲伤的怒气,他沉默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听着他渐渐衰弱的哭声,感受着他胸膛里一上一下的抽搐,就这样挨到了晚霞消散之后……

王美芝为儿子套了一床新被子,里面的棉花都是新摘新弹的,半年了,那张小床又迎来了它的主人。凌晨三四点钟,睡得正熟的杨木突然听见了从堂屋里传来的母亲隐隐约约的哭声和父亲此起彼伏的安慰声,细细听来,母亲愧疚万分,他心里也难受得如刀割一般。

“他爸,这可咋办,我看木这半年来都没咋长个,人家亚军和子强嗖嗖地往上窜,都是同一年的人,他们能比木高出一个头,都怨我没本事挣钱,从前咱的生活差,人家吃烧鸡,吃烤鸭,猪肉鸡蛋就没断过,咱家吃的都是啥呀,除了面条馒头,还是面条馒头,大米都很少吃到嘴里,十天半个月才能改善改善生活,我后悔得很呀,早知道我再咬咬牙,自己吃糠咽菜也不能在饮食上亏了他的营养……”

王美芝小声地哭着说着,可没想到这些话全被杨木听了去,他只感到极其心酸,想要在这静悄悄的夜色里说上一两句安慰母亲的话,可他实在没有那个胆量,又怕母亲难堪,便从被窝里伸出手在面前晃了晃,昏暗的影子映在他的脸上,冬天里的哈气像鬼魅使出的法术,他又继续听了下去。

“别瞎操心,身高这玩意主要还是靠遗传,你看我矮吗,我可有着一米七八的个子呢,咱们家就没有矮人,绍义一米八,绍文一米八五,老子就这个,儿子能矮到哪里去。”

“遗传有什么用,你是个瞎子你能看到儿子啥情况?营养达不到他就是不长个,咱们木过了这个年都十八了,还是不往上窜,我咋能不心焦,我想给他加点生活费,每个月多给他二百,你看行不行?”

“这咋不行了,用来长身体的钱又不是浪费的,多给他三百,咱们老两口再省一些就是了。”

杨木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将被子掀开,对着堂屋里的父母气呼呼地大声喊叫着:“你们别乱担心我的事了,子强和亚军的个子我一辈子也赶不上,生活费也别给我乱加,学校里还有补助呢,一个月四百我都花不完,要那么多生活费干嘛!”

王美芝听见儿子的吼叫,立刻闭紧了嘴,屋子里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不多时,堂屋里又响起了平稳的呼噜声。

采办年货在年三十之前就要全部完成了,苏屯乡里的大集市不知怎么突然就没落了,赶集的人远不如前几年的多,大型超市如雨后春笋般在乡里冒了出来。这实在是一件怪事,乡里人买东西不去集市上,竟然都跑到了超市里,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就比如买米买面,不去面粉作坊,都去超市买起了现成的袋装面,买青菜买豆腐不去农贸市场,也都去了超市,就连割猪肉也都在超市里割了。

超市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竟然如此神通广大,可以包纳集市上的各种商品。那些深居农村,从未外出过的乡民带着这样一种好奇心几乎要把苏屯乡新开的超市都要逛了个遍,他们心里的震撼就和杨木刚升入高中时看到城里的那些大型连锁超市一样,兴奋不已,难以相信。

这简直是各色商品汇聚的天堂,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有。刚一进超市的门,乡民们就看见两边连绵不尽的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包装精美的食物,只要能想到的,几乎都能在这里面找到,超市就是一个杂货铺。

再往里面走,愈发觉得超市深不可测,好像没有尽头一样,路的中间摆满了米面粮油,什么黑米红米,粗口杂粮,豆油麻油菜籽油,一应俱全,超市就是一个十分庞大的粮油店。

在超市的某一侧,那么大的空间,居然全都摆满了衣服和鞋子,买衣服的人络绎不绝,看中了就拿走,绝不还价,这些新鲜事在乡民们眼里简直不可思议,原来超市又是一个服装店。

除此之外,超市还是水果店,豆腐坊,肉铺子,酒铺子,凡是集市上有的,这里差不多都有。乡人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超市,感受超市,接纳超市,他们的生活习惯也在慢慢发生改变。

杨木他奶是最不待见超市的,她还是更喜欢到大集市上随心所欲地购买自己相中的东西,王美芝有次劝她说:“你也去超市转转瞅瞅呗,现在乡里的超市搞得可不赖呢,大得很,想买啥就挑啥,还不用讲价,跟城市里弄得一模一样。”

岂料老妈妈立刻变了脸色,十分不高兴地说道:“我不去,你也少去,超市搞得跟个大杂烩一样,啥都不分了,那还能卖出好东西吗,里面的零嘴子也不准人尝,没有一点人情味,膈应得很。如今集市上的生意都被超市给抢光了,我看着就生气,别想让我给超市送去一分钱,老街上的营生都是百八十年的老手艺了,哪是几个超市就能比的,买东西不讲价不砍价,随人家坑,那还是正儿八经的公平买卖吗?”

老妈妈把儿媳数落了一番,想想还真是这个理,到最后连王美芝也很少去超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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