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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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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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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八十章

王美芝出门打工还不到一个月,去时好好的,回来时就弄成了这副样子。从村头下了车,只见她拖着一只右腿,缓缓平移着,右边的胳膊丝毫不能摆动,只能无力地低垂着,一直到家,杨庄村的老少爷们看得可是清清楚楚,他们的怜悯和同情也不禁油然而生。

王美芝这边刚进了屋,门外面一群妇女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们紧张地坐在王美芝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关心安慰了起来:“木他妈,你这次又遭罪了,你看看这两场大病把你折磨成什么样了,哪个家庭能受得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不过还好,脑梗好治,木也长大了,你就安心休养吧,我看人家脑梗的病人最后都能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走路稳当,说话也能说清楚。”

“我妈是烟雾病,脑梗只是一个并发症,烟雾病得做手术,要不然以后还有可能会脑梗。”杨木对着大娘大婶子解释了起来。

“烟雾病?不懂,没听说过,听着就稀奇,也是如今的先生有本事,搁以前没等查出来就没命了。我觉得这病倒是其次的,为啥这个时候脑梗了,还不是因为你妈盖房子累的,大婶子说句不好听的话,木你可别生气,盖这个房子里里外外可全是你妈在操心,人家工人干的活她干,工人不干的活她也干,掏那么大的劳力,吃得又不好,连个鸡蛋都不舍得下肚,整天忙活到夜里十一二点,身体能不出毛病吗,就这样苦,就这样累,谁能去帮她的忙,没有人呀,不还是全得靠她自己,依我说,要是不盖这个房子,她肯定不会弄出脑梗来。”绍锋媳妇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一字一句全都是锋利的刀,把他本就懊恼愧疚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看了一眼这个刚入住还不到三个月的新房子,又看了一眼母亲,心痛得完全说不出话了。

“你爸眼睛看不见,你妈这个样子,以后肯定是不能干活了,唉,俺大哥俺大嫂的命可真苦,”绍锋媳妇又对杨木说了起来,“以后你爸你妈你是指望不上啦,你自己的事只能全靠你自己为啦,看到你爸妈这个样,大婶子我还是得说说你,你从小心就善良,咱都知道,可咱们是农村人,自己的温饱也才刚解决没几年,不能善良得没有边际,善良得不靠谱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这世上还是坏人多,还是自私的人更多,先顾好自己再说吧,先给你妈治好病,先给你自己娶上媳妇,以后好好挣钱,那些有的没的你可别再想了,要不然你非把你妈害死不可!”

又是这样劝诫的话,已经有很多人这样对他说过了,尽管他的道、他的追求早已经破碎,可听到这样的话,他的心还是隐隐作痛,或许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很对很对。

他低着头诚心听着长辈们的教导和数落,眼睛却憋得通红,妇女们还以为是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又纷纷安慰道:“木你别往心里去,我们也是好心劝你,你妈活着,能给你做个饭,带个孩子,比什么都强,好啦,以后安心给你妈做康复锻炼吧,一定能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

大娘婶子们起身离开了,杨木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子好重好重,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担起过的重担,他一直活在学校的温室里,还没毕业就遭此寒霜厉雪,他可怎么担得起啊!

隔了一天,这一家三口就去了杨木他姥姥家。听说孩他大姑得了病从宁波回来看望母亲,木他舅立刻从家里赶到老母亲的小房子,把院门打开,王美芝才得以进去。房门整天锁着,除了一天送一顿饭外,舅舅们绝不踏足姥姥的小院子,伺候病人那更是无从谈起,他们都在等着,等着老母亲死去,好为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老母亲已经油尽灯枯了,全身干瘪,躺在床上动一下都费劲。王美芝耷拉着手臂一瘸一瘸地走进了屋,屎尿的酸臭味立刻冲上了她的头脑,把她的眼泪一下子逼了出来。她走到母亲的身边,歪着头红着眼,泪珠子啪啪地打在床沿上。

二哥和嫂子把老母亲扶了起来,指着王美芝说道:“俺娘,你看看那个人是谁,你可认识了?”

老母亲呆呆地望了去,布满了眼屎糊糊的眼睛突然就变得湿润了:“大妮,你咋回来了,你咋弄嘞?你的手跟腿咋这个样了?”

杨木赶紧来到姥姥身边,趴在她的耳边说道:“俺妈有病了,在宁波打工的时候得了脑梗,现在还不会说话呢。”

老母亲迅速从半坐着滑了下去,躺在床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这可咋弄,妮儿,你咋也有病了,娘老了娘不能活,病就病了,你还这么年轻,咋也得了一个病,以后的日子可咋办呀……”

母女两个相视而泣,这样的场面真是令人撕心裂肺,时隔一个月,没想到母亲和姥姥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相见,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也不过如此了。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催人泪下的场景和压抑的气氛,只跑到大门外趴在麦秸堆里就痛哭了起来。

王美芝在娘家没有多待,停留了一个小时,杨木就要把母亲送回家,临走之前,姥姥紧紧拉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哭着说道:“你妈一辈子命苦,从来没享过福,本想着你考上了大学,能挣钱了,她也能少受点罪,没想到这又得了个脑梗,要是能恢复过来倒还好,要是恢复不了,她的生活都不能自理,我这个苦命的闺女呀。”姥姥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哭得几近抽死过去,“你可得好好孝敬你妈,不要再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蠢事了,别人的事和你无关,你可别再为他们操心了,可别再当大善人了,先给你妈操操心,把她的命保住,让她能够照顾自己,这就够了,要不然我怎么死得安心呀,她是我的闺女……”

“好,好,俺姥你别难过,我听你的话,我不折腾了,我拼了命也会给我妈把病治好,这不是什么大病,能治好的,俺姥,你才要保重身体呢,你已经虚弱得很了,别再说话了,好好休息吧,我和俺爸改日再来看你。”

杨木硬拉着母亲回了家,这个令人心碎的地方对母亲的康复实在无益,他拿定了主意,哪怕下次姥姥寿终正寝了,他也不能再让母亲来到这个只能凭空掉眼泪的小屋子,该尽的孝心他和父亲会来尽,完全用不着母亲了,无疑,这也是极其残忍的。

果不其然,王美芝回到家后就一直叫妈,父子俩轮流劝说也无济于事,还是杨木发了狠,指着她的造影片子吼道:“俺妈,你这样闹我心里也难过得很,我这是为了你好,烟雾病血管脆弱,情绪波动容易诱发脑梗,你见了姥姥的面,她病着,你也病着,两个人没一个好的,只能看着两眼泪汪汪,这一难过,你不好,她也不好,何必去呢,我跟俺爸替你尽孝就足够了,你可千万别想着再去了,你自己的身子你心里得有点谱!”

老母亲的大限确实要到了,紧巴紧巴也快熬了一年,在女儿们不在的这一段时间,全权是由儿子儿媳们伺候着,可那是一种怎样的伺候呀!

老二老三一人负责半个月,老母亲被他们关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一天之中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这位卧倒在床的母亲时,什么时候再来给她送饭。饭一天一顿,百年不变,永远都是那干巴巴的面条,浸透得没有一点汤水,儿子儿媳一般把门打开,将老母亲的缺口小碗放到桌子上,也不管她能不能吃得下去,放下就走,一刻也不停留,之后,他们再把门锁上,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顿饭就这样送过来了。等第二天再来送饭时,桌子上的干面条丝毫未动,还围着一层苍蝇,可见老妈妈一口也没吃,儿子儿媳可不管,只要把饭送过来那就是完成了尽孝的任务,吃不吃都和他们没关系了。

王美芝离开家去宁波的第三天,二哥三哥就商量着给老母亲断了营养液,亲戚朋友送来的好奶粉也被他们分着拿回了家,只留下四五袋豆奶粉给老母亲解渴。她是任何食物都吃不下去了,每天只靠半碗清水一般的豆奶茶吊着命,眼看着最后一袋豆奶粉也快没了,老母亲也就断了饮食。

儿子嫌脏,儿媳更嫌脏,老母亲屙床上、尿床上也没人搭理,床单子上黄糊糊一片,臭味熏天,这恐怕也是儿子儿媳不愿意在此多待的原因。

王美芝回家后的第三天,老母亲已经八天滴水未进,她现在连翻身的劲都没有了。她一个人孤独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屋子里极其黑暗,门死死地锁着,窗户密不透风,像是地狱一样。自从昨天中午外甥和女婿来见了她一面后,这个小屋子就再也没有人进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就有了脚步声,门被打开了,听声音应该是自己的三儿子。只见他捏着鼻子走了进来,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放就要离开。老母亲立刻伸出右手,低声呼喊着:“仨儿,是你吧,别走,娘渴哩很,给娘倒半碗茶吧。”

小儿子望了一眼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母亲,走到桌子旁边,拿起暖瓶倒了半碗水,只用大拇指和食指抵着茶碗的口沿,似乎连这茶碗都跟有毒的一样,多摸上一寸就能让人立刻毙命。

他快速把碗口对准老母亲的嘴巴,往上倒了起来,还在一旁催促着:“俺娘,你快点喝,我可不能在你屋里留太长时间。”

老母亲呛出了声,他赶紧把碗朝桌子上一扔就要走,看着儿子要离开,老母亲泪眼婆娑地叫唤了起来:“儿呀,别走恁慌,让娘再看看你,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娘啦,娘不行啦,真是不行啦。”

“不行了你就少说点话,省点力气,给儿女省点心!”

“你今天晚上待在娘这吧,娘心里不得劲得很,娘有预感。”

“啥预感,再有预感不也是等着死吗,我可不能在你这停留,你得的是噎死病,没听老人们说吗,快死的噎死病人嘴里吐蛾子,扑到谁身上谁就要得病,你要是真为我们着想,就一个人在屋里慢慢等,可别让我们操心了,娘,好不好?你就一个人在屋里,等明天中午啥情况了我再来看看。”说着,他重新锁好了门,迈着宽阔的步子就离开了母亲的小院。

儿子刚走,老母亲就垂着胳膊躺在床上无力地哭了起来:“老来难,老来难呀,生了病的老婆子更难,都说养儿防老,我这老了,病了,还不如人家敬老院的老头老太太呢,人活世上到底是干嘛来的,我看是来受苦受难的。”

哭了一会,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再也哭不出声音,胸脯里也觉得越来越憋闷,只像死了一样卧躺在床沿上。

不知又过了多久,老妈妈从昏迷中醒来,口舌愈发得干燥,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屋子里更是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凭着印象,她使出全力去触碰桌边那还有一浅层水的破碗,手指刚一摸到,还没拿起来,那碗就滚到了地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碗摔碎了。

最后一点水也没有了,老母亲的舌头干得要裂开,她绝望地躺了下来,摸着自己起皮的老脸,闭着眼睛只等着死神的来临。

从前她设想过很多次自己临死前的场景,那是很温馨很坦然的一幕。儿子女儿拉着自己的手,环绕在自己的床前,孙子孙女和外甥站在自己的身边轻轻呼唤着自己,他们哭着,流着泪,为自己送着最后一程,想如今那全都是妄想了。大女儿身患重病,自顾不暇,不可能来到了,小女儿远在外地打工,也不能回来了,大儿子就当没生过,是个讨债的孽障,二儿子和小儿子嫌她生的病晦气,更怕传染给他们,早就巴不得她早点死呢,怎么可能会来送她最后一程呢。真没想到,她忙活了一辈子,养育了五个子女,临了临了,竟然要在黑暗和孤苦中独自死去,这可真像一个笑话。

她的头疼得厉害,眼睛也疼得厉害,骨头疼得更厉害,想必是癌魔转移到了骨髓里吧。

嗓子眼里的气正在一点一点减少,正憋得头脑发涨时,她突然大喊了一声:“妮儿,娘不在了,你可咋办,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就你一辈子过得最苦,我最放心不下你呀,可得好好治病,你过得好了,娘死了也没遗憾啦。”

她渐渐放松了全身的肌肉,在黑暗中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这声音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沉寂下来。

当第二天中午小儿子前来送饭时,老母亲早已经死去,她的两只手臂搭在额头上,眼睛瞪得老圆,直挺挺地望着屋顶,一只腿半屈着,怎么都掰不开,她的半拉身子悬空倚在床沿上,眼看着要摔下去,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老母亲的丧葬办得极其盛大,光是待客的酒席就置办了五六十桌,各种烧货也一应俱全,唢呐班子请了两队,娘家人请一队,两个闺女合伙再请一队,吹得极其热闹,孝子贤孙们从外地回来齐聚一堂,在棺材面前哭得稀里哗啦。除此之外,还有那哭灵棚的,披麻戴孝,边哭边唱,看着真跟亲闺女一样。

这丧事办得这样隆重,这样体面,前来奔丧的客人见了纷纷竖起了大拇指,把这家的儿孙夸得跟一朵花一样:“真孝顺呀,你看这丧事办得多体面,老人摊上这样的儿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呀。”

老母亲出灵的时候,王美芝正搁家里哭呢,从知道母亲去世后她就一直坐在床边哭个不停,母亲的丧葬她自然也是去不成的,甚至连最后一面也没法见到。她想去,可儿子死活不让,还把她训斥了一番:“俺妈!你咋不知道轻重呢,你现在走个路都走不稳,到那能干啥,披麻戴孝站着当人棍吗?需要闺女做什么事有我小姨呢,用不着你,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操心俺姥的丧事呢,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去的,现在天大地大都没有给你做手术的事最大,这三个月内绝对不能再发生什么意外了,顺顺当当的,三个月后咱们把手术做了,这心里的疙瘩也就化了,至于俺姥的丧事,我跟俺爸替你去戴孝也就是了。”

送姥姥入了土之后,没有多逗留,杨木便和父亲回了家,自从母亲生病后他已经断断续续请了好几次长假,这个时候又恰逢需要去医院实习报到,他实在没办法再请假了,嘱咐了父亲一些注意事项后,便匆忙回了淮南。

母亲的康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每天变化着,这从两三天一次的视频通话中就可以看出来。从刚开始说啥话都只能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到最后能简短地说上一句话,再到最后能和旁人慢速进行交流,每次和母亲通话,都能从她的改变中得到巨大的惊喜。

“俺妈,你都能正常说话了,走路怎么样了?”

“走路也没问题,不需要你爸扶了,我走慢点谁也看不出我是得过脑梗的人。”王美芝乐呵呵地笑着说道。

“那就好,接着锻炼恢复,现在天渐渐热了,每天早上起来必须要让俺爸带着你围着杨庄慢跑一圈,咱一定能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等到咱再做了手术,那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了。俺妈,你不知道,宁波那个医生说你以后可能就瘸了瘫了,我真是吓死了。”

“恢复得好着呢,老天爷让我瘸让我瘫,我就偏不如他的意,我还就要恢复得好好的,我感觉我这右手也有劲了,都能拿得动菜刀了。”

“嗯,好哩很,手也得锻炼,必须要天天跟俺爸练习掰手腕,这样手才能有劲,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能做饭了,还有一条重要得很,那两种药阿司匹林和降血脂稳定斑块的,一种是圆形的小白丸,另一种药是一板七粒,看上去长一点,你可不能忘了吃,每天都得吃,这是防止你脑梗的药,哎呦,还有一种药,小棕壶里的,那是硝苯地平,你血压高,每天也得吃,我都给俺爸交代清楚了,这三种药,你一天都不能缺,知道没?”

“知道啦,知道啦,我们俩都记着呢,我忘了吃,你爸也不会忘记的。”

“嗯,好,那我就放心了,下一步就等着到省立医院给你做手术了,等夏医生通知咱们能去了,我再回家带你去合肥,我不多说了,我得挂了。”

杨木刚把手机挂掉,就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痛哭了起来,他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所有的压力全在他一个人身上。夏医生那句“烟雾病随时随地都可能脑梗脑出血”的话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每当想起这句话,他就心惊肉跳,痛苦不堪,母亲一旦再次发生脑梗,那么她之前所恢复的肢体和语言功能就要付诸东流了,她那瘦小的身体怎能受得了脑梗的第二次打击呢!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每次在电话里不断地嘱咐她千万不能忘了吃药,每天晚上给夏医生留言,询问他什么时候能去合肥做手术,真的,特别无力,除了这两件事,他为母亲什么也做不了!

哭了一会,他擤了一把鼻涕,手掌扶着额头,紧闭着双眼,苦思冥想着什么,一瞬间,他又想到了母亲左脑里面那一大片的空洞,医生说那一片脑细胞永远也不可能再生了,她的脑子里将永远存在着一块缺失,而那是因为长时间的缺血引起的。

他的心又疼了起来,钻心地疼,抽搐地疼,还夹杂着无比沉重懊悔不堪的窒息,眼泪一刹那又流了出来,他伸出双手死命地抽打着自己的脸,还愤愤地骂道:“杨木,你是怎么当儿子的呀,你算个什么几把儿子呀,知道母亲生了急病,你怎么就不知道给她叫个救护车呢,脑梗急救六小时你不知道吗,你还学医呢,学的什么破医呀,连自己的妈妈你都保不了她的健康,一天半,一天半呀,从发病开始拖了一天半你才把她送到医院,这耽误了多长时间呀,她以后要是有什么好歹,我看你也别活了!”

脸已经被他自己抽得冒出了血印,他还不知道停手,直到同寝的实习室友打开了门,他才擦干了眼泪,装作一副很平静的样子,拿着心爱的《毛选》小声诵读了起来。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六月上旬的某一个上午,杨木突然从淮南回了家,一见到爸妈就焦急地说道:“快收拾行李,咱们今天就去合肥,实在等不及了,这早就过了三个月,也达到手术的标准了,可夏医生还不让咱们去,他总是说没床位没床位,没床位也不能再等了,手术是早做早好,要是在等待期间俺妈犯了脑梗那可咋办,咱们先去,到了地方他一看咱们提前来了,也不好赶咱们回去,我们再求求他,他肯定会给咱们安排床位的。”

事情就这样办,一切全都得按照儿子的意思,绍仁简单收拾了一床铺被,拿了一卷凉席,拉着妻子的手就跟着出发去了合肥。到了省立医院住院部,事情果然和杨木想的一样,小医生们一听前来入院的是王美芝,立刻喧嚷着就要把他们往家赶:“是不是王美芝?还没轮到王美芝!你们怎么提前来了,快回家去,什么时候给你们打电话了,你们再过来。”

一听要赶她走,她立即蹲在角落里哭了起来,绍仁也立马走到了护士的身边,声泪俱下地跪着哀求道:“恁行行好吧,俺小孩妈不能再等啦,她的病严重得很,不知道啥时候就要脑梗了,我是个瞎子,俺小孩还正在上学,俺从阜阳来一次合肥也不容易呀,求求恁,发发善心,把俺小孩妈收下吧。”

护士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急忙把绍仁扶起来,左右为难,喊着同事道:“这个病人实在不好让她回去,夏主任在吗?给夏主任打个电话,问他该怎么办。”

“夏主任正在给病人做手术,让他们等一个小时吧,等夏主任出来后再做决定。”

等了许久,走廊里的门一开,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被推回了病房,夏医生穿着手术服戴着手术帽也走了进来,杨木立马扶着父亲来到了夏医生的面前,向他求起了情:“夏老师,我妈等不下去了,求你让我妈住进医院吧。”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王美芝,什么话都没说,只向旁边的小医生问道:“宣城的那个人来了吗,我前天就通知他了。”

“没来,我们也通知了好几次,他说他预约了南京的医院,不准备来合肥了。”

“没来正好,把床位让给她吧,让她先住进去。”

听到这肯定的答复,杨木感激涕零,话都说不好了,只一个劲地弯着腰道着谢。

住进了省立医院,一家人心中的大石头可算是落了地,经过了一系列的检查,王美芝的身体达到了手术的条件之后,夏医生确定了手术的日期,并于手术前一个星期停用了阿司匹林。临近手术的前两天,医生又为王美芝做了一次血管造影,或许是因为阿司匹林停药过久,又或许是因为造影剂对脑血管的伤害,更或许是因为其它的什么原因,总之,王美芝没能等到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天就再次突发了脑梗。

那是一个周日,杨木记得很清楚,因为第二天上午母亲要去做手术,所以他和父亲为她洗了一个澡,洗完澡之后,护士拿着理发器就把母亲的头发全给剃了,她立马成了一个小和尚,他还笑着打趣她,说她要去当尼姑了。一家人对于手术的急切渴望和欣喜若狂早已经超过了对手术本身的恐惧,这一天终于来临了,父子俩忙个不停,按照医生和护士们的吩咐,前前后后忙碌着,只为明天早上的万无一失。

晚上六点钟,麻醉室的医生来病房找家属签字,杨木看了一眼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不一会,护理部也来人要签字,他立马签上,最后主治医生也带着一大堆文件找到杨木,他也毫不犹豫地签了。前前后后共签了三四个名字,看着医生护士们急切的样子,他还以为他自己是什么大老板呢。

晚上七点钟,护士长敲了一下门就来到了王美芝的床边,一边写着一边嘱咐着:“过了凌晨十二点,不要吃饭,也不要喝水了,明天七点半之前把这一身新的病号服换上,等着手术室的人来接你,你可知道你要动哪一侧?”

“知道,左侧。”

“嗳,对了,记住是左侧脑血管,你右边肢体偏瘫,那就是你的左边出了毛病,左管右,右管左,明天让小马医生用记号笔在你的左边做个记号。”

“小马医生是谁?”

“小马是你的主管医生,见了这么多天还不认识他呀。”护士长笑了起来,王美芝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的状态挺好的,精神恢复得也不错,别紧张,这就只是一个血管搭桥外加贴敷手术,明天躺在手术室里打上麻药睡一觉不知不觉手术就做完啦,夏主任医术精湛,你不用担心,今晚好好休息吧。”

“不担心,不担心,我把命全都交给夏先生了。”王美芝又笑了起来。

护士长刚走,杨木就开心地趴到了母亲的脚边,笑嘻嘻地说道:“看吧,医生和护士都说这是个小手术,完全不用担心,省立医院有这个技术,等明天你做完了手术,你的病也就好了,等好了呢,你以后再也别去打工了,你就和我爸安心在家养老吧,我也快毕业了,我到外面工作养活你们。”

王美芝盘腿坐在病床上,舔着嘴唇低着脑袋,小小的光头被日光灯照得发亮,她嘿嘿笑了两声,眼睛里藏满了泪花,轻嗯了一声,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了。

夜晚的过道里挤满了人,陪护的家属全在这里打着地铺,绍仁夹着他的凉席和铺被在靠近楼梯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睡觉之所,天气有点闷热,在芒种之后,整个皖北和皖中就算正式进入夏季了。走廊里的空调打得很高,坐在那里不动就能出一身细汗,这里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他们只关心着亲人的健康,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洗澡问题,汗臭味已经把整个走廊都占领了。睡在这里,你的神经将会变得特别敏感,任何一种声音,包括脚步声,翻身的声音,乃至于别人放屁的声音你都能清楚地听到。

母亲明天手术,杨木本想让父亲和他一起睡在病房里共同守着母亲,可奈何他的呼噜声太大了,怕吵着母亲,更怕吵着其他病人,便只好让他继续睡在走廊里了。

王美芝早已经睡去,父子俩站在走廊的末端,看着省城夏季的夜空,话也不禁多了些,想必,这一夜他们是无法安眠的。

“俺爸,我从小到大可听你们老两口的话?”杨木悄无声息地问了起来。

“听话,你从小就懂事,不过有时候脾气也倔,哎呦,咱们家的男人都倔,遗传老根子的,你二叔倔,你三叔也倔,你爷年轻的时候更倔。”

“我哪些方面倔呢?”

“就比方说四川地震那年,你才多大呀,刚刚十来岁吧,竟敢一个人坐着火车去四川,我不让你去,你还非要去,谁都劝不住,这不就是倔吗。”

“那我哪方面懂事呢?”

“懂事的可多了,我记得最深的就是你升初中那年,你嚷着要去阜阳九中上学,咱们家没钱,比不上亚军,我跟你这样一说,你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去了苏屯中学,爸心里那时候也真是不得劲。”

“好了,不说这事了,就说我妈的第一场大病吧,你们也是在省立医院瞧的,那时候你还是一双好眼吧,你咋这么有决心,角膜说卖就卖了。”

“不卖咋弄,那时候比现在还穷呢,连一万块钱的医药费都拿不出来,我总不能看着你妈吃不下饭活活饿死吧。”

“嗯,我妈嫁给你真是三生有幸了。”

“什么幸不幸的,她是你妈,是我媳妇,咱们是一起过日子的,我不救她谁救她,总不能指望着陌生人吧,又凭什么呢,那时候你还小,才两三岁,你可以没有爸爸,但是绝不能没有妈妈,没有妈的孩子多皮多可怜人呀。”

“嗯,所以这次倾家荡产,负债累累,把自己卖了也得给我妈把病治好。”

“你长大了,又上了大学,万事都不那么难了,你妈的医药费还有国家兜底,咱们不用愁死个人了,就等着明天做完手术,你妈再也不要受灾受难了,求老麦神保佑,一切顺利吧。”

杨木咬着食指,望着满天的星星,想了好久好久,才说出了今天最重要的一句话:“俺爸,我得把我的决定告诉你,我不准备当医生了,我看透了医院里的种种,也看透了人心,更看透了自己,说实话,我现在就像大海里的孤舟,迷失了航行的方向,我更像一具行尸走肉,活得没有任何意义,哪怕倒地而亡,我也毫不在意了。”

“说什么呢,什么孤舟,什么行尸走肉,净说没谱的话,你不想当医生那你想干啥,你这上了四年的临床医学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爸,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吗?老天让我少上了一年大学,是不是意味着我和医生这个职业也就无缘了?原本我想毕业后回到乡镇做一名村医,可是我的道破碎了,我的追求和信仰也全都坍塌了,就算做一名再出色的村医也没任何作用,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改变不了我,我觉得我和这个世界,和你们,和他们简直是水火不容,根本没办法共存的,我的归途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将去往何方,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唯一所想的就是尽快把我妈的病治好,让你们老两口生活无忧地过下去也就是了。”杨木呆呆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语气却平静得出奇。

绍仁急了,他的心中燃起了另一种忧患,来不及思考儿子话里的意思,只握住了他的胳膊就匆忙问道:“那看来你今天又要倔一回了?爸知道,你做好的决定,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那你跟我说说,你毕了业想干啥?”

“我不知道,我活在这个世上,做什么工作都是多余和虚无的,我想为我妈,为咱们杨庄村,为整个阜阳市写一部史诗,用来记录我们这些被老上帝所抛弃所愚弄的人。”

“那就是写作了,是不是?你想要到报社或者出版社干一些舞文弄墨的工作吗?”

“可能会吧,我得先给你们挣养老钱。”

“你这孩子,当医生才能挣大钱呀,那些舞文弄墨的行当根本就没什么出息,木,我的儿子呀,前途的事至关重要,可不能儿戏呀,你一定得好好考虑考虑。”

杨木笑了笑,拉着父亲回到了他的铺盖,只道:“你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快睡吧,明天一早还得送我妈去手术室呢,我也得回病房睡了。”

临近手术的前两个小时,王美芝起得很早,饿了一夜,她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想到昨天晚上护士的嘱咐,也就咬着牙忍了忍。王美芝洗了把脸,刚回到床上,还没打等,在外面吃饭的杨木就听见母亲大声叫了起来:“嗳,嗳,胳膊……抬……抬……不起来啦。”

再一次听到母亲这种断断续续的失语长音,杨木真觉得天都塌了下来,他急忙把早饭丢下,跑进屋子里,焦急又惊慌地大声训斥着母亲:“你这是弄哪一出!不知道八点半就要进手术室了吗?你再这个样子,医生绝不会给你动手术,动不了手术,你就死路一条!快把话说清楚!快说清楚呀!”

王美芝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可怜巴巴地低着头,望着自己重新耷拉下去的右胳膊,十分委屈地说道:“没……胳……膊……了。”

又一次听到了这种长音,每一个字都把他的心揪了一下,看到母亲那因为无力而重新低垂着的右胳膊,他猛地一下倒在了地上,打着滚哭着喊道:“全完了,还是没能等到手术,怎么又脑梗了,只差临门一脚呀,这三四个月的康复训练都白搭了,手术做不了,你让我可怎么办呀!让我死了一了百了吧!”

听闻了哭声,医生和护士立马赶了过来,推着王美芝就去拍了片子,等到杨木被叫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夏主任正在电脑面前研究治疗方案,看见他走了进来,立马说道:“看这情况,你妈肯定是又脑梗了,这是零星的新发阴影灶,应该是微小脑梗,情况不算特别严重。”

“那今天上午的手术还要做吗?”杨木迫不及待地问道。

夏主任摇了摇头:“肯定是不能做了,我已经取消了王美芝今天的手术计划,你们还得回家等一个月,等到稳定后才能做手术。”

“夏老师,求你了,能做的话就给我妈做了吧,在家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危险,我们等不起呀,要是再发生什么意外,俺这一家人可就真没法活了。”

“那也没办法,你妈这刚发生脑梗,十分不稳定,要是此时做手术那是十分危险的,我让你们回去等一个月还是保守估计呢,要是到时候恢复得不理想,那还得往后推迟。”

对于杨木来说,此生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刻莫过于此了,昨天晚上还满怀着兴奋和喜悦等待着手术,可到了今天,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残忍,那么不可预测,那么跌宕起伏,人这玩意呀,真是不知道明天自己会走到哪一步,大喜大悲频繁交替,还真像老天爷正在观看的一场大戏,早知道被如此愚弄,半点不由自己,那还活个什么劲呀!

杨木迷迷糊糊,半歪半倒,心神涣散地回到了病房,母亲正在吸着氧气,两只眼睛睁得很大,手臂上扎了一条很细很长的针管,从脑梗到现在,已经挂了三四瓶药水了。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将父亲赶到了床尾,拉着母亲的右手就笑着神经兮兮地说道:“哈呀,天真热,妈你热不热?”

王美芝望着儿子,泪如雨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今天中午咱们吃什么?饺子还是面条?”

“面……条。”

“大点声呀,要吃面条就大点声呀,你不说清楚待会我怎么去给你买。”

“面……条。”

“大点声!”他由笑转怒,气愤至极,从兜里掏出手机就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手机屏幕瞬间碎得稀巴烂。

绍仁立马嘟嘟囔囔吵了儿子两句,顺着声音趴到地上摸着破碎不堪的手机,两分钟之后才站起来把它重新交给了儿子。杨木一拿到手机,就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嘴里还毫不留情地数落着躺在病床上的王美芝:“这下好了吧!手术做不成了,夏医生让咱们走呢,你得意了?你真是不争气,说脑梗就脑梗了,太不争气了,这次回家你就等着吧,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上手术呢,这期间你要是再发生脑梗,你就等着死吧,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跟俺爸都给你陪葬,好不好?咱们仨一块死!”

看到儿子这副可怕的样子,王美芝侧着脸哭个不停,还是绍仁把杨木从床边拉开了,又对着他大吼道:“你妈也不想这样呀,她好好的能想生病吗?你对她发什么脾气,这有什么好处,话说得这样难听,能不伤她的心吗!”

杨木擦了一下眼泪,没有反驳父亲,转过头就跑出了病房。

是的,他想死!这个念头自从他见到活得连猪狗都不如的杨三芹后就已经悄悄产生了,他觉得人活在这个世上实在没有意思,他从小就追求的道已经破碎了,道在人就在,道不在了,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存在下去呢?他的生命本就是依托于他的道和信仰,如今一切全都是空空虚无的。

“我早就知道我会为了我的道而死,这一天总会来到,可惜不是现在,呵呵,人啊,无论多么万念俱灭心中也总会有牵挂,牵挂不灭,人也就不死了,王美芝呀,是我救你的命,还是你救我的命呀!”他笑了,站在走廊上,面对着窗户哧哧地笑了,他望着不远处,望得出神了,望得眼睛都干了。

回到病房,护士到处在寻他,一见到他就大声吩咐道:“你妈的手术已经取消了,快把这些手术的药物拿到药房去退掉,退了,他们不会扣你的费。”

杨木接过一大堆瓶瓶袋袋,点了点头,随后便踉跄着步子消失在了护士们的眼帘中,这背影可真是令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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