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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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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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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四十一章

老斑鸠凝神静气丝毫不敢松懈了注意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少扇了几下膀子就要从上千米的高空中坠落下来,刚越过一片芦苇荡,被里面一个老汉那见不得人的恶心私密事吓得险些甩掉了翅膀,一飞到这望不到边际且没有一点点阻碍的高空,这些羁傲自由的野鸟就加足了马力,不管前面的拥挤,也不问是否可能发生交通事故,一猛子劲地直往前塞,直往高空窜,飞翔的路线圆润而又平滑,倒像是物理学中翻过来的抛物线了。天空是鸟的天下,人类是羡慕不来的,老斑鸠一划而过,只对蓝天留下一道似有似无的鞭痕,又发出一阵颤栗的咕咕声,像是在嘲笑天空,自己既可以遨游天际,又随时可以在大地上找到一方落脚的乐园,天空却那么悲哀,只能永挂高空,要与大地老死不相往来,行天人永隔之事了。离了那孤寂的天空,地面上是无边无尽墨绿色的毯子,麦芽刚刚萌出,长得不过许寸,那绿色像是喝了兴奋剂一样无休无止不受控制地蔓延着,直到遇见一面又长又宽的镜子才停下脚步,想必是绿姑娘恢复了神志,看到泉河这样清澈,忍不住留下脚步梳妆打扮了起来,又或是听到了“咦尔呦咦尔哟”和“咚咚咚砰砰砰”的号子声和锣鼓声,也忍不住想看看泉河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这墨绿的毯子被泉河突然拦腰截断,过了泉河,才发疯似地向远处奔去了。

泉河里的莲藕正值收获的季节,荷叶刚枯,农人们便等不及了,划来了七八只小船,一只船坐着两三个老农空手接着从河岸边挖出来的成筐成筐的莲藕,每把一筐丰收的果实送到船上,便会有人敲着锣鼓喊上两嗓子,一是为了打气,减少体力劳动带来的疲惫感,二是感激泉河的馈赠,祈愿来年也能照样丰收。船上的老农搬运着莲藕,船下的老农挖着莲藕,两拨人井然有序地配合着,谁也不会耽误谁的工作,不过这个季节的泉河水可不是那么温柔了,寒气逼人,凉得能透过防水的护具,让人浑身打颤,长时间浸泡在里面迟早是要得风湿病的。

老妈妈刚从小柴河打了一筐水草,看见远处的泉河边上有人挖莲藕,便兴冲冲地跑过去买了半袋子,又分成了三份,一份给大儿媳,一份给二儿媳,一份留给自己吃,这东西孬好是个河鲜,平日里很少能吃到,要不是有人在泉河边承包一片水域种下了这一片藕,到哪能买得到,集市里也是很稀罕的。

老妈妈先给扁鹊送去了,又抄了一条近路背着莲藕就去了杨木家,王美芝正好和绍仁在剥花生,老妈妈一把将莲藕放在地上,大声叫着:“木他妈,快来拿藕,新鲜得很,刚挖的,哎呦——你们在剥花生呀,这今年的花生长得真好,你看那鼓的,比小孩的腮帮子还白还胀,正好配这藕一块煮,再放两个蜜枣,撒把红糖,哎呦,那香得很,杨木肯定喜欢吃。”老妈妈不自觉地咂了咂嘴,似乎已经闻到了蜜枣糖藕的香味。

“好,我中午就给他煮,俺妈,你留点没有?”

“我有,还有小半袋子呢,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老妈妈说着就坐了下来,开始帮着儿子儿媳剥花生。

“你看你,咋给我那么多,你给扁鹊送了没?”

“她也有,我先给她送过去的。”老妈妈眯着眼皮,笑呵呵地说道。

“这还是太多,绍文又不在家,咱们娘几个能吃多少呀,你就该少买些,不然迟早要放烂。”王美芝一边从袋子里将藕扒拉出来,一边无心地说着。岂料老妈妈听到这话猛地将手里的花生秧子扔到地上,眉头上的喜色瞬间消失,继而皱紧,颇不高兴地横冲道:“看你这胡话说的,绍文是谁?我咋不认识他。”

“杨木他三叔呀,俺妈你这又是干啥!”久久窝在一边捋花生秧子的绍仁这时候插起了话来。

“你说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老妈妈一辈子只生过两个儿,一个正在这剥花生,一个死了,哪还有第三个儿?木他爸,你可别说这种混账话了,连你老娘都能开起玩笑啦?”老妈妈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一动不动地教训着儿子,就像是护食的牙狗,为了扒住自己的狗盆,既不进食,也不让别人拿走,只是低声吼着。

老妈妈没心情再剥花生,三下两下弹掉了身上的花生落叶就冷不哼地站了起来:“木他妈,藕多熬一会,要是有葡萄干子那就再撒一把,木喜欢吃,我这就走了。”说着,老妈妈拿起地上的袋子就气鼓鼓地离开了大儿子的家,只剩下王美芝和丈夫不知所措,心慌神乱,无奈中又添有一丝沮丧。

自从绍文离开了这个家之后老妈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先是对人说绍文死了,自己白生了这个儿子,后又改口说自己从没有生过这个儿子,她不认识绍文。无论谁跟她提起这个字眼,她总是怒不可遏,指着别人的头大骂道:“谁是绍文?你才生了绍文呢,你祖宗往上数八代都生了绍文。”别人见她这样激动,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认,便再也没有人去提那个人的一点一滴了。绍文走了,离开了杨庄村,关于他的所有一切在村子里都好像销声匿迹了,无论他之前的丑事,还是他喝老鼠药的原因,或者母子俩为何反目,都没有人再去揣摩和猜测了,绍文就像一阵风,轻轻地在河面上吹起了一阵涟漪,风走了,水面平静了,便再也没有人会去谈起那阵风。

时时想起绍文,说起绍文的是他的哥哥杨绍仁,最近几个月他已经很少去苏屯澡堂子给人搓澡按摩了,不是他懒,而是处处没有心劲,他时常觉得恍惚,恍惚得竟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一个梦幻的迷阵里,怎么也走不出去了。这一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好像坐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乐极生悲,悲极生乐,他倍感这个大家庭里人丁凋零,常常一个人对着南天里的同一个方向怅然若失,自言自语:“绍义怎么这么命短,他平时那么冲,魔鬼见了都害怕,不应该呀。”又说,“绍文这家伙怎么跟半橛子掺连在一起了,漂亮的大姑娘他不喜欢?太没道理了,就算不喜欢,也不能一走了之啊,老娘都不要了?真是不像话,总会有解决办法的嘛。”说着说着,竟不顾一点大男人的体面,哩哩啦啦地哭了起来。每逢王美芝听到丈夫的哭声便会放下手头上的一切活计,跑过来耐心地安慰他,说这都是他们自己的命,旁人也没一点办法。绍仁止住哽咽,又气又好奇地问:“命?你不是不信命吗,还说要抗命到底,怎么现在也信了?难道绍义绍文弄到这步田地都是命给害的?”

“是吧,这可能就是老上帝的安排,我是不信命的,可命却偏偏有,能怎么办?他临到头上了,你要么受着,要么站起来反抗,反抗了也可能不会有啥好结果,但你就甘愿被老上帝压死?碾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老上帝戏弄了绍文,给了他一个男儿身,偏偏又让他稀罕上了另一个男儿身,绍文不傻,他也知道老上帝没安好心,所以不惜喝了老鼠药和他相抗争,我看这也不全是坏事,至少现在两头都清静了。”等到王美芝讲完自己的话,绍仁要是听顺了心,便会沉默良久,要是听着不顺心,便会搬起板凳一声不吭地进屋,每每如此。

这次,老妈妈对着绍仁发了脾气,这使他又想起了他那可怜的弟弟,便无精打采地蔫坐在花生秧子堆里,想起了以前父亲在时,绍义在时,绍文也在家时的种种经历,想着想着,心头突然一乐,脸上绽放出了一朵苦涩的花。

家里太生闷了,唯有王熙凤初见黛玉时那种爽辣的笑声才能打破这种生闷,可现在又有谁能发出那样的笑呢?中午还未到,杨木也没有放学,洗好的莲藕还在盆里干晾着,王美芝突然觉得不能在家里待着了,家里实在凄清,待久了要生出不知名的愁绪来,这世上唯有婴孩的哭声能驱散人心里的阴霾,使人的心境澄明,王美芝想到这便解下了身上的围裙,趁着还未放学的当间儿,撇下独自发呆的丈夫一人匆匆去了桂萍家。

自从杨方方出生以后,她这个堂姨兼大娘还没有好好抱过这个娃子呢,还在路上走着,就听见桂萍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阵孩子的哭闹声,王美芝心想,这孩子的气力真粗,以后准当大官。再走两步,刚瞧见她家的大门,就看见院子里面影影绰绰的,王美芝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肯定又出了什么乱子,便加快了脚步,直往院子里奔去。

“干啥!绍杰恁两口子来这闹啥呢?”王美芝大喝一声,叫住了正在拉扯大娘的绍杰夫妻俩。

“弄了半天是木他妈呀,你看你喊那么大声干啥,我以为谁呢,吓我一跳。”绍杰他老婆放开了大娘的胳膊,开始装腔作势起来,“我这不是要拉俺妈到俺家去住嘛。”

“大娘在绍真这住得好好的,为啥要到你家去住?”王美芝毫不客气地问道。

“没有为啥,他老娘在这住够了,该到俺们家去住了,”说着,这个不饶人的母老虎又侧过脸对着大娘问道,“俺妈,我问你,你可是只有绍真这一个傻儿子,再没有别的儿啦?”

“你看你这说的什么话。”大娘对着她的大儿媳含糊不清地说着,脸色显得十分为难。

“好,既然你还认绍杰这个儿,那你今天就收拾一下,把你的东西全都带着,上俺家住,上俺家吃,俺家有个小超市,你想吃啥就吃啥,随你。”绍杰媳妇不容人分辩,做事风风火火,拉起大娘的胳膊就要把她往外拽。

这真是稀奇事了,农村人为了不尽赡养老人的义务总是东家推西家撵,几个儿子互相扯皮,谁也不肯把老人接到家里去,怎么绍杰夫妻俩这么孝顺,这会子竟然争着抢着要把他们好久没正眼看过的老母亲接到家里去呢?这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甭管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这事得看老人家的意思。

王美芝把绍杰媳妇的胳膊拿开,插到两个人中间,细声细气地问了起老太太:“大娘,你愿意到绍真家去住吗?你看这事怎么办?”

“唔……嗨,这是弄啥嘞,绍真脑子有点问题……桂萍的腿脚又不方便……方方还那么小,平时都是我帮着做点事,都做习惯啦,哪有那心劲去恁家里享福,我看还是凑合着搁老二这过吧,就不去你们那了,免得给你们添麻烦不是。”老妈妈极其为难,又不敢驳了大儿媳的面子,只能支支吾吾地说着。

“嗯?”母老虎斜着眼睛望婆婆,出言不逊道,“你可是给脸不要脸,可有你这么偏心的,有没有?你二儿是你领的,你大儿难道就不是?”说着,又将绍杰一把拉到了老太太的面前,点着丈夫的脑袋指桑骂槐道:“你望望你,白长个人了,娘不疼爹不爱的,自从结了婚恁娘一时也没给你操过心,那心眼子全用在老二身上了,连养老尽孝的机会都不给你,你看你可窝囊,可窝囊!”说完,母老虎就朝着丈夫身上狠狠打了起来,这明面上是打绍杰的,实际上却把老太太膈应个遍。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太太怎好不给他们尽孝的机会,便别过头连连摆手,说自己愿意到他们家,这就收拾东西。王美芝可不愿意就这么了了这事,她说既然大娘有两个儿子,那绝不能让任何一家吃亏,大娘轮着吃,一家半个月,谁也不能耍赖。绍杰媳妇心里有气,想把老太太全都霸占着,可是王美芝说得又那么在理,不好明面上驳她。

最后,两家三方人又请了杨德明老汉做公证人,老妈妈以后的赡养问题两家共同承担,一家半个月,谁也不能多,谁也不能少。绍杰和绍真兄弟俩又在纸上按了手印,一式两份,母老虎拿到了按着手印的条文,接过了老太太的行李,拉扯着婆婆就回了自己的家。

晚上,王美芝把这件稀奇事告诉了老妈妈,还问她知不知道绍杰夫妻俩为啥突然想起了赡养老人的事。老妈妈端着饭碗,会心一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侄媳妇抢夺大嫂的盛况,但一切都了然于胸,还故作迟疑地问了问王美芝:“木他妈,你真不知为啥?”

“他们一时心起,谁知道葫芦里装的是啥。”王美芝愤愤而道。

“他们才不是一时心起呢,至少也是早有预谋,绍真结婚也有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两口子为啥早不养晚不养,偏偏这个时候养?还不是为了钱!”

“钱?大娘她一个老婆子了,能有啥钱。”王美芝不解地问道。

“养老金不是钱?抚恤金不是钱?国家现在有钱了,全国年满六十岁的农村老头老太太每个月一百块钱的养老金呢,前些时候大队里召集我们这些老年人去照相办社保卡就是为了这事,而且你大爹是抗美援朝的老兵,虽然死得早,可是自从政府认证了他的老兵身份后,一个月也给家属不少抚恤金呢,这两样加起来就有不少,你说绍杰两口子能不眼红?只要把你大娘接到了家,那么无论她的养老金和抚恤金有多少,那都是他们两口子的,至于赡养问题,一个老人能吃多少东西,随便给口饭就成了。”老妈妈对着儿媳一样一样地分析了起来,这使王美芝如梦方醒,豁然开悟。

“哦,原来如此呀,我说绍杰两口子咋这么火急火燎的,恨不得要把大娘生吞活剥了,原来是想贪图她的养老金呀,还好我没全便宜了他们,只让他们轮半个月,两家交替着赡养。”

老妈妈听到这话微微抬起了头,半开玩笑地打着儿媳的诨:“唉,人老了就不行了,我迟早也得落得跟大嫂一样,轮着到你们两家混吃喝,遭罪呀,还不如早死了呢。”

王美芝听这话里有话,一点也不含糊,提早先声了明:“我和扁鹊可不像绍杰两口子,我们不贪图你的养老金,也不让你轮着吃,你有手有脚,能动能跳,自然不需要任何人伺候,等你老得动不了了,到那时啥情况咱再细说。”说完,王美芝端着还未吃完的红枣糖藕,便悻悻地离开了,只剩下老妈妈一个人坐在门口傻笑,心里泛着些许的酸楚,周边刮着丝丝卷卷凄凉的晚风。

 上午的时候,杨德明老汉正在他的菜地里撒鸡毛菜的种子,忽听见木他妈在绍真的门口招喊自己,他还以为这一瘫一傻组成的家庭出了什么大事,便扔下手里的锄头和水瓢慌慌张张地跑去了绍真家。一进门,他便看见绍杰两口子也在,再一细问,原来是王美芝要他做见证人,给绍真娘的赡养问题做一份文书,让老太太半月半月轮流着到两个儿子家吃住,杨德明写了两份一模一样的文书,看着绍杰和他的傻兄弟都在纸上按了手印,又多说了两句兄弟之间要和睦之类的官话,便又匆匆离开了绍真家。像这样家庭之间闹纠纷需要人出面解决的事村里人一般都请杨德明老汉做裁判,以前老校长身体好时,这些都是他的事,如今老校长的身体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村里辈分大,又有能耐的莫属杨德明了,这些从近年来的老麦神祭祀中也可以看出,老校长已经彻底退居幕后了。

德明老汉刚到自己的菜地里,锄头抡起夯下,还嵌在地里,兜里的手机就叮呤叮呤地响了起来,他松掉锄头,在自己尺把深的裤子口袋里摸索着,然后翻开手机盖,按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老杨,那个小贼被派出所的抓到了。”一阵兴奋的咋呼声不绝于耳,这倒让老汉犯起了迷糊。

“谁?哪个小贼?”他疑惑地问着。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你领回队里的那个屁娃娃,还拜了你为师,结果不到一天将咱们行头偷了个干净,如今这小贼终于被警察给逮到了。”

杨德明老汉猛然醒悟,一只手空出来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只听“啪叽”一声,便大声问着话:“那个小孩在哪呢?我要亲自见见他。”

“在爬出所呢,你啥前来?”

“现在就去。”说罢,德明老汉把锄头和水桶用玉米杆掩着,也来不及换一身衣服,便带着一种激动又酸楚的心情匆匆骑着车子去了苏屯派出所。

这事隔了一年多,老汉已记不清那个孩子的相貌了,只记得他筋骨极活,手脚极灵,像个窜天猴一样,一蹦能蹦一米高,只是可惜这孩子怎么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到了爬出所,老汉忍住了愤怒,其实他心里也没多少怨恨,想到要再次见到这个娃子了,心里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倒像是遇到了久别重逢的知己,而不像是遇到了仇人。

去年乡里狮子队遭到盗窃之后便立刻报了警,丢失的都是一些舞狮子的行头,折算起钱来要说多也多,要说少也少,得看这东西在行家里手眼中的价值,但要是按材料算,除了上面一些金丝银线和几个珠子,剩下的破布黄衫也值不了几个钱,无非就是上面的刺绣和手工费时费力了些。派出所的警察原本也没想到能破了这个案子,乡下地方一没摄像头,二没任何线索,就只说一对耍猴玩杂技的父子设了个圈套偷了狮子队的东西,这让人好找呀。今年农历八月,派出所的民警到宁老庄镇赶会,无意中就在一个杂货摊子上发现了两三件狮子队的锦荣黄皮袍,只不过上面的珠子和金线全被都摘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皮面,民警顺藤摸瓜,一个个盘问,到最后还真把那一对盗窃的“父子”给抓到了。那个少年是别镇上的人,早就辍学在家,父死母嫁,唯一的奶奶管不住他,索性也就放任他信马由缰,整日里东西两庄到处闲逛游荡,就像一个没根的游魂,那个所谓的父亲是他在社会上认识的一个朋友,是马戏团里的一个演员,两个人认识后男人见这孩子身体很灵活,手脚很麻利,便教了他一些杂技,私下里背着马戏团带他到各个集市上表演,挣来的钱多少也会给他点。那一日,男人听说德明老汉是狮子队的人,懂行的他心想着那些舞狮子的行头能值不少钱,又见他对少年的麻利劲十分欣赏,便谎称是孩子的父子,要少年拜德明老汉为师,老汉把新认的徒弟领回队里,行了大礼,又安置他住下,夜里趁着人都不在,男人便和那个男孩里应外合,撬了狮子队的仓库,把他们所有认为值钱的东西偷了个干净。

男孩坐在派出所的询问室里,依然穿着去年的那一套秋装,只是头发稍长了些,好像时光根本没有移动,他直接从去年跳到了今年。德明老汉再次见到这个“徒弟”心里竟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怜悯之情,想这也是个可怜孩子,没有爹妈,身上那套衣服都不知穿了多少年,胳膊腿都长了一拃,破旧的衣服明显包不住了,又忽然联想到自己的孙子身上,亚军也是个没爹妈的孩子,妈跑了,爹跟个死人一样,对亚军也是不管不顾的,全靠他这个孤寡老头子照料着孙子的一日三餐和学业教育。他本想指着这个孩子狠狠地大骂一场,最好把他骂哭,将他作为人的全部尊严都消磨殆尽,让他没有一点脸面地知道自己的盗窃行为是如何肮脏见不得人的,可是看着他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老汉又有些于心不忍。

“唉,算了算了,说教他几句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犯法的就行了,不能跟他一般见识。”老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劝着自己,只要发现有一点点愤怒的火苗冒上来便会狠狠地压下去。

老汉还没开口,少年自己个倒先说了话:“师傅……我……你来啦。”

老汉本来已经调解好了情绪,一听这小子卖乖叫自己师傅,气就不打一处来,反而火冒三丈骂了起来:“你这小贼,还认识我呀,咋还有脸叫我师傅,你跟我学过一天东西吗,没学过就别觍着脸叫。”

少年不说话,只红着脸蹭着脚坐在板凳上,一双布鞋的大脚指头处裂开了口子,时而上挑着,就像河蚌的贝壳那样一张一合着,露出的红红的脚指头正好是里面的嫩肉。老汉觉得话重了,也不好拐弯抹角再和他瞎扯,便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了起来:“你偷的那些行头呢?是不是卖了?哎呦,除了那几根金丝别的能值多少钱,你便宜卖了,对于别人来说就是一堆破烂货,对于咱们干这行的就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你知不知道呀。”末了,老汉又把“咱们”改成了“俺们”,以此表示和这种小贼泾渭分明,毫无干系。

“我没……没卖,任大胖留给我的东西还在我家里放着,我知道这是盗窃,不敢卖更不想卖。”少年颤抖着声音,畏惧地说道。

“没卖?那警察在宁老庄庙会上看到的那两件行头不是你卖的?”

“不是我,是任大胖卖的,偷……拿了仓库里的东西后,他留给我两套小褂,剩余的东西全被他拿走了,那些也是他卖的,警察没抓到他,却把我逮住了,我知道我该逮,因为我是小偷。”

“哼,知道这是小偷干的事你还去干?”

“我受了任大胖的骗,他说让我跟着他混,以后把我拉到马戏团里去工作,所以他说啥话我都听,包括和他一起偷东西,给他看风吹哨,可是后来我醒悟到这是犯法的事,就不再跟着他混,他自然也没把我介绍到马戏团里去,离开了他,我好几次想把那两套小褂给您送回去,可是我没有胆量,想着既然偷了您的东西,自然也没脸见您了,就那么一直僵着,直到警察到我奶奶家找到我。”

“你这是交友不慎呀!跟着好人不一定能学好,可跟着坏人必定要学坏呀。”德明老汉顿足捶胸,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地碰到这个孩子,引他到正路上,反让那个任大胖捷足先登教坏了孩子。

“我知道我干了犯法的事,也做好了坐牢的准备,反正像我这样的孤儿坐牢了有人管,反而是一件好幸福的事。”少年动了动脸上的肌肉,抿紧了嘴,不自然地笑了笑。老汉的心猛扎得一疼,对这样的好苗子无人管教感到十分痛惜,更加遗憾没有早早地认识这个孩子。沉默了良久,他才试探性地问了问:“你那日走得急,我也忘了问你叫啥名字,多大年龄,今个你一并告诉我吧。”

“我叫林清,九四年生的,今年……十五了。”少年似乎并不常将年龄挂在口头上,在心里默算了一会才慢慢说出来。

“哦,我知道了,你也不必想着坐牢了,到少管所教育一下就行了,该坐牢的是那个任大胖!等把他逮到了我要好好扇他两巴掌,一是教训他不安好心,偷我行头,二是教训他黑心黑肺,带坏未成年人,教唆小孩子干犯法的事。”

没过两天,罪火祸首任大胖也被民警给逮到了,他卖掉的那些东西被如数追还,老汉弄清了缘由,既高兴又痛苦,想着林清这孩子毕竟是给自己行过大礼的,师徒之缘并没有断,他又实在是个舞狮子的好苗子,若不跟着自己学艺,这不是他的遗憾,而是舞狮子这项艺术表演的遗憾。可这孩子偏偏有了人生的污迹,还和自己的狮子队有关,若老汉重提将林清收队的想法,怕其他人会有不同的意见。这折磨着老汉,让他拿不定主意,可是闭起眼一想起去年那身轻如燕的少年体态,真真是能在又高又陡的铁柱子上耍刀舞枪的人,老汉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林清从少管所结业那天,杨德明老汉特意赶赴了几十公里去市区见他,少年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见,处处躲着他,后又被老汉三言两语感动得痛哭流涕,说自己认定了他这个师傅,愿意踏踏实实地跟着他学艺,将舞狮子传承下去,并且还要发扬光大,这可让老汉心里乐开了花。老汉回去后和众队员商量了一下,果不其然遭到他们的一致反对,说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能偷一次就能偷第二次,还说老队长要是把那个小贼招进来,他们就集体辞职,让本来人就不多的狮子队变成空壳子。这可把老汉难为坏了,现在的各机构各部门各小队都讲究民主,那个杨德明一人说了算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了,队员们不同意把这个有前科的少年招进去,他也没办法,可他也不甘心放弃这个好苗子,只等着好时机的到来。

一个冬天的傍晚,看似天边的晚霞烈火般烧着,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殆尽了,只剩下无尽的暗夜留在人们的头顶。杨德明给儿子和孙子做好晚饭时天已经黑透了,亚军正在屋里做功课,听到爷爷的喊叫,扒拉着两口稀饭,吃了一个馒头,便又匆匆动起了笔。春新倒是没有事干,可是老汉叫了他好几声他都不答应,只是拿着发光的手机痴笑,老汉以为儿子傻了,便走上前拍他的肩膀,一受到这般惊吓,春新立刻慌忙地按灭了手机,只顾左右而言他,说一些不上道的话:“饭好了呀,饭呢?饭呢?”

“饭在哪,饭在锅里呢,还等着我给你盛好端到你面前吗?你可真有福,天天让老头子伺候起你了,天冷,快去吃饭,一会就凉了。”老汉气鼓鼓地说道,只见儿子一骨碌地从椅子上起身,屁颠屁颠地跑到了灶屋。虽然他将手机按灭得很快,可眼尖的老汉还是看清了手机上的内容,那是一张女人的照片,并且他还见过,正是丁芳的姑家表妹邢秀文,小时候经常来村里看她姥娘,也就是丁芳的奶奶。丁芳的娘家和婆家都在杨庄村,她嫁给了同村的强强爸,这并不稀奇,所以她在村里的行事才像个无所不知无人不晓的女特务一样。德明老汉只是好奇,儿子怎么会有这女人的照片,据他所知,秀文已经很少来杨庄了,一年仅来的一次也就是给丁芳她老娘拜年,难道他俩有什么瓜葛?春新和秀文从小也是一对好玩伴,真有什么事老汉也说不清,便壮着胆子走进灶屋里问起了儿子:“那个,那个啥,刚才我怎么在你手机里好像看到了丁芳她姑家妹子,你怎么乱藏人家的照片,还那么隐秘,传出去不是要扰了人家的和睦吗。”

“哪有哪有,就是个寻常的女明星,我看着漂亮,就存在手机里了。”春新显然不会说瞎话,才说了这么一两句,嚼着馒头的腮帮子就已经发红发热了。

“放屁,你当我眼瞎呀,秀文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认识?你别瞎搞胡搞,人家是有家庭的人,你守不住自己的老婆,可不能对别人的老婆胡思乱想,破坏了人家的家庭,这不道德,听明白没有!”老汉加重了声音,但又觉得这话说的太过了,便又温和地解释道,“你就别想有的没的了,是不是离了婚之后没个伴心里不好受?你要是有这想法赶明咱们托个媒人好好给你介绍一个同样离过婚的,也好给亚军找个后妈,帮我分担一下这家里的琐事,但如果你要想个未出阁大姑娘,那是肯定没戏的,她们也断然不会看上你。”说着,老汉旁若无人地自己乐了起来,心想这回肯定说到儿子的心坎上了。

在屋里做功课的亚军无意中听到了爷爷和父亲的讲话,便立刻站起来歪着头从窗户上对他们喊话:“讲好了,我不要后妈,有个亲妈就天天够我烦的了,再来一个后妈,两个妈能把我吵死!”说完,就把明黄色的窗帘猛地一拉,希望这道屏障能挡住从灶屋里传来的对话。

德明老汉指着亚军,笑着说他不懂事,以为后妈都是坏妈,还说要娶一定要娶个贤良淑德,不吵不闹,没有心眼的。

春新把菜碗放下,又将吃剩下的馒头猛地一扔,给了院子里那条作揖吐舌头的大白狗,洋洋得意地说:“我不需要媒人给我介绍,现在这年头靠媒人的都是没本事的,”又掏出手机找出来那张照片,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地给父亲看,“看吧看吧,给你看个够,就算是秀文又咋地,她现在也是无主的人,我就不能想想她?”

“啥?你这话啥意思,当着我的面说个清楚。”德明老汉又急又气又好奇,想不得儿子啥前气也这么硬了。

“我告诉你,秀文的老公前几个月喝酒喝大发了,又摔了一跤,弄出个急性胰腺炎,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嗝屁了,连个拖油瓶都没下,我不能想想她?”春新一脸得意,啪的一声按灭了灶屋里的电灯,脚尖轻轻一抬,一收腹就从老汉的身边侧了过去,直往堂屋里去。老汉突然陷入了黑暗中,半天才反应过来:“啥?秀文他丈夫死了?这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哎呦,春新,你可不能对一个寡妇上心呀,再怎么说都不大吉利,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昂,乖孩子……”说着,老汉便摸了黑也追儿子进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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