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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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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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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五十九章

盼望着盼望着,终于迎来了暑假,本想着总算能见到大孙子了,可等了十多天老妈妈也没看到孙子从学校回来,一问儿媳,杨木竟然申请了留校,这么长的假期都不愿意回来,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咋想的。

杨庄小学放假之后,扁鹊无事可做,便到苏屯给一家小作坊穿起了鞋面子上的珠子,这个按件计费,多劳多得,非得心灵手巧眼睛又尖的妇女才能干得好。一串五颜六色又长又密的小珠子经过妇女们的手在鞋面子上盘来盘去,固定来固定去,各种形状的图案就出来了。以前王美芝常常干这个以补贴家用,随着年龄渐渐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自己不能干,便介绍扁鹊去干,扁鹊的手更巧,做出来的鞋面子比以前王美芝做的还要更快更好。

她忙了起来,便无瑕顾及两个儿子,暑假一开始扁鹊就把文寒文冷全都送到了奶奶的家里,还打趣地对老妈妈说道:“让孩子在这,我得去小作坊里干活,中午回不来,你就给他们做一顿午饭就好,早饭和晚饭他们自己回家吃,孩子贪玩,你可得把他们看好,别让他们乱溜达,一到夏天这满沟满河的,不安全。”

老妈妈巴不得能给孙子做饭呢,扁鹊没说完就被她催着去苏屯了:“我一把年纪了,照看孩子的事能不知道?木就是我带大的,也没出过啥意外,你就放心去吧,快走快走。”

扁鹊笑着冲婆婆和儿子们挥了挥手,骑着刚买不久的电瓶车就去了苏屯。

十岁出头的半橛子是最顽皮的,你看他们上窜下跳,一刻也不得闲,家里没小孩的人看到这种闹腾劲十个得有九个心生厌烦的,可老妈妈不同,她还就喜欢看孙子们这种生龙活虎的样子,越活泼越闹腾她越喜欢,就好像看到了当年儿子们在她膝下追逐打闹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的缘故,看到一点似曾相识的画面,老妈妈总要忍不住滴眼泪。文寒文冷也聪明,一看到奶奶坐在门口用袖子沾起了眼角,就立刻停止打闹,跑到奶奶身边,钻到她的怀里,一边一个,亲昵地问了起来:“俺奶,你为啥哭?”

老妈妈赶紧把嘴一咧,笑呵呵地答道:“奶奶想你爸想你叔了。”

文冷像一只小牛犊一样,把头拱进了老妈妈的咯吱窝里,然后又探出来,眨着又长又密的睫毛十分天真地问了起来:“俺奶,你为啥想他们?”

“你真笨,咱奶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俩了,当然想啊,就像你好长时间不见咱妈一样,你不也想得慌。”文寒突然打断了弟弟的话。

“俺奶,那你生了几个儿子?”文冷继续问着。

“三个。”老妈妈轻声答道。

“除了俺大爹跟俺爸还有谁?”

“还有咱三叔!这你都不记得了?”文寒又责问着弟弟。

“我知道,只是我记得不太清了,咱奶从来不提三叔,”文冷昂着头,望着老妈妈的下巴问道,“俺奶,三叔怎么了?他到哪里去啦?”

老妈妈面对孙子的一连串问话,只觉得心口一疼,却无从说起,眼泪又啪啪地落了下来,只道:“我也不知道恁三叔去哪了,这辈子也别指望再见到他,他早把自己的老娘忘得一干二净了,就是我死了他也不会给我打幡戴孝。”

“俺奶,我给你打幡戴孝,还有俺哥,俺大哥,俺们都给你打幡戴孝,你别哭。”

听到这样稚嫩的话,老妈妈突然泪中含笑,紧紧抱住了两个孙子,亲吻着他们的额头,连连说道:“好,好,乖孩子,等我死了就让你俩还有恁大哥都给我打幡戴孝。”

“放暑假了,俺大哥为什么没有回来呢?”

“高中抓得紧,他要考大学,回不来,恁俩也要好好学习,向恁大哥看齐,将来也考大学,咱们一家出三个大学生,那多气派,那多洋气,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好呀好呀,那以后我们都考大学,都当大学生。”文寒文冷从奶奶的怀里溜出来,两个人又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互相嬉戏打闹,这温馨又美好的场景总能引起人的无数遐想,两个孩子就像是烈火一般的朝阳,照亮了扁鹊,也照亮了快要枯竭的老妈妈。

进入农历七月份,雨水突然多了起来,没日没夜地下着,颇有当年泉河泄洪的阵势,就在乡民们认为今年必定又是一个洪水之年的时候,下了多日的大雨戛然而止,热烈的毒太阳突然出现在天空中,这老天爷的阴晴变化比翻书还快,明明刚才还是大雨倾盆,这一转眼又变成了大晴天。

受了好几天的湿霉之气,老妈妈要被憋死在屋里了,天一放晴,扁鹊便把两个儿子送了过来,儿媳刚走,老妈妈就把胶米棍,火腿肠这些吃食全都拿了出来,放到两个孙子的面前,又慈爱又威严地训起了话:“今个不能出去玩啦,外面沟里水大,咱得注意安全,你们就在屋里吃东西,吃完了做暑假作业,你妈告诉我说,你俩的作业本一页子都没碰,这咋行,谁说要学恁大哥考大学嘞,不写作业咋能考上?”

“知道啦,俺奶,待会我们就写暑假作业。”两个半橛既调皮又乖巧地回答着,这让老妈妈不忍心再训斥他们,摸了摸孙子的头就笑着说:“好,我的乖心肝,我给你们把大门锁住,你们就在家里呆着,哪也别去昂,我去恁大奶那串串门子,等我中午回来给恁俩做饭,今个咱炒鸡肉蒸米饭吃好不好?”

“好!”文寒文冷举起双手,兴奋地欢呼着。

时间在一点一点消逝,毒辣又仁慈的太阳几近发狂毫不羞涩地展示着自己的光芒,炫耀着自己的伟大,从半晌开始,她就加大了马力,放出了十足的热量,似乎想要把沟里河里的水全都晒干了。这个太阳,真是自不量力,如果她想要在几个小时之内就把这些水全都解决了,那她可就太荒谬了!河沟里的水充盈丰沛,那是河沟应有的命运,就像人一样,太阳如果想要影响河沟的命运,就像人影响人的命运一样,那都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老天爷在愉快地看一场大戏呢。

中午已至,老妈妈到桂萍家串门子和大嫂唠嗑唠得正在兴头上,险些忘了时辰,怕孙子们挨了饿,她说笑着起身,和腿脚不便的大嫂打了声招呼就兴冲冲地回了家。

大门被她打开,屋子里院子里全都静悄悄的,自己回了家,却不见孙子们出来迎接,老妈妈感到有些纳闷,便朝着屋里大喊道:“文寒文冷,是不是在屋里写作业呢?写几页了,饿了吧,奶奶给你们炒肉吃。”

话毕,还不见孙子答话,老妈妈突然有些心慌了,赶忙跑进屋里,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又把柜子缸子全都查看一遍,还是不见他们。

“我的心肝嘞,你们藏哪了,快出来吧,奶奶老眼昏花,找不到你们呀,乖,快出来,我给你们炒肉吃。”说了好久,还是听不见孙子们的答话,老妈妈彻底慌了,想着难不成是孩子调皮,翻过墙头逃出去玩了?便立马跑出院子,一边走着一边喊着:“文寒,文冷,快回来,回家吃饭啦。”

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老妈妈丝毫没有发现孙子们的踪迹,又跑到大儿媳家里,拉着她一同找起了孩子。前前后后寻了一个多小时,硬是半个人影都没看着,老妈妈嘀嘀咕咕地骂着,说孩子太野,玩心太重,非得让扁鹊好好教育一下。

婆媳两个议论着,面有怒色,神情不安地回了家,刚一进院子王美芝就发现了异常,她鬼使神差地走到墙角,朝那个深不见底的红芋地窖望了一眼,只看到地窖里装满了雨水,在阳光下,浑黄的水面波光粼粼,一闪一闪还冒着青烟,再朝深处细看,王美芝吓得大叫一声,瘫软在地:“哎呦,老天爷呀,赶紧的,这是啥!”

老妈妈闻讯赶来,看到地窖里面似乎飘着什么东西,她抖着手把眼睛狠狠地抹了一遍,恨不得将眼珠子都擦出来,又定眼一看,看得仔细了清楚了明白了:那里面泡着的是两具浮肿发白的尸体,小小的人儿露出后脑勺,整个脸都埋在水里面。

黑色的太阳发出了黑色的光芒,把整个大地都照得漆黑一片。老妈妈抓着自己的头发,死命地抽打着自己的脸,泪水和唾沫像开了闸一样汹涌地喷薄着,她大声绝望地嘶喊道:“我的乖孙,我的乖孙,奶奶活不成啦,奶奶活不成啦……”老妈妈昏死在院子里,王美芝哭着从地上起来,二话没说就跑出门外向村民们求起了救:“老少爷们可有在家的,救命呀快来救命呀,文寒文冷掉地窖里淹住了!”

乡民们把两个孩子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他们早已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没人知道他们为啥会掉进红芋地窖里面,有人说地窖口窄,泥壁又滑,一个掉了进去,另一个去拉,结果导致两个全都掉了进去,一旦掉进去,这么深的雨水,倘若没有大人帮忙,那是绝不可能自己爬出来的。

文寒文冷被乡亲们放在院子中间,老妈妈一醒来就坐在地上抱着孙子们的尸首十分痛苦凄惨又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我的孙,我的孙,这让我可咋活,奶奶不该把你们留在家里自己去窜门子,谁能想到你们会掉进地窖里,临走的时候咋说的,我中午还得给你们炒鸡肉闷干饭呢,这饭都没吃,恁俩咋就掉地窖里了,这可要了我的命呀……”老妈妈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嗓子眼里蹦出的话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大风中低吟一般,有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得隔好久才能说出来另一句话。

大门口站满了越来越多的人,听着老妈妈的哭声,四邻们的心里也极其难受,可又不敢上前安慰这个悲惨不幸的老妇人,只能低着头眼里含着泪,静静地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俺妈,地窖盖得好好的,你干嘛要把盖子打开呀,这下满了雨,那么滑那么深,能不危险吗!”王美芝坐在婆婆的身边,哭着给孩子擦着脸蛋,嘴里埋怨着她。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老妈妈伤痛的内心,她闭紧了双眼,死死咬住嘴唇,握紧了拳头猛烈地捶打着刺痛的胸口,对着自己和老少爷们又无助又懊悔地说:“我该死,我该死呀,红芋都吃完一个月了,我想着把地窖晒一晒,我忘啦……我这个该死的脑子把这茬事给忘了,盖子一直就没有盖,就搁那放着,这又下满了雨……我的儿呀,是我把这俩娃给害了,我该死,老婆子真该死!”

老妈妈突然上蹿下跳,身上像着了火一样,显得异常焦灼不安。

“扁鹊还在苏屯给人家做鞋面子呢,我要不要跑过去通知她?”人群里有人开始发问道。

王美芝停止了哭泣,急忙抬起头答道:“先别,孩子身上湿漉漉的,泡得又发又肿,嘴巴里又全是泥,这样让扁鹊看到,还让不让她活了,先给孩子洗个澡,”她又拉住了老妈妈的手,吩咐道,“哭不是办法,老天爷要收他们的命,要看咱们的笑话,咱们能咋办嘞,只能和他拼死一搏,拒不看他的眼色,你快去街上给文寒文冷买两套新衣服,等换上了咱再通知扁鹊。”

老妈妈猛然从儿媳的话中惊醒了过来,她神经兮兮,念念叨叨,拿了钱就踉跄着出了大门,向集市上走去。

此刻的太阳还挂在头顶,都已经过了正午,太阳丝毫没有想要挪动脚步的意思,不知是不是她望着尘世间的这一幕,也哀恸地出了神,她要是一个负责任的太阳,就该在孩子落入水中的那一刻燃尽自己的热量,把地窖里的雨水全都晒干,哦,她正为这件事而深究自责呢,且先不要再打扰她了。

老妈妈失神地走出了村子,她似乎忘了自己要干嘛,从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悲伤了,她忘记了自己的痛苦,也忘记了自己,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街上。那是儿媳要求她去的,可去街上到底干嘛,她却一无所知,到底去街上要干什么呢?她不再深究,迈开双腿一步一个脚印只顾得往街上赶。

刚走到马路上,她就听见了坠子戏的声音,这里面唱的好像是《王华买爹》,老妈妈最喜欢听戏,从小就喜欢听,这个戏她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每次想到王华要把粱儿柱儿卖了,她就恨不得把收音机给砸了。今天真怪,她听了没有一点怒气,心里反而舒坦得很,刚走两步便返折回来跟着声音咿咿呀呀乐乐呵呵地唱了起来。唱完了她才想到要去街上,可去街上要干嘛,她还是想不起来。

她缓缓地走着,欣赏着公路两旁的庄稼,看着一人多高的玉米,她欣喜地赞叹了出来:“哎呦乖乖,看这玉米多好,这还不到八月份,棒子就结得那么大,再让它长一个月,那得成啥样,一亩地可得有两千斤,没有两千,一千五也是少不了的。”老妈妈越说越兴奋,越说越高兴,竟然蹚着浅浅的小河沟跑到了别人家的玉米地里细细观摩了起来,她抚摸着刚炸出来的玉米须子,掐着青翠欲滴的玉米叶子,又高声赞颂,“这真是一场好雨呀!没有这场雨,玉米怎么能长得那么好,这可多亏了老天爷呀!”

老妈妈从玉米地里离开,又蹚着河水来到了公路边,瞬间引起了一阵蛙叫声。烈日炎炎,只能听见声音,却不见青蛙的任何踪影,老妈妈坐在路边,脱掉湿透的鞋子,磕起了里面的烂泥,无限感慨了起来:“你们这些青蛙呀,不知节令,不懂时间,从春天起就开始呱呱乱叫,一直叫到了夏天,还要在秋天里继续叫。夜里叫很适合,现在大中午的,太阳那么毒,怎么还堵不住你们的嘴?你们不该叫,中午就不能叫!这是老天爷定的规矩,小小的青蛙怎么能乱改?”老妈妈突然愠怒起来,拿起一块石头就往小河沟里扔了过去,一声扑通应声而响,青蛙们果然闭上了嘴,老妈妈穿好鞋,拍了拍手,又笑着离去了。

公路两旁有人正在砍树,看样子像是公家的人,电锯和树干摩擦的剧烈响声快要把老妈妈的耳膜给戳破了,待间歇的空,她走上前去打听了起来:“大兄弟,这两边的大树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恁砍掉干啥?”

“修路,加宽道路。”伐木工人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说了出来。

“这可了不得,要加宽几米?”

“不好说,还没定下来,树砍完了还要把这公路两边的水沟全都用土给埋上,这将来全都是路,最少也是双向车道,搞不好还要升级成省道呢。”

“哎呦,那攒劲,俺们杨庄门口也要过省道了,来来来,大哥你们都那么大年纪了,还来干这样的活,也不嫌累,我兜里正好有烟,你们吸一根解解乏。”说着,老妈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给面前的伐木工人每人都敬上了一根,看样子还是五块钱一盒的黄山烟呢。

“没办法,人老了出去打工人家不要,只能在农村干这样的活,挣两个零花钱。”工人们笑着接过老妈妈的香烟,挨个嘴对嘴引着了,露出满口的黄牙,和老妈妈聊了起来。

离了这群人,老妈妈继续走着,她的目的地是街上,她要到街上干点什么,这是大儿媳交代她的,至于具体做什么,她可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去街上的这条公路可真远呀,小客车一辆又一辆地从她身边经过,她知道这些车子都是从阜阳城里开过来的,她开始叨念这些城乡班车经过的地点:“从阜阳商贸城出发,要经过颍泉区政府,到老庄,再到姜堂,到前进桥,然后到我们苏屯,还得从代桥和尹庄过,最后到泉阳镇。”她笑了,想起代桥老妈妈就灿烂地笑了,那是她的娘家,十九岁之前她一直在那里生活,她莫名其妙地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她总是跟别人说,她一辈子没受过苦。

老妈妈也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张玉荣,可是杨庄村里已经没几个人知道她叫什么了,称呼起她无非就是木他奶,二老婆,绍仁他娘,就是儿媳们也不太清楚她的名字。张玉荣这个名字是父亲托一个老地主家的儿子为她起的,看看这名字起得多华贵,有玉还有荣,能享一辈子的福。事实上,在杨国振老汉没死之前,她确实非常享福。未出阁时,她的父母在泉河上撑船,那可是相当于铁饭碗的行当,各家各户都在靠工分吃饭的时候,他们家就已经小有富余了,泉河里的鱼虾任他们捕捉,捕完了就给生产队送去,自己能留下一小部分,就这一小部分能够养活他们家六个女儿,两个儿子。老妈妈是家里最小的老幺,父母倍加宠爱,从小到大她没干过任何农活,用十指不沾阳春水来形容年轻的她一点也不过分。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她的营养从没断过,个子能比周围的同龄人高出不少来,结婚之后生出了一米八五的杨绍文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一切全都来自于父亲对她的宠爱乃至于偏爱。嫁给杨国振老汉后,老妈妈的生活更是清闲,里里外外的活计几乎全被丈夫包了,就连做饭这种事老妈妈都没碰过。她最爱听戏,尤其是村里大喇叭上播的京东大鼓,她常常坐在喇叭下面一听就是一天,全都是丈夫端着饭,送到她的面前她才肯动筷子开吃。她自在了一辈子,享福享了一辈子,老汉死了之后,没人替她负重前行了,她才自己包揽了家里的所有活计。

老妈妈正想着以前的日子,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剧烈的碰撞声,惊得她原地跳了起来。一辆农用三轮车和一辆摩托车发生了碰撞刮擦,摩托车倒在公路的一侧,好在人没有事。那个骑摩托的大胖子立刻把三轮车上的驾驶员拉了下来,两个人指着鼻子互相骂着,甚至动起了手脚。老妈妈想上前劝劝架,可刚走两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唉,我一个老婆子去劝什么架呢,都是年轻人的事,不掺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呀。”

这一路上的风景实在太多了,都是老妈妈以前从未发现的。

她听到了野兰花的香味,这种紫蓝的小花朵散发出一缕缕的清香,直扑人的耳朵,只有耳膜的鼓动才能感受到如此美妙的气息;她看到了小溪流在鹅卵石上击打的声音,这种声音的强度只取决于鹅卵石的形状,若是圆形的,眼睛便能听到嘟嘟声,若是方形的,眼睛便能听到噗噗声;她闻到了在太阳底下,废品收购站里摆成三角形的一摞摞啤酒瓶子上光滑细腻和凹凸紧致的触感,这些啤酒瓶子是农人刚拉过来变卖的,非得鼻子才能触摸到玻璃的柔滑。

野兔子胆子忒大,竟然敢跑到公路上戏耍,她吆喝一声,灰白色的兔子立刻像箭一样窜到了玉米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只土黄狗也在公路上凑热闹,还打起了架,那只小一点的抵不住那只大黄狗的疯狂撕咬,已经败下阵来,耳朵耷拉着,凄哀地叫着,脸上还不停地流着血,老妈妈在想,她要是那只小黄狗,非得骑在大黄狗的身上,咬住大黄狗的脖子,宁死也不松开,让它也尝尝被咬的滋味。

老妈妈突然停了下来,发现自己的脚边有一条被车碾平的红花长足,长足早已经死去,被太阳晒成了干子,她惊喜地发现这条长足竟然有腿,尽管腿已经不在了。长足皮上有很多红道子,红道子里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她不受控制地数了起来,正好有一百二十八个黑点,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数一遍。

在快要到达苏屯街上的时候,她看到一条小路边上站满了人,老妈妈立刻来了兴趣,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原来这是下乡的小贩正在给人包皮蛋。

“老师,你这皮蛋咋包哩,手工费多少钱一个?”老妈妈问了起来。

“你要是用我的鸡蛋,全部包好五毛五一个,你要是用自己的鸡蛋,一个手工费一毛二。”

“嗯,还可以,价钱不算贵,你这皮蛋啥味嘞,到嘴里香不香?”老妈妈又接着问道。

“管尝尝,我这有切好的皮蛋,你捏一块看看可好吃。”

老妈妈随手拿了一块带溏心的皮蛋,一放到嘴里就猛一激灵,大赞道:“确实香,碱味不重,不蜇嘴,硬劲的,滑滑溜溜,好,给我包一板皮蛋我拿走。”老妈妈十分开心,亲眼看着老板把三十个鸡蛋放到石灰里,又沾了木屑,之后付了钱就拿着一袋子包好的皮蛋离开了人群。

一到街上,没有任何原因,老妈妈的心里突然堵了起来,刚才因为包到好皮蛋的愉快心情也荡然无存了,她不知该去什么地方要办儿媳嘱咐的什么事,只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走完031县道,老妈妈向左拐了个弯,就到了街市的大道,两三点钟的时间,街上的人并不是很多,三三两两地零落着,上午摆摊的一些商贩还没来得及走,依旧在道路的两旁叫卖着。老妈妈来到了街市的最东端,看到苏屯信用社的卷闸门正在被工作人员往上拉起,门哧啦一声响,在外面闲等着的老大爷老大妈互相挤着蜂拥而进,信用社下午要营业了。她一拍屁股,想起最近两个月的养老金还没有拿,这钱可不能在卡里放久了,要是长时间不取人家发现你不缺钱花,兴许就要把你的养老金给停了。老妈妈想着,觉得这太可怕了,暗下决心一定要在两天之内赶快把这钱给取出来。说起养老金,老妈妈感动地几乎要哭了,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六十岁的老年人都有养老金,在乡里也不花啥大钱,一个月一百块钱足够自己活得滋滋润润的。

她看着一个又一个老头老太太拿着钱从信用社里出来,笑眯眯地对自己说:“我老婆子真是生在好时代了,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没有他们老百姓还要受苦呢。”接着她又稍稍恼怒十分庆幸地说,“得亏单布廉进了班房,他要是还在的话,我的养老金经过他的手,那还能剩下多少呀,这还得托国家的福,让他进去了。”

再往前走两步,右手边赫然出现了一家大超市,老妈妈不认得字,更不识超市电子屏幕上出现的各种图案和符号,只听见门口的小喇叭里重复地喊叫着:“圣龙超市下午生鲜特价,西瓜五毛钱一斤,香蕉一块五一斤,荔枝三块钱一斤,小番茄一块钱一斤,水豆腐两块钱一块,面筋一元两个……”

老妈妈有一种特别的冲动,极其想到超市里面逛一逛,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她未做停留,十分果断地离开了这里,又向前走去。

路边搭起了一个棚子,里面有很多人,老妈妈细看了一下,原来是一个老头手持剃刀正在给人理发,这种简陋的理发馆不但吸引了很多老人,就连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也愿意在里面。老妈妈颇为好奇,按理说小伙子总是爱美赶时髦的,这种没有装修扎根户外的老人手艺怎么也得到了年轻人的青睐呢?老妈妈较起了真,站在原地不动了,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心里开始思谋起这里面的原因。

这一定是个家庭贫寒的小伙子,肯定是这样,要不然他不会让一个老头子给自己理发,这便宜呀,才五块钱一个人,和理发店那些十块钱的相比,你看看这多便宜,多实惠。她揣测起了小伙子家庭贫寒的原因。从他的穿着上来看这就不是一个多么富裕的家庭,看吧,那脚上还是一双老布鞋,现在的小伙子谁还愿意穿这呀,都穿运动鞋啦,家里要是有钱他能愿意穿这种鞋吗,穿出去了同龄人也得笑话他寒碜土气。再看他的裤子,心疼呀,屁股后面都炸线了,一个布兜子往下耷拉着,咋没人帮他缝缝敹敹,老妈妈我要是他的奶奶,决不让他穿这样的裤子。

哎呦,他莫不是死了妈妈?还真可能是这样,有老娘在,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娃穿炸线的衣服,就比如我的大儿媳,当初得了大病,以为自己活不长了,不是硬把木的衣服鞋子做到了十八岁吗,没娘的娃可真惨呀!

也难说,也可能是死了老子,老子是挣钱的,没了老子,家里就得断收入,一个妇女头子能挣啥钱,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俺大儿媳那么要强,那么能干。可怜真可怜呀,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半橛,那生活能不艰难吗?

老天爷啊,你可真狠,他要是爹妈都死光了那可咋办?谁来养活他?那得靠亲叔来养了,没有亲叔得靠亲姑,老舅和老姨那是外亲,靠不住的,就算亲戚一个没有,那国家也得养着,可我寻思来寻思去,这巴掌大的苏屯乡哪有一个孤儿院呀!

老妈妈焦灼不安,站在不远处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个正在理发的小伙子,突然间她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兴许是后妈养的!爹娘离婚了,跟着他爸,老子又找了一头子。唉,不是自己亲生的,那真不心疼,头发都一拃长了,才想着来剃头,可怜呀,老妈妈我虽没有钱,可一看见苦命的孩子心里实在受不了,帮帮吧,能帮就帮,给他把钱垫了。

她翻起了兜子,从里面摸出五块钱,走到理发老头的跟前,突然,她看清了男孩的脑袋,那是一个大脑袋!天啊!老天啊!这不会是个大头娃娃吧,说起大头娃娃谁还能比她更激动,她神色紧张,心皱巴着,疼得受不了,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个可怜的孩子,立刻装出了一张笑脸:“给,这小伙子的剃头钱我替他付了,真可怜呀!呐,都是老妈妈自己做的孽呀!可怜呀!”

老先生一头雾水,停下了手里的活,同样以笑脸回应:“可怜啥?这是我孙子,我给他剃头还要什么钱呀!”

老妈妈一脸窘状,捂着嘴呵呵乱笑,忙把钱重新放在口袋里,手忙脚乱地离开了这个街边的临时理发店。

一阵香味飘了过来,老妈妈嗅了嗅,立刻反应了过来:“这炒的是辣椒掺羊肉,可香嘞!”她转过头去看,在她左手边是一个胖子饭店,这个饭店少说也十年了,那个胖子既是老板也是厨师,她的老婆既是老板娘也是服务员。老妈妈隐隐约约记得十年前他可没这么胖,如今肚子往外撑着,险些要炸了。

厨师都是爱吃喝的,你看胖子老板那个样,我咋没想到他会变得这么胖呢,你说他怎么那么爱吃,难不成给客人做的菜他每样都要叨一口?这太不像话了,肥死他,肥死这头猪!

胖厨师正在轰轰烈烈地炒着菜,锅里面的菜肴被他颠勺颠得呲啦作响,炉灶里的火被鼓风机吹着,像一条发狂的龙四处乱窜,排气风扇猛烈地转着,带出来的青色浓烟一股一股地飘到了天上,风一吹,就把油烟吹到了老妈妈的面前,熏得她连连咳嗽,睁不开眼睛。

她急忙碎步跑了过去,骂着风,骂着那个正在忙碌中的胖厨师。此刻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午饭,她饥肠辘辘的肚子像是在打架,胃里面一刺一刺地突兀疼着,像是针扎一般。她有老胃病,不能饿着,所以每天都得按时吃饭,等她办完了儿媳交代的事情之后就得赶紧回家把饭吃上,要不然胃病犯了又得花钱又得受罪,怎样都不得好。可是儿媳让她来街上到底要办什么事呢,她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来,气得直抡起巴掌扇自己的脸,骂自己是个老糊涂!

老妈妈往西走着,终于来到了街市的中心,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四个方向都是热闹的街区,她想了想,往南边拐去了。

迎面而来的第一家商铺就是家具店,这个家具店是继苏屯机械厂被封了之后开起来了,里面的家具可齐全了,为了向乡民们展示,门外面放满了床、柜子、桌子、椅子和各种形状的条机。来来往往的人进进出出挑选着自己中意的家具,老妈妈寻思着,等有了钱要找这家的木匠给自己打一口枣树的棺材,枣树木材她有,只给木匠一份手工钱就行了。虽说她身体还算健康,可这东西得提前预备着,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离了家具店继续前行,紧挨着的是一家五金店,五金店的生意要冷清很多,几乎就没有人进去,老妈妈看了一眼,觉得那个狗链子很漂亮,很结实,可她又不养狗,总不能买回来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吧,她突发奇想,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便走进了五金店指着那个狗链子对着老板说:“把那个狗链子拿给我,我要把它戴在脖子上,再拿两个长一点的脚铐,我要把它戴在脚上。”

五金店老板并未对老妈妈的出奇言行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诧,笑着从木架上把狗链子和脚铐拿了下来,又亲自帮老妈妈戴上,收了钱,打了招呼,迎着她送出了店。

老妈妈的脖颈子和脚踝上突然多了东西,走起路来也变得缓慢了,狗链子和脚铐在行走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链子很重,沉甸甸的,或许是生铁打造的,直把她的头压得抬不起来,她似乎感觉颈椎病要犯了,脖子里面一直在咔嚓咔嚓地响着。

她继续往前走着,长长的链子在她的胸口挂着,没人嘲笑她的丑态,也没人觉得她荒诞不经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就连老妈妈自己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

狗链子哗啦作响,脚铐也在哗啦作响,这些声音和迎面吹来的暖暖夏风以及缓缓流淌的小溪河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成了午后最美妙的声音。

前方到底还有什么,她到底要做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就只晓得她要在街上,不能离开这街上。老妈妈累了,坐在街边的石凳子上喘起了粗气,眼睛却一直盯着不远处那个声音嘈乱的地方,待她恢复了体力,她又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狗链和脚铐朝那边移动。

那是一个瞎子,约摸四十来岁,跪在街边,旁边放着一个音响,里面播着凄楚纷乱的音乐,很明显他正在以残疾人的身份向过往的行人乞讨。老妈妈走到他的身边,注视了很久很久,当人们都在以为她要施以慷慨的时候,她却指着瞎子的脑袋冷不防地破口大骂了起来:“你为什么瞎了?你一个大男人凭什么就这么瞎了?”

瞎子没有生气,反而借势跟老妈妈叫起了苦:“大娘,可怜可怜我吧,我这一双瞎眼是娘胎里带的,没办法呀,啥都看不见,给两个钱吧,买个烧饼吃。”

老妈妈继续骂着:“瞎了就在这要饭?你可是个爷们了,你媳妇呢,她就不问你的事?”

“大娘看你说笑了,我这一双瞎眼既然是娘胎里带的,又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我,我可怜呀,既是寡饭条子,又是残疾人,给两个钱吧,好买个烧饼吃。”

老妈妈气急败坏,伸出右脚就踢翻了瞎子用来乞讨的破碗,嘴里仍旧不依不饶:“谁让你瞎的,老婆子不准你瞎!更不准你在这要饭丢人!你是一个好好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怎么能瞎呢,把眼睛睁开,看看这大好的太阳。”

“我是个光棍,哪有一家老小,我瞎不瞎碍你吊事,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神经病,不给钱就罢,怎么还踢我的碗,大家都来看一看呀,这有个疯老太婆欺负残疾人啦。”瞎子大声喊叫着,不一会就有爱操心的劝架人把气呼呼的老妈妈拉开了,嘴里还安慰她道:“老人家也别生气了,是不是觉得他是装的?看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甭管他瞎不瞎,您老人家就别多管闲事了,由他去乞讨吧。”

老妈妈又继续向前走去,刚才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没有缘由,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依旧毒辣,相比刚才,已经西落了不少。

还没走两步,她的心又紧张了起来,只看到右手边那根高高的电线杆子上悬挂着一个电工,电工头戴安全帽,手里拿着钳子,正在上面维修着。老妈妈快步跑到电线杆子的下面,蹦着跳着,眼含泪水,大声呼喊着:“快下来,快下来,谁让你爬到电线杆子上的,这危险呀,电线杆子会倒下来,会把你砸死,咱下来好不好,让人家专业的去干,别凑这个热闹了。”老妈妈在下面激动地挥着双手,带着哭腔的喊声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大娘,别担心,我就是专业的电工,没事,没有危险。”男人笑呵呵地对着地面回答道。

“有危险!有危险!我还能不知道,电线杆子会倒,会把你砸死,咱下来,现在就下来。”老妈妈坚持着,电工别无它法,只能顺着老妈妈的话,从电线杆子上爬了下来。

一看到电工下了地面,老妈妈立刻恢复了情绪,笑嘻嘻地对他说:“这就好,这就好,安全啦,安全啦。”

不知不觉中老妈妈竟然走到了苏屯中学的大门口,她拖拉着脚铐,趴在大铁门上望着里面的境况,忍不住感慨道:“这里面变化可真大呀,和几十年前相比,完全变了样,我一点都认不出来了,呵呵,认不出来了,我生了三个儿子,有两个儿子在这上过中学,还有一个孙子刚从这毕业,可真不简单呀。”

她似乎看到了儿孙在这里读书的景象,那场景美得很。

你看,那班里坐着的是我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他们长得要比其他人排场,特别是我的小儿子,那模样,十里八村都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了,用年轻人的话说,那叫一个帅气,当然了,这都随我,谁让老妈妈我年轻时就是一朵美丽的花呢。你见过狗尾巴草开出牡丹花的吗?你见过沙枣树结出大苹果的吗?你见过大麦苗长出玉米棒子的吗?没有呀,啥种结啥瓜,老妈妈我的种好,生出来的儿子自然都是出挑的。

她又看到儿子们在操场上奔跑,在食堂里啃着黑色的高粱馍,在流着水的池子里刷着自己为他们纳的布鞋,老妈妈的心里又一次激动了起来,不停地抖动着身子,脖子上的狗链都在哗哗作响。

正当她想要离开苏屯中学的时候,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学生,学生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亲昵得脸都要贴在一块了,这不禁再次燃起了老妈妈的怒火,她大喊一声,把孩子都吓了一跳:“干嘛呢!大白天不干正事,两个男同学搂搂抱抱,像什么话,丢不丢人。”

孩子们被老奶奶莫名其妙地训斥了一顿,彼此异样地望着,却并不搭理她,依旧我行我素毫不在意地搂着,像是在示威,又似乎是把老太婆当成了空气般的存在。

老妈妈彻底怒了,上前就把其中一个学生拉开,嘴里的言论也变得更加难以入耳:“你们想搞哪样?是不是要让全村人看你们的笑话?看你们不知羞耻被人狠戳脊梁骨的丑样子?”

“别管她,我看这个疯婆子脑子不正常。”学生们急忙跑开了,老妈妈感到无比失落,又猛觉得天旋地转,世界不稳,良久,她突然为自己刚才的言行感到十分懊悔,便奋力朝自己的脸上抽了一巴掌,十分厌恶地告诫说:“老婆子你发什么羊羔疯,怎么净说一些没有头脑的胡话,真成老糊涂啦,瞧你光把人给得罪了,快去办你的正经事儿去吧。”

路过了家具店和五金店,又在苏屯中学逗留了一会,老妈妈继续前行,脚上的铐链在地面上划拉着,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苏屯中学的斜对面新开了一家烤鸭店,别说老妈妈不知道啥时候开的,就连经常赶集的儿媳妇也不一定知道。刚过了正午,现在也不过才三点钟,烤鸭店门前人头攒动,乡民们挤着要买这家的烤鸭。老妈妈拼了命抬起自己沉重的头颅,看着那焦黄紧绷的鸭子正在往下流着油,这极大地刺激了她的食欲,嘴里不知不觉淌满了口水,要不是她把舌头含得紧,保不齐就滴了下来。

这烤鸭颜色看着是真鲜亮,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我要是能买个半只尝尝味那可就太攒劲了。咦,你个死老婆子咋恁肯吃,啥没吃过,就这烤鸭能把你馋得唧唧叫?儿媳妇让你办的事你还没去办呢,咋好意思在这吃东西,这鸭子一看就不好吃,我滴乖乖,连馍皮子都不送,甜面酱就给那一点,我吃个屁,吃恁奶奶个熊,一点都不实惠,净在这坑乡里老百姓。

老妈妈想着就气,白了一眼便灰溜溜地离开烤鸭店,又有一家水果店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家店生意惨淡,没有客人进出,里面的水果除了西瓜香蕉葡萄和桃子,其它的,她一概不认识。那浑身长刺的是个啥玩意?那红红的长着犄角满身光滑的又是个什么玩意?还有那上细下粗,形状跟娃娃一样的果子又是啥?老妈妈再没心情纠结这些东西了,从中午到现在她滴水未沾,饿得头晕眼花,必须得吃点东西了,要不然还没想出来儿媳让她到街上来干嘛呢,她就要活活被饿死了。

“老板,给我称三个大桃子?”老妈妈笑着,来到了水果店内。

“就三个?这东西不压秤,多来点吧。”

“不能要太多嘞,三个正好够我一顿饭,既能解饿又能解渴。”

老板帮她称起了桃子,又给她加了一根香蕉,送到了她的手中:“一共两块一毛钱,只收你两块,我再饶你一根香蕉,香蕉也解饿。”

老妈妈欢喜得不行,频频点头示谢,脖子上的狗链子悬到半空中,和玻璃柜台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离了水果店,老妈妈坐在了台阶上,手里的东西刚一放下来,就听一声响,她皱起了眉头,十分不悦地抱怨了起来:“砸蛋喽,我这刚包的皮蛋恐怕要磕烂不少,真倒霉!”她不再关心自己的皮蛋,从怀里拿出鲜红的大桃子,在袖子上使劲擦了擦,便狠狠地咬了一口,清凉水润又甘甜的味道瞬间充斥着她的口腔,老妈妈再一次充满了感慨:“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还得是大红桃呀,这东西真甜真香,六零年饿死人的时候半拉红桃就是一条人命。”

一个桃子很快就被她吃完了,她把桃核擦了擦,吸干净上面的水分,放在了口袋里,准备来年春天种在院子里,当然了,能否种得上这得看她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现在是农历七月末,距离下一个春天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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