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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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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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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三十九章

事情发酵至极,连村委会里的单布廉都坐不住了,听着外面的闲话,他恨不得咬碎了牙齿,抽死这个不知廉耻的杨绍文。现在各乡各村都在提倡精神文明建设,总书记的“八荣八耻”贴得满村都是,村里下了那么大的本钱在广场上修建体育设施,又在最显眼的地方设立了一个“图书角”,就是为了能拿到“文明健康村”的称号,拿到了,这算是他单布廉的政绩,到乡里混个一官半职也不成问题,可偏偏半路上杀出来一个杨绍文,出了这么一档子臭事,要真坏了他的升迁之路,他非搦死他不可。

单布廉把手拍在眼睛上,突然自怨自艾了起来:“唉呀,我滴个老奶奶呀,升个官咋就那么难,每次看着都有希望,每次却都落个空,还得时时担心我这主任的位置别被人抢了去,过得一点都不称心,倒不如人家一个平头老百姓舒坦。”单布廉这话说得真心,升官发财可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那是大能人才能做到的,像他资质平平,庸庸碌碌,尽想着巴结,连个正事都干不好,上面的位置可没有他的。就像前几年他给村里搞来了百十头扶贫的荷兰奶牛,乡亲们才喂了多久,一家家就早已入不敷出,尽亏草料钱,这里是平原,又不是草原,大片大片的土地要种庄稼,并不适合喂那些水土不服的牲畜,没办法,最后那些奶牛都被当成肉牛卖给了屠宰场,单布廉也因为这事没少挨乡亲们的骂,还差点把当初抬高牛犊价格的事给暴露了出来,那是一批扶贫牛,单布廉却亏了良心按照正常牛犊的价格卖给了乡亲们,拿了上面拨的扶贫款,而蒙在鼓里的可怜乡民们却一无所知。说绍文是洪水猛兽倒不如说单布廉是洪水猛兽,如此更为贴切,毕竟绍文再如何行事都与他们无关,而单布廉却是真真切切损害了自身利益的,可惜这帮乌合之众懵懂而不自知。

“不行!”单布廉拍了一下桌子大嚷道,“我是杨庄村的主任,现在村里出了这样伤风败俗恬不知耻的恶心事,我咋能不管,我不管就是对不起总书记提出的八荣八耻。”

说着,单布廉便沏了一杯绿茶,拿在手里,优哉游哉地直往老妈妈的家里走去。

到了地方,院子的大门关着,但从门缝里可以看出晃晃的人影,单布廉吭了一声便弯起食指轻轻地敲起了门:“有人在家吗?有个事要跟你们谈谈。”

“谁?”老妈妈警觉地问了起来。

“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你们眼里也太没有我这个村主任了吧。”单布廉哼声怨道。

老妈妈将大门开了一条缝,迎着单布廉进了屋,又把门关了起来,给了他一条板凳,便问:“单主任大忙人,吃罢了饭不去歇息着,来我们这干嘛呀?”

单布廉斜着眼瞥了老妈妈一眼,便毫不客气地问:“你们家绍文呢?”

“他今天不舒服,在屋里躺着呢。”老妈妈哑着嗓子,支支吾吾地说着。

“哼,还不舒服?哪不舒服呀,是不是皮痒痒了,想挨鞭子?”

老妈妈立刻慌了神,只道单主任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咋突然动了气,还问他需不需要往绿茶里续开水。

单布廉毫不客气地推辞了老妈妈的好意,阴阳怪气地对她说了起来:“你也甭客套,不要以为说两句喜人的话就糊弄过去了,我今天是带着冰刀冷箭过来的,不怕你怨恨。你知不知道整个杨庄村都传开了,说你家绍文大白天里金屋藏娇,藏的还是娇小子,有没有这事,是不是他们瞎传的?”

“没有的事,娘们瞎传,你个大老爷们咋还信了,顶不过就是两个顽皮的小子胡闹闹罢了。”老妈妈不以为意地说道。

“啊呸!恶心,肮脏,毁了精神文明建设的大道,你还真当我啥都不知道,是个睁眼瞎子?前些日子你家绍文跟那个小子去摸鱼,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亲亲昵昵,看到那个腻歪劲我早就想说两句了,只是憋在心里不想提,如今又在村里传出了这样有模有样有迹可循的事,我早就明白了,你家绍文按照精神病的划分就是个变态,流氓,非得整治整治不可,最好用我的皮带抽个几鞭子。”单布廉狠狠地比划着,却吓坏了在一旁的老妈妈,求着他可不要乱打绍文。

看着老婆子那一脸惊恐的样子,单布廉的语气倒也软了下来:“我才不管你家三娃子是不是流氓变态呢,我只希望他不要砸了咱们村好不容易才建成的牌子,那牌子也是你家绍义用生命换回来的呀。正因为绍义舍生忘死得了一个抢险勇士的名号,所以咱们杨庄村在这次精神文明建设中一定能获得‘文明健康村’的称号,可你看,这个关头,你家三儿子又弄了这么一出事,不是自砸招牌吗。”

“那可咋整呀?主任你可得想想办法。”老妈妈第一次觉得单布廉的话竟也这么有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竟哭了起来。

“你别哭,把绍文叫出来,我亲自跟他谈谈。”单布廉一脸正气地回应道。

“绍文,快出来,快出来,单主任来了,快听他好好跟你讲讲。”老妈妈的哭脸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瘦弱的身子死死拉着绍文就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

绍文悻悻不乐地走到门口,头发乱成了鸡窝,下巴上长着一层青葱茂盛的植物,和前几日相比真是憔悴得不止一点半点。

“绍文,你站好,我今天不是来找你麻烦数落你的,我也没那功夫,我是来替你排忧解难的,咱们现在是同一战线,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懂不?”单布廉冰冷地又不失同情地望着绍文。

“排什么忧?解什么难?我现在好好的,用不着。”绍文也冷冷地回答着他。

老妈妈看到儿子这样不知好歹,胡乱地顶撞单布廉,便按着儿子的头打了起来,一边还忿忿而道:“听着,主任给你想办法呢,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单布廉对着老妈妈招了招手,示意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只说年轻人气盛,都是这样,自己不跟他计较,又以一位德高望重,宅心仁厚的年长者身份对着绍文问道:“你真是书里说的那种人?只喜欢小伙,不喜欢妮子?”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不都活得好好的。”

“你别冲我呀,又不是我传的那些丑话,你有气冲那些娘们撒去,是她们吃饱了没事干乱传你的,我这不是在给你想办法吗。”等绍文脸色好了些,单布廉又接着问,“既然你喜欢小伙子,那你前些日子咋还相了十个八个大闺女?这不明摆着玩人家吗。”

“我没有,那是俺娘非要让我去见面的,我只喜欢汪子瀚一个人,我都以各种理由让她们自己拒绝了我。”绍文答道。

老妈妈一听之前的亲事都没能成功,原来是绍文搞的鬼,气不打一处来,又劈头盖脸地揍了他一顿。

“我告诉你,你这事严重得很,既破坏了人伦,败坏了道德,违反了自然规律,又伤害了跟你相亲的那些妮子的心,你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把你活活打死都不亏。”说好不数落 ,单布廉却又忿忿不平地数落了起来,急得老妈妈光在旁边转圈,提醒着单布廉快想办法,别再说那些无用的话了。

“要想平息这件事的影响,只有两个办法,再没别的了。”

“哪两个?”老妈妈迫不及待地问着。

“第一个,咱们先发制人,绍文晚上就到村委会用我那大喇叭给全村人喊话,上来啥都不说,先把村里那些好事的娘们婆子大骂一遍,骂她们睁着俩眼说啥败坏人的瞎话,净传爷们小伙子的谣,就说两个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不过就是在床上打打闹闹,怎么就被一些整日里无所事事爱嚼舌根子的人说得那样不堪呢,这完全驴唇不对马嘴,就是造谣。说话时一定要理直气壮,不能有一点露怯的地方,要把过错全都让那些爱传闲话的人兜着,你的事他们又没有亲眼瞧见,只是听风就是雨的事,经你这么义正言辞地一通呵斥,脾气又发得这样大,他们反倒怯了胆,万不敢再传你的事,还以为他们传的丑事真是谣言呢。”单布廉沾沾自喜,一脸自豪地说着,好像此刻他就是凤雏卧龙在世呢。

老妈妈听这么一说,高兴地眯起了眼,拍起了巴掌,还直夸单布廉这样的大智慧真是个当国家总理的料子,这让单布廉满脸堆着笑,还真以为事实就是那样呢。

可是绍文却不肯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去说那样的假话,他觉得那样做就是在背叛自己的爱情,不但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会适得其反,便不给单布廉一点面子地说道:“我不去丢那样的人,更不会装模作样去骂人,他们爱咋传咋传,所有的后果我全都担着。”

单布廉急了,指着绍文的头就骂道:“全担着?你担得起吗?‘文明健康村’的称号你有本事弄回来?不要说是你,就连我也没本事搞一个回来,要不是你二哥大义,给咱们村添了光,这个称号的屁股你都望不着,哪像现在这样唾手可得却又被你搞得摇摇欲坠患得患失的,你二哥树立起的忠义牌坊眼看着就要被你给砸了。”

老妈妈见单布廉这样动怒,便走到他的身边细声求起了情,还忙问第二个办法是啥。

“第二个?哼,没别的办法,既然绍文不肯去骂人,那就只能离开杨庄村了,爱上哪就上哪去,最好十年八年别回来,这杨庄村暂时也容不下他了,等到村里人把绍文的事给忘了,对他的怒气小了,他再偷偷回来吧。呵,但是难呀,人们既然知道了绍文是个搅屎棍,就是一时忘了,等绍文再回来时也准会想起,那时候的流言蜚语可不会比如今少,倒不如现在先发制人来得痛快。”

老妈妈一听单布廉要赶绍文走,急得忙抱住他的腰哭着求情:“可不能让他走,他是从小到大在杨庄村长大的,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哪也不能去,我就这么一个能干事的全乎儿子了,他要是走了,我也没活头了。”

绍文听说要他走,他自己倒情愿得很呢,别说十年八年不回来,就是一辈子不回来他也愿意。但看着老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着,他也不便说什么,转过身又进了那惹出事端的屋子。

单布廉让老妈妈劝绍文好好想想,临走时又让她给自己添了一杯热茶,便晃晃悠悠,满心痛快地离开了。

单布廉刚走,村南头又刮起了一阵传言,说单主任嫌绍文做了羞事,败坏了杨庄村的风气,便喝醉了酒没好气地来到绍文家抽出皮带将他在院子里狠狠打了一顿,木他奶像只可怜虫似得跪在单布廉的脚下,嚎啕着求情,又说这事千真万确,不少人都在绍文家的墙头外面听见了。

单布廉吃过了晚饭,专意来到村委会的传达室,想着绍文肯定知轻重,一定会来这按着第一个办法行事,可等了半天却迟迟不见绍文的身影,《新闻联播》快播完时才看见绍文他妈抹着红肿的眼睛来到了村委会。

“绍文呢?他咋没来?”单布廉问道。

“他就是不愿意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也哭得跟个泪人一样,他就是不为所动,还说当着老少爷们的面讲那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是对他人格的侮辱和爱情的践踏,我寻思着这是一个好办法,不能不做,他不来我就替他做了吧,孬好能起点用。”老妈妈一抽一噎地回答着。

“放他……的狗屁,啥叫讲那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怎么就侮辱践踏他了,村里那些腌臜的传言才是对他的侮辱,这小子忒不知好歹了,全不懂我们这样的良苦用心,真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单布廉原想骂放他娘的狗屁,但一想他娘就在这里,揭人不揭短,骂人不当面,便只好将到嘴的话吞了下去,只骂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主任,你说的都对,是三娃子不好,他分不清恩人和敌人,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我代替他说两句行不行?我想孬好也是行的。”

“都到这个时候了,不行也得行,你出来说肯定比不上绍文那个当事人说的效果好,但也总比什么都不说的强,你可别再哭了,你是来骂人的,骂那些乱传谣言的碎嘴人,你有理,这理还大大的,谁也不敢对你说啥,你要底气足,心气硬,把你和人家吵架的那股劲拿出来,装出一副受害人的语气,只管痛骂,痛骂者才能抢占上风,才能让敌人闻风丧胆,才能把真的骂成假的,再不济让他们真假不能分辨,这事也就过去了,我保证,以后没人敢再提。”单布廉像个军师一样义愤填膺地指导着老妈妈,不像是个狗头的,倒像是个真的了。

老妈妈喝了一口单布廉递过来的矿泉水,又靠近了刚为她打开的话筒,出了一口大气,平息了一下情绪,喂了两声,听到颤音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便放开地大骂了起来:“你们这些爱传谣言的骚婊子,我不指名道姓,合着谁身上就是谁。”

单布廉没想到老妈妈第一句就这么惊天动地,看来女人骂起人来不用人教,自己才是孺子可教也。

“俺们三娃子嘴笨,受了这等委屈却有苦说不出,做老娘的可见不得儿子被你们乱欺负。你们平日里说些骚话传传别人的是非也就罢了,现在咋还不要骚脸,乱说起了一个还没结婚的大小伙子,俺们绍文咋啦?不就是和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一块乱乱闹闹吗?男孩子乱一乱疯一疯又咋滴?他们平时要好得同穿一条裤子,跟个铁哥们一样,却被你们这些不要逼脸的婊子母狗说成了金屋藏娇,藏的啥?我看藏的就是你们,你们这些浪眼浪货还说绍文跟人家勾搭,要去卖淫,我的天呀,你瞧瞧这可是人话,你们到底是不是人生的,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他卖淫你瞧见啦?还是你自己就是个婊子荡妇烂妓女?要不然你咋知道得那么清楚呢。我丑话说在前头了,老少爷们别见怪,和你们不相干,我骂的都是那些玷污了我家三娃子清白的碎嘴。我家绍文是个样貌堂正的好小伙,这些年在外打工,也没时间说门亲事,现在回来了,就不走了,要好好在家娶个老婆开家蛋糕店呢,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羡慕嫉妒的,传起谣言来都没个头了。”

老妈妈说完,顺手就把喇叭的开关给按灭了,她原是不知道的,气愤之中看着单布廉的动作,自己竟然也无师自通了。

“真厉害,真厉害,老太太的嘴真不是肉做的,倒像是钢铁浇筑的,你这骂起人来气都不带换的,我刚才还给你做指导呢,真是笑话人呀。”单布廉竖着大拇指,夸奖着老妈妈的气势。

“主任,你看我这席话咋样?能不能塞了那些人的嘴?”

“话虽不动听,但有理有据,气势非凡,想必能镇住那些人,都是邻里邻居的,听见了你的骂,就算再不信我想也不敢再传了,好,这事应该能平息了。”

单布廉用红布将话筒盖好,看着老妈妈远去,想着自己到底是咋了,怎么竟为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费了这等心思,再说村里传的闲话也并没有假呀,自己这一番布局才是从头到尾假到底呢,又一想这都是为了“文明健康村”的称号,是为了这个大集体,自己费些心也是应该的,总不能让全村都跟着臭了吧,那帮嘴碎的人就没有考虑得像他这样周全,只顾得享嘴上一时之快,全不顾村子了。他又想着,自己这回算是帮了绍文一个大忙,改天要让他请自己吃一顿大餐,他若是不肯请,老妈妈也会请的。

想着想着,单布廉的嘴角倒流起了久不见荤腥的口水,他用袖子一擦,关了灯,又锁了门,便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家。

晚上听完了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朱温馨正在屋里收拾着行李,阜师院后天就开学了,她明天就要结束暑假赶回学校,忽听见村委会的大喇叭响了起来,接着就是杨木他奶不清不楚地大骂,骂得狗血淋漓,骂得惨不忍睹,久在城里生活的她才明白农村的女人都不是好惹的。她知道最近一两天村里传得风言风语的事,那是关于绍文的,说他是个搅屎棍,喜欢小伙子,爱和小伙子勾搭在一块,竟在大白天做起了淫荡之事。起初她不愿意相信,便去询问母亲村里传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母亲说她是一个教师,平日里不会闲着没事干去村头村尾乱打听事,那些传闻她不知道,朱温馨得不到答案便又去问奶奶,徐素玲老人告诉她,她倒是听闻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闲话,她又没有亲眼看到,哪会知道真假,还说温馨一个未出阁的大学生,打听村里的这些破事干什么。

得不到母亲和奶奶的确切答案,朱温馨犯起了嘀咕,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并不简单。空穴无风,既然传出了什么就一定不会没有缘由,又想到绍文的那个朋友,越想越觉得蹊跷,如果不是女朋友,谁会把一个人带回家住那么长时间呢?对了,不是女朋友,那就是男朋友!朱温馨那福尔摩斯般的思维让她自己都大为震惊,她在心里已经笃定,绍文发生的那事肯定是真的,而他居然是个……朱温馨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越往下想越让她觉得气闷,越让她觉得嫉妒,偏偏那样好的男人不喜欢女人,白白便宜了男人,偏偏她又喜欢上了那样的人,竟让她连一丝机会也没有了,她还打算等再过半年重新跟绍文表白一下呢,这下看来没有必要了,因为希望的泡沫全破碎了,成了一滩水。

她在学校也并不是没有见过这种事,夜晚的操场上她经常看到有一对大四的学长在昏暗的灯光下旁若无人地牵着手伴行,室友告诉她,那是一对恋人,她才如梦方醒,惊得不知所以,只恨自己孤陋寡闻。但那样的事离她很远很远,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在生活中遇到那种人呢,可想不到,现实狠狠地打了她的脸,这还没进社会呢,就在村子里遇到了一个,不,是一对。

听着广播里粗鄙的骂声,朱温馨忍不住笑了笑,一部分是因为那腔腔道道的骂声配合着十分顺溜的骂词听起来就像是相声一样,让人忍俊不已,怪不得说农村妇女个个都是顶尖的艺术家呢,另一部分原因就是老妈妈如此讲一通,竟让她觉得这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倒坐实了绍文的事,闹出了掩耳盗铃的笑话。

农村人没有她这么聪明,听不出这么多含义,只觉得老妈妈气愤得很,像是要从大喇叭里爬出来吃了他们一样,特别是丁芳,她知道这件事是从她的嘴里漏出去的,自觉理亏,认为老妈妈这话就是对自己说的,听了后心里又悔又怕,恨不得时光能倒流,能回到那日的下午,打死也不再说出口,又恨三芹妈这样守不住秘密,都跟她说了好多次,这只当是两个人私下的乐子,玩笑一会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要对别人说,害了绍文这叫她心里怎么好受。

“唉,骂就骂吧,我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就权当是骂我,我受着。”丁芳听到广播,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她现在倒是知错了,可就不知道绍文的事又该如何发展了。

到了第二日清晨,老妈妈早早地起床了,不打扫院子,也不忙着做饭,就背着一个粪箕子满村地跑,碰到一个人堆,就趴在墙角上听她们有没有讲绍文的闲话,听了一会,不中意的话一句也没听到,便假装遛弯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和她们插科打诨,乡民们听到了老妈妈昨夜的谩骂,关于绍文的一切自然都不敢再说了,老妈妈也不失时机地主动说起了绍文的事,以受害人的口吻诉起了苦,只说以前村里的那些谣传都是假的,绍文是个好孩子,对自己的事业也上心得很,所以一直没把自己的亲事放在心上,才不是什么搅屎棍呢,都是一些别有用心的贼人以讹传讹,被你们这些不明所以的人误听了去。又叫大家可不要轻信谣传,绍文将来可是要娶老婆的,他什么毛病都没有,正常得很。这事本就与自己无关,乡亲们也根本不在意,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称,信不信由他们自己,但看到老妈妈说得这样诚恳,他们也回应说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会乱传的,就是听到了也只当是一个毫无根据的笑话罢了。

经过老妈妈一上午的努力,绍文的丑事果真在各个村头消失了,没人再主动提起,至于他们私下里床头上会不会说那就不得而知了。

晌午的时候,乡下人家还没开始做午饭,朱温馨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绍文家,临走之前她还想亲口求证一下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自从绍文从北京回来后,她早就想来这里见一见他了,之前因为绍文拒绝了她的求爱,即使心里很想他,也不能来,更不好意思来,现在知道了绍文的秘密,她也没啥好顾虑的了,就怕绍文不好意思见她。

院子里的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敞开了,看样子老妈妈四处游走还没有回来,温馨心里突然一高兴,少了木他奶在身边也就少了好多顾虑。她壮着胆子并拢双脚,站在院子里轻声叫了叫:“小叔嘞,三叔在家吗?”

听到朱温馨的声音绍文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害怕了起来,院子里叫了半天他也没有回答一句,待朱温馨慢慢移动脚步,向堂屋里靠近时绍文才冷甩一句:“干啥,你个小妮子找我干嘛?”绍文回答了温馨,却还是不敢见她,只在布帘子内侧来回徘徊,像一个被无数只手扒光了衣服的新娘子一样毫无面目可言。

“我快要开学了,所以来见见你。”

“见我干嘛?”

“我不见你,难道你会来见我吗?放心吧,你想错了,我来的目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或这样,都不是,我和你是朋友,来找你谈心的。”温馨笑着说,想借这轻松的口吻化解尴尬的气氛和绍文的敌意。

磨蹭了半天,绍文才从帘子内侧走出来,高大的身子像个木桩一样毫无生气地立在自己身边,原本十分有型的纹理烫棕褐色短发向四周支棱着,头发里面又蓬乱地裹了一些缝衣服的线头子,倒真像是刚搭建好的乌鸦新巢,等着那些晦气的鸟儿前来乔迁新居呢。又看他满脸的胡子像刚冒出地面的针尖,似乎手一碰上去就能扎出血来,两只血肿的眼睛像是抹了一层胭脂,眼角处悬着的眼屎还没有脱落,看样子应该是这几天攒下来的。看到绍文这副模样,温馨的心里猛然一疼,这还是曾经那个阳光帅气的小叔叔吗?就算他再不济也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男人,怎么能被折磨到如此地步!

“哦,是温馨呀,刚睡醒,有点犯迷糊,所以对你冲了冲,你来这干嘛呀,让人看见了说闲话。”绍文给了她一张椅子,自己也有气无力地坐了下来,短短几句话却流露出无尽的沧桑。

“咱们是一个村的邻居,我为啥不能来,我更不怕被人说闲话。”说着,温馨微微扬起了头,又低下来平视着绍文,“小叔,我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放心吧,我跟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人不一样,你尽可放心地告诉我。”

绍文苦笑着:“如果是外面的那些传闻,不用我再回答了,全是真的。”

“不,我想听你的回答。”

“啥?”

“你喜欢男人是吗?所以去年春节我跟小叔表白的时候你拒绝得那么干脆,是不是?”朱温馨狠了狠心,直面着内心深处的伤痛。

绍文原来就认为温馨可能会问出这种尖锐的问题,也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设,可是真等她问出了口,他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只能躲闪着眼前的少女。

“你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温馨侧过脸,微张着嘴巴吐着气,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还是失落得很。

“唉,我该说小叔是个好男人呢还是好男人呢,终归是个好男人吧。”

“谢谢你的理解。”

“别,我可不理解你,我是为自己打抱不平呢,一抹眼别的男同学都没看上,就看上你了,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哼!”

“蒙你错爱了,真是万分愧疚。”绍文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错爱,你在我心里还是很完美的,我是嫉妒那个小子,对了对了,是不是跟你一块回来的那个?”朱温馨来了好奇心,开始顺瓜摸藤般地探起了秘。

“嗯。”绍文点了点头。

“他叫啥?”

“汪子瀚。”

“小叔眼光不错,”温馨贼眉鼠眼地黠笑了起来,“肤白貌美大长腿,长得又很咔哇伊,想不到原来小叔喜欢这种呀。”

“你见过他?”绍文开始疑虑了起来。

“见过,偷偷瞄过几眼,我听说你从北京回来了,就时常站在我家的二楼上去偷看你,好几次见到你和那个小子勾肩搭背地走在路上,还真别说,长得挺帅的,配得上你。”

“你别取笑我了,他配得上我,我却配不上他,他可爱又帅气,心地又很纯真,不是一般的俗物能相比的。”

“呦呦呦,这就开始护妻啦?”温馨捂着嘴笑道,笑了一阵子便又摆出了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问道,“那我是俗物吗?能不能比得上他?”

“你们不是一类人,不可同日而语。”

“哼,你个死木头,连一句讨女孩子欢心的话都不会说,”末了,少女又在脑子里想了想便脱口而出,“只会讨男孩子的欢心!”说完了,又见绍文低头沉默不语,眼睛里黯淡无光,满满的沮丧,便开口问道:“说真的,我很好奇,好奇你们的恋情是怎样开始,又怎样发展的,我想你们不同于常人,所拥有的爱情肯定也非常波澜壮阔,激动人心,是吗?”

“没有,很平淡的开始,和常人没什么不同。”

“那你能跟我说说吗?说说这种平淡的爱情。”温馨将椅子拉近了一些,俨然一副准备听故事的小女孩形象。

“确实很平淡,和男女之间的相识相恋也没有什么区别,三言两语就能说完,故事很短,只不过我遇到的那个人是汪子瀚而已……”绍文说着,眼里泛出了泪光。

世纪末,那时候绍文刚刚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年龄刚满二十岁,中国还没有加入世贸组织,人民的生活还不是很富足,台湾省更没有解放。刚刚进村的打工潮像一双魔手将平原上这些饱受贫苦的农民推到了富足的沿海地区。绍文没有选择去东南沿海,而是渡过泉河坐着火车北上,直达祖国的心脏,成了一个真正的孤魂亡灵。北京到处是机会,可绍文却抓不住,也不知道该怎么抓。最初的一年里他晚上住在昌平区的农村,白天坐地铁去城里找活干,发过传单,给大酒店送过菜,也做过迎宾的门童,可都没有长久的。到最后他就自己批发一些小东西开始摆地摊了,卖的可堪比百货,既有小孩子的玩具,也有小学生的文具,既有厨房里的用具,也有厕所里的洁具,更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籍,如连环画、故事会和周刊杂志。这些东西笼统地被一个大布单子包着,卖的时候就摊开放在地上,收的时候就拉起单子的四角,一提溜一打结背在身上说走就走了。他摆地摊不在人多的大街上,偏偏选在人少的地方,说是人多的地方打扰他看书,他看的那些书有他卖的那些杂志,更多的是外国名著,外国名著中他偏爱俄国文学,最喜欢看的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这部皇皇巨著他已经看了好几遍。

绍文摆摊最爱的地点是北京动物园的门口,这里清静,人流也不少,来来往往的儿童总会停下来买他一些玩具,他的手头上有一支打气筒,除了看书的时间外就在一旁给气球打气,孩子们看见成堆的气球,总会哭闹着向家长们索要,他一天能卖上百个。

起初他并没有在意有人来蹭书看,直到有一位看着略比他小好几岁的男孩一连好几天都在他的地摊前看故事会,他这才发现。绍文好奇这位只看不买的小伙,一般人看了半天若是感兴趣就买了,若是不感兴趣也不会再看,哪像他接连几天都跑到这只看不买,绍文有些生气,但看到那位蹭书的人似乎还是学生就不再管他了。

有一天绍文正在摆摊,那位小伙也在他的摊子前坐着垂头看书,天上阴云密布,瞬间就下起了阵雨,绍文收拾着摊子,对着不远处的他大喝一声:“喂,下雨了,还看呐,我要去动物园门口避避雨啦。”小伙听到后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恋恋不舍地将一本《三联周刊》小心谨慎地放到了绍文正在提溜着的布包里。

看着他那副表情,绍文也有点于心不忍了,便又从包里拿出那本杂志递到他的手里说道:“看吧看吧,跟我到动物园门口避雨去,那的门檐宽,潲不住雨,可别把书淋到了,我还得卖呢。”小伙听到后兴奋地接过书,频频点着脑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能放得下一艘航母。

两个人在动物园的门口若无其事地避着雨,绍文坐在一个小小的折叠椅上摆弄着他的那些玩具,小伙站在墙角,一只腿直立着,另一只向后弯曲抵着墙壁,双手捧着书,眼光时而望着手里的书页,时而悄悄斜视着绍文。等绍文将自己的东西摆弄整齐,他终于忍不住对那个小伙开了口:“喂喂,看你年纪不大,正是上学的时候,怎么天天在动物园门口瞎逛,还看这种地摊文学,不怕耽误了学习呀?”

“我早不上学了,高中毕业大半年了,已经工作了。”小伙慢条斯理地回答着。

“啥?你也高中毕业?你多大啦。”绍文不敢相信地问道。

“周岁十九,虚岁二十。”

“我滴乖乖,我还以为你是初中生呢,看着那么……嫩,原本跟我同届呀,我也高中毕业大半年了,但是比你大两岁,我们农村人上学都晚。”

“哦,”小伙合上书,弯曲的腿一伸直就向绍文走了去,“那你怎么在这卖百货,没考上大学吗?”

“没考上,要是考上了也不会来北京打工了,我们安徽的升学率太低,独木桥太难过。”绍文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是上大学的料,又转过头反问了一句,“那你呢?你也没考上?”

“我考上了湖北的一所师专,但是没去上,不想去。”小伙说得倒颇为轻松,没想到绍文却狗急跳墙地大喊大叫了起来:“我的天,你们城里人真任性,师专还不好吗?等毕业了随便去哪个学校当老师都是一辈子的铁饭碗,你就这么轻易扔了?真可怕,你不去上倒不如让我去上,我是啥都不挑的。”

“那时候没遇到你,要是遇到你的话,我就让你替我上师专了。”小伙半开玩笑地说道 。

“别别别,我跟你开玩笑的,冒名顶替的事我可干不了,我也不想顶着你的名字过一辈子,咱们非亲非故的,对了,你叫啥名字?”

“汪子瀚,你呢?”

“杨绍文。”                                        听着绍文讲他和汪子瀚相遇的故事,朱温馨有点失望了,她原以为像这样的恋情,开端一定极其唯美极其曲折极其动人又多磨多难,没想到两个人竟是在动物园门口相遇的,原因仅是看了一本书,便十分不满地对绍文嚷嚷道:“小叔,你们的相遇也太枯燥乏味了,我还以为是一见钟情呢。”

“就是一见钟情啊,还是彼此一见钟情。”

“这话怎么说?”温馨又来了兴趣。

“我们确认了关系之后,我曾问过汪子瀚,当初为什么就那么喜欢看我摊子里卖的那些书,他说他有一次逛完动物园出来后一眼就看到了我,当时就走不动道了,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催着他去靠近我,我的那些杂志他也并非喜欢看,只是可以借着看书的名义偷偷瞧我。而我呢,我当时第一眼看见他就被他那种清丽脱俗,纯真可爱的样子给吸引住了,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他跟我差不多大时我心里简直高兴坏了,要不然总觉得是在带坏小孩子。”绍文说到这,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如此心无杂念,发自内心的笑意。

“哇,真神奇!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彼此互相喜欢的呢?”

“那就是到了荣馨堂以后的事了。那次相遇之后我们成了好朋友,他母亲托关系给他在荣馨堂找了一份学徒的工作,那里还缺几个学徒工,他便介绍让我去,我觉得学习做点心又干净又轻松,还不累,便同他一起当了学徒。我们一起住在吴老板提供的小宿舍里,相处了很久,有一种直觉告诉我,他对我的感情并不一般,就像我对他的感情一样,所以我便趁着和他一起到天坛游玩的时候直截了当地问了他。”

“问了什么?”朱温馨竖着耳朵急急问道。

“我问他,汪子瀚,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男人?他脸红了,什么话都没有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委屈得跟被人抢了胡萝卜的小白兔一样,我看到这种情况便什么都明白了,一把抱住他,轻轻地告诉他不要害怕,我也喜欢男人,并且一直喜欢着他。他听到后便笑了,紧紧地搂着我的腰,怎么都舍不得松开,从那以后我们便确定了关系,又从宿舍里搬了出去,在荣馨堂附近租了一间小屋子,一直住到现在。”绍文神采奕奕地讲完了他和汪子瀚的故事,嘴角上还残留着幸福。

“虽然很平淡,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但听起来真的好温暖,有一种细水长流的真挚和朴实,也许这样的感情才能长久吧。”温馨似乎也有感而发,自顾自地评述了起来。

“嗯,我们这些年算是磨合得贴贴切切了,虽然有时候会有些小打小闹,但吵过了闹过了感情也更好了,我会哄着他,他也总能体谅着我。”

“哈哈哈,是不是那种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感觉?”温馨痴笑着问道。

“算是吧,但和那种还是有点区别的,说不好。”

“行嘞!本来我还有点不死心嘞,但知道你和小婶子感情那么好,我也再没别的话可说,我这个第三者也不好再觍着脸插足了,哈哈哈,祝你们幸福呀,不过在农村你的事可不好解决,听你妈那口气她还要给你娶一房媳妇呢,她是绝不会愿意看你被一个男人给拐走的,你的处境很艰难呀。”温馨露出了忧心的面容。

“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总会有办法的,对了,你带没带手机?”绍文惶惶不安地问道。

“咋啦?手机搁家呢,没在我身上。”

“我的手机被我妈藏起来了,自从汪子瀚走后我就再没有跟他通过电话了,他不知道我的情况,一定急死了。”

“没事没事,我下午才回学校呢,待会我就回家把手机悄悄拿给你,你尽情地打给他,手机打爆了我都不在意。”说着,温馨冲着绍文扮了一个鬼脸,“哎呀,不好了,都快大中午了,你妈肯定快回来了,我不能在这待着了,让她看见了准没好事,一点半的时候你出来一下,我把手机给你。”

“嗯。”绍文点了点头,便目送着朱温馨弯着身子灰溜溜地跑出了院子。

汪子瀚接到绍文的电话时正在小饭馆里吃饺子,听到绍文的声音后激动地也顾不上吃了,筷子一松,拳头大的韭菜胡椒猪肉馅饺子扑通一声就掉进了汤碗里,溅得他满身都是油腻腻的汤水。他立即忙问绍文有没有看到他发的短信,绍文只说手机还在母亲那里收着,现在使用的是别人的手机,汪子瀚便又把短信上的内容重述给了绍文听,绍文让他不要着急,安心在旅馆里等着他,现在形势有点危急,母亲似乎铁了心要让他尽快结婚,还把银行里存的钱都拿了出来,说本乡的妮子不好娶的话就算到越南买一个也得让他赶快成了家,还说这事拖不得。听了绍文的讲述,汪子瀚急得哭了出来,绍文细声安慰着,说他会在一个星期内解决这件事,让他放宽心,只管吃好睡好,其它的不必多想,又让他跟吴老板多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等时候一到,自会去同缘宾馆找他,并与他一起回北京。汪子瀚哭里带笑,两个人又腻歪了一会才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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