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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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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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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四十七章

星期三下午的一堂音乐课正在如火如荼地上着,美丽的音乐老师今天像是遇到了喜事一样,特别卖力,半节课都还不到,就已经教了两首歌。收音机里连续不断地放着《外婆的澎湖湾》,放一句学生们就跟着唱一句,震耳欲聋的声音把天都要刺破了。学生们这样高亢,不惜把自己的喉咙扯破,无非是昨天隔壁班同样上了音乐课,那歌声同样高亢,搅得他们都上不成语文课了,现在轮到了他们,这样好的机会,学生们自然是不甘示弱的。

中学的课堂里,最让人开心,最让人放松,最让人日思夜想的课程非一周只有一节的音乐、美术、体育和计算机莫属。有些课程班里的很多同学还是第一次接触,自然兴趣非凡。对于杨木来说,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了,在小学时每周都能上好多次,当然,这一切都是朱校长开眼看世界的功劳。

正当歌声从班级里飘出,飘到那虚无缥缈的天际时,班主任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教室门口,他对着音乐老师摆一摆手,示意她先关掉收音机,纷杂喧嚣但富有节律的乐声立刻戛然而止,班主任将手背在身后,朝着第二排中间的位置望去,杨木抬起头来,无意中正撞在他的视线上,只见他虎视眈眈地瞪着杨木,眼里的火星子都要喷到了地上,他看上去冷得就像一块冰,离得大老远,就已经把杨木身上的热量全都吸干了,杨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杨木,收拾一下你的书,带上你的凳子,搬到七六班去!”班主任压抑着怒火,假装很平静地说着,但可以看出,其实他并不平静,从容的心波下早已暗涌着一飞冲天的浪潮。

班里的同学立刻起了一阵喧哗,忙问班主任为什么,他并不回答,只是板着脸催促着杨木快点搬走。

杨木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看来校长大人批准了他的请求,他强抑着内心的欢喜,脸上做着一副云淡风轻,无关是非的表情,仔细地收拾起了他桌面上的书本,收拾完毕,便走向讲台给他的同学和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搬着自己的凳子就出了教室的门。

杨木前脚刚走,身后就立刻响起了音乐的声音,这种人走茶凉的失落感早早地在这个周岁还不满十四岁的少年身上出现了,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在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他面部表情的走廊上,他开心地笑了,他原以为的快乐学习生活就要来了,可这现实真如他所想的那样吗?他太单纯了,尽管他的心理早已成熟,可从身体来说,他还只是一个孩子,顶多是一个刚刚发育的少年。

七六班距离七三班仅有不到百米的距离,杨木很快就到了地方,班主任李先老师正在上英语课,大家欢聚一堂,融洽地练习着口语,未到门口就能听见学生们蹩脚的不合标准的发音。

“Where are……you from?”

“I am from China,and you?”

“enn……I……I am……from China too.”

杨木觉得有点好笑,果然,中国学生,特别是农村的孩子,初次学习英语是痛苦的,不可接受的,大多数乡村小学都没有开设英语课,从毕业考试的成绩单上就可以窥见一二,从头到尾有好多八分九分十几分的学生,他开始同情起这些同学了,遗憾他们没有朱开放那样高瞻远瞩的校长,事实上,在朱校长的领导下,他从三年级就开始系统地学习英语了,他是那样庆幸自己在小学遇到了这样的好老师好校长,并且他坚信从现在开始这种好运将继续下去。

“报告!我是今天刚转到咱班的新同学。”杨木立在门口,做了一个标准的敬礼姿势,可这种一板一眼的标准却傻乎乎的,引起了班里的一阵哄堂大笑。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耐心地听着学生们互相说着口语,听到门口的声音,只是冷冷地看一眼,并示意杨木不要打断学生的交流,只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那个座位,轻声说:“你去坐那。”

班里的活动依旧进行着,并不因为杨木的到来而中断一丝一毫,他搬起凳子,像个小偷一样,低着头畏畏缩缩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看来班主任把他当成流氓混子一样的捣蛋鬼了,这也无可厚非,哪个转班的学生不是被原来的班级厌恶到了极点的小混混,好学生是不会转班的。当初校长找到他,说要把七三班的一名学生转到他班里,他听了是万万不接受的,别人不要的学生要往他班里塞,哪个班主任会愿意?最后在校长好说歹说的劝慰下,他才像收留流浪狗一样接收了杨木。

教室里冷得很,班主任对他的态度冷冷的,同学们对他的态度更是冷冷的,似乎班里就根本没他这号人物。杨木前所未有地遭到了冷遇,为了宣耀一下他的存在感,他在心里想了好多句带有高级语法和词汇的口语,想着待会轮到他发言时一定要好好表现一番。

正当他磨拳擦掌,跃跃欲试时,下课铃敲响了,下一节课是数学课,他丧失了这次极其重要的能抹掉人们心中对他不良印象的重要机会。

在走廊上,挨着后门的地方,两位班主任窃窃私语着,听着他们的交谈,杨木的心疼极了。

“这学生无法无天了,竟然敢大胆越级,公车上书,给校长写信,把年级主任都不放在眼里,他的心野着呢,你怎么敢接收他呢?”

“我不想啊,校长硬塞给我,我有啥办法,还让我多多关注他的心理,循循善诱,看来又是一个磨人精啊。”

“不止呢,这样的学生鬼精鬼精的,太不安分了,哪个班主任也驾驭不了他,当心着点,别让他把你班的学生给带坏了。”

“我懂我懂,我会严密看管的,话说他在你班时成绩咋样?我主要就是怕他别拉我班的平均分。”

“一般一般,反正有你操心的。”

李先老师似乎才意识到那个新来的学生就坐在门后面,仰着头朝里面看了一下,便拉着他的同事交头接耳地走开了。

杨木一边写着东西,一边咬着牙流着泪,原来人人都把他当做垃圾一样看待,恨不得直接扫出门外,他刚才那股强烈的自我表现的欲望一下子泄了气,憎恨和痛苦瞬间占领了他的头脑。经过一段时间的调节,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算了,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呢?他们心中的我是好是坏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得到了自己理想中的好老师,还有什么抱怨可言呢?我只要默默地学习就行了,其它的我一概不管。”杨木不断地询问着自己,开解着自己,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叨叨咕咕着,事实上他就是一位哲学家。

“你看你看,那个新来的同学闭着眼睛在干嘛呢?是不是在念经?”旁边有人小声地询问着。

“别管他,我看他是一个神经病,更是一个奇葩。”不少人这样回答着。

随后,有关杨木神经病的行为便在班里传开了,他们一边说着,还一边滑稽地模仿着他的动作。听着这样刺耳的字眼,杨木却只是淡淡地笑着,毕竟他们还太小,而杨木早已经长大。可这样一来,他们更认定杨木是个神经病了,至少脑子是不大正常的,如果他们知道杨木曾经是个大头娃娃的话,肯定会对此深信不疑。

班主任很不喜欢这个外班转来的学生,对他总是冷言冷语的,而这些刚通人情世故的学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班主任对杨木的态度,便效仿着他的一言一行,始终也没有好脸色搭理这个遭人厌弃的新同学,榜样的力量是强大的,同时也是可怕的,似乎杨木真的成了一名班里不爱学习的小混混,而且是在一天之内就被大家公认的,这从每日的《值班记录》中就可以看出,在“学生表现”那一栏上,几乎每页都有一些杨木的不良记录,如:数学课上杨木和别人说话、语文课上杨木闭眼睡觉、中午检查卫生时在杨木的桌子下面发现一个小纸片、杨木乱串位、杨木上课喝水、杨木不交作业等等。这些记录有真有假,不同的值日生每天拿到这一天的值班表时就会刻意盯着杨木,只要发现他有一点不符合班规的行为,就会开心地记录在值班表上,哪怕这一天实在逮不住他的任何毛病,也会无中生有地添上一条,这已经成了值日生们的一种乐趣,而全班人都是值日生。特别是他对此毫无反应,既不生气也不动怒,这更加让他的同学们肆无忌惮了起来,如果说年幼的孩子只是把这当成是一种整人的游戏,而作为成年人未能明察秋毫,却助长了孩子们的气焰,这应该也是一种失职吧,特别对于班主任而言。

每到早自习快要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就要翻看前一天的值班记录,好给那些表现最差的学生来个“清算”,而杨木每次都是那个最差的学生,谁也抢不走他稳定的宝座,气得班主任每个早上都得拿起板凳腿朝他的左手上狠狠打十下:“你给我滚!这个班你爱待不待,看你才来几天,就把班里的纪律搞得那么差,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不守班规的学生,求求你了,安点心好不好?好不好?能不能稍微学一点,希望你下次考试不要拖了班里的后腿。”班主任瞪着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我想这位班主任一定会冲上去掐死这个人见人烦的小混混。

杨木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望着自己红肿的左手,但长睫毛上的泪珠已经越积越大了。

“你给我做个保证,下次绝不再违反班规了,你说话呀!”

杨木依然一句话也不说。

“你是哑巴吗?可是哑巴?明天你要还表现得那么差,这个班你也别待了,滚,看哪个班愿意要你。”年轻气盛的班主任也被这个磨人的学生搞得头都要炸了,他实在不能再多看他一眼,拿起自己的书夹着就走了。

不知道是值班的同学心软了,还是被班主任的话给吓到了,又或是找到了新的捉弄对象,第二天的最差学生果然就不再是杨木了,他也得以稍稍喘口气,可没过几天,历史再次重演,能把人压死的王冠再次戴到了他的头上,虽然班主任三番两次嚷嚷着让他滚,可终究也没真的赶他,只是十分无奈地在学生面前叹气:“这个学生教不好了,教不好了。”底下的孩子听到班主任这样说,对杨木就更加鄙夷了,只要班里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他们第一时间一定觉得是杨木干的,即使最后查明是别的同学所为,他们也还是认为这和杨木有脱不了的关系。

别人对他的固有印象越来越深,越来越牢固,甚至他自己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此不堪,最后在不断的否定和肯定中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是的,他确实如此不堪,至少在老师和同学心目中是这样的。而这一切都只因为他是一个转班生,一个被前班级所抛弃的人,但到底是谁抛弃了谁,同学们不知道,班主任也不知道,甚至他自己也不敢确定了。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任何人决定做一件事之后都得承受它可能带来的任何后果,杨木就正在承受着。

班级里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评分表,每个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当然,杨木的名字也在其中,只不过他的名字用记号笔蹩脚地写在了最后面,和上面那些电脑打出来的正楷字显得格格不入,十分突兀,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集体,这是强插进来的结果,如果他能融洽地汇入其中,再看这张表时也不会如此心酸了。

“没事的,这些超棒的老师我不是已经得到了吗?有得总会有失嘛,忍一忍,忍一忍,等到期中考试时再让大家重新认识我吧。”杨木安慰着自己,想到这不久就要来的一场大考,便舒心地笑了一下。

期中考试如约而至,成绩还没下来,班长便坏笑着找到他:“杨木,过来,”班长像唤狗一样勾着食指,“中午放学后去找班主任,他要请你喝茶,知道班主任的家在哪吧,就小门外的那座红瓷砖三层楼,门口还有一个铁皮棚子。”

杨木谢过了班长,心里起伏不定,忐忑不安,胡乱地揣测着班主任的心意,这次又为了什么事呀?他突然感到有点害怕,虽然班主任经常批评他,可请他到家里喝茶还是第一次呢,而他知道喝茶意味着什么。

跨过了学校的小门,隔着一条水泥路就是一排楼房,最低都是两层的,楼房的外面贴着花花绿绿的瓷砖,太阳一照很是绕眼,这些房子的主人全都是学校老师们的,毕竟是有正经工作又十分体面的人,穿的住的和乡下那些腌臜的老农民就是不一样。不知怎么的,杨木似乎天生就对这些知识分子抱有不好的感觉,而一看到乡下的老农民却让他感到十分亲切,恨不得抱着他们转两个圈,再亲上两口,他怀着一颗博大的心,爱着家乡的每一个人,想让他们全都生活得好好的,每次想到那些受苦受累的乡亲们就要走出贫困过上好日子了,他就会热血沸腾,激动得睡不着觉,甚至天真地想让老天把人世间的所有苦难都施加在他一个人身上,换来他所爱的那些乡亲们的幸福生活。而对于知识分子,他就没有这种感情和想法,或许他上辈子也是一个老农民吧。

他真是一个怪胎!

杨木来到了班主任的家中,李老师正在客厅里看报,看到他走到了自己身边,忙从书底下抽出一张试卷,甩在了他的脸上:“看你干得好事,作弊,作弊,就知道作弊,抄来的东西是你自己的吗?是不是你自己的,你这种行为是偷,知道吗?要是考试作弊入了法律,非得把你关到监狱里去。“

班主任说了一大通,却把杨木给绕迷了,他捡起自己的卷子,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150”,数字周围还画了一个圈,打了两三个问号。

“怎么了老师,我哪里作弊了?”杨木急了,带着一种疑惑的口气质问着。

“还哪里作弊了,我看全都是你用手机查的,这份英语卷子就是我出的,难度可不小呢,像你这种不学习只知道鬼混的学生拿什么考满分,别说你了,全年级就没有一个满分的,连年级第一名王潘潘同学也才考了138 分,你咋恁能,你咋恁过劲,你咋恁沾闲,你能比她还厉害?”

“我没有手机,更不可能作弊。”杨木将拳头握得紧紧的,小腿上的肌肉一直在抽筋,疼得他汗都流了出来,但说话的口气依旧是那么平静。

“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我见得多了,别想蒙骗我,不说英语,就说数学吧,你这种货还能考满分?王潘潘才考140分,你没有作弊鬼都不相信。”

杨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握紧的拳头也松了下来,昂着头对着班主任笑笑,露出了一脸吊儿郎当无所畏惧的表情:“是呀,我厉害吧,作弊都能抄满分,比年级的第一名还要吊,老师是不是要跟我学学呀?”

“你滚!给我滚!”班主任指着那涂满了红漆的大铁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手里的报纸都被他抓皱了。

杨木并没有理会,对着天花板扭了一下脖子,只听咔嚓两声,便跟个没事人一样走出了班主任的家。

他对他很是失望,但他对他更是极其失望,经过了这件事,杨木算是看透了,心情反而释怀了,班主任对他的刻板印象简直根深蒂固到了极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改变他的认知,一瞬间他不知道要为自己悲哀还是为班主任悲哀了。

“学习再好也就这么一回事,遭人怀疑的满分还不如考零分呢。”杨木心寒地闭上了眼,感受着明亮而寒冷的阳光穿透自己薄薄的眼皮,直达最深处的黄斑,然后瞬间升起了密密麻麻的小金星,这让他脑袋一阵眩晕,心里却格外放松,倍感舒适,好像此刻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成绩张贴出来的那天,班里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只见杨木赫然排在班级第一名的位置,除了语文是140分,其余都是满分,总分把第二名的王潘潘拉开近三十分。但这张成绩表却有一处格外引人注目的地方,那就是在杨木的那一行上,班主任用黄色的荧光笔全都划掉了,后面还用红色水笔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面对这种诡异的现象,学生们立刻讨论了起来,有人不敢相信杨木能考满分,说他抄了别人的卷子,或者提前拿到了题目,班主任划的那一条黄线就是证明。也有少量的老同学替杨木打抱不平,说他小学时成绩就很好,入学时还是七三班的第一名呢,这次他超过王潘潘完全是正常水平。抱有偏见或者想要愚弄杨木的同学当然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坚持杨木肯定在自己的成绩上做了手脚,要不然他不可能考得比王潘潘还好,王潘潘是谁?那是智慧和美貌集于一身的女神,是不可战胜的,小小年纪的他们就早已有“女神”这种概念了。

班主任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显得很焦灼,很不安,并没有因为班里的成绩这样出彩而感到丝毫高兴。等到学生们陆续都到齐了,他才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又稍带少许愠色的面容望着他的学生们:“考试成绩出来了,你们都看了吧。”

底下静悄悄地,没有人回答,孩子们都等着看一场大戏会如何上演呢。

“我经常跟你们说,做人要诚实,弄不得半点虚假,可有人就是要当成耳旁风,你不让他这样干,他非要这样干,显得自己有多大本事似的,有时候我也在反思自己,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们了,把你们惯得这样不像话,你要是有能耐到中考考场上显摆去,要是还能像这样得心应手,那才算是你的真本事呢。”班主任来来回回地徘徊着,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讲得那样诚恳,那样卑躬,就差给自己的学生跪下来磕头了。讲完后,还时不时专门往后门的那个位置望了望,可却看到杨木漫不经心地托着脖子看书,根本没认真听他的训话,这一下让他来了气,他猛地拍了拍桌子,把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

“这次试卷出得很难,至少不是那么容易的,各科全年级没有一个满分的,连140以上的都很少,可有这么一个人却考了两个满分,厉害!真是厉害!太了不起了!至于是谁,我就不提他的名字了。”班主任变了腔调,全班同学立刻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到了后门的那个角落,杨木知道班主任这是在嘲讽他,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看着自己的书,脸上露出了毫不在意的笑容。就是这样不合时宜的笑,让不少人开始对他努起了嘴,露出了更加厌恶的表情,他们都在想,像他这样恬不知耻的人怎么还有脸笑啊,老师不当众点他的名已经是护着他的面子了,他作了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恶心到了极点。特别是同样坐在最后一排的魏浩磊,更是对他咬起了牙,握紧了拳头。魏浩磊这样动怒可不是因为杨木做了弊,他自己也经常作弊,这种班里的大混混不会因为作弊而看不起任何人,而是因为杨木抢了女神王潘潘的风头,第一名只能是女神的,无论是班级第一还是年级第一,都必须得是她的,看来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子不懂规矩,竟敢爬到了第一名的位置,还是靠作弊得来的,这让魏浩磊怎么忍受得了。他在心里谋划着,找个机会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我希望以后在咱们班不要再出现任何不诚实的事情了,否则别怪我心狠把你送到教务处接受处分!”说这话时班主任加重了语气,又怕声音传不到后面,走到后排再次重申了一遍。

全班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了杨木的身上。

他装得很平静,自己把自己置于风暴的外面,老师和同学们特别关照的目光对他起不到一点作用,他还是他,似乎无论别人怎么说都改变不了那个真实的他。可现实是,他的腿抖了,不受控制地抖了,并且小腿上的肌肉像马蜂蜇了一样变得生疼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张爸爸以前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如果厌恶你的人对着你的脸吐了一口唾沫,不要躲开,再把另一边脸对着他,让他再吐一口。以前他不懂,只觉得这样的人太傻,也太没骨气了,可等到他做了这样的人,他才觉得这才是最高的境界,如果那个吐口水的人能因此消释一些愤怒,那何尝不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呢。

班主任走后上课铃声就打响了,老师们好像演过场戏一样,数学老师待了两节课,之后地理老师又待了一节课,整个下午杨木都在思考张爸爸的话,这是他来到新班级后第一次没有在课堂上认真听讲。

下午的课结束后这些饥肠辘辘的孩子像一头头雄狮冲出了教室,直往食堂奔去,杨木像个木偶一样趴在桌子上闭眼沉思,正当他神游天际之时,自己的肩膀却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杨木,过来!”魏浩磊笑嘻嘻地露出了平时他那副轻浮的流氓相。

“怎么了?”杨木像是从迷雾中醒来的精灵,眼睛还没睁开就开口说话了。

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可怜的孩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魏浩磊朝着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只听他轻“啊”了一声便从板凳上跌落了下来。杨木捂着肚子,疼痛和委屈把眼泪挤了出来,他直勾勾地望着身边这个气势凌人,散发着一股子皮革味的学生,只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打我干嘛?”

“还打你干嘛,老子打你还需要理由吗?老子看你不顺眼,想打你就打你。”说着,魏浩磊坐在了板凳上,伸出大手,朝着杨木的右脸就是狠狠的两个巴掌,“你他妈的装什么装,装什么装,你不懂规矩吗,没人告诉你规矩吗,在我的地盘上永远不要让王潘潘不开心,懂吗?傻逼!”

“我没有让她不开心,我跟她不熟,都没有说过话。”

“你他妈的还嘴硬,看你那副死样子,你跟老子装什么清高呀,你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混混,居然还敢用抄来的成绩欺负到我女神头上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说着,魏浩磊拿起桌面上的书,朝着杨木的嘴上不要命地拍打着,一缕缕的血丝从他薄薄的嘴唇上渗出来。

“呦,流血啦,那可别脏了书,你自己打,就往自己的嘴上打,这就是你说错话的后果,快点!”魏浩磊急了,猛地一下将书扔在了地上,看着杨木毫无动作,便朝着水泥地吐了一口痰,“不打呀,不打算了,那你把地上那口痰舔干净了,今个我就饶了你。”

杨木的眼泪立刻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咬了咬铁绣一般又腥又红的嘴唇,瞪着这个凶恶的同学,恨恨地说:“士可杀不可辱,我是不会做的。”

“呦,你还敢瞪我,胆子不小呀,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你不过就是一个小混混,没脸没皮的小混混,还跟我扯什么大义凛然的字眼,老子揍死你。”魏浩磊手脚并用,毫不留情地朝杨木身上踢着,面对这个整整高他一头的男生,他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只能忍着疼痛,轻声哼哼着。

“说,傻逼,你是不是小混混?”魏浩磊问着他。

“我不是,你才是。”

“我靠,你他妈的真是嘴硬,老子今天打死你。”魏浩磊咬牙切齿一字一字把话嘣出来,不知打了多久,只等到班里陆续来了几位同学他才喘着粗气罢手,“算你走运,有人来了,今天先放你一马,但是没完,下次可就不是我动手了,你惹了我,我的兄弟们也不会答应的,他们可比我狠,你就等死吧。”

魏浩磊摩擦着汗津津的双手,望着地上那一滩烂泥,翘着眉毛哼着歌曲就离开了教室。

杨木躺在地上,泪水已经把水泥地打湿了,露出了黑黑的一片,全身上下都泛着一跳一跳的疼痛,已然到了麻木的地步。没有一个人上前去询问他的情况,有的是没有看见他躺在后面,有的则纯粹是视而不见,是啊,像他这样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

过了好久,吃完饭回班的同学越来越多了,才有几个心软的女生把他搀扶了起来:“杨木,是不是魏浩磊打你了?”

杨木沉默着,可脸上的表情早已说明了一切。

“我告诉你,他不但是咱班的痞子混混,还是学校里有名的霸王,他初一都留级留了三年,狐朋狗友一大堆,常常和社会上的人称兄道弟,你没事别惹他,最好离他远远的。”善良的同学将他扶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又用湿巾擦掉了他脸上的血迹,没再多说,便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杨木愣愣地,双眼无神地望着黑板,太阳穴上的青筋像是坐上了过山车一样起伏跳跃着,在这个安静的时刻特别突兀而明显地发出着砰砰砰的声音,杨木的脑子里混沌得像是盘古还未开天辟地一般,而那些远古来的猛兽精灵正在威武地向他奔来。

那是一幅怎样令人震撼又使人心生恐惧的场景呀。

只见千万匹长着翅膀的红棕色野马浩浩汤汤地从黑板的方向直往教室里冲来,他们扯着惊雷般的嚎叫,张着铜锣般的圆嘴,两边还长着类似象牙一样的血色骨杈,布满灰毛的额头上长着七只眼睛,挨得十分紧密,每只眼睛都瞪得异常饱满,对着杨木放出了蓝幽幽的光。这每一匹野马都长着六条修长的腿,每条腿上都有一只布满了尖锥骨刺的蹄子,野马发了疯一样向他奔来,他快速地在脑子里搜索着曾经在图书馆看到的那本《山海经》,想要找到符合眼前这种远古巨兽的描述,但是可惜得很,全书似乎并没有这种猛兽。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千军万马般的猛兽就已经纷至沓来了。野马立刻将他踩在脚下,一瞬间就将他踩扁了,那蹄子上尖锐的骨刺插入了他薄如蝉翼的皮肉,直插进骨髓里,一匹接着一匹。他闻到了一股温热的闷腥味,哦!那是他的肝脏被野马践踏成肉酱而散发出的味道,他又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咔嚓细碎声,哈!那是他的骨头被野马踩成粉末而发出的声音。

他兴奋极啦!

他终于体会到了被千军万马踩成肉酱的滋味,而上一个受到此种待遇的人还是西藏一位有名的农奴!他突然觉得和农奴列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呀,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就是农奴!

等远古的猛兽再次震天撼地般离去,教室里重新恢复了平静,月亮出来了,似乎那凄楚皎洁的神物自有疗伤的功效,她将珍贵的月光撒向了杨木那被野马踏成薄纸,踩成肉酱的残体,他能明显感到,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膨胀,他的心他的肝正在一点点弥合修补,他的骨头正在重新融合,发出着“索啦索啦”的窸窣声。

月亮不动了,等到杨木身轻如燕,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她才微笑着一点一点向南移动。杨木长吁一口气,肚子里也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天呐,晚自习快开始了,我居然忘了吃饭,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我得赶快去吃一点。”

他拂了拂褂子上的灰尘,好像忘记了身上的所有疼痛,带着一种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笑容,心满意足地走出了教室。

“真稀奇,你看,他真是一个怪人!”相同且无趣的话再次从这个教室里叫了出来。

后来的几天,发生在杨木身上的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无论是他和老师还是和同学之间,就在他认为他的心灵强大到足以承受任何风浪的时候,一场暴风雨总是不失时机地再次降临了。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一周的学习总算是结束了,杨木也很是高兴,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回家见到父母和奶奶了。下课铃一打响他就慌忙带着几本从阅览室借来的果戈里的作品匆忙出了教室。车棚里人很多,学生们都抢着推车回家和亲属团聚,留出的一条小道只能侧着身子过去,杨木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刚把车锁打开就看见前后胎全都变得瘪瘪的,他用手按了按,一点气都没有,很明显有人故意把他的车胎扎破了。

他叹了一口气,十分无奈且大方地摇了摇头,似乎他已经猜到这是谁干的了。我们不妨把这种大方视为懦弱,这样就可以更好地想象他当时脸上的那种表情了。

杨木很淡定地推着车子,不慌不忙地走出了校门,想着先到街上的修车铺给气胎打两个补丁,等修好了车子再赶紧回家。将近一个星期未见到父母了,他归家的心情急不可耐,上了初中和长辈们待在一起的日子就变少了,说实话,他是真想他们呀,特别是在学校里受了委屈,夜里睡觉的时候也总能梦到他的亲人。

苏屯中学坐落在美丽的棋子沟河畔,大门正对面就是棋子沟,只不过河岸的两边盖满了楼房,像一双手一样把小河给包了起来,但若是站在大桥上,还是能看到它直直的样子,就像一条黑色的牛皮带。

杨木刚走到大桥边,从左手边就来了三四个染着黄头发,留着杀马特 ,带着大铁链子的社会小青年,嘴里叼着的烟把一抖一抖的,看上去很是神气。他们的年龄也没有多大,按照学生的标准来看,也就是刚入高中那会。

杨木的心里猛一紧张,感到大事不妙,因为他们在自己的左手边停了下来,带着一种流里流气的眼神望着他。

“你是不是七六班的杨木?”领头的一个高个子大声问着他。

“是……我是。”杨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能如实相告。

“那就行。”高个子二话没说,朝着杨木的自行车就是狠狠一踹,车子应声倒地,和坚硬的水泥路面激烈碰撞发出了“咣”的一声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你惹到我们的一个兄弟了,他不好出面,那我们就替他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道义。”高个子刚想动手打人,就被他身后的一个朋友拦住了,并提醒他这里人多,应该到人少的地方动手。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指着下面的桥洞,对着杨木喊道:“给我滚到桥洞里去,现在多听话点,待会让你少受点罪。”

杨木不寒而栗,想要反抗,却又没有那个胆量和勇气,他知道,这一伙人他是惹不起的,如果臭虫执意要叮上你,你无论如何都是摆脱不掉的。杨木闭上了眼,屈从了他们,安慰着自己,心想着待会挨一顿打就没事了,顶多是一顿打,总不会将他打死吧。他依照小痞子们的指示,乖乖地走下了桥洞,既希望小痞子们能手下留情,也希望哪位勇敢的路人看到了他悲惨的遭遇能够救他一把。

高个子和他的兄弟们也瞬即下到了桥洞,对准了杨木的膝盖就狠狠地戳了下去,杨木跪到了布满砂砾的河滩上,两三个人对着他的左右脸就开始扇了起来,眼见他白嫩的脸蛋瞬间肿了起来,可他硬是一声没吭。

“呦,还挺有骨气,脸都烂了也不叫一声呀,好,接着打,踹他的肚子,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高个子也加入了练手的行列,抓起杨木的头发就朝他的脚上碾,一股钻心的疼痛从杨木的脚指头上传到了大脑,他终于忍受不住轻哼了一声。

“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

“好,我让你装逼让你逞能,”高个子从河滩上捡起了一丛刺腾秧,从上面拔掉一根刺,拉起杨木的手就往他的手指上扎去,“小子,我让你看看是这小刺厉害,还是你的手指头厉害。”

杨木咬着牙齿,抖着身体,狰狞着面孔,凄厉地叫出了声,声音在桥洞里回响,像寺庙里迟暮的钟声一样:“啊……呃……”

小痞子们听到杨木凄惨的声音更加兴奋了,一个个笑容灿烂的脸上扭曲得像麻花一样:“哎呦呦呦……不是硬气吗,咋叫啦,有本事别叫呀。”

桥面上驶过了一辆辆车,来来往往的行人谈笑风生地走过,而桥洞里却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场景。有人说未成年的孩子是心灵最纯洁最干净的人,这句话是可笑和愚蠢的,善良的孩子自然是纯净的,而邪恶的孩子有时候却可以比成年人狠毒一百倍,正因为他们是未成年人,所以才更有力量和资本将自己的邪恶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些善良的孩子面对他们就好比虾米遇到了鲨鱼,无处逃生,也无可逃生,没人能保护他们,直到死神来临的那一刻。

“轩哥,你知道魏浩磊让咱们揍的这小子他家里的事吗?”一个稍矮一点,下巴上布满了寸寸青须的小混混故弄玄虚地问着为首的那个高个子。

“你净说屁话,我哪知道。”

“我刚才想到了一件不一般的事,我二姨是程庄的,和杨庄村挨着,听她跟我们讲,杨庄村出了个搅屎棍,我才发现,这小子原来就是那个搅屎棍的侄子。”

“搅屎棍是啥?”

稍矮一些的那个人便凑到高个子身边小声解释了一番,这令他骂骂咧咧地惊叫着:“我靠,这么稀奇的嘛,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人呀。”随后他抓起了杨木的领口,十分鄙视地问了起来,“你叔是不是搅屎棍?”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他妈的,你装什么装,就问你叔是不是喜欢和男人搞在一起?”高个子提升了音量。

杨木沉思了一会,给出了一个坚定的回答:“是又怎样,只要是他喜欢的,别人都无权干涉他。”

“我靠我靠我靠,真刺激,老子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人。”高个子尖叫着,像打鸣的公鸡一样聒噪个不停。

“那是你孤陋寡闻。”疼痛渐渐从杨木的手指上散去,似乎他又有了反抗的勇气和气力。

“是是是,老子确实孤陋寡闻,不过你们都是一窝子的,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潜质。”高个子坏笑着,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龌龊的想法,捏着杨木的嘴就做出了惊人的举动,“来来来,给老子嗦嗦老鸡嘎,让爷爽爽。”高个子拉掉了自己的裤子,说着就往杨木的嘴上蹭,看到他不老实地挣扎着,周围的几个小混混随即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的头掰得正正的。

杨木闭紧了牙关,脸上的泪水混合着淡红的血水滴到了他跪着的膝盖上,他一面哀鸣着一面奋力摇着头,不让那肮脏的秽物进入自己的口腔,正当牙齿快要被掰开的时候,只听高个子大叫一声,猛地朝杨木的胸口上踹一脚,便开始了噼里啪啦的抽打:“我操你妈,你个龟孙子竟敢咬老子的老鸡嘎,我看你真是不想好了,兄弟们往死里打,反正咱们都是未成年,打死了也用不着咱们坐牢,怕啥,打呀!”

拳头的重击已经满足不了疯狂少年们的兴趣了,两三个人拿起闷棍就朝杨木的腰板上狠狠夯去,就像农村人盖房子打地基一样,沉闷的响声不断从杨木颤动着的腰上发出来,像幽灵一样在桥洞里荡来荡去。

一直到了天黑时,小混混们对杨木的折磨才最终结束,这一群孩子哼着周杰伦的歌曲心满意足地上了岸,打算着晚上和朋友们到饭店里好好搓一顿,只有杨木一个人侧着身子躺在桥洞底下的鹅卵石上,压低了声音抽搐着。前胸和后背火辣辣地疼着,两只腿只能蜷在一起,稍微伸一下就像刀子在割自己的肉。嘴里的唾液也越积越多,终于在某一时刻,混合物卡在他的嗓子眼里把他的呼吸堵得一丝不通,杨木这才吐出了一半是鲜血一半是泡沫的口腔分泌物。等嘴里轻松了,他艰难地挪了一下身体,等待着黑夜将自己慢慢吞噬掉。

此刻,除了意识是自己的,身体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向他宣告了独立,他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只有大脑皮层传来的阵阵疼痛才让他觉得他还活着。

桥洞里黑得像地狱,初冬的冷风像号子一样呼哧呼哧地在他的头顶上盘旋,就是不愿意离开。这风声迫使他去思考,思考着小小年纪的他这一生该何去何从。杨木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聚精会神地望着桥洞上面一块块砌成的大石头,暗沉之中只能看到方方正正的模糊轮廓,那大石块好像一本摊开的书,里面的文字正在飞舞,在他的面前飘来飘去,突然一下子就领着他的思绪来到了天的尽头……

天的尽头是一个死亡的世界。西流水自低而高缓缓地淌着,一个巴掌就能把水流截断,太阳总是挂在西天边将落未落的地方,淡红的血色像一层薄薄的油漆涂在太阳的表面,似乎一口气就能吹灭了,小草枯黄地插在云彩里,老树没有树根,腐朽的枝木在乱风里扑腾着。漂浮在这样一个世界,杨木他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去了呢?

谁能定义生和死的本质呀?千百年来有无数人对生死做出了探讨,也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张爸爸对杨木说,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两者没有区别;母亲对他说,曾经有一个妮子,在临死的时候告诉她,能活在人民的心中那他就永生了;朱校长曾经对他说,一个人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出生,但可以改变自己的死亡,世上有两种死亡,一种是看得见的,一种是看不见的;奶奶也曾对他说:“嗨,大孙,你问这干啥,好死不如赖活着,万事不能想得太没边了,人就是这样,晚上脱下的鞋第二天早晨能不能穿得上还是另外一说呢。”

杨木自己也有见解,生和死都是很简单的事,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都是痛苦的,死都是幸福的,他总是认为,生死的本质其实就是追求痛苦和追求幸福的体现。那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什么又是真正的幸福呢?杨木不知道,没有人会知道。人生旅途短短数十年,他一想到这个过程都是痛苦的,他就紧张,他就害怕,他的存在如萤火,如烟花,既渺小又转瞬即逝,在时间的长河里翻不起一片浪花,世界甚至不知道他曾来过,这样的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只能让他痛苦到极致,恨不得一把火燃烧了自己,也好让自己的死在人世间壮烈一些。死亡的幸福终究不能转移到生命的痛苦之中,他要自己给自己的生寻找不可多得的幸福,这是杨木活着的意义,也是他的道,可他的道到底在哪呢?原本他以为清晰了,明朗了,可是自从张爸爸魂归故里之后,他再次迷茫了,如今身体上的创伤和心灵上的疼痛得以让他充分思考,让他十分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初心,自己的道,自己生命的意义:他要把痛苦有限的生命完全奉献给皖北大地上那些遭受了命运捉弄正在苦难里挣扎的人儿,他要始终和他们站在一起,把自己的身体燃烧成巨大的火球以此来驱逐他们生命中的严冬,直到自己化成一摊灰烬。

思绪再一次从天边沉落,桥洞上面嵌合的大石块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握紧了拳头使劲捶着鹅卵石,眼泪幸福地从他的眼角一串一串地滑落,他张大了嘴巴,在四下无人的空寂里大喊了一声:“阜阳!泉河!爸!妈!等着我长大,我会用自己的鲜血为你们取暖!我要把自己的骨灰撒在皖北大地上!我没有白活这一生!”

他如此清晰地明白着自己活着的意义,那些可爱的人儿让他充满了力量,现在所遭受的一切对他来讲都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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