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从南到北,拖着笨重的身子绕了好大一个弯才得以避开那些冰冻最严重的地区,从高空中俯视,这列火车就好像一只黢青的蜈蚣,在昏沉的冰天雪地中慢慢爬行着。绍义蹲在车厢的一角,目光空洞地望着车外,旅途的疲惫已经让他忘了时间,更不知现在何处。火车的速度刚好可以追赶得上日光的移动,这让窗外的一切景物都可以用眼睛仔细地欣赏了。
绍义记得他已经穿越了七十八个山头和十五座大桥,每一次长久的黑暗就是他在一座山的身体里穿行,而和山的亲密交合却是他离人间最远的时刻。
车内由于拥挤静止而产生的一种漩涡吸走了绍义的思想,他没有魂灵的躯壳被挤在人群的缝隙里,而头脑里的旋风却刮到了被坚冰覆盖着的高山上。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呀?绍义立在半山腰上,整座山就像一个没有任何障碍物的陡坡,脚下是无边无尽的洪流,洪流里还盘旋着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蟒,山顶是直插云霄的皑皑利剑,他不能下,也爬不到山顶,更不能站着原地不动,因为他的脚下太滑了,不进反则退,不往上走一点,就会慢慢滑入山脚,而那条巨蟒正看着绍义,微笑着准备一口将他吞入肚中。绍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半山腰上的,他只记得他正在返回家乡的路上,火车慢得像蚂蚁。
容不得他多想,他的脚下越来越滑,起初他还能靠着力气快速地往山顶上爬,到了最后什么用都没有了,脚下的坚冰像是被浇了一层桐油,他越用力往上攀登,反而下滑得越厉害,直至身体贴着冰面,像火箭一样,冒着白气滑入了那肆意的洪流中。
绍义突然惊醒,发现自己依然在火车里,这次他确实是做了一个梦,也仅仅是一个梦。
“哎呦,我滴乖乖,吓死我了,我说怎搞的,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呀。”绍义摸着自己的脸,喘了两口粗气才平复过来,此时火车却渐渐没了动力,逐步湮没了与车轨摩擦发出来的声音,火车停了。
车上死闷的乘客立刻活泛了起来,连忙询问着彼此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个结果,大约十分钟之后,火车上的广播才再次响了起来:“尊敬的各位旅客,前方电塔倒塌,触及铁轨,因没有电力支持,火车已无法再次启动,请各位旅客不要慌张,我们正在通知有关部门抓紧抢修。”火车上一下子乱了起来,旅客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车厢里乱挤乱撞,嘈乱的吵闹声也随之而起,不久,就有列车员进来安抚起了乘客,至于说的是什么内容,绍义一句话也没听进心里。
他只觉得这次春节回家算是彻底无望了,搞不好还要和这许多人在火车上过年呢。如此一来,绍义本来急躁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这确信不能回家的结论要好于那种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结果,没有亲人们的春节在哪过都是一样的,即便在火车上喝着凉水,就着干馒头过除夕也不会有丝毫痛苦和丝毫喜悦。因为痛苦早已剥离了痛苦,而喜悦是要藏在心里的最深处等着和亲人们分享,唯一表露出来的只有一种无关所以的冷漠。
绍义此时就是这种心态,在听到火车没法启动时,他心里的大石头突然就落了地,别人又喊又叫,大声抱怨责骂,他就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只是把头望向最遥远的低空,此时扁鹊和孩子们或许正在家里和母亲嫂子一起炸麻馓子呢。绍义嘴边突然露出了一丝滑稽的微笑,这种微笑是皖北平原上的汉子所特有的。
夜滑着雪从遥远的星河边飞了过来,瞬间就包围了整个天空,这辆遗失在天边的火车就像是与世隔绝似的,与周边的黑暗融为了一体。此刻,没有一点光明来照亮它,星星在佳节来临之际也忙得没有一点时间来瞅一眼这辆原野里孤单的失落者。火车上的人紧闭着窗户,可是夜晚带来的寒冷还是从边边角角,缝隙旮旯里钻进来猛扑到乘客们的身上。火车竟然没有一点电,都不知道是怎样耗费的,乘客们待在极度黑暗的火车里,恐惧感也陡增了起来,不远处就有很多孩子无休止地哭喊着。从黄昏车停时,一直到入夜,就开始有孩子和大人换拨似地轮番大哭着,你哭完了他哭,就跟到了人间地狱里一样。
黑暗除了给人带来寒冷和恐惧外,还有混乱。这才几个小时的功夫,就有不少妇女大喊着捉贼,东西丢了,脖子上的金项链被人扯掉了,这样惊恐的言语充斥着车厢。可是黑灯瞎火的,即使发生了偷窃的行为,也看不清是谁偷拿的,旅人们只好紧紧搂着自己值钱的包裹,一刻也不离身。
到了后半夜,杂乱聒噪的火车内才渐渐平静下来,绍义一个晚上都没离开自己的那个蹲窝,人多地少,他一走准被别人给抢走了,即使他的肚子里堆满了屎尿,憋得他满脸通红,他也不敢离开半步。他的下半个肚子被填得满满的,但是上半个肚子里却空空如也,背包里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准确来说,从早上开始他就已经断了粮,肠胃已经被饥饿给抽空拧成了双螺旋的核酸形状,从事重体力工作的绍义还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饿过,他在想,要是过了明天还没有吃的,他的胃一定会被消化掉。夜在一点点流逝,他在期待着明天,等天一亮,温度升高了一些,他就可以下到地面好好解决一下了,到时候肯定也会有人送来棉被和食物,一切困难都会解决的,他这样想着,忍耐着,一打盹便又睡了过去。
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亮的,绍义只听见火车不远处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从浅浅的睡眠中惊醒了过来,车里其他人也同样听见了这声音,一个少年指着车外的人惊异地叫了出来:“是警察!他们带着方便面来救我们了。”只见一列队身着制服的战士们手里抱着一箱箱食物就赶了过来,路面湿滑,他们脚下的长筒靴子还在和冰面摩擦发出唧唧唧的声音。车内的旅人看到食物被送了过来,立刻兴奋极了,很多人拍打着窗户,向着外面挥动着自己的手臂。
这一列火车的各个车门随即被迅速地打开了,不少武警官兵排着队向车内投送食物,乘客们随即引发了一阵哄抢,但随着食物投送得越来越多,原先的争抢也慢慢消失了,绍义拿到两个面包和一瓶牛奶后就赶紧背着自己的行李下了车,很多人也和他一样,走到距离火车不远的地方安心地吃了起来,在火车上那种憋闷的环境中,即使有东西吃也是难以下咽的,只有处于这种空旷透气的室外,人们的饥饿和食欲才会被勾出来。
吃完了食物,绍义的眼里也透射出光芒,他便沿着铁轨散起了步,不少人仍然还在车上憋着,迟迟不肯出来透透气,连绵的火车玻璃上时不时还粘贴着各种纸牌子,上面用粗大的记号笔潦草地写着:我想回家!
绍义放下行李,懒散地坐在铁轨旁边的一个小木板上,静静地看着一车的人,只自言自语道:“看来回家是不可能的了,过年前铁定要留在这,和这么多的人一起在火车上过年还是头一次呢,日它祖奶奶,这还真稀奇。”
他累了,便靠在一处半倒着的电线杆子上打起了盹,可是眼睛才眯起不久,就听见不远处的高空有一阵阵重物敲击的砰砰声传过来,绍义没法再睡了,好奇心驱使着他的脚步,他拿起行李就朝着那声音走去。
在距离火车前方二百米的地方,有三个身穿工作服的人员,厚厚的衣服将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的安全帽和他们的脑袋紧紧粘在一起,上面还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原来他们是电路的抢修人员,只见他们怀里揣着重重的锤子,两只光手紧紧攥着电塔的铁索,一个劲地往上攀爬,到达一处就停下来,一只手抓着电塔的身体,另一只手掏出铁锤重重地敲击电塔上面的冰层,这些厚厚的坚冰恨不得将整个电塔吞进肚子里,塔身的钢材全都被冻进了厚厚的冰里。随着不断地敲击,附着在电塔上面的坚冰开始脱落到地面,并与大地连续亲吻发出啪叽啪叽的响声,之后这些电工们又继续向上攀爬,厚厚的冰层不断被他们敲击下来。
电工们一看见有人在下面望着他们,全都慌张了起来,对着绍义挥动着手臂就大骂了起来:“谁让你到下面来的,你是不是前面那辆火车里面的乘客?底下危险,快回火车里面去,别再乱跑乱溜达了。”绍义挨了骂,只好往后退了几步,可还是迟迟没有离开,只仰着头望着电塔上的那帮电工。过了好久他才不慌不忙地吭出了声:“老哥们,这个塔那么高,你们就这几个人,啥时候才能把上面的冰都敲掉呀,你看,刚敲过的地方又结冰了,这样吧,我上去帮你们干一会。”
电工们只顾埋头干活,绍义说的话,他们迟迟没有回答。看见他们不理自己,绍义又靠近了一些,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上去帮你们敲一会冰吧。”
“啥?你要上来敲冰?别别别,这不是你干的活,这电塔那么高,又那么陡,恐怕你还没上来就吓得两腿直打颤了。”电工们似乎并不把绍义的话放在心上,简单地回复了两句便又投入了工作中。
绍义把背包放下,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安全帽和一把扳手,举过头顶就向电工们晃了晃:“老哥们,你们太小看我了,我孬好也是个焊工,多高的楼,多陡的梯子没爬过,这屈屈一个电塔难不住我,让我上去敲冰吧,多个人多份力量,多一份力量,这电路就能早通一天。”
电工们在上面商量了一下,最后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你既然愿意帮我们,我们也正缺人手,那你就换一下衣服爬上来吧,但是有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敲完后也给你发工资,跟我们一样,三百块钱一天。”
绍义得到电工们的同意后立刻换上了他们的衣服,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对着他们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哎呦,啥钱不钱的,我不要你们的工资,敲冰这事对于我来说也就是个举手之劳,再说了,这电路早点通了,我们也能早点回家。”
绍义抓着电塔麻溜地爬了上去,这和他小时候爬树没有啥区别,甚至还要简单一点。不过有一点让他很难受的是,他的两只手套一触碰到塔身就立刻粘住了,得废好大劲才能挣脱开。到了塔上,绍义立定在某一个地方,拿起锤子和扳手就开始比着那些电工的姿势和手法,一股脑地砸了下去,砸一下,冰就裂开一点,再砸一下,冰又裂开了一点,直到从塔身上面完全脱落下来。这种活可真够累人的,不但要胆量,还得要体力,才干一会他的后背就已经出满了汗,刚才消灭的那两块面包和一瓶牛奶也全都变成了敲击的砰砰声。
一轮淡淡的暖阳带着魔鬼的微笑从斑驳的云层里露出面来,电工们和绍义在电塔上干得正起劲,绍义一看见天边不远处那薄薄的一层金黄就兴奋地叫出了声:“老哥们,你们看,终于出太阳啦,这回这些冰块子就该全化了。”太阳越升越高,可地面依旧很冷,人们丝毫也感受不到太阳带来的温暖。
冰持续地被敲掉,锤子与金属碰撞发出了绵亘不绝的清脆响声,可是这清脆的声音还没持续太久,另一种咔吧咔吧断断续续的声音就传到了电工和绍义的耳朵里,所有人都停止了敲击,只静静地听着这种从地表处沿着塔身传给人体的肌肉骨骼,再传给大脑的可怕声响,顶端的一个电工立刻惊恐地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他对着绍义和其他电工就是一阵急促的喊叫:“这电塔恐怕不是要倒吧,你们快下去,快下去,顺着绳索直接滑下去。”
绍义听到这喊叫,心里一阵害怕,来不及反应,立马搂着绳索就往地面滑了下去,其他电工也手忙脚乱了起来,有的搂着和绍义那根相同的绳索往下滑,有的一步三阶跳,像猴子一样在塔身上面飞窜。只听电塔“咔吧”一声,就在绍义还正捋着绳索往下滑的时候,那半山腰上树立着的几十米高的电塔终究还是在一刹那间倒塌了下来,这座电塔,覆盖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和坚冰都没有将它压垮,却在黎明时分太阳刚刚露头时,在一阵和谐的敲击声中轰然倒塌。
电塔顺着绍义的方向落下,他的双脚还没来得及碰到地面就被坚硬无比的塔身压了下去,绍义头上的安全帽已经被砸裂成了两半,身子蜷曲在雪里,下面瞬间就铺了一层厚厚的红色棉被,温热的棉被在暖着绍义渐渐冷去的身体。
听到这一声巨响,火车里面引起了一阵骚动,不多时就有很多乘客纷纷下车来到了这个电塔倒下的地方,一位躺在雪窝里的电工昂着头摆动着自己的手臂,嘶哑地喊着救命。
又过了一会,不少乘客纷纷回到火车,窃窃私语地议论着:“听见刚才那阵响声了吗?前面的电塔又倒了一个,听说是电工敲冰作业时倒塌的,当场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咱这火车上的乘客呢,剩下两个没死的已经被拉到医院去了。哎呦,你说这火车里不好好待着,往电塔那去干啥,真倒霉,大过年的,还没回到家呢,就殒在这了,真是无妄之灾,年纪轻轻的,怎么摊上了这样的事。”沉闷的火车因为一场始料不及的灾难又活跃了起来,很多人在车厢里乱走乱窜,乐此不疲地讨论着前方电塔的倒塌,似乎这是一个新鲜且充满谈资的话题。
扁鹊是中午的时候才知道绍义的情况,那时她还在猪圈里喂猪,只听见堂屋里的电话一阵急促地鸣响,扁鹊把双手朝围裙上擦了擦,就慌张地跑到了屋里,一拿起电话就听见一个哀戚且十分温柔的女声出现在她的耳边,不等扁鹊开口,那个声音就自己说了起来:“您好,请问您是杨绍义的家属吗?”
“是呀,我是她老婆,你有什么事?”扁鹊心焦且不解地问着。
“女士您好……我是咱们国家电网的工作人员,请您一定要节哀啊,杨绍义先生在今天早晨参与了我们电路的抢修工作,由于电塔不幸倒塌,杨先生已经在事故中遇难了,经事后调查,他大无畏的奉献精神……”对方还在说着,扁鹊就利索地挂断了她的电话,眉头一挑就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又是一个骗子,打电话前也不打听打听,俺绍义还在火车上呢,他又不是电工,抢修什么电路呀,这种活哪里轮得到他。”
扁鹊又回到了猪圈,猪盆里的麦麸子和老南瓜还没有被吃净,堂屋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她再次回去,又拿起了电话,里面依旧是那个温柔的女声:“您好,女士,我们已经把杨绍义先生和另一位殉职的人员放置在殡仪馆了,等到市民们瞻仰过后我们就会派人把他送回家乡,麻烦您……”电话里的声音还在响着,扁鹊愤怒地骂了过去:“你这个骗子,俺孩他爸还在火车上走着呢,他也不是电工,你骗就骗吧,但是哪有你这么咒人的!”扁鹊愤怒地再次挂了电话,然后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椅子旁边,心惊胆战地坐了下来。没过多久,电话再次响起,直到最后一声停止,她都没再接听。
稍微平静了一会,她才走到电话旁边,看了一眼未接电话,直到瞅见那一串并不陌生的号码她的心才稍稍放下来,原来是绍文这个死孩子。她拿起听筒,回拨了绍文的电话,开口便说道:“绍文啊,原来刚才是你打的呀,我还以为又是骗子呢,你可吓死二嫂了,今年过年又不回来了吧,要不要我把咱妈叫过来跟你拉拉呱。”
电话那头绍文的声音明显颤抖着,过了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来:“别叫妈来,二嫂,我就是给你打电话的。”
“啥事呀,还不让妈来。”扁鹊的声音也顿时小了很多。
“你刚才是不是接到了很多电话,那不是骗子,是真的,我二哥早上爬铁塔敲冰被砸死了,我也是刚接到了外地警察的电话。”绍文闭着眼睛,斜瘩着牙齿,一口气把话全都说了出来。
“哦,是真的呀……”说罢,扁鹊的头脑一沉,两眼一黑,手上的劲立刻便消失全无,听筒“啪”的一声掉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瞬间摔成了两半。扁鹊的天塌了,她所看见的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黑暗把她压得透不过一点气来,她慢慢地在黑暗的世界中丧失了意识。
扁鹊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抬到了床上,屋子里除了大哥和大嫂并没有其他人,大嫂坐在扁鹊身边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眼里含着泪,张着嘴吐出白雾不停地抽噎着,冷气吸进了王美芝的喉咙里,这令她一边轻声哭着,一边淡淡地打着嗝。看见扁鹊清醒了过来,王美芝一把将她的手拉进自己怀里,连忙哭着安慰了起来:“扁鹊,刚才老三朝我那打了电话,昨天绍义的火车因为断电停搁了,他今天早晨帮电工敲冰出了意外,人现在已经没有了,事都发生了,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可不能伤了身子呀。”王美芝拉着扁鹊的手,却强压着她的半个身子,似乎她不那样做的话,扁鹊就会整个人从床上翻滚下来。早上,王美芝因为麦子被冻死的事,扁鹊安慰了她老半天,现在绍义出了事故,作为嫂子,她也得耐心地陪着她,劝解着她,人的悲喜往往就是一瞬间的。在听了大嫂的第二次解释后,她才突然意识到一切事物都已不同,就那么突然之间,公鸡下了蛋,清水炸了麻馓子,滚烫的冰块将人的皮肤烫出了滋滋叫的香味来,床边的那只招财猫都能拿起白酒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了。
扁鹊面无表情,望了王美芝一眼,便冷哼哼地问道:“嫂子,你说啥,绍义咋啦?”
“绍义他出事了,早上被铁塔给砸了,再也回不来了。”王美芝颤巍巍地又重复了一遍。
扁鹊狞着脸笑了一下,突然就掀开被子,甩开了王美芝的手,大喊一声,光着脚就跑到了院子里面,在坚硬的冰雪里又蹦又跳,朝着惨白的天空鬼哭狼嚎着:“杨绍义,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负心汉,不是说腊月二十六回家吗,今个都腊月二十八了,怎么还没到家,你是死了吗,咋不动一点?”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她又突然跪倒在地上,抓起一把刺痛人的冰雪掺和着泥土就往自己的脸上糊,昂起头向着远方还不停地哭诉着:“俺爸,绍义,恁俩咋弄嘞,恁不要扁鹊了吗?恁俩在哪,我在家里等着你们呢,快来,快回来,我给你们缝缝衣服。”扁鹊完全变成了另一幅模样,像个疯子一样在院子里肆无忌惮地又跳又唱,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了。
王美芝已被吓坏,她跟在扁鹊的后面不知所措地哭着,一下子完全六神无主,此时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她的忙。王美芝一边拉着扁鹊的毛衣,一边呼喊着呆坐在一旁的丈夫:“快过来帮我拉住扁鹊,这可咋办,扁鹊像是受了啥刺激,就这,咱妈还不知道绍义的事呢,要是她老人家知道了,还不知道咋乱呢,哎呦,这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可让我咋弄呀。”王美芝拉着扁鹊的腿,坐在雪窝里大声哭喊了起来,不一会街坊邻居闻声便赶了过来,几个妇女齐心抱住了扁鹊,将她拉到三轮车上,王美芝把着车头,碾着路上厚厚的坚冰,就将扁鹊送去了卫生院。
老妈妈是在第二天黎明才知道儿子去世的消息,即使她到卫生院去看望了刚刚打完镇静剂在床上默默流泪的儿媳,王美芝和绍仁也没有告诉老妈妈扁鹊抽风的原因,她还以为儿媳只是单纯地发癔症呢。他们不敢将实情告诉她,要知道这位老人的血压常年在一百八以上,要是知道绍义出了事故,一激动变成个脑出血那可就麻烦了。王美芝和丈夫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等到绍文回来后让老三告诉她,绍文的嘴巴甜,兴许他能控制住老妈妈的悲伤。
杨绍文在夜里三点钟就回到了家,大半夜的,狗还在汪汪直叫,穿着黑大衣的绍文风尘仆仆地敲了门,老妈妈一看见他就欣喜若狂,连忙把他的小背包取下来就接在了自己手中。绍文还没有说话,老妈妈就自己说了起来:“你咋半夜里回来了,不是说今年不回来过年了吗,是不是想通了,准备今年说个媳妇?你要是有这想法,我明天就跟朱大媒人说说。”绍文抢过母亲手里的背包,将它放在桌子上,慌慌张张地说道:“俺妈,我回来不是相亲的,我跟你说吧,今天你就没看出二嫂有啥不一样的地方吗?”
“唉,听你大嫂说你二嫂昨晚受了凉,今天上午抽了疯,发了癔症,到卫生院打了针就好了,年轻人不注意身体就容易有个头疼脑热的。”老妈妈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她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受了凉,大嫂骗你的。”绍文走到自己的床边,开始思索着要怎样开口。
“这有啥好骗我的,能骗个啥,得了病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
绍文踌躇着,想开口直截了当地把情况说出来,但是话到了嗓子眼,又张不开嘴了,只好拐弯抹角地试探着母亲。
“俺妈,你说我可孝顺?”绍文问。
“不孝顺,都二三十好几了,到现在还没娶个媳妇,太不孝顺了。”
“哎呀,跟你说正事呢,你怎么又扯到娶媳妇的事了,好好好,那我不孝顺,俺大哥可孝顺?”绍文接着问。
“恁大哥那可孝顺得很,虽然他看不见,不成事,但是逢年过节可没少给我买东西,三天两头还给我按按摩,捶捶腿,把老妈子伺候得可得劲啦。”说到绍仁,老妈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看,还是俺大哥孝顺,这样吧,以后我也给你捶腿敲背,向俺大哥看齐,俺们两个一起给你养老,你看成不成?”说着,绍文的脸上突然流了一串泪水,好在屋里光线暗,老妈妈的眼神也不好,绍文用袖子急速地将它擦掉了。
“看你说的,你们哥几个得一碗水端平,咋能光让你和老大给我养老呢,这也有老二的责任,不能亏了任何人,等我不能动了,那就轮着吃,一个月一家轮十天。”老妈妈认真地说着。
绍文突然跪了下来,再寒冷的夜也冻不住他那持续流下来的热泪。老妈妈也慌了神,连忙扶起儿子询问着详细的情况,嘴里不停地问道:“咋嘞,儿啊,是不是在外面受欺负了?”
绍文睁着模糊的双眼,望着年迈的老母亲,摸着她手上一层层的皱皮,颤抖着开了腔:“俺妈,俺二哥昨天在回家的路上被铁塔给砸住了,现如今人在殡仪馆,过两天人家就给送回来。”说到此,绍文低着头不敢看母亲,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等到他明显感到母亲站不稳的时候才慌忙起来,抱住了她弱小的身子,嘴里还在喃喃不休地重复低语着,“俺妈没事,俺妈没事,咱再难受俺二哥也不能回来了,还有俺大哥跟我在,俺妈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千万要保重身体。”绍文说这话时他的心就一直在砰砰乱跳,等到他自己平复了情绪之后,就开始听见母亲在自己的怀里哭喊了起来:“我说这几天右眼皮咋一直不停地跳呢,原来是俺绍义出事了,儿啊,你咋不等为娘再见你一面就这么着急地去啦,你让文寒文冷可咋办,他们还这么小,以后要变成没有爸爸的皮孩子了……”
尖锐的哭声划破了黑夜里诡秘的天空,惊扰了村庄里的宁静,在杨庄村西边的某一处房屋里,有一位老人正望着昏沉沉的灯光以泪洗面,黯然神伤。
这还没到天明,老妈妈静坐在桌子的一角,头枕着胳膊一边低吟抽泣,一边思念着绍义的种种,小儿子已经被她撵到了门外面,门紧紧地锁着,绍文还不停地敲着门,趁着夜黑,她可以一个人把自己的所有悲痛都哭诉出来而不被任何人打扰。
绍义在结婚以前是最令老妈妈头疼的儿子,用农村人的老话来说,绍义这孩子又犟又哄,十分不好惹,说的再难听一点就是流里流气的。他的性格不好,喜欢瞎折腾,一直都没个正形,又由于家里穷,做生意还把自己的老婆本给赔光了,所以一直到三十岁还没有娶到老婆。年龄大了,他自己也急了,便求着老父亲给他一些钱好让他到云南买个媳妇回来。结了婚之后,绍义好像变了一个人,性格也不像以前那么冲了,遇到事情也知道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外出打工也知道认真干,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打实的血汗钱都能从他的手里挣出来,他已经真正变成了一家之主,婚姻切实地改变了他。
可是正当这个一家之主发光发热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灾难却将他的生命夺走了,瞬间就让一位老人失去了儿子,让一位妇人变成了寡妇,让两个孩童成了孤儿,这就像一个剧本,一个天上的神灵精心编写的剧本,那些神把这个剧本写得惊心动魄,目的就是为了戏弄尘世间的人,这是大儿媳经常对她说的,神向来就喜欢玩弄别人的命运,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之上,淋漓尽致地向世人展现着自己的霸权,以此来达到世人眼里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些都已经被儿媳给看透了。如今老妈妈才真正领悟到儿媳的话,他的大儿子瞎了,二儿子死了,神玩弄了她,她却还在将神的画像高高地贴在墙壁上,老妈妈愤怒了,她带着眼泪爬到了长板凳上,猛地一扯就将上帝的画像撕了下来,然后便破口大骂:“你是个在人头上作威作福的烂货,你还我儿子,我今个要反抗反抗你,看我老婆子能不能斗得过你。”说罢,老妈妈大声哭喊了起来,把上帝撕得粉碎,然后又全都扔进了垃圾桶里。
绍文在门外面听见了母亲这震天响的哭喊,吓得连忙向门板撞去,嘴里还大声叫着母亲:“俺妈,俺妈,你咋啦,可别吓我呀,快给我开门吧,俺二哥没了,我跟俺大哥也会好好孝敬你的。”绍文撞了几下后,老妈妈自己开了门,她皱巴巴的脸通红通红的,脸上的泪珠儿依旧还悬挂着。
老妈妈看到了绍文,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哭腔就慌张地说道:“快跟我去你二嫂家,她早就知道绍义没了,这个夜晚她可怎么熬,快跟我走!”
说着,老妈妈就拉着儿子进入了夜色中,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瞬间就和凌晨的黑夜融为了一体,他们的身后是来不及关上的大门,里面还散发着黄腾腾的亮光。
绍义是大年初一的早上被送回来的,他的尸体被装在了一个很精致的箱子里,上面还盖了一层红布。事故发生之后,经过相关部门的反复研讨,绍义被当地政府授予了“抢险勇士”的称号,而另一名去世的电工则被追封为烈士,当地政府决定给予他们的家属相同的补助,并派专车开道将绍义的灵柩送回家乡。
大年初一的气氛是异常欢喜的,从下半夜开始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就不绝于耳了,灵车还没到杨庄村的路口,区长和李乡长就领着全村老小静静地在烟雾流动的新春氛围中侯立着,市里本来要为“勇士”举办一个隆重的遗体交接仪式,但是这项提议最终被扁鹊拒绝了,她不想在这么冷的天让绍义像个大马猴一样被来来往往的人看来看去,她只想让绍义尽快回家,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打扰。扁鹊提出了一切从简的要求,她不要什么所谓的隆重和仪式感,她此刻只想尽快见到自己的丈夫。回来的路况不好,冰雪堵路,行程很慢,市里便同意了扁鹊的要求,只让本区的区长提前来到杨庄村,在绍义的遗体回到家时表达一下市里的慰问。
扁鹊岂止是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的交接仪式,现在已经演变成恨了,一说起那个“抢险勇士”的称号她更是恨得牙痒痒,火车坐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抢险勇士了?她在想着,等看到绍义,她非要把他骂醒,问问他,这个抢险勇士到底是咋回事!
灵车在上午八九点钟到达了村子,公路下面站满了人,第一排是区长和家属,王美芝扶着扁鹊,绍文扶着老妈妈,两个年幼的孩童则由本庄的两个嫂子抱着。绍义刚一被抬下来,随着一串鞭炮的炸响,老妈妈立刻伸出双手哀嚎着去扒儿子的灵柩,嘴里还一边喊叫着:“绍义,我的儿,老妈妈想你想得肝肠断,盼你盼哩脸焦黄,一顿不能吃半碗饭,三顿两顿喝不完一碗汤,想着你今年过年老妈子能和你拉拉呱,咋能想到你路上遭遇横祸命丧黄泉呀,我的儿啊……”农村老妇所特有的惨烈哭声立刻就覆盖住了周围炮竹的响声,此情此景,乡民们除了默默哀戚,其它的什么也做不了。
灵柩一下车还没走几步,村里的一些壮汉子就主动跑到它的四周,帮着抬起了绍义,扁鹊在王美芝的搀扶下慢慢走着,情绪变化倒不大,就像一汪静静的湖水,彻底失去了涟漪。
回到家之后,箱子才被一些人打开,绍义安静地躺在里面,穿着一身很干净的衣服,脸上红扑扑的,平缓的胸部好像还在高低起伏着,没有一点死亡的气息,扁鹊立刻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他的丈夫果然没死!脑子里闪现了这种念头之后,扁鹊不慌不忙地走到了丈夫的身边,她抬起手在丈夫红扑扑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一种奇异的冰凉瞬间扎了她的手,也扎疼了她的心,她以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轻声呼唤了起来:“绍义,起来吧,给我烧锅去,咱今个煎馍吃。”重复了两三句,绍义还是静静地躺着,丝毫也不搭理她,她突然就发了火,举起巴掌就往绍义的脸上扇了过去:“咋啦,外出打工翅膀硬了是不是,还敢不听恁媳妇的话啦?我叫你去烧锅煎馍给娃吃。”周围的人看到扁鹊做出了如此惊人的举动,慌忙停止了哭泣,老妈妈和王美芝立刻上前拉住了扁鹊的身体,带着哭腔劝说着:“你这是干啥,你打他,他要是觉得疼那就好了,绍义他死了,啥感觉都没有,死者为大,咱不能这样做。”扁鹊转过头望望婆婆,又望望大嫂,然后指着绍义说:“他死啦?”话音刚落,扁鹊突然就像猛然喷发的火山一样,双手握起了拳头,狠狠地朝着绍义的身上捶了下去,泪水和口水一下子全都喷了出来:“你这该死的,我恨你恨得牙痒痒,不是说好回来给娃带奶粉,带鱿鱼吗,你倒好,啥都没带回来,竟带回来一个‘抢险勇士’,你可真行呀,这火车坐得好好的,外面的电塔关你啥事了,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狗尾巴续貂你装能,你看我可呼死你。”扁鹊哭得越来越激动,完全不顾为人师表的那种温柔和文雅,一把甩开婆婆和嫂子,大耳刮子来回就抽到了丈夫的脸上。
老妈妈被这一幕给吓得不轻,连忙招呼门外的绍文:“快快快,你二嫂又发癔症了,快抱住她,把她拉到东屋里去。”绍文听到母亲的指令,立刻搂住了扁鹊,轻轻一提,连人带脚就抱离了绍义,扁鹊在绍文的怀里悲苦地嚎叫着、挣扎着,就好像塌了九重天一样。
文寒文冷两个小小的人儿此时还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拿着奥特曼走到扁鹊的身边,举起手递给了她,扁鹊面如死灰地望着两个儿子,接过了他们手里的东西,大喊一声“绍义”,便昏死在了床上。
虽然是寒冷的冬季,但是人的尸体也不能耽搁太久,下午时分绍义就被拉去进行了火化,又隔了一天,在乡里的支持下,村里操办了绍义的丧事,老妈妈带着两个孙子给全庄的老少爷们挨个磕了头之后,一阵哀乐响起,绍义才算入土为安,埋葬的地方就在杨国振老汉的旁边,这父子俩算是团聚了。
伴随着风搅雪的嗡嗡轰响声,苦涩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又踏着某种不可预知的旋律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