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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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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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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四十八章

刚下了一场雪,这也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白得吓人,不像是现实世界所有的,人站在雪堆里,就像是走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虚无世界,根本分不清分向,也辨不明自己身处何方,似乎一不小心就要被雪给吞没,再也回不到真实的世界中去了。待雪融化了一些,露出了黑黢黢的大地,人们才回到现实中来,大地给了他们安全感,也给了他们真实感。

苏屯中学的各个班级正在上课,教室里的喇叭突然就响了,校长的声音出现在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重大通知,重大通知,今天下午公安局要联合各中学各村委在老粮站开办一场禁毒防毒安全教育暨毒品现场销毁活动,省里都来了很多人,可见这事非同小可,咱们每个班选出十名代表下午一点半在校门口集合,统一穿校服,由负责的老师带队送到粮站,等活动结束,再由老师清点人数统一回校,不可单独行动。”

校长讲话完毕,学生们议论了一番便失去了兴趣,他们对这种集体活动很是抵触,学校把条条框框都规定得死死的,一点单人活动的空间都没有,全程都只在听领导们的讲话,还不如放一下午的假去网吧打打游戏,或者去捣捣台球呢。

班主任选中的这十个人之中正好有杨木,也不知道他咋想的,像这样乡镇两级政府举办的安全教育应该派好学生去才是呀,竟然选中了杨木,他不知道,杨木正在窃喜呢,他喜欢参加这样的活动,不论班主任出于何种目的选中了他,都是实实在在成全了他。

这次的禁毒安全教育不亚于一次庙会,老粮站里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溢出了门外,不但有学生,警察,还有各村的乡民们,这实在超出了杨木的想象,原本还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讲话,没想到人这么多,凸显出来的架势那么雄伟。院子里,人群的两边摆着一排排的炉灶,里面放满了晶莹剔透像钻石一样亮的东西,起初杨木还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东西,等他看到了墙上的大条幅时才惊慌得将一切了然于心——这些都是毒品呀!

前来参加安全教育的中学生和人群混在了一起,顿时丧失了秩序,杨木挤到了一个最靠近炉灶的地方,虽然拉开的安全线将他隔开了三四米,他还是能清楚地观察到那些如雪花一样洁白澄明的东西,白色是神圣纯净的,可他眼前的这些东西却像魔鬼一样吞噬着人们的血肉,他看到了从炉灶里升起的一条条红色的血龙,张着血盆大口,挥舞着尖刀一样的利爪,直扑向广场上的人们,把他们的骨头都咬得粉碎。杨木不寒而栗,觉得炉灶里的这些东西太过瘆人,便朝人堆里挤了挤,远离了安全线。

过了一会,刘镇长走上主席台讲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接着省里来的大干部也讲了一些话,等主席台上的人都讲了一遍后,那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大领导才拍着桌子十分严肃地喊了起来:“我们欢迎广大群众积极举报,绝不给毒贩毒枭吸毒者留一点生存的空间,必须严厉打击,不让一克毒品流入社会,下面我们把这次破获的案件向广大群众通报一声,也好给人民一个交代。”

几位本乡派出所的民警押着一伙身穿囚衣的贩毒人员就来到了广场上,领头的那个正是机械厂的大老板,李乡长的小舅子——胡湖寿。

广场里的群众一看到贩毒的大老板出来了,立刻激动了起来,其中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哭着就从怀里掏出七八个小石子,死命地往胡湖寿的脸上砸,要不是他及时把脸扭了过去,铁定要被砸破了相。

人员到齐,省里来的那位领导便对着底下社会各界人士做了详细的汇报。

今年冬月中旬,省公安厅破获了一起跨国贩毒案件,毒贩们的大本营就在苏屯机械厂内,恶贯满盈的毒枭正是机械厂的老板胡湖寿。

当民警摧毁了这个藏毒的窝点时,简直刮起了乡里的一阵大风,谁也想不到这个上世纪人民公社时期遗留下来的机械厂竟然成了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乡民们这才想到平时的异常,怪不得有很多瘦猴子样的东南亚人经常来这个机械厂订购家具,原来他们是挂羊头卖狗肉,明里一出暗里一出。

胡湖寿初中毕业就早早地辍了学,后来一直在云南打工,再后来他翻过中缅边境的铁栅栏游过对岸就到达了缅甸,他在缅甸待了七八年,不知他在那做成了什么生意,混得顺风顺水,后来就发了财,现在想想也应该是吸毒贩毒的勾当。发了财就要衣锦还乡,胡湖寿也不例外。作为一名小有成就的农民企业家,胡湖寿结识了不少乡里的干部,更是认识了李乡长的妹妹,他那个妹妹干枯瘦弱,脸色蜡黄,就像一个披着人皮的白骨精。也不知道胡湖寿看上了她哪点,拿着五六万的彩礼钱就上门提了亲,李乡长看他一表人才,又年轻有为,便大方地同意了他们俩的亲事,大老板胡湖寿从此便攀上了乡里最有权势的人,成了李乡长的小舅子。

胡湖寿成了乡长的亲戚,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也顺利地承包了乡里的机械厂。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把一个实实在在的机械厂变成了一个毒品加工点,在穷乡僻壤里干起了他的老本行。

他藏毒贩毒的方式很特别,那些外国人订购的各种家具就是他运输毒品的利器。

一批家具由机械厂的工人们制作完毕后,并不急着染上油漆,而由他的心腹进行二次加工,他们在家具的各个腿上,横梁上,木板上钻出深深的孔,再把毒品或者半成品塞到那些孔洞里,再用木材封堵、打实、刨光、上漆、涂蜡,一副副精美的家具落地而成,但谁能想到那些完整无损的家具里藏满了大量的毒品呢。藏了毒的家具被外国人订购,然后经过海关检查无误后顺利运到世界各国。毒品就这样悄无声息,积少成多地被运输出去了,而那些胡湖寿想要得到的原材料也通过从外国购买的木材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国内,运到了他的机械厂。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一次海关检查时工作人员发现了端倪。他们从一扇木门的裂缝中检查到了毒品,继而发现整批家具中都有毒品,再往前追查,前几批家具中也都有毒品,这一令人震撼的发现把整个缉毒界都惊呆了,省公安厅迅速成立了“家具藏毒案特别侦查组”,很快追本溯源就把矛头锁在了一个小乡镇的机械厂,而这幕后藏毒贩毒的第一人就是机械厂的老板胡湖寿。

警方迅速查抄了机械厂,共缴获毒品原材料一千七百六十四斤,半成品九百三十二斤,毒品五百零八斤四两三钱,这些数字清清楚楚地记在警方的案宗上,成为了日后法庭审判胡湖寿的重要依据。

这次禁毒安全教育不止胡湖寿这一宗案件,与他同在一起亮相的还有大马庄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她在自家的大棚里种了八分地的罂粟,被村干部发现后曾责令立即销毁,但她拖延闹事,迟迟不肯铲除罂粟,还说自己种罂粟是为了泡酒治疗自己的老寒腿,在屡教不改之后,村委把她上报给了镇里,她也就成了这次禁毒安全教育的另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

省里来的警官把这些谋财害命的毒贩一一作了详细的介绍,之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声令下,大喊一句:“点火!”民警们立刻拿着火把,点燃了锅炉里那些事先浇上了汽油的毒品,大火猛然一窜多高,晶莹剔透的钻石细粉就在凶猛的烈火中冒着黑烟烧成了一摊灰。

院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阵热烈欢呼的掌声,只见最前排杨庄村委的代表单布廉也站在毒贩们的面前,露出了似笑非笑的面容。

宣讲活动结束后,各学校各村委的代表开始有序退场,犯了罪的人依旧被关押了起来,他们要被送到省里的高级法院接受进一步的审判。单布廉有点失落,并不是因为他同情那些罪恶滔天的贩毒者,而是因为他失去了政治生涯中最重要、能给他最坚强支持的老同学李乡长。李乡长被撤职了,成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农民,比他这个村委会主任还不如。领导撤他的职并不是因为他和毒品沾上了关系,要真是那样的话,可就不止撤职那么简单了,他得去坐牢。虽然事后查明李乡长并不知道他的小舅子承包机械厂是为了制毒贩毒,可他终究是把机械厂批准给胡湖寿承包的那个人,又和他是亲戚关系,从这一层面上来讲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而且这种贩毒的丑事竟然在他管辖的地界上出现了,简直毫无作为,不可饶恕。总之,李乡长犯了错,而且是那种不可饶恕的原则性大错,违反了党规党纪,经过镇政府的一致讨论,他必须要被撤职,还要给以留党察看的处分。

李乡长被撤职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下了台,自己村委会主任的位置能不能坐得牢倒成了一件飘忽不定的事,他知道这些年都是老同学一直在护着他,单靠他自己的能力,他是没办法坐稳这个位置的。单布廉难受极了,虽然村主任是芝麻大的官,但比起一个个邋里邋遢的老农民来说还是颇有吸引力的。

他带着一点惆怅一点心酸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苏屯机械厂,这是他二爹曾经工作的地方,更是八十年代乡里最热闹的工业集中地。现在,斑驳的大门被锁了起来,两副封条交叉贴在门上,里面的木头凌乱地散了一地。听说这块地已经被乡镇府卖掉了,有开发商准备在原有的地皮上盖农村大别墅,然后卖给乡里的农民。单布廉对那个胡湖寿恨得拳头都捏碎了,要不是他,李乡长怎么会被撤职,要不是他,这个承载了几代人美好回忆的机械厂怎么会落到这一步,都是那个毒贩子,害人又害己,他该死呀!单布廉眼里直冒火,朝着东天边啐了一口唾沫,便愤愤地回了村。

一个月后,省里宣判了结果,胡湖寿被判死刑,立即执行。那个大马庄种植罂粟的老太太也被判处了八年有期徒刑,这一结果传到乡里,令乡民们既感到兴奋,又感到敬畏,从此泉河两岸的土地上就再也看不到罂粟花的模样了。

胡湖寿的案子出了结果,一切全都尘埃落定后,单布廉才敢带着礼物来看望自己的老同学。李乡长的家在距离杨庄村西北方向八里地的李沟子寨,单布廉在得知胡湖寿被判处死刑的第二天就骑着电瓶车来到了李乡长的家。一见到他,单布廉便把一箱牛奶和两包果子三斤红糖递进了他的家门:“李乡长,好久不见呀,给你拜个早年,哎呦,老天爷呀,这小半年不见你,你咋搞得这么瘦了,是吃得不好吗?还是休息得不好?”

李乡长笑着拉单布廉进了屋,给他泡了一杯绿茶,嘴里有气无力地哼哼道:“别张口闭口就是李乡长李乡长,我听着心烦,我有名字,叫我运田,或者叫我李运田,都管。”李运田背靠竹椅子,形如槁木死灰,猛地一躺,竹椅子瞬间咯吱咯吱地剧烈摇晃了起来。

单布廉拉起了李运田的手,像个女人一样细声地安慰了起来:“老同学,你受苦啦,这些日子还好吗,你那个小舅子可把你害得不轻呀,让你丢了官职又背了处分,我打心眼里替你难受。”说着,单布廉哭了起来,倒惹得李运田更加心烦了。

“行啦行啦,呜哇两声就够了,还哭得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你说你是哭我呢,还是哭你自己呀?”

“都有呀,老同学,哭你也就是哭我自己。”

“这话说得实在,亏你说了一句真心话,这些年要不是我一直挺着你,你早就被其他人给挤下去了。”

“我懂,我懂呀,所以一直没敢忘了老同学的恩情。”

“说说吧,你今个来是为了啥?”

“我单布廉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更知道这些年都是老同学一直在罩着我,我今天来就是求老同学能不能再给我个金刚罩,让我能顺顺利利在杨庄村干到退休。”

李运田支棱着耳朵笑出了声,这笑里不知道是嘲讽多一些还是可怜多一些:“我现在都是一个老农民了,哪有那本事给你金刚罩,我还望单大主任多多罩着我呢。”说着,又拧巴地笑了起来。

“老同学,你能,你肯定能,咱明白人也不说含混话了,你在乡里当乡长都干了十几年了,乡政府的人脉关系网肯定都在你的手里,你只要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保着我单布廉的位置,他们谁敢不看你的面子,老同学,你能不能在乡里给我找个人,让我也好在村里硬气一点。”单布廉可怜巴巴地望着李运田,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怪不得这么多年了连乡里都爬不上去,你还真以为我是被那个狗杂种连累的?这只是表面现象,即使没有胡湖寿那一档子事我该撤职还是得被撤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从刘镇长下台那会我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我看得可清了。”李运田闭上了眼睛,掐着自己的手指头,似乎来来往往尽在他的谋算之中。

“这是个什么话?”单布廉疑惑地问了起来。

“刘镇长和张书记面和心不和多年了,两个人一直斗来斗去,去年刘镇长被张书记抓住了把柄,终于把他斗了下去,张书记一人兼两职,既是书记,又是镇长,权利大大的,我是刘镇长最忠实的……狗腿子,你说张书记能饶得了我吗?他是迟早要找我算账的,只不过正好赶上了胡湖寿那个狗杂种的事,这才名正言顺地撤销了我的职位。”

“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都明白,你看我刚一下任,新来的乡长就把我原来的班子全都换了个干净,全都是从外乡调过来的,这用意还不明白吗?而且你知道吗,新来的这个赵乡长才三十岁,是张书记的女婿。呵呵,等着吧,年轻人气性大,你这个我一手提拔的单主任不出两年迟早得栽在这个赵乡长手里。”

听到这话,单布廉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合不严的下巴都在一直打颤:“老同学,这可怎么办,这可咋办呀,我这村委会主任的位置可不能拱手让人呀,老同学,无论如何你得救救我呀……”

李运田叹着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微垂的眼皮止不住地跳动:“没办法呀,没办法呀,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得了你呀,咱们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喽,顺应自然吧,该是你的谁也抢不走。话就跟你说这么多,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我这了,我一个老农民也帮不了你什么,这吃的喝的你也拿走吧,我还处于留党察看期间,叫心怀不轨的人看见又该嚷着说我受贿了。”

单布廉细声安慰了老同学几句,执意留下了牛奶和糕点便带着沮丧和失望的心情离开了李乡长的家。

一回到杨庄,单布廉就浑身不舒服,也不知道咋了,这两年总感觉老得特别快,这从开会上面就可以看出,以往到乡里镇里去开干部会议,坐两三个小时都不带费劲的,现在待个十几分钟就感觉头晕眼花,浑身酸软,这是身体加速衰老的表现。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他也不例外,庄里的半橛子小妮子一个个直往上长,催得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个弯了腰,实在弯不下的就钻进了黄土,最近两年庄里已经有八九个人去见了马克思,虽然以他的年龄谈死还为时尚早,但这种更新换代的速度快得真有点让这个村委会主任喘不过来气了。

单布廉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糟心地想着村里的变化和自己的前途命运,一杯茶还没喝完,就看见杨木他奶哭哭啼啼地找到了大队,单布廉把茶杯往桌子上一墩,不耐烦地嚷嚷道:“又有啥事,又有啥事!”

杨木他奶揉了揉深窝里的眼屎,擦了擦皴脸上的泪痕,又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墙壁上,十分激愤地说:“主任,你可得给俺讨回个公道,东边南公路养兔子的杨天亮,这个老骚逼,你看看他过得多出坦,一年能不挣大多钱吗,咋就黑了心非要占俺大儿的地,九分地从南到北占了三十公分,是不是看俺大儿眼瞎不沾闲好欺负,就可着劲地往俺头上骑。”老妈妈捂着脸,一边向单布廉诉着苦,一边嘟嘟囔囔地哭着。

“好啦好啦,别哭了,我跟你走一趟,给恁两家调解调解不就好了嘛。”单布廉披上大衣,重新沏上了一杯热茶,嘴里哈着白雾跟着老妈妈的脚步就去了东地。

还没到地方,就看见地头上站满了一群人指手画脚地比划着,两三个妇女农会指着王美芝的鼻子大骂着,老妈妈一看儿媳寡不敌众,还隔着大老远的路,就一边跑着一边骂着。

“杨天亮,大老婆,恁两口子都是老骚逼,恁昧了良心强占俺的地,这点地可能发财?咋就让恁这样眼馋。”老妈妈迅速加入了一场骂架之中,完全不像刚才弱不禁风哭哭啼啼的老太婆了。

“死老婆子,谁占你的地了,这就是我的地,我种的是油菜,恁种的是小麦,咱们泾渭分明。”

王美芝看到单主任来了,也稀得和眼前这一对不凭良心的毒夫悍妇瞎扯掰,直接走到他的面前讲起了道理:“主任,你可来啦,你得为俺这些可怜的人讨个公道呀,这两口子的地跟俺的挨着,他家的一亩二,俺家的差一分不够一亩,他们倒好,看俺当家哩是个瞎子,看俺窝囊,看俺好欺负,把地橛子都扒掉,生生地往俺这边占了三十公分,重新在俺地里夯了个铁块子,以为能瞒天过海,这是真当俺瞎呀,老地橛子和新地橛子能一样吗?能一样吗?主任,给俺评评理呀。”王美芝说完,忙把脸背过去,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地流着。

“杨天亮,过来,我问你,你有没有扒地橛子占人家的地?”

“没有,地橛子一直都在那,你看这种的油菜,这不明摆着都是俺家的地吗,要是人家的地谁愿意让俺种?”

“你偷天换日,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俺儿的地就是你偷占的。”老妈妈一跳多高,情绪激动,又骂骂咧咧地叫唤了出来。

“你个死老婆子,净管闲事,你哪只眼看俺偷换地橛子了?”

老妈妈气势正盛,两三句话不投机便又和对方骂了起来,彼此之间的语言极其难听,从祖宗八辈到兄弟姊妹,没有一个人能够在这些妇女的嘴里幸免,似乎不提他娘他姐和他妹,就是一场没有灵魂的骂架,听得太阳都害羞地躲到了厚厚的云层里,整个苍茫的大地都变得热气腾腾。

王美芝不再理会婆婆和别人的对骂,把单布廉拉到两家的地界上就指给他看:“主任,你看看他家的地,再看看俺家的地,这是九分地的样吗?看着还不到七分,要我说,啥话都白搭,不如用尺子量一量,少了他补给我,多了我补给他,你看这公不公平?”

单布廉还没来得及答话,杨天亮两口子就趁着空当儿大声喊叫着:“不能量!不能量!当年分地的时候用的是老尺,现在的尺子都是新尺,你量也量不准,还费一吊事,花那功夫干啥。”

单布廉在心里笑笑,想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两口子害怕重新丈量土地,背后里肯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便向着王美芝说了两句:“有啥不能量的,新尺按着老尺的比例不也能算出来嘛,哎呦,可够一分的地,恁两口子是咱庄的养兔大户,值当得这样忙碌?”

没想到此话一出,却把他们惹恼了,杨天亮夫妻两个立刻把矛头指向了单布廉,说他腌臜他们,还说那些年的兔子肉都进了谁的肚子,两口子一个指着单布廉的脑袋,一个拉扯着单布廉的胳膊,就漫无目的地骂了起来,大冷的天,直骂得单布廉脑门发汗,脸颊发红,双腿微颤,将他村主任的威信和尊严骂得一点都不剩。

单布廉从这夫妻俩的围困中挣脱出来,对着王美芝大喊了一声:“王美芝,都是邻里邻外的,恁的一点小纠纷也算不得啥,克服困难,自己解决掉,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后就别麻烦村委会了。”说罢,便像一只落水狗灰溜溜地逃跑了。

单主任从东地里回来,孤零零地走到了大队的门口,杨庄村委会的牌子还挂在门口,只不过由于没有人气,更没有及时地修缮,村委会的“会”字少了一撇,姜黄色的油漆这两年也没有涂,显得萧瑟凋敝了一些。是呀,总觉得村委会已经名存实亡了,想想前几年,里面至少还有几个做事的干事,庄里的老头老妈还会以村委会为中心整天在这地方唠嗑,从天明到天黑,唠个没完没了,赶也赶不走。一到月末,他大喇叭一吆唤,村里的妇女都得老老实实地到村委会妇检,那时候计划生育严,一发现谁的尿有问题,立马派几个干事逮着就送到苏屯卫生院去流产,那时候多好呀,是单布廉说一不二的时候,谁都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和他说话,没事还得孝敬孝敬他。

想到这,单布廉的嘴角出现了一抹微笑,可很快,这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即被惨淡的愁云覆盖着。

后来,村委会干事越来越少,很多年轻人觉得在村里干事没啥大出息,便一个个吵着嚷着要随大流去打工,村里的人是越来越少,村民们也越来越漠视他这个主任的存在,以前见了他孬好还打两声招呼,现在见面是一句话也没有了。逢年过节,老年人见了他脸上倒还泛着喜悦,年轻人见了他就跟不认识的一样,这令他备受打击,心里颇不是滋味。说起现在的年轻人,单布廉就一肚子气,如今的小年轻都是向钱看的,谁家有钱谁在村里就有地位,哪管你辈分高不高,在村里当什么主任不主任的,你没有钱,那就没有人看得起你。单布廉真是怀念以前呀,以前大家都没有钱,但他是村里的人王,他说啥那就是啥了。

单布廉闷哼了一声,挨了刚才杨天亮两口子的一顿骂,两个肺片子都被气炸了,他朝着村委会生锈的大铁门踢了一脚,便背抄着双手带着张蜡黄的脸回了家。

期末考试刚结束没两天,分数就火速地出来了,杨木起得很早,天一亮就吹着冷风去了苏屯,除了去乡里买书,最主要的是去学校拿通知书。其实也没必要去拿,结果他早就知道得明明白白了。

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李老师罕见地对他笑了笑,将他的通知书抽了出来,又从旁边拿出来一张奖状,拍了拍他瘦小的身体,不苟言笑地说道:“杨木,虽然你这次把班里的平均分拉了一大截,但老师还是很高兴的,至少你是诚实的,老师就喜欢诚实的孩子,但我还是要批评你,你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英语也能考零分?胡蒙乱凑也能考个十几二十分呀,还有数学,咱们班平均分七十一分,你倒好,考了个十五分,可见你是完全没把心思花在学习上,少年,醒醒吧,初中也没几年了,你还能混多久,啊?”

杨木不说话,只是傻傻地轻笑了一声,随后便低着头,研究起了自己鞋上的花纹。

“给,这张诚实奖拿着,回家好好过个年吧。”

杨木接过通知书和奖状,刚走出办公室,便将这两张纸叠成了漂亮的纸飞机,飞机顺着来自西伯利亚的高压寒风,飘飘悠悠,一眨眼的功夫就飞到了远方。

傍晚的时候,天黑得不像话了,杨木才依依不舍地从书店离开,刚到家就听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寒风里呜呜大哭,王美芝一看到儿子回了家,立马迎上去抱住了他:“木,你说你咋还没长大呀,你可知道咱一家人受了啥样的委屈呀,恁爸瞎,咱庄里谁都管往咱头上踩一脚,以前是那个单老头,他死了,现在那个养兔子的又来捏咱,穷人的命有多苦,我这辈子算是尝得够够的。”王美芝把自己的头埋在儿子的大袄里,呜咽的声音和呼呼的北风混成了一曲凄美的乐章。

“咋啦,俺妈?你就把我当个成年人来看,啥话都管跟我说说。”

“东地咱那九分地,叫杨天亮占了三十多公分,恁奶找了单布廉也不管用,他一家人对着俺们娘俩又是骂又是打,凶得很,我看咱家被他们占的地要不回来了。”王美芝还在描述着家里发生的窝囊事,突然从堂屋的暗影处插来了一句声音:“你跟他讲个啥,他还是个小孩,能帮你把地要回来?难不成你让木帮你去骂架还是去跟杨天亮两口子揩架?”

母亲不吭声了,也不去和父亲拌嘴,只扭头坐在寒风里小声地哭着,这是杨木第一次见到母亲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泣。

夜里,杨木辗转反侧,他早已经决定将自己的一切光和热全都献给皖北大地上苦难的劳动人民,这对于他来说是极其伟大和神圣的,但也只能埋藏在自己的心间,暗暗激励着自己,要是说给别人听,肯定会被朴实的乡民们笑掉大牙。要想温暖和照亮别人,最起码也要先给自己一根蜡烛,可他连苦难的父亲母亲都不能温暖到,更不能替他们伸张正义,他又该如何去爱更广大的人儿呢?杨木蒙着被子,只觉得自己的所思所想好像是天马行空,镜中虚花,自己所受的一切委屈也都好像没了意义。

他压低了声音,在床上一抖一抖地哭着,到天明鸡晓时,还能听见这种沉闷的哭声。

春节再一次来临了,杨庄村罕见地热闹了起来,辛苦了一年的农人们从全国各地奔涌归来,一出太阳,都聚集在西头砂石路边的桑树下说说笑笑吹吹牛皮,倒也显得热闹。尤其是秀文,也愿意出来混到妇女堆里和嫂子婆婆们拉个家常了。自从亚军从城里放假回来,她这个做母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整天围着儿子转,话也多了,气色也好了,隔一天就得去苏屯赶一次集,不是割肉就是买鱼,生怕儿子的伙食有一点不好。她总是对那些婆娘说,亚军正处于青春期,身体长得贼快了,鸡鱼肉蛋这些荤腥一天都是不能缺的。这话让王美芝听去了,只害得她一连几天闷闷不乐,心酸愧疚得难受,一到没人的地方就止不住地淌眼泪。

亚军这孩子大半年不见,变化得简直让人认不出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活脱脱成了个帅小伙。那个头,庄里的孩子没一个能撵得上的,从夏天到冬天,往上窜了一个头都不止,都快赶上春新了。也难怪人家的伙食好,营养全都用在了骨头上,相比看看他同龄的杨木,这一年来几乎就没咋长个,伸出胳膊瘦得就跟玉米秆一样。再看亚军浑身穿的,黑色的皮靴子搭上紧身的牛仔裤,再配一件卡其色的敞怀大风衣,梳着一头明闪闪的烫卷发,就跟电视里的贵族一样,透露出一股不一般的气质,当真是在城里待久了,就凭这身打扮,谁敢说他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娃?

再次遇到亚军,杨木有点不敢靠近了,半年前他还是自己最好的玩伴,半年之后就突然觉得两个人已经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了,这种剧烈的对比让杨木心生自卑,说起话来都畏畏缩缩的,要不是亚军主动打起了招呼,杨木还只当是没看见他呢。

“木,你放假多久啦?”

“还没到一个星期呢,你呢?”

“我们放假晚,我刚回家没两天。”

“哦,城里放假都晚,你……你在九中还适应吗?”

“挺适应的,老师同学都挺好的,我这次期终考试还进步了呢,入班才第四十一名,这次考试前进了九名,你呢?你肯定又是你们班第一名吧。”

杨木浅浅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走吧,”亚军猛地一下搂住了杨木的脖子,“去我家玩去,我同学借给了我一款新的游戏机,咱们两个好好打几盘。”

杨木从亚军的臂弯里溜出来,带着一种难堪的哀愁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喜欢打游戏呀,你去找子强吧,他喜欢打,今天下午我还要去我姥姥家,我先回去了。”杨木毫不留情面地转了身,心海里被扔进了一块大石头,随即又很快地平静了,这是他对那个无忧无虑的时代做的一次彻底的告别。

大年三十除夕夜,王美芝再次把婆婆和扁鹊请到了自己家里过年,记得上次三家合锅过除夕还是很多年以前,那时候绍义在,绍文也在,这才多久呀,一下子两个顶梁柱就不在了。想到这,王美芝心里就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外面烟火齐发,爆竹齐鸣,整个空气里都是喜悦的味道,一大桌子菜除了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其余的人都不怎么动筷子,想必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时节他们都想起了各自牵挂的人吧。

“来,俺妈,扁鹊,小孩吃他们的,过年啦,咱们娘几个喝一盅。”王美芝站起身来,向着婆婆和弟媳的杯子里浅浅地倒了一些白酒,在她的鼓动下,三个女人端起酒碗清脆地碰了一声,辣辣的酒水顺着她们的食道便翻江倒海地进入了胃里。再碰一杯,这一年就算过完了。

来不及吃完整卓菜,等到鞭炮声渐渐没有了声响,老妈妈拉掉头上的毛巾,擦了擦嘴就离开了儿媳的家。村西头的那座小院就像一个孤岛,静静地伫立在冷冷的月光之下,她推开院门,一股带着硝烟气味的风从她的裤腿子里直往上钻,像针一样狠狠地刺了一下她的老寒腿。老妈妈立刻弯下腰捂住自己的脚脖子,随后用粗木棍顶住了门,小跑着颠进了里屋。一进屋猛一暖和,再拉一下电灯,金黄色的灯光把眼前那张崭新宽大的白色木床映得格外漂亮,那是老妈妈特意砍掉了一棵十几年的桑树,托苏屯机械厂打造的大床,上面还涂抹了一层油光水滑的白漆,床的主人已经从老妈妈的世界里消失了,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喜庆的除夕夜,悲伤的未亡人,老妈妈从柜子里的底端抽出来一件崭新的西服,一边摸着一边看着,不多时眼泪就啪啪地打在了衣服上:“妈让你走,你这一走倒称心了,你可知道人家把咱这一家人欺负成啥样了,为你这事,我死也不能闭眼。”哭完了,衣服也被打湿了,她赶紧从抽屉里拿出电吹风,对着西服的领子和袖子就吹了起来,待衣服发暖发热,潮乎乎的地方变干了,她又拿起玉米棒子在有泪痕的地方摩擦着,只把那一滩滩的白色印记磨得和周围差不多的颜色,才举起衣服在灯光下反复观看,待一切都没有问题后老妈妈才把西服叠得平平整整,重新放入了衣柜。

就在这时,齐刷刷的爆竹声又在一瞬间全都响了起来,火树银花不眠夜,万物春生转眼间,新的一年猝不及防地溜进了农人家的庭院,后半夜一向睡得很安稳的老妈妈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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