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爸爸”这件事实在超出了亚军的接受能力,说实话,他就是在一瞬间喜欢上了慧玲,又在一瞬间不计后果地做了错事,他心中的喜欢和爱都是真的,她很漂亮,学习又好,长发飘飘,浑身散发着牛奶味的香气,让人神迷,让人止不住地去亲近她,可喜欢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怎么突然又蹦出一个孩子来,这是亚军无法接受的。他今年周岁刚刚十八,还在学校里上学,每个月父亲不给他生活费他就得饿着,天呐,要是突然多了一个儿子,拿什么给他吃,还有慧玲,她要是现在成了他的媳妇,那一家三口不得饿死呀。所以当慧玲的父亲提出第二条解决办法时,他吓得差点尿裤子,他只是喜欢谈恋爱的感觉,只是单纯地喜欢慧玲这个人,怎么又和结婚扯上关系了。当慧玲的父亲提出结婚的要求时,他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自己还是一个刚长大的小屁孩呢,哪有那份胆量和精力去做别人的丈夫和父亲呢。
他果断地选择了第一条解决办法,慧玲还骂他是个渣男,他听了实在委屈,她才十七岁,还没成年呢,总不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断送了两个人这么多年的求学之路吧,想来打胎是最好的结果了。
爷爷死了之后,他一直懵了好几天,老人瘫痪多年了,饱受疾病的折磨,这么一去也算是解脱了,可细细想想,爷爷的死终究是因他而起,他的心里怎么都不得劲,只得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着。猛然之间,他想到了村后排那位无脸的二爷,好多年都没去他家里逛逛了,也不知他身体如何。思绪从心中闪过,支使着亚军的身体站了起来,他穿上了一件薄薄的棉衣,没多想就往二爷的家中赶去了。
这个院子变化不大,唯一的改变就是灶屋前的压井换成了自来水,水池子边安了好几个水龙头,他看着实在新鲜,杨庄村从四年前就开始吃上了自来水,压井和电泵反而被乡民们遗弃不用了,老人这里也一样,黑漆漆的压井斑驳地立在那里,都上了一层红锈。
“二爷,在家吗?我是亚军,来看看你。”他站在堂屋门口,朝里面干望着,老人听到了声音,拄着拐杖慢慢挪了出来,他的身体骨瘦如柴,青筋暴露着,细细观察,都能看到里面的血液在流动。亚军心疼极了,忙跑过去搀扶,两个人坐在走廊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了起来。
“二爷,你看上去咋那么虚弱呢,身体不好吗?”亚军问道。
“人老了,身子骨自然要垮下来的,跟我一时的老头老太太也没几个了,我看下回就轮到我了,我这条命按理说早就该搭在战场上的,现在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
“不会的,好好养着,二爷你还能多活二十年呢。”
老人笑了起来,亚军也跟着乐了起来,这笑声倒也冲散了冬天里的寂寥。
“你这半橛子,说话越来越机灵了,这股子机灵劲要用在正道上,可不能瞎败坏了。”老人突然严肃了起来,浑浊的眼珠子透出一丝光来,“咱们爷俩都两三年没见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嘿嘿,我这不就来了嘛,高中忙,没时间回来,就是回来了也总不想出屋。”
“你们小孩子都这样,长大了也怕说话了,更怕见人了,见了人连招呼也懒得打。”
老人又笑了起来,亚军也陪着笑,听了这笑声,连阴沉沉的天空都不好意思了起来,慢慢放出了一两束阳光。笑声过后,是久久的沉默,老人抬头呆滞地望着天,眼皮都不眨一下。
“二爷,我犯事了。”亚军突然说道。
“啥?”
“我在学校里谈了一个女朋友,还让人家怀孕了,她爸妈来我家找上门,给了两条路,我选择了打胎赔偿。”亚军平淡地说着。
“哎呦,你看这造孽呀,小小娃子不好好学习,谈什么恋爱呀,出了事谁给你们兜着,你拍拍屁股走了,受罪的不还是人家妮子,你呀……”
亚军低着头,扣着干结的地面,支支吾吾地说道:“我知道,我也没想伤害她,她说怀孕就怀孕,这能怎么办呀,我爸已经给了她六万块钱的赔偿。”
“赔偿算个啥,这妮子打了胎,没伤到子宫倒还好,要是伤到了,以后再想怀孕都难,等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人家知道了她的事,谁还敢娶她。”老人来了劲,发起狠来训斥着眼前这个可怜巴巴的男孩。
“啊!?会伤到子宫吗?这么严重!”他惊愕地抬起了头,随后又冷静地说道,“唉,这事是我做下的,我得承担起我的责任,等以后她要是真的没人要,那我就娶她,绝不会让她被人嫌弃。”
“你这个半橛子呀,”老人轻拍着他的头,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责怪道,“你现在倒想着承担责任了,跟人家妮子处对象的时候干嘛去了,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啥都不讲,啥都不在乎,非得拉到一块好好教育一番才行。”
子强再次低头不语,墙头上干枯的倭瓜秧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突然哭了起来:“我爷就是因为这事要了命,他虽然说不清话,但从他的意思来看,他是想要那个孩子的,是我害了他。”
“德明大兄弟一辈子为你们爷俩操碎了心,你爸自残了身体,他吓掉了半条命,如今你又惹了缠磨事,这倒好,彻底把他送过去了,要是没摊上这两宗子事,他兴许还能多活几年呢。”老人摇了摇头,不忍再说下去,却听见半橛子已经哭得跟个泪人一样了,他立刻收紧了嘴角,脸色一沉,大叫道,“不准哭,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咱们是铁铮铮的硬汉子,碰到任何事都不带抹眼泪的,立正,稍息!”
听到指令,亚军立刻起身,站得笔直,双脚并拢,又向前迈出一只腿,这可把老人乐开了花:“我这两三年没见你了,你又往上猛一窜,现在多高啦?”
“一米八二,去年长了三公分。”
“好,好呀,这身高,真是当兵的料,再吃壮一点,结实一点,哪怕上了战场咱谁也都不怕。”老人撑着拐杖艰难地站了起来,在亚军的前前后后来回看了十几遍,时不时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拐杖敲敲他的腿,极严肃又认真地问道,“孩子,你是咋想的,关于当兵入伍这一块。”
“我现在别的事什么都不想了,只想赶快从军,到雪域高原去,替祖国守住边疆,我问了老师,以高中生的身份参军入伍肯定不行,大学呢,我八九也是考不上的,但考个大专还是绰绰有余的,等拿到大专录取通知书,我就可以直接以大学生的身份去部队了。”
“太棒了,就这样好,”老人激动地差点要哭了出来,拐杖被他捣得吱吱响,他拉着亚军的胳膊就往屋里拽,“你今个不能走,待会我去小卖铺买几个菜,咱爷俩怎么着也得喝一杯。”
时间毫不留情地来到了六月份,王美芝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她抽出了半天时间回家里收完了两亩半地的麦子,麦子还堆在院子里,仅有一层塑料布盖着,还没来得及装进穴子里,她便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还有六天就要高考了,从五月份开始,学校就不再让高三的学生中午回家吃饭了,她随即也辞了幼儿园的工作,和陪读的每个妇女一样,她十点就要开始做饭,饭菜做得简直无可挑剔,鸡鱼肉蛋样样不缺,瓜果蔬菜也全都得囊括在一份午饭里,这要考验妇女们的智慧了,孩子们在学校里用脑子学习,她们在家得用脑子翻新着花样做饭,反正谁都不闲着。
十一点过后,二中门口聚集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几乎全都是揣着饭菜的妇女,她们焦急地望着学校里面,饭盒被干毛巾一层又一层地包裹着,可各种饭香的味道还是从里面散发了出来,闻一下就让人馋得受不了,只可惜这样的美味佳肴只属于高考生,一般人是无福消受的。
铃声一敲响,妇女们就蠢蠢欲动了起来,孩子们从教室里冲出来,直往大门这边逼近,女人们抬起脚跟,向里面张望着,一看到自己的孩子就连喊带叫疯狂地摇着手,等到孩子跑到了自己的身边,家长们便通过门缝把饭菜递过去,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急速扒拉着饭菜。
王美芝被这些人挤到了最后,她又瘦又矮,无论怎么蹦都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她从人缝里钻到了一个角落,正好看见杨木落寞地坐在大门后面的石凳子上,望着人潮汹涌的同学。王美芝跳了起来,朝着儿子大喊一声,杨木才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她立刻笑出了声:“你看咱娘俩,咦,都被挤到最后了,也怪咱咋恁不沾闲呢。”
杨木接过饭盒,也尴尬地笑了两声,往嘴里扒拉了两下,随即向母亲问道:“妈,家里的麦子你收完了?”
“收完了。”
“咋那么快,往年连收带晒要好几天呢。”
“没晒,都在院子里堆着呢,让你爸在家看着。”
“家里的麦子收成怎么样?”
“不太好,今年大风多,小麦灌浆前一连刮了好几场大风,麦子大片大片地倒伏,一亩地要比往年少收两成。”
“唉,这样看来农民受苦了。”杨木的眼光瞬间黯淡了下来,手里可口的饭菜吃得也不那么起劲了
“能受啥苦,就你操不完的心,就算地里一粒麦都不收,也受不了苦,现在都实行打工,种地嘛,就是玩玩而已,要是靠种地吃饭,早就饿死了,一年下来卖的粮食钱还不抵人家外出打工一个月挣的钱呢。”
“俺妈,不是你那样说的,”杨木几乎要哭出来了,“能出去打工的自然看不上家里的这几亩地,可是年龄大了,身体不行了,出去打工人家不要,不还得靠这几亩地过日子嘛,这样的人还不少嘞,你说他们苦不苦。”
“苦!苦!你妈我更苦呀。”不知怎么了,王美芝突然往地上一坐,双手搭在膝盖上,莫名地生起了儿子的闷气。
杨木埋头扒拉着饭食,今天的饭有点独特,是用一种十分有嚼劲的肉和蒜薹一起炒的,炒好的菜和蒸熟的面条搅拌在一起,再放上豆干和虾仁,撒上一把刚刚收割半生不熟的麦粒,浇上香油和蒜汁,最后再放一块软烂的红烧肉,这顿饭就齐全了。杨木只觉得口舌生香,吃得无比美味,饭盒空了后,他才向母亲问道:“妈,这是什么肉?软软弹弹的,有嚼劲得很。”
王美芝苦笑了一下,也顾不得生儿子的气了,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就笑着说道:“这是鱿鱼,没吃过吧,今个咱隔壁张阿姨说菜市场的海鲜搞特价,这是啥东西,咱也没吃过,索性就买来了半斤,全都给你做蒸面条了,好吃不,好吃妈下回再给你买。”
杨木皱了一下眉,将饭盒递给母亲,有点不悦地说道:“以后别买鱿鱼了,再便宜恐怕也比猪肉贵吧,买来了我一个人吃,你不吃,我这心里也难受得很。”
王美芝幸福地笑了出来:“你这娃子,终于知道心疼妈了,放心吧,反正就这几天了,你想吃我就给你买,不用省着,等以后你考了大学,能挣大钱了,咱天天吃鱿鱼,吃到腻。”
高考前一天的晚上,夜热得出奇,人站着不动浑身就流满了汗,院子里静悄悄的,晚上八点还没到,楼上楼下各家各户的灯就已经关了,孩子们早早地上床睡了觉,妇女们睡不着,全都从屋里踮着步子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生怕影响了孩子们明天的考试。
出了院子,走到胡同里,这里却热闹非凡,在屋里不敢说话,在这里尽可以畅所欲言,妇女们这扎一窝堆,那站一群人,穿着随风摇摆的裙子,讨论得异常激烈,王美芝听不大明白她们的意思,大概就听见什么安徽省改用了全国卷,题型大变,题目很难,孩子们要吃亏一类云云的。她听得心烦,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倒莫名其妙地为儿子担起了心。
胡同里被女人挡得一丝风也进不来,本来是想出来乘凉,这下倒好,一下子掉进了大火炉,更显得闷热了。儿子肯定还没睡着,这时候回去一定会惊扰了他,怎么也得等到十一二点,他睡熟了,再悄悄进屋。
王美芝坐在鞋上,靠着墙壁,半睁着眼睛,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呼着嘴里的热气,睡得迷迷糊糊,肚子里突然一阵咕噜响,随即疼了起来,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扶着墙根就来到了公共厕所,方便完后一抹眼就看见粪坑里有一枚闪闪发光的一元硬币,她忍不住摇着头叹息道:“现在的人不知道钱中用呀,别看一块钱算不得啥,可真入了事,少一块钱都能把人愁死,这有啥,不就掉进了粪坑吗,洗干净还跟新的一样。”
眼看着厕所里没人,她从外面捡过来一个袋子,套在了手上,弯着腰站在蹲坑旁边,插进了粪堆里,一摸到硬币她就急速抽出了手,又把硬币放在沙堆里,将上面的污秽搓干净了,才用手拿了出来。
喜获一块钱,这种从天而降的幸福感足以令王美芝的心情变得十分愉悦,她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扭着身子,哼着民间小调,蹦跳着回到了院子里,在水池前将那枚硬币冲洗干净,擦干了才放入口袋,此刻夜已经很深了。
她本以为儿子已经睡熟,可刚一推开门就听见了杨木的叫声:“妈,这么晚了,你去哪了?”
“我到胡同里溜达去了,怕影响你睡觉,孩呀,你明天要高考,怎么还没睡着呢。”
“睡不着,你不躺在我身边我怎么都睡不着,这一年来习惯了。”杨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着话,别看他平时人小鬼大,张口闭口全都是苦难的老百姓,可这个时候,他真像一个孩子,一个十分依赖着母亲的孩子。
王美芝在灯光下笑着流出了泪,打趣地说道:“你还是吃妈的小孩呀,也不害臊,都多大了,还贴我贴恁紧,别紧张,放心睡,明天尽管考,妈给你在老麦神面前都求了好几轮了,保你考上大学。”
杨木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一点都不紧张,高考对我来说没什么的,只是一种经历,我睡不着是因为我想了好多往事,好多好多人,张爸爸,我奶,我爷,我二叔,我三叔,还有我两个堂弟,甚至那个单建泉我也想了好久。”
“别瞎想,都是已经去了的人,想他们干嘛,活人还不够你想的呀。”
杨木又笑了,轻声道:“妈,我脖子又酸又硬了起来,你帮我揉揉吧。”
王美芝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忙坐到儿子旁边,心疼地咋呼了起来:“咋又酸硬了,不是治好了吗,可别吓妈,明天就要考试了。”
“没事,就是微微有点僵硬,可能是我这几天看书看多了吧,颈椎病治不好的,也除不了根,最多只能缓解一下症状。”
王美芝掐着儿子的脖颈,又是捶又是揉,恍惚间这一夜就要过去了……
陪读了一年,操劳了一年,费心了一年,大考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和很多家长一样,王美芝早早地起了床,为儿子做了早饭,幸运的是他们不需要赶赴到其它考场,杨木就在本校考试,这少了许多奔波操劳的心思。儿子吃罢了早饭先行离开,王美芝简单塞了两口,也随后去了考场。
比她早起的人有很多,比她提前来到学校门口的人更多。孩子们已经进了学校,大门死死地关着,五六个保安在门里面巡着逻,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如此严肃又如此庄重的氛围,她突然觉得她这样的农村乡妇哪怕是稍微靠近一点这个考场,都会亵渎了这个神圣的地方,不由得渐渐远离了大门,只在马路上远远地看着。
大门上面昨天晚上新拉了一条横幅,意思大概是2016年的安徽高考啥的,她不认得字,只认识那个阿拉伯数字2016 。条幅下面全都是人头,女人们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最显眼的还是几乎要开衩到大腿根的红色旗袍,这些城里女人真奇怪,穿着这样的衣服就陪着自家的孩子过来了,要是搁在杨庄村,你敢穿这样快要露出大屁股的衣服到处招摇,村里人不骂你个老风流才怪呢。
太阳越升越高,不一会就热了起来,人群里突然一阵骚动,这引起了王美芝的好奇。她稍微靠近了一点,只见两个小姑娘哭着喊着要往门缝里钻,可都被两个保安给撵了出来。
“咋啦,咋啦,这是咋啦?”王美芝走到一个男人的身边,好奇地问了起来。
“迟到了,晚了二十多分钟,保安不让进了。”
“哎呦,这才多大点功夫,你看小姑娘多可怜,通融通融让她们进去不就好了,在外面哭天抹泪的,多让人心疼。”王美芝唏嘘着。
“这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别说晚二十分钟,就是晚一分钟不让你进你就是不能进,人家都能准时来,凭啥就你迟到,这样的孩子,即使进去了,也考不好。”
这话听着怪冷漠的,可王美芝又不得不加以认同,她虽然没文化,但是这番道理她还是懂的。
这群家长们,看着哭闹的小姑娘,一部分是真心疼,一部分则冷漠地观望着,事不关己,也就无需操心了,另一部分则怀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着。
两个女孩突然做出了惊人的举动,她们不顾安危,竟然爬上了大门,眼看着就要迈了进去,保安们拿着警棍往外一捣,女孩们立刻从大门上摔了下来,还好门外的家长们眼疾手快,及时接住了两个小姑娘,才使她们免于受伤。王美芝的心被这番景象搅得像过山车,一起一伏的,她亲眼看着姑娘们从大门口离开,坐在马路边的一个角落里,号啕大哭了起来。
她难受极了,想要过去安慰她们两句,却又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一个又一个男人女人跑过去和她们说起了话,她心里才感到一丝轻松。
“这真是可怜的孩子呀,十几年的辛苦,只为这一天,就这么白白错过了,也不知道她们的爹妈是怎么当的,也太不负责任了。”她独自抱怨着,突然想起了一段戏文,说古代有一个举子,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中榜,因为拉肚子而误了进京赶考的时间,气得投河自了尽,她越想越感到担忧,妮子们气性大,心理承受能力又弱,要是想不开干了傻事可怎么办,她无心再朝考场里观望,儿子考试的事也一时和她没了关系,她来到了妮子们的旁边,坐在石墩子上,假装休息,眼睛却时时盯着她们。就这么看着她们吧,等到她们不哭了,心情平复了,再悄悄跟着,把她们送回家,王美芝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心里如此想着。
考试期间,王美芝没敢问儿子有关高考的任何事,直到最后一场考完了,她才忧心忡忡地问道:“考得咋样,能考个什么大学?”
“谁知道呢,考得不怎么样,今年全国卷第一年,去年安徽卷很简单,今年就明显难多了,我又不喜欢做题,更厌恶刷题,肯定考不了高分,考个一般的大学就行了,妈,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杨木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听到儿子消极丧殆的话,她的心情也低落了下去,过了一会,她又问道:“嗨,这哪有准的事呢,也别管考啥样的大学了,能考上就是好样的,我听别的家长说考完后还要填报志愿,你是咋填的?”
“这个得分数出来之后才行,我准备学医,学临床医学。”
“学医?是不是以后能到医院里当个先生?”
“嗯。”
“哎呦,那好呀,当先生吃香,能挣大钱,一个月少说也得万把块,咱们家往上数五辈都是种地的老农民,这要真出个先生,恁爷恁奶的坟头上还不冒青烟呀。”王美芝欢喜得手舞足蹈,脸上眉飞色舞,几乎要飞起来了。
杨木心酸得很,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他不忍心告诉母亲,他这个先生是乡镇卫生室里的村医,而不是医院里的医生,更不会有一个月万把块的收入,且就让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满足一下吧,作为儿子,他也不忍心打破。
院子里的女人开始打包行李退房回家了,每走一个都会亲亲热热,依依不舍地互相告别,嘴里承诺着,有时间一定会到各自的家里逛一逛,串串门子,这种“有时间”残忍地说来就是没有时间,妇女们全是心知肚明的。
就在王美芝退了房,准备和儿子一起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她突然晕倒了。杨木和周围几个陪读的阿姨将她送到了五院,吊了一瓶水,她就清醒了过来,医生给她拍了片子,做了脑电图,还做了二十四小时全天心电图,除了血压有点高,其它任何毛病都没检查出来,在医院待了一天半,王美芝就出了院,可回去之后她的身上还是处处不得劲,总是两耳嗡嗡叫,眼睛冒金星,右胳膊一阵麻一阵麻的,明明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脑子里一响,突然就晕得站不住脚了。
听到母亲讲述这些症状,杨木也心焦得不行,他又带着母亲去人民医院做了一番检查,最终还是没查到任何问题,王美芝安慰着儿子道:“别费这番心了,医院都没查出啥毛病,那就说明我啥事也没有,兴许是我最近太过劳累,休息两天就好了。”
一回到家,王美芝可就忙活了起来,她忙活的可并不是什么农活,而是扎在妇女堆里和老少爷们讲着她这一年在阜阳陪读的经历,那场面非常热闹,阜阳城里发生的稀罕事、古怪事、时髦事,都被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
“木他妈,你家里要出大学生了呀,咱庄里半橛子还没有考上大学的呢,就是小妮子也只有朱校长家的闺女一个人,你家杨木是头一人,是咱杨庄村正儿八经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妇女们哈哈大笑地打趣着她。
“咦,这成绩还没出来呢,可别这样说,出来喽打脸,让人家看笑话。”
“这还用讲嘛,你家杨木从小成绩就好,咱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谁能不清楚,放心吧,一本的大学肯定是跑不了的。”
“托恁的吉言,”王美芝早已笑得合不拢嘴,“杨木要真能考上一本的大学,我给老麦神烧五百块钱的香,再磕一百个响头。”
老少爷们又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笑声飘到云上,直冲破了六月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