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秋蝉凋零稀疏,即将落下帷幕的时节,村里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人们都传,杨国振家的大孙子染上了“非典”,这一传闻令整个村庄闻风丧胆,如履薄冰。
事情是这样的,那一日,在杨庄小学上一年级的杨木突然在教室里晕倒了,他全身滚烫,牙关紧闭,朱校长紧急背着他送到了村里的卫生室,打了一管退烧针,没等三个钟头杨木的烧就退了,神志也恢复了正常,可是回到家的第二天早晨,小家伙又起了低烧,又哭又闹,说是浑身不得劲,连续吃了药,观察了好几天,低烧一点没退,反而又增加了新的症状,又是吐又是渴,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却不见尿出来一点。村里人都说杨木被传染上了非典,怎么治都不会好的。
消息流传得很快,这边杨木刚生病,那边村委会单主任就已经带了两三个干事前来抓人,说是得了非典要关禁闭,不能再随便出来,本来乡民们对这件事也是将信将疑,可是看到单主任前来抓人就更加坐实了杨木得非典这事。
瞧他单主任的架势,嘴上捂了两三个口罩,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扁鹊也不含糊,早早地拿着大扫帚坐在门口等着,单主任要进门,她就挥舞着砸他们的脚。
“我告诉你刘扁鹊,杨木得了非典,这可不是玩笑,要是在村里传开来,你们一家吃不了兜着走!”单主任狠恶恶地瞪着扁鹊,似乎今天非要进来不可。
“得了非典又咋样,那也不能把一个娃娃往死里弄呀,关在大队的黑屋里不准出来,即使没病死也能给折磨死。”刘扁鹊听了单主任的话倒也不依不饶,死活不让他进去抓人。
老妈妈听到院子外面的吵声,给睡在床上的孙子擦了擦脸,就抹着眼泪出了大门:“主任,你要抓非典病人俺不管,可你凭啥说俺大孙子得了非典,凭啥?”
“杨木是不是发烧了?是不是拉肚子了?是不是咳嗽了?”
“是,都有一点。”
“那不齐活了,有这些症状就是非典,快把他送到大队去,你抱着去也行,把你们关在一个屋,专门负责照顾他。”单主任不耐烦地啰嗦着。
“单布廉,你就不看看新闻吗?现在非典早就过去了,怎么可能还会感染?”扁鹊走到单主任的跟前,眼对眼望着,比他还要凶狠。
“就是因为我天天看新闻,才有把握判断出这是非典!你说,前些日子你家老三是不是回来了?”
“回来啦,咋啦?他就不能喝老娘的喜酒呀。”
“还咋啦,杨绍文就是从北京回来的,北京呀,不管过了多久都是危险重地,等过几天,你们也得关在自家屋里贴个封条。”
两三个大队干事,拉着刘扁鹊,按住她手里的家伙,单主任命令老妈妈抱起孙子跟着自己去大队,家里只有杨国振一个男人,他没有办法,也无法阻止,眼看着妻子抱着孙子走出了大门,自己一个人只能趴在院子里大哭。
老汉在抽屉里左翻右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同村木他三爷的电话,老大两口子远在外地打工,身边没电话,家里有啥事都是先打他老三叔的电话,再由他老三叔转告王美芝。
老三叔刚给大酒店送完一车菜,腰里的小灵通就叽叽喳喳地响了,听了杨国振大哥的叙述,老三叔的脸上立刻变成了死灰色,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台州港务局,此时的王美芝正在楼上拖地。
保安迅速地传达了信息,王美芝丢掉手头的工作,就跑了下来,老三叔在大厅来回走着,心里万分焦急。
“快,请几天假,收拾收拾和绍仁回一趟家,我送你们坐火车。”
“咋啦,家里出什么事啦?”王美芝不安地询问着。
“待会恁老头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你亲自问问他。”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电话响了,王美芝还未开口就听见老父亲哭哭啼啼的声音。
“木他妈,快回来吧,大孙子他得了非典啦,大队已经来人把木和你妈都关了禁闭,不让出来,杨木低烧一直不退,整夜整夜地哭着,喊着要妈妈。他二叔去城里办事了,家里就我一个老头子不中用。”老父亲断断续续地说着,带着哭腔,声音里都是无奈。
王美芝在那一瞬间彻底蒙了,不知道东西南北,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人,还活着的一个人。她半天没说出一句话,身子凉了半截,整个手臂都在颤颤发抖,她知道非典的厉害之处,想想那个姑娘,特需病房里的林娟,那么多的医生都在拼命护着她的命,可最后还是去了,她那可怜的儿子杨木,没人给他治病,倒还被关了起来,她不敢想,一想就痛不欲生,心都要被撕裂了。
“三叔,三叔,”她低语着,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糊满了一脸,“快送我回家,我现在就要回家。”
老三叔骑着三轮车忙把王美芝往火车站带,另一边,房东老阿姨也派儿子把杨绍仁送到了候车厅,两个人刚一见面就已泣不成声。
绿皮火车颠簸了一夜,终于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到达了阜阳,老父亲和弟妹早已在门口候着,这是刘扁鹊第一次见到大哥大嫂,礼貌性地问候了几句就慌忙带着他们去了村大队。儿子和婆婆就关在里面那间贴着封条的暗屋,屋子的木门上有一个洞,可以随意打开关上,每天都有人从这个洞里送一些奶粉和饭菜以及村里发的抗病毒颗粒和糖皮质激素,老妈妈按时按量都会给孙子服用。
王美芝哭着从缝里伸进去手,摸着儿子的脸蛋,嘴里喊着儿子别怕,爸爸妈妈回来照顾你了。她抵着门缝,把头贴在儿子的脑袋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发现还在发着烧,就急得直跺脚。
“这可怎么办,非典可不是小病,关在屋里也不是办法呀。”王美芝嘱托弟妹和老母亲看护好儿子,自己一个人去杨庄小学找到了老校长。
她一看到朱校长就哭着倒地跪了下来,拉着老校长的裤腿开始乞求:“朱校长求求您了,杨木现在得了病,您不能不管呀,求您去大队找单主任说个情,把他放出来,就让我们自己去城里看病,我们会把孩子包得严严实实的,保证不传染给村里的任何人。”
老校长看着王美芝趴在自己脚下,心里也五味杂陈的,比醋溜鱼片还要酸溜,他急忙扶起王美芝,直喊折煞人了:“杨木是我的学生,我怎能见死不救?我正要去村委会找单布廉,质问他这办的叫什么事!跟我一起去吧。”
刚到村委会的大门口,朱厚天校长就喊叫着让单布廉滚出来,单主任刚一出门朱校长就像训斥学生一样训起了他:“看你这事办的,杨木确诊了吗?人家医生还没看呢,就让你给隔离啦?赶快放人,让王美芝带着他儿子去城里看病。”
面对朱厚天声色俱厉地质问着,单主任也不敢轻易还嘴,谁叫他是这十里八村最有声望的人呢,这方圆十里只有杨庄小学一个学校,孩子们都得到那上学,因此所有人都很尊敬这位年逾七十的老校长。
“您看您,您老别生气,杨木这孩子的症状确实是非典,这不用怀疑,我们也每天给他发药物治疗嘛,怎么可能看着他病死呢,等他在里面吃了药,好全了,我们再放出来,也不传染人,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老校长咬了咬牙,用自己的拐杖狠狠地坉了坉地面上的红砖,大声骂了出来:“放你娘的狗屁,你如果不是医生就给我把孩子他们娘俩放出来,让他们去城里看病,别再给我胡咧咧了。”
在老校长的再三坚持下单主任终于撕掉了门上的封条,打开了木门。孩子一见到妈妈就往王美芝的怀里钻,委屈地像个迷失了方向的小家雀。王美芝愧对儿子,全程抱着杨木,一刻也不松手,只听见泪水打在杨木的大脑袋上,发出滴答滴答的清脆声。
一辆出租车把孩子送到了阜阳市第二人民医院,直接在发热门诊就把杨木收入了病房,经过各种检查,医生确定地判断出杨木得的绝不是“非典”,至于患的是什么病,那就很难说了。这可把一家人高兴坏了,只要不是非典,没有传染性,那肯定就没啥大问题,发烧的病好治!知道真相的杨国振老汉看到孙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真想把单布廉的脑袋摘下来当皮球踢。
虽然排除了非典,但是却不知道病因,这也是令人担心的,传染科决定联合内科、儿科、泌尿外科、普外科进行会诊。当一群医生在会议室里看罢片子,到病房里查房时,内科主任赵医生对着杨木只睥睨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他的头超出了这个年龄段所拥有的尺寸,小小瘦瘦的身子上放着那么大一个脑袋,并且出现了多发性的肾结石,压迫到输尿管,这是小孩排不出尿的主要原因,他突然想起阜阳市人民医院也接诊了好几例“大头娃娃”,他们都伴有不同程度的肾结石和肾衰竭,他突然觉得这肯定不是偶然。
输了液,吃了药,杨木的低烧终于退了,妈妈和二婶在病床旁陪着小病号在玩弹珠,玻璃做的珠子碰到一起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杨木家属,过来做个调查。”护士面无表情地唤着王美芝,不带任何情绪。
“小孩平时都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呀?”
“我常年在外打工,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叫一下他奶,平时都是我婆婆照顾。”王美芝又尴尬又羞愧,作为孩子的母亲,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她的脸突然发起了烫。
“妈,护士要问你一些问题。”
老妈妈闻讯赶来,端端正正地坐在护士对面。
“孩子平时吃什么,喝什么?”
“也就是家常的便饭,我们吃啥他吃啥。”
“特殊的食物有吗?”
“要说特殊的,就是现在还没断奶,孩子厌食,不好好吃饭,我每天都会给他沏一杯奶粉。”
听到奶粉,护士立刻起了警觉:“什么样的奶粉,拿给我看看。”
老妈妈从包里抽出来还剩半袋的奶粉,拿到护士面前晃了晃:“就这。”
护士一把抢过半空中的奶粉,放到自己的小车上:“不准再给孩子喝奶粉了,我要拿去化验。”
老妈妈和儿媳一头雾水,心中充满了疑惑,给孩子喝奶粉还有错了?
化验结果出来了,这奶粉果然有问题。赵医生气得直跺脚,他发现了孩子们的病因。这几天赵医生几乎没合眼,阜阳三区五县的大小医院突然多了好多“大头娃娃”,这些孩子从三个月到八九岁不等,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脑袋大,身体虚胖,多发性结石,多器官衰竭。这种群体性的发病一定和饮食有关,各大医院便开始着手调查孩子们的饮食,发现他们曾经或目前都喝过同一品牌的奶粉,经过检测分析,这种品牌的奶粉蛋白质含量极低,为了以次充好,里面放了大量的含氮三聚氰胺,这种奶粉的营养竟然还不如大米粥,喝了将会严重影响幼儿的生长发育,造成营养不良,危害身体健康。很不幸,杨木长时间喝的就是这种奶粉,而讽刺的是,这个品牌的奶粉居然还是国产奶粉的领头羊,广受消费者的好评。
不到半个月,阜阳大头娃娃的新闻就被曝光了,无数个孩子开始进入医院接受治疗。
这一天所揭晓的种种,对王美芝,对杨国振老两口来说,无疑是如雷灌顶,晴天霹雳的巨大打击。一大群医生护士来到病房告诉了他们杨木生病的原因:孩子生病是因为喝了劣质奶粉,造成营养不良,急性肾炎。并且还告诉他们杨木以后的智力会受影响,听到这句话王美芝便昏死了过去。
等到王美芝醒了,一大家子人都聚集在她的身边,孩子的舅舅和姥姥在床头坐着伺候着她,婶子和爷爷在给杨木喂水,唯独不见孩子的奶奶。细细看来,只见老妈妈坐在病房的走廊上,拿着手帕在抹眼泪呢。
王美芝下了床,静静地走到婆婆的面前,看了她一会,就猛地拿起一个暖瓶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破碎的内胆迸出热水,飞洒到这婆媳俩的身上。
“你咋还好意思哭,啊?我在外面拼死拼活地挣钱,为的啥?不就是为了孩子吗?你说我哪月不往家里寄钱,你咋还给杨木买毒奶粉喝,这下好了,孩子以后的智商会受影响,啥意思,要变傻子了!你高兴了?得意了?”王美芝像发神经一样对着婆婆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任凭谁也拉不住,发完了脾气也坐在走廊上哭,一婆一媳就那样旁若无人地放声悲歌,哭着诉说起自己的伤心事。
杨木的医药费还没有着落呢,起初毒奶粉厂家承诺会支付孩子的医药费,可是后来人多了,就变了卦,非但不给医药费,反而让大老板带着小老板卷铺盖跑了,孩子们的官司正在由政府帮着打,可是官司是官司,上面的补助却没见一分钱。医院张口就是四万五,这让王美芝去哪凑,去偷?去抢?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从四川来了一位“张爸爸”,张爸爸本名叫张金斗,是四川绵阳某个福利院的名誉院长,同时也是一位企业家,在网上看到了阜阳大头娃娃的新闻后就决定救助一些儿童,因为杨木是最早一批出现症状的孩子,所以他就成为了张金斗的救助人之一。
医院刚开始告诉他们这一好消息时他们还不相信,认为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人,可是当张爸爸真真切切地来到病房并亲手送来两万元救助金后他们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个大好人。
王美芝带着杨木下跪磕头,却被张金斗阻止了,他握着杨木的小手,慈祥地摸着他的头,对着周围的医生护士说道:“这大脑袋谁能说他不聪明?聪明着呢!小朋友,康复以后好好学习,咱一定能考上大学。”
王美芝感动地不知所言,心里只有满腔的感激,她拉过儿子还是让他给张金斗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并严肃地说:“您的恩情我这辈子也报答不了,如果您不嫌弃就让杨木给您当干儿子吧,以后一定好好报答您的恩情。杨木,快叫张爸爸。”
“张爸爸,我长大以后一定报答您!”
听了孩子这一声稚嫩的喊叫,他的心立刻化了,所有的付出都值了,张金斗在众人面前哈哈大笑了起来,接着,王美芝和大家伙也都笑了起来,暂时的欢笑掩盖住了悲伤的情绪,使人们忘记了来时的痛苦,只有那一个人还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备受煎熬,痛苦万分。
老妈妈不见了,此时她并没有在病房里和众人一起分享孙子获得救助的喜悦,她并不知晓有一位“张爸爸”不远千里过来搭救了他们一把。自从医生告诉他们孙子的病会影响智商,她就落下了心病,整夜整夜睡不着,偶尔眯了一会眼,睁开眼时脸上却流满了酸泪,她便擦干净,左右手来回交替掌掴自己,嘴里发出声音:“叫你买毒奶粉害了大孙,叫你贪便宜,你该死,你咋不死呢。”
到最后老妈妈实在难以再面对病床上的孙子和日夜照顾他的儿媳,在一个露水深重的早晨,直出医院大门,一边走一边哭,就像一个丧了心智迷失了家的老猫。
病房里是受到救助的喜悦,而老妈妈这里却是深陷地狱的挣扎和悲苦。她没有力气再走下去,只好坐在路边的一个垃圾桶旁,看着垃圾桶反而更加难过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也对不起儿子儿媳。
孙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从杨木出生起,大儿媳就吃不下去饭了,没有奶水,生把月的孙子便抱给了自己喂养,她硬是用山羊奶拌米糊一把屎一把尿将孙子养大,都说娶的媳妇是人家娘领的,生的孙子是他奶养的,可不是嘛,她能不疼自己的大孙子吗,家里有啥好吃的第一时间先给孙子吃,老两口吃剩下的,坏了的。媳妇病好了要去打工,杨木便成了留守儿童,她对孙子的爱就更加浓厚了,变着花样把那些米面变成可口的饭食。儿子儿媳每月都会寄回来一些钱,她知道这是他们牙缝里省的,为了孙子不皮,也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有奶喝,有妈疼,从四岁开始就给他喝奶粉,一开始这些奶粉怪好的,孙子喝得白白胖胖的,出去都有人夸,可是后来不知咋地,头喝得是越来越大,肚子越来越鼓,胳膊腿却没多少肉了,以至于现在孙子喝出了毛病,谁能想到这是毒奶粉啊,那么大的牌子,没奶水的小媳妇谁不给孩子喝呀,怎么就喝出了毛病?当医生告诉她孙子发烧结石全都是因为奶粉的缘故,她恨不得立刻吊死在大家的面前,那么小的人,受了那么大的罪,她的心里比谁都不好受呀。儿媳生她的气,冲她发脾气,在她面前摔水壶,她都能理解,要是她,她也会那么做,儿媳已经挺宽容了,中年得子,倍加珍惜,自己却带来那么大的祸患,没揪着她的头发打就已经是特别的原谅了。不,即使儿媳不打,她也要自己抽自己。
老妈妈的手甩在自己干巴巴的脸颊上,抽得啪啪响,打累了,她就捂着脸蜷缩在台阶上,身体一抽一抽的,她绝望了,没人可以帮到她:“大孙子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呀,万把块的医药费现在也没个着落,我这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呀!我除了死还能干啥,老婆子我只能去死呀!”
她坚定了想法,一鼓作气,跑到公园的河岸上,目视良久,扑通一声就跳了进去,溅起半米多高的水花。
病房里迟迟不见老妈妈回来,王美芝开始有点担心了,婆婆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城里高楼林立,道路横七竖八,要是迷了路可就麻烦了。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冲婆婆发脾气摔暖瓶,自己常年不在家,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如果非要责怪谁,最该责怪的不应该是自己吗?她开始有点担心,婆婆性格刚强,若是一时想不开……
“大嫂,咱们去找找妈吧,她一个人出去了那么久,搞不好会迷路。”刘扁鹊走到王美芝的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才惊醒了她,露出一脸疲惫,如梦方醒。
“我不去,你们谁愿意去找,谁就去,别叫我。”王美芝故意把话说重了一些,扭过脸背着弟妹。
“大嫂,你不知道,杨木被单布廉说成是非典那会儿咱妈连着几夜没合眼,不管这病传不传染,日夜在大队暗屋里伺候着,你说她能故意给杨木喝毒奶粉吗?都是黑心的厂家要害咱老百姓,老太太不识字,分不清啥是好奶粉,啥又是差奶粉,我看这事真不能全怪她,你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还有刚才医生也说了,后面回家好好养着,还真不一定损了智力,我看杨木这孩子聪明着呢。”扁鹊语重心长地劝着嫂子,王美芝也借此松了话,只道:“行,咱们出去找找吧,我本来也没生她的气。”
五六个人出门分头去寻,杨绍仁留在病房内陪着儿子,足足两三个时辰也不见他们归来,他的心开始焦了,并隐隐发痛。
刘扁鹊和嫂子是在体育公园的荷花池旁边找到婆婆的,荷花已经败了,青翠色的荷叶也都残缺不全,耷拉进水里。岸边围满了行人,两个中年人在交替按压着一位老人。这妯娌俩一看到婆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顿时就吓出了神,大呼小叫着挤开人群,奔了过去,一把扑在婆婆的身上。
“妈,你这是怎么啦,怎么掉河里了。”刘扁鹊颤抖着声音,扣着婆婆的嘴,可是老妈妈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她的半张脸被湿漉漉的灰头发遮着,渐渐发青发紫。
“这老年人跳河了,我们兄弟俩在公园散步,看到她在岸边站了好久,然后猛不丁地跳了下去,这荷花池的水根本就不深,才到膝盖,居然都能把人淹坏,水火无情啊,小水坑都能淹死个人。”
王美芝看着婆婆,心中的悲痛一下子都喷发了出来,揉着老妈妈的脸,鼻涕眼泪全都流了下来:“妈,是媳妇不对,不该冲你,不该向你摔东西,杨木的事我从没怨过你呀,是当妈的没有责任心,打工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回家看看,你可千万要活过来呀,千错万错都是媳妇的错。”王美芝哭得惊天动地,可是老妈妈还是没有一点反应,这两个中年人也停止了胸部按压,劝慰着她们,告诉这妯娌俩老人已经没救了。
“牛呢?骡子呢?驴也成啊,哪有啊,它们能救命啊!”王美芝大声喊叫着,万分急迫地要寻找这些牲畜。
“这是城里,哪有这些动物,你可以去动物园里找一找,公园对面就是一个动物园。”周围好心的路人告诉她。
王美芝一听到有动物园,就背起婆婆沉重的身子,扁鹊在旁边扶着,一口气直跑到动物园的大门口。她们向售票员说明了情况的紧急,马不停蹄就跑到了百兽园,正好有一只秏牛在牛槽里吃草料。
“扁鹊,把咱妈肚子朝下放到牛背上,我牵着牛走,你在后面用棍子赶牛,不要让牛停下来。”
这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撵着牛在牛圈里转圈,背上的老人上下颠簸,嘴里鼻子里直流白沫。就这样坚持了大半个小时,老人嘴里扑哧一声连稀带稠吐出了一颗桃核,这桃核得有小孩的半个拳头大。又过了几分钟,等吐干净了,老人便渐渐恢复了意识,手脚也慢慢动了起来。
一看到婆婆手脚有了知觉,二人便立刻停了下来,一人一边开始揉搓,又大概揉了十几分钟,老妈妈终于睁开了双眼,一看到两个儿媳在自己身边,便哭得跟个泪人一样:“木他妈,我害了大孙,我该死呀。”
这情景惹得王美芝不知如何是好,也跟着抹眼泪:“我不怪你呀,这又不是你的错,他二婶说得对,你一个老年人,又不识字,哪能分得清真假。妈,快别说了,都过去了,咱们收拾收拾回家吧。”
“可是,木的医药费你可有着落?”
“这您也别担心了,四川来的张爸爸给咱救助了,送来了一半的医药费,剩下的媳妇攒的有。”
听了王美芝的这些话,老妈妈心中的那股气终于顺了,拉着两个儿媳的手悄悄对她们说:“今个的事可千万别跟家里人说,就说我去教堂聚会了,今个正好是星期天。”
两个媳妇听到后都点了点头,所以至今家里人都不知道老妈妈投了河差点被淹死。
她们回到了医院,绍仁已经把那些大件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杨国振老汉也在气喘吁吁地坐着,张着嘴巴,不停地揉着自己的胸口:“老婆子,你去哪了,一个上午不见人影,还以为你死了呢,害得大家好找呀。”
“我去教堂求上帝的恩典,给大孙祈福,这你也管?”
“这我管不住,但你个老婆子咋越来越没眼力劲了,今个杨木要出院,就知道瞎跑,快来帮老大拾掇拾掇!”
行李收拾好了,钱也结算了,一群人包了一辆车便直接回了家。可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爷子又病了。
人们都说杨国振老汉是替孙子操了太多的心,给累病的,可是到医院一检查,家里人都傻眼了,老汉的病根早已有之,肺里长了个大瘤子,已经发展到了晚期,再也无药可救了。这一诊断无异于又一次惊雷,怪不得这一年多来老汉经常咳嗽气喘,胸部闷痛,可硬没当一回事,直到突然晕倒在地才被家里人送到医院。情况恶化得很快,医院已经不收治了,说是没有治疗的价值,只开了几盒止痛药就让家属拉回家了。
几天以后,家里又来了电话。
那天中午刚吃过饭,就要午睡时突然接到老三叔的电话,说是父亲就要不行了,铁着劲憋着一口气要见自己的儿子儿媳。王美芝听到后马上就泣不成声了,这上个月临走时还有说有笑地送他们到车站,究竟是什么病,那么快,说病危就病危了。他们不敢耽误,立马收拾了行李,晚上就坐火车回了老家,车上的他们数次哭泣,直骂自己不孝,不应该杨木病一好就马上离开,应该陪着老爹度过最后的时光,哭哭咧咧的声音打扰到了周围的旅客,甚至还惊动了列车员。
当他们回到自己的那三间大瓦房时,床上的老父亲已经快不行了,整个人被一层干瘪的人皮包裹着,看不到一丝血气,眼睛时时紧闭着,牙关也咬得滋滋作响,根本喂不进去一点水和米。
“俺大,俺大,俺大,儿子儿媳不孝,您都生病了我们还想着挣钱,不曾回来伺候您,您这是怎么了?儿子回家看您来了……”一阵阵的哭声飘过整个房屋,如雷贯耳。
迟了好一会,老父亲缓缓地睁开了那一双凹陷的眼睛,活像一只死人鬼,眼珠子就那样突兀地凝固着。
“滋滋滋……”牙关咬动的声音更强烈了。
“老头子,孩子们都回来了,也该放下了吧,别再硬撑了,解脱去吧,解脱去吧。”旁边的老母亲抽泣着抚着父亲的胸脯,不到一分钟,老父亲张开了嘴,就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阵贯耳的哭声。
“爷爷,爷爷,你不要死,你还要赶集给我买面糖人呢,爷爷快起来。”
王美芝看到站在旁边的儿子,一把搂住他,哭得更伤心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儿子连忙推开她,抱着奶奶,一边哭喊,一边捶着床沿。
王美芝的心都要碎了。
同宗族的兄弟们看到老爷子即将归西,立马把买好的寿服给他换上,嘴里还一直叨念着:“叔叔一路走好,顺下这口气,不要有怨言。”等到把衣服换好,老爷子的身体也凉了。
绍仁绍义绍文三个兄弟站成一排,两个儿媳在他们身面,堂大伯喊一声跪下,晚辈们便把头磕在了红砖地面上,屋里顿时飘出一阵阵凄厉的哭声。
杨国振老汉死了,死于肺癌,死在了他最不甘心的年龄,他的死几乎表露了所有广大农村中老年人的普遍心理。一年半以前,他还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老头,虽然黝黑的皮肤上布满沟壑,地中海式的秃顶增加了他的年龄,但是这些农村老汉所固有的衰老都掩盖不住他旺盛的精力和奋发的精气神,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还有两个儿子没有老婆,这是支撑他昼夜不停去窑厂打小工的根本原因。他本来也想学年轻人出去到大城市某个建筑工地打打工,可是他年老了,没有人愿意要他,即使他表现得再有力气,能把一车混凝土从一楼的斜坡上推到二楼,即使他把自己一天的工钱削减为年轻人的一半,那些老板们还是对他摆摆手,表示了拒绝。是呀,在这片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人,特别是从皖北大地上走出来的人,那些带着安全帽正在施工的男人女人们,你叫一声老乡,问问他们,哪一个不是踏着黄淮平原的土地长大的,哪一个又不是喝着黄淮水长大的。杨国振老汉除了回家别无他法,他一生的梦想和负担都在那二亩土地上,土地既令他深深地怀念又令他倍感失望,凭着土地他能给老二老三娶到媳妇吗?他一生为之奋斗的就是三个儿子能够娶妻生子,拥有自己的小家。二儿子绍义性格鲁莽,不拘小节,没事还爱发个脾气,摔锅砸碗,对他知根知底的妮子都不愿意跟他,这是杨国振老两口最头疼的,三儿子绍文他倒不担心,老三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又是高中生,性格和他大哥一样,温婉随和,从小就有妮子喜欢,好几个二十多的姑娘都私下派媒人来给老三说亲,说是一分彩礼都不要,倒贴,这可把老汉高兴坏了,就是绍文自己对那些妮子不怎么理睬,这孩子,人家都倒贴了,眼眶子还那么高,也罢,反正老三还小,再等几年也成。可就是老二,一想到他的事老汉就头皮发麻。
今年年初,“非典”突然来了,封村封路,老汉终于可以歇息歇息了,人一闲就容易闲出病,这是农村多少代人得出的真理呀,老汉也没能逃脱出这个真理。离了窑厂才两天,老汉就浑身不舒服,头晕得很,胸口发闷,还老咳嗽,他本想到卫生所看看,但是一想村里很多人都有头晕咳嗽的毛病,这点小病还值当得去看?岂不是小题大做了。特殊时期他也不敢到村头听戏了,让单布廉听见了自己的咳嗽声,非得把他隔离了。
他咳得越来越厉害,有时候上气不接下气,不拍拍胸脯都能把脸憋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得去一趟医院了,可是老二突然跟他提出来要去云南买媳妇,他知道,绍义的老婆本已经被骗得一干二净了,他要是真到云南说成了,彩礼和结婚的本钱要花不少,他只能先拿出给老三准备的钱填补到老二身上,钱呀,真是个好东西,没有它什么事也办不成,这后续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还是忍着吧,等绍义娶回个媳妇再去医院看看。老汉咬了咬牙,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坉了坉,麻醉感暂时消除了憋闷的疼痛感,他呼出一口闷气,让老伴把钱交给儿子,儿子走后他便将被子和枕头叠得高高的,把自己的脸埋进去,隔着棉花吸空气,这竟然使他感到好受了一些。
到了老二大喜的日子,老汉觉得自己的胃又出了问题,吃进去饭却感到火辣辣地疼,等睡着了一股子酸水从嘴里流出来能把自己辣醒。婚礼的大席他是不能吃了,索性就披个大衣坐在门口看着老三进进出出地端菜,老三这小子常年在北京混,乡里的规矩一点不懂,这些妇女媳妇跟你开玩笑你跑什么嘛,她们跟你平辈,你再把玩笑开回去嘛,也不失礼数。朱老校长开始主持婚礼仪式了,村里谁结婚都是请的他,他也是够辛苦,学校老师少,他这几十年始终如一待在学校,也不计较工资,给多少就拿多少,既当老师又当校长,还兼任校园的清洁工,等婚礼结束了一定要跟他喝两杯。当老汉听到三拜父母,绍义和他媳妇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他的双眼立刻湿润了,这么多年了,老父亲最大的愿望是啥,不就图儿子们都能成家吗,你们都成家了,老父亲的任务也就了了,就是立刻去死也甘心呀。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急痛,到处乱窜,一口气也上不来了,但是婚礼仪式还没有结束,老校长依然在读礼词,没办法,他急忙拉住老伴的衣袖,借助衣服的支撑紧贴着老伴,张开嘴巴小口小口急促地吸着空气,等宾客们拥着新人进了洞房,他才敢站起来踉跄着走进自己的屋里歪倒在大床上。撑不下去了,他想着,等过几天怎么也得到医院去看看,哪怕是打打针,吊吊水也成啊。
单主任的到来又一次打乱了他的求医计划,家里没有年轻男人,儿子们都没回来,他一个老头子该怎么和单布廉理论呢。几个干事围着老伴和孙子将他们押到了大队,他自己在抽屉里疯狂地找孩他三叔的电话,电话里儿媳哭得像泪人,他自己也喘着气一边安慰,一边流着眼泪。到后来孙子的病因被查出来了,是因为喝了毒奶粉,他气得三天没有吃饭,这也是怪他,自己和老伴在家照看孙子,照看得是个啥?害了孙子的一生!他把所有的牛和猪都卖了,为的是给孙子筹集医药费,这个时候他的双腿也开始浮肿了,但还是一天几十公里家里医院来回跑,给孙子儿媳送饭,帮助他们换尿垫倒屎盆,推着孙子到外面散心呼吸新鲜的空气。等着孙子出院,儿子儿媳又出去打工了,他才坚定想法一定要去卫生所看看,可是还没等他进卫生所的门,他就倒下了,连夜被救护车送到了城里的大医院,一检查便是肺癌晚期伴淋巴转移。老农民的命贱啊,贱到从发现病情到死亡居然都没有治疗的机会,可这贱却刻在他们的骨子里,流在他们的血液里,不经意间竟也能放射出万丈光芒。
老汉的生命就这样终止了,谁也不能站在上帝的视角对他评头论足,这就是一个老农民卑微而脆弱的一生。
临火葬时,堂兄弟们把老爷子抬上车,绍仁眼睛不利索,就在门口杵着,想帮忙却不知如何是好。等到车开走时,大人们在后面追着,一直到村前面的一条公路,实在追不了了,这才罢休,只听见人群中响起一阵悲伤的小调,凄婉哀绝,王美芝唱出了声:
“大病初愈去打工,生活坚难又繁重,留父留子在家中,三年不见时间的尾,如今父离儿难叫我奈何天啊,哎嘿呦……”
王美芝夫妇确实亏欠家中的两位老人,当年她大病初愈,看到村里人的生活一点点红火起来,而自己家却是越过越糟,她不能忍受这些,于是就把自己年幼的儿子交由爷爷奶奶照看,自己便和丈夫去打工了,这在农村是普遍的,并不稀奇。多年来每次打电话老父母总是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虽然每次总是回答过年回去,可真到了过年,又哪里见到了他们的身影呢。对于那些保洁员来说,他们是没有假期的,哪怕是春节到了。她的心里此时已不仅仅是懊恼,毒奶粉和公公的死亡萦绕在她的心头,那膨胀的情绪更多的是愤恨,恨自己,恨别人……
在一声声鞭炮中老父亲出了棺,哀乐声,哭闹声,铜锣声,各种噪杂的声音都在为这位饱受煎熬的老人送行,没有女儿来哭灵,戏班子的女老板就身穿孝服暂时充当了他的女儿,从一月哭到了十二月,每一月的几月初几都是女儿看望爹爹,老父亲受苦受难的日子,随着唱完最后一个月的戏词,杨国振老汉的骨灰便永久地入了土,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一模一样的杨国振了。作为老人的大儿子,绍仁此时又能做些什么呢?他眼瞎,既扛不了引魂幡在前面领走,也不能像娘们一样跟在棺材后面哭,老人都入了土他还跪在堂屋门口,直愣愣的。直到傍晚,人都散去了,在西南方向的荒地里,绍仁坐在父亲的坟前,王美芝守在他的身后,只有他们夫妻二人静悄悄地围在这座孤坟的旁边,坟茔只是低低地堆了一层薄土,待到三天之后才能正式圆坟,风沙沙地吹过,绍仁小心翼翼地烧着纸钱,低声哽咽着:
“爸,咱信主,按理说是不能烧纸钱的,但我还是要烧,我不想你到那边也没有钱花,扁鹊告诉我说你是肺癌,你为了省钱也没有到医院治过,我知道你这是为我们操心才得的病。儿子是个瞎子,没本事挣钱,你养了我却没让你享上什么福,是不是后悔有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啊。我给你多烧点纸钱,到那边别省,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有病了就去看,钱不够我再给你烧,有我这个瞎儿子让您丢脸了……”绍仁情不能自已,趴在了坟头上,哭得愈发伤心了。站在一旁的王美芝见状赶忙去搀扶丈夫,拍了拍绍仁额头上的泥土:“好了好了,看你净胡说,天下哪有会嫌弃子女的父母。”
末了,夜也已经深了,王美芝搀扶着丈夫,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他们走走停停,完全忽视了这乡间极好的月色,他们又有多少年未曾看到了呢。
到了家,王美芝看到儿子已经熟睡了,老母亲还在灶台前闭着眼睛痴痴地坐着,便上前惊醒了她:“妈,你说我们回来这几天杨木怎么不和我们亲近了,怕我们怕得很。”
“你们这些年见过他几次,你们刚走时他还不怎么记事呢,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和你爸带着,上次孙子喝奶粉住了院,你们跟他说这回妈妈回来就不出去打工了,专心在家照顾小杨木,终究是骗他呀,他的病一好,你们又出去了,他心里能不气你们吗,跟你们生分也是正常的,现在你爸走了……杨木也没了爷爷。”说着老太太就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泪水嵌进脸上的褶皱里掉不下来,她便用手绢去擦拭,“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爸在时的情景,农村人也不求多么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块,能吃饱穿暖就行。”
“唉,生活不易啊。”一声声叹息从王美芝的口中发出来,她想起了当初出门打工时的情景,简直令人心碎!
那一天,自己和丈夫拿着行李走在路上,后面跟着儿子和父母,儿子一边跑着一边哭着,王美芝夫妇走得很慢,不一会孩子就追上了他们,抱住他们的腿,死死不放开,那一刻她有些心软了,但还是一咬牙把孩子往旁边一推,两人赶紧上了车,对着父母说道:“爸,妈,我和绍仁出去打工去了,孩子留家里你们老两口好好照看……”王美芝上了车后没敢往下看,只听见儿子的哭闹声。
现在,他们回来了,儿子却离他们越来越远了,王美芝不禁感到一阵酸楚。
“妈,等忙完了爸的事,我就带着杨木去集上转转,我们欠孩子的太多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到了庙会的那一天,天还未亮,冷冷的月光打在窗户上,王美芝就已经把杨木叫了起来,对着丈夫轻声说道:“绍仁,你留在家里看家,我和杨木,还有妈一块去赶庙会给家里添置点东西。”
杨木一听赶庙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忙拉着奶奶和妈妈就往门口跑。
“慌什么,你还没洗脸呢,洗好脸去赶会,给我的乖儿子买面糖人,好不?”杨木听闻急急点头,拿起毛巾蘸点水就往脸上擦:“哎呀,水真凉啊!”
王美芝和老妈妈见状哈哈大笑:“还没给你倒热水呢。”
迎着凉凉的风,走在并不是多么亮堂的小路上,王美芝牵着儿子的手,跟在老母亲的身后,田地里的麦子长得好深了,黎明的夜色衬着鲜艳的麦绿,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祖孙三人就这样慢慢地走着,虽说起那么早只是为了早点到达庙会集市,可面对这样的氛围,他们那种迫不及待的焦躁早已烟消云散,此刻他们在享受这种来之不易的宁静。
“俺妈,俺奶,快看,那边有一只黄鼠狼跑过去了,大的很。”
“哪呢?我这眼花得啥都看不清了,快指给奶奶看看在哪。”
“早跑了,黄鼠狼可比我们人精嘞”
“哈哈,我儿子更精呢,下回逮一只黄鼠狼给妈和奶看看。”
“嗯!好!”
天色渐亮,一条不宽的小河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踏上了小轮船,朝河的那沿驶去,水面上波澜不惊,初冬的暖阳照在整个轮船上,显得金灿灿的,过了好一会,下了船,就听见庙会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起了豫剧,声音浑圆,铿锵有力。
这真是一个热闹的地方,虽然天刚亮,但是集市上早已聚满了人,熙熙攘攘的人流驱散了早晨的寒冷,大街的两旁占满了小贩,一个劲地在吆喝着。由于是庙会,今天的商品十分地丰富,种类齐全,价格也比平时要便宜。在大街的中央,一群人身穿黄色狮子服,热烈地舞着狮子,伴着铜锣牛皮鼓的响声,那氛围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多么激动人心啊!这就是皖北庙会的特点,豪放而热烈。
杨木兴奋地已经抬不动自己的脚了,看到糖葫芦,想吃,看到飞镖,想玩,看到舞狮子的,想搂着大人一起舞……这真是一个滑稽的场景,如果你有幸看到一个男孩悬垂着,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老太太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使劲往前拽,嘴里还念叨着:“乖啊,咱先买其他东西,等会再来吃再来玩。”这一定就是王美芝他们祖孙三人了。
面对着庙会的这般光景,兴奋的不止有杨木,对王美芝而言更显得诧异了。这是她从城里请假回来的第一次赶集,还恰逢这盛大的庙会,毕竟她已经好多年年没有感受到这农村花样百出,日新月异的集市氛围了。她努力找寻着以前的记忆,渴望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曾经也来过这个集市,可是徒劳无功,她的眼前依旧只是这一片热闹而陌生的景象。
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条最寻常不过的农村集市砂石子路。早晨还未到六点,商贩们就已经匆忙地拉来了货,他们早早起来在路的两旁抢占了位置,一个一个地紧挨着,不留一点空隙,甚至要想从石子路的一边到另一边都得大踏步跨过摆满的商品。叫卖的东西简直是一锅大杂烩,人们想卖什么就卖什么,你家的红薯大蒜,辣椒天麻,他家嬎蛋的母鸡,刚宰的猪肉以及各种工艺品都充斥着整个集市。有条件的在自己占的位置上打把伞,有的老人一般就直接拿两张纸坐上了,嘴里还一直吆喝着。这个时候,赶集来买东西的人便陆陆续续从各个村子里赶来,他们不慌不忙的,有的步行,有的骑着头小毛驴就出发了,再有条件的,一辆自行车能带好几个人。担心东西卖完是毫不需要的,这琳琅满目的货品总有你中意的,要是到了庙会的那天,所有的人起得更早了,一般人们还会请一台大戏,起早来赶庙会的人,走在来的路上,大老远就能听到唱戏的声音。
现在,王美芝又久别重逢地来到了这个集市,街道的路被打成了水泥的,原本两旁不甚清晰的贩位都被硬性划分了,就连卖东西的大爷大妈们也在摊贩上撑起了遮阳伞。从远处驶来赶庙会的人一个二个的都骑着洋车子,正如白大婶所说,这个时代,不论城市农村,自行车已成为了生活必需品。
在农村,久未回归,一朝到家必定要买好多吃的喝的,王美芝到肉摊上买了猪肉和韭菜,今天她要给杨木和婆婆包饺子吃,就像多年前,她和绍仁离家打工的前夜,老父亲母亲一边吃着滚烫的饺子,一边饱含泪水默念:孩子们在外注意身体,要常念及这个家。只不过今晚的饺子老父亲要缺席了,但泪还是照样会流。
待他们祖孙三人走到集市的交叉路口时,连绵不断的哀婉二胡声吸引了他们,走上前去,一位双鬓斑白的老人坐在潮湿的路面上,手里拉着二胡,旁边依偎着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女孩,头发散乱,紧紧搂住老人的大腿。过了一会,老人停止了二胡的演奏,一个扑腾跪倒在地,喊着:“有谁可怜可怜我这孙女,她爸妈卖血得了艾滋魔,两个月前都走了,现在就她一人孤苦伶仃地跟着我这个老头子过活,我都七十五了,一身的劳疾,胃里面还有个瘤子,医生说我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哪位好心人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捐点钱,给我这孙女找个好人家吧!”
老人热泪满目,激动之处数度哽噎,连连抱住孙女说不出话来,此情此景让站在一边的王美芝也不免动容。
“妈,你那还有多少钱,我这只有两百了,我把钱都给他们爷孙吧,怪可怜的。”王美芝扭过头询问着老母亲。
“木他妈,我这也就五十来块了,你真要打算把钱都给他们啊,这几年集市上天天都有哭悲要钱的,可别碰了假。”
王美芝接过婆婆递来的钱,沾着唾沫仔细地数了数:“看样子也不像是假的,就算是假的,老年人在这那么冷的天拉了这么久的二胡,给他钱也是应该的。”说着走向这爷孙,“老大爷,今个就带这么多,别嫌少,咱也是苦命人,别的咱也帮不来,你要是担心走后孙女没着落,那就去福利院瞅瞅,到那问问可有人愿意收养这个可怜的闺女。”
老人接过钱,擦了擦眼角的老泪,一个劲地直往地上磕头,嘴里念叨着:“感谢好心人啊,一辈子难忘。”说着又抱住孙女,呜呜痛哭。
“大爷,可快别哭了,伤身体呀,您孙女一定会有个好归宿的,这小妮多大啦?”
“大娘,我今年六岁了。”
“嗯,真乖,跟我家杨木一样大,拿着钱快去买点吃的,别冻着饿着。”
往家走的时候王美芝的心里一直很异样,她的心其实在抽搐,她不知道那位老人走后小女孩的命运会怎样,会被收养吗?但她又想,在这个和谐的社会主义国家,政府应该会让小女孩有所归宿吧,但要是政府忘了呢,毕竟那么多人,要是一不留神没有及时处理小女孩的事该怎么办?接着又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侵袭着她的头脑,要是自己和绍仁死了,留下杨木和奶奶可怎么办?
这种想法一路上一直折磨着王美芝,直到他们走过曲曲折折的路回到家时,看到一个人端坐在堂屋里等着他们,王美芝才猛然惊醒,原来是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