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震的当晚,天还没有彻底黑时杨庄村就陷入了一阵恐慌和不安之中,傍晚时就有年轻人在村子里狂奔乱叫,大喊着地震了,要死人了,一些警醒的乡民竖着耳朵听着,四处打探着消息,在得到庄里有威望有文化的聪明人的确认之后,一个个都变了脸色,尽管那惨不忍睹的人间凄景距离皖北大地还有几千里远,但再遥远的距离也堵不住乡民们从内心深处喷发出来的恐惧。
天边的最后一抹橙红被天狗舔净了之后,短暂的黑暗就到来了。那有着老麦神镇守的广阔田野里早已经坐满了卷着铺盖的人,那些诚惶诚恐的老农谁也不敢再回到家里去睡。电视上大大小小的频道都重复不停地播放着有关四川地震的消息,这种密集的报道把乡民们紧张又焦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很多上了年纪的人聚在一起讨论这次地震和唐山大地震的不同,最后讨论来讨论去也没比较出个结果,没有人知道这次地震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灾区人民的伤亡和财产损失也没有传出来半点消息,但是电视上播报的新闻已经将地震的级数提升了,严重程度可见一斑。
到了后半夜,越来越多的人背着凉席和铺盖跑到了野地里去睡,整个村庄几乎没有人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即使野地里到处都是孤坟,两种恐惧狭路相逢,胜负已见分晓。初夏的天气,野草横生的野地里已经飞满了嗡来嗡去的蚊子,稍不注意身上就得被咬出一大堆又痛又痒的疙瘩,乡民们举着电筒,杂乱无序地照着,时而又此起彼伏地啪叽啪叽拍打着身体,从天上往下看,那野地里才布满了亮晶晶的星星。蚊虫叮咬,热气闷心,人头攒动又略显拥挤,乡民们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的,睡不着,一些喜欢热闹的妇女就扎堆凑在一起拉起了呱,从国家大事到邻里长短,没有她们不说的,野地里的紧张气氛立刻就被这些妇女给带活跃了,老人们的睡眠本就浅薄,经过这一番打扰更是难以成眠,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在手电筒的光亮下讲起了以前的故事,原本一些睡得安详的半橛妮子也起来支棱着耳朵听起了大人们讲的故事,也真是奇怪,明明不远处就有一座新坟,这些孩子却丝毫都不感到害怕,这在平时是不敢想象的。
野地里的气氛正活跃,月亮也走了两三个步子,村庄的小路上突然响起了铜锣声,那是单布廉正领着两三个村委会干事在巡逻呢。
“来地里睡觉的,扫清炉火,关紧门窗,防火防盗呦!”单布廉扯着嗓子,每敲一下铜锣就大吼一声,声音渐渐远了轻了,只剩下颤颤的回音飘荡在这梦幻似的村落里。
一直到天明,野地里的乡民们才重新卷起铺盖带回家,回家之后又开始做着自己应做的事了,除了夜里睡觉,白天的所有事务依旧照常。一连好几天,在确认那远在千里的地震不会波及到杨庄村后,才陆陆续续有大胆的人回到家里休息。
村子正在从紧张不安里恢复过来,但往后几天却有一种更大的情感波动袭击了村里的老老少少。
在村头公路与乡间小路的接口处坐落着一家商店,这是近来杨国武老汉的大儿子杨绍锋开的,里面的商品虽然不是很多,但买个香烟瓜子食盐白醋还是能够供给的。这个商店的开业给杨绍杰那黑心的小卖铺来了致命一击,毕竟庄里有真烟真酒卖了,谁还去买杨绍杰家的假冒伪劣产品呢。
这个商店最吸引人的地方是门口悬挂着一台大彩电,除了歇业拉门后听不到电视的声响,其他时间电视总是开着,似乎完全不怕费电,这台电视又连着大锅盖,各省各市的新闻和电视节目都能从这里收到。前来买东西的乡民,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买完东西总得停下来看一看电视里的节目。甚为夸张的是,有一次丁芳前来这个小商店买排骨粉,正好被电视里《社会与法》的剧情给吸引住了,硬是站着看了半个小时,回到家时炉子里熊熊燃烧的大火把蒸馒头的锅底都烧干了,锅的底部火红火红的,差点被烧裂掉。一些娘们改换了茶话会的地点,把平时唠嗑说闲话的场所放在了这台电视机前的大石板上,往往一群人围着石板坐着,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电视,又一边说说笑笑着。
这几天这台电视成了乡民们聚焦的中心,谁从电视旁边走过都忍不住看上两眼,直到眼睛红了,鼻子酸了,心里被勒得痛痛的,人们才异常沉重地离开商店。电视上没日没夜地播放着中央台和地方台的救灾新闻,你这才刚走,立马又有一群人围了上来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些还没入学的顽童更是时时刻刻守在电视机前,掰着手指头算着最近一个小时内有多少人从废墟里被挖出来。
乡民们朴实的心被千里之外的灾区牵动着,尽管他们不善于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也不像城里人那样可以到网上说一些肺腑之言,但他们也在用木讷的表情和木讷的行为证明着他们比任何人都爱脚下的这片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
地震后的第三天,老农民的老祖宗——老麦神的周围又热闹了起来,十里八村的乡民排着队为灾区人民祈福求安,他们非常虔诚,有的老人流着泪趴在地上跪了大半个小时都不愿起来。上完了香,很多人还是迟迟不愿离开,不少妇女将自己缝缀的香包挂在老麦神的身上,里面放了很多晒干的苹果皮和花生仁,这或许是乡民们对灾区父老最委婉的祝福。
等到老麦神的儿女们挤满了乡间的小路,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四川加油!人民万岁!”,年轻人听到声音立刻附和了上去,老年人不好意思说出这些话,但也动情地在人堆里抽泣着,呼喊声和哭泣声顿时充满了老麦神睥睨着的田野。
刘扁鹊把自己缝制的荷花香包系在老麦神四周的红线上就迎着低呜的哭泣声回了家,婆婆还在那里为四川人民求着福,两个孩子也到他大爹家玩耍去了,家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人气,心里颇不是滋味的扁鹊更感到了一种孤寂。看着电视上那惨兮兮的画面,一个家庭接着一个家庭在灾难中失去了至亲,扁鹊的心里也凄凄凉凉地痛着,自己和那些远在千里的苦难人有什么区别呢。
还不知道杨木和嫂子的情况怎么样,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冲动,千里的路程说走就走,就跟赶大集看马戏一样。扁鹊从婆婆那里得知,大哥这几天也是魂不守舍的,老妈妈除了给他送饭时还能和他搭上腔,平日里就见他一个人坐在敞开着的大铁门外,就像一座石雕一样,静静地望着看不见的地方。
“必须得给灾区人民做点什么,不能再指望着村里来组织了。”扁鹊在心里叨念着,随后就拨打了朱校长的电话。
“喂,朱老师吗,你看咱村里到现在都还没有组织给灾区人民的捐款活动,你看看要不要咱们自己在学校里搞一下,召集老少爷们和各个年级的学生都来献献爱心。”扁鹊有点焦急,很怕朱开放否决了自己的提议,只在电话旁边踱来踱去。
“嗯,给灾区人民捐款这个事我也想过,我刚跟单布廉沟通了,他说咱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村委会不管,无论他说的是气话也好,真话也罢,既然他说让学校去组织,那咱们就当仁不让,我准备明天下午召集全村老少到学校开一次动员大会,鼓励大家踊跃捐款,晚上放学后就让学生们把消息带给家长。”
“太好了,真不愧是你呀,那行,我也去村里动员动员,召集大家明天下午都去学校捐款。”扁鹊兴奋地舞动着手臂,自从绍义去世后,她第一次感到有一种活力从心底满溢出来。
扁鹊的行事效率很高,回到办公室后拿了那充满电的扩音器就开始进村吆喊了,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说话清晰,铿锵有力,还非常带有感染力,碰到老少爷们在商店门口聚集唠嗑,扁鹊还故意提高了几个分贝:“老少爷们,明天下午学校要给灾区人民捐款献爱心,你们都要去呀,这次地震四川那边惨得很呀,我想你们都看到了吧,几十万的人被埋在废墟里面,胳膊腿都被压得死死的,让人多心痛呀,他们是我们的同胞,跟咱们都是一家人,亲人受了难哪有不搭把手的道理,试想想,要是咱们受了这样大的灾难,全国各地也会伸出援助之手的。”扁鹊对着一群妇女农会老头老太激情动魄地说着,讲着讲着竟然把自己都说哭了,她擤了一把鼻涕,抹到自己的脚跟上又继续对着乡民们诉说着衷肠,“四川受难,你不搭把手,他也不搭把手,那还有谁去帮他们渡过难关呀,不全指望咱们吗?外国人哪有这闲心操心你的事,咱少吃几个鸡蛋,少买一件衣裳,捐给灾区的钱就有啦,老少爷们,明天下午大家一定要去捐款呀,不论多少,都是自己的善心善意。”
扁鹊刚说完,一些妇女就带头鼓起了掌,但也有不同的声音飘了出来,三芹妈坐在板凳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阴阳怪调地诉起了苦:“你们家里都出坦,吃的喝的都比俺家强,你看看,俺家三个小孩都快揭不开锅了,俺能不能不去凑这个热闹呀。”三芹妈刚说完,人堆里一些会来事的农会庄稼汉就喊了一声:“管,不去可以,把钱让人捎着带过去就行。”三芹妈随即白了一眼喊叫的男人,半天嘴里才哼哼出一两声:“不是我没有爱心,咱哪个人的钱都不是大水淌来的呀,俺家前几年遭了贼,当家的也被小偷打断了腿,至今落下个轻微的残疾,俺家过得那么困难,也没见哪个好心人给俺捐捐钱。虽说四川如今遭了难,可我感觉也用不着我们这些盘底子上的油腻子操心,那些大官大老板肯定会上千上万甚至上百万地捐钱,咱们这点钱不顶用,说真的,俺的日子苦,实在不想凑这个热闹。”
“你个死婆娘,你爱捐不捐,你不捐你就不配为中国人。”人堆里的爷们响起了阵阵骂声,没想到这一连串的粗口倒把三芹妈惹哭了:“啥不配为中国人,俺在杨庄活了大半辈子了,也没人说俺不是个中国人,爷们满嘴喷粪,我也没说我不捐呀,我不就是跟你们说说俺家里的困难吗,有这么出口就骂的吗,还是大男人呢。”三芹妈擦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跟人理论着,没想到扁鹊的这一场召集转眼之间就成了别人的口水仗。
“好了好了,嫂子,别吵了,知道你家困难,也没强求呀,捐一毛是献爱心,捐一百也是献爱心,尽力而为就行,这两者没有区别。”扁鹊摘下嘴边的扩音器,劝起了三芹妈,又扭过头呵斥着不懂事的男人,“你也是的,一个大老爷们,跟妇女吵吵什么,都别乱啦。”
人堆里渐渐平静了下来,扁鹊继续戴上扩音器大声讲了起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次捐款不强求,捐多少都行,一分一毛都代表着你我的心意,这个时候灾区人民需要我们呀!”扁鹊揉了揉眼就离开了人群,坚定不移地向着村庄的深处继续呼喊了起来。
经过了一个黑夜和半个白昼,杨庄小学又热闹了起来。下午,学校的大门一打开,乡民们就结伴来到了操场,不单单是杨庄本村的人,周围几个村庄的乡民也来了不少,这远远地超出了朱开放的预期,这次动员大会不是给谁颁奖发礼品,而是要从乡民们的腰包里拿出钱来,朱校长原以为能来一半的人就不容易了,谁知道整个操场都坐不下,人都挤到路边去了。操场上的气氛很热烈,主席台上悬挂着一绺大大的条幅,上面用白色的印刷体写着“感谢各位父老为灾区人民捐款”,没有过多的修饰,甚至连“动员大会”这四个字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显得特别直白。
朱开放走到主席台上对着喇叭简单地说了两句,底下的乡民们便开始止不住地掉眼泪,等到他说完后,便从兜里掏出五张整齐的百元大钞,数清后投入了捐款箱里。之后,学校的老师们便带头排着队依次走过捐款箱,有的往里面塞了两百,有的塞了一百,全凭自愿,没人知道你塞了多少钱,也没人会记录下来公布,这完全是一个自愿的活动。
学生们在这场捐款活动中丝毫不输给大人们,各个班里的同学紧挨着排成了一条长龙,那哗啦哗啦的硬币在孩子们的口袋里撞出了最悦耳的歌声。
朱开放捐完了钱也不闲着,拿着话筒就站在了一旁,每走过一个人,他都会低下头斜着身子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这种壮烈的捐款氛围在朱校长不停的感激中达到了高潮。
长长的队伍里我们似乎看到了畏手畏脚的三芹妈,她夹在两个高大的人影之间,侧着身子一扭一扭地走着,生怕别人会看到她,到了捐款箱她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被揉皱了的发着蓝盈盈亮光的东西,那是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没想到一向对自己对家里人特别狠的三芹妈也终于大方了一回。钱投进了箱子里,她立马轻快地蹦跶着跳了下来,就像一个刚从超市里买了棉花糖的小女孩一样,只不过她的手里什么也没有。
“谢谢,谢谢,感谢乡亲们对灾区人民的爱!也谢谢你们的信任,我会把钱分文不差地交给灾区人民。”朱开放还在不停地重复着感激的话,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校门口外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正在望着他,那双眼睛正是单布廉的。
单布廉坐在办公室里,听着不远处杨庄小学的广播里传来的朱开放的声音,心里着实不大好受,他左手端着茶杯,右手夹着香烟,猛猛地吸上一口,刚吐出烟气来,就急不可耐地喝一口绿茶,清淡的茶香味与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焦油味相撞,立刻衍生出一种别样的味道,这种神奇的味道窜到了他充血的大脑中,本以为能消除各种忧愁,可不幸的是,他的烦恼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浓郁了。
昨天上午他接到了朱开放的电话,他还纳闷呢,他这个大名鼎鼎的朱校长怎么想起来给自己这个小村官打电话了,他本想调侃调侃朱开放,可是还没等他张口,朱开放就先向他表明了来意。
“单主任,四川灾区的情况不容乐观呀,灾区急需我们的帮助,你看看村委会能不能发动一下群众,搞个募捐大会,让大家伙都能献出一份爱心。”
听到朱开放的来意后,单布廉想了一会,又扣了扣下巴,半天才回答道:“发动群众去捐款肯定是要搞的,但是我也不能乱发动呀,乡里镇里都还没举办这个捐款大会,咱们一个小小的自然村怎么能提前办呢?等上面的搞过了咱们村再搞吧。”单布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朱开放给打断了:“主任,这捐款大会不是跟谁比的事呀,情况紧急,咱们不需要看乡镇里怎么搞,村民们想捐款了就放开让他们捐,早捐也好早给灾区人民送过去,乡镇里反而还会因为咱们村带了个好头从而表扬咱们呢。”
“行啦行啦,我可没有这个胆量提前组织募捐,乡镇里没发话就是不能搞,你有胆你自己去弄,以你自己的名义,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弄好弄歹都与我无关,与村委会无关。”单布廉还想说一些难听的话,但一想到都是一个村的爷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便停住了嘴,把电话一挂就忙自己的事了。
听着外面大喇叭的声音,单布廉把朱开放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这小子脚丫子真快,昨天才给自己打的电话,今天就把捐款大会给办了,一点都不带耽误的,听这声音,来的人还不少嘞。这原本应该是村委会组织的活动,却让他这个杨庄小学的校长给抢了,所有的风头都让他一个人给占尽了,他这样的行为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单布廉越想越气,恨得牙齿都咬碎了,再缓个几日,等乡里有了捐款仪式的模板,他不也就能在村里进行募捐献爱心的活动了吗,偏偏这个朱开放心急要吃热豆腐,还不管他这个村委会主任的死活,真是可恨!
单布廉听着聒噪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实在待不下去了,便一个人穿着大衣悄悄地来到了杨庄小学的大门口,捐过款的乡民们三三两两地出了校园,没捐款的正在结伴蜂拥而进,十分宽敞的校园过道也被来来往往的人流给挤占得差不多了。
单布廉望着里面的一切,简直惊掉了下巴,虽然他早就预料到前来捐款的人一定很多,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不知道是朱开放的号召能力太强了还是因为别的缘故,东西两庄里凡是能走动的几乎都来了,一些长年不出门的老年人也趁着这个机会来到了捐款箱前,甚至特别困难的五保户老寡饭条子也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张特别破旧的纸币。单布廉的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甚至也想冲到捐款箱前把自己兜里所有的钱都投进去,好在最后的自尊阻止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他在心里暗暗鼓着劲,颇为云淡风轻地对着自己说道:“我才不会把钱捐到那个自以为是的人手里,要捐我也直接捐给乡里,捐给他算什么道理。”
单布廉朝着里面又看了一会,待人群渐渐散去,他才有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学校的大门口,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又回到了村委会的办公室。
天不知不觉就黑了下来,单布廉坐在办公桌前坐立不安地假装看着今天的晚报,头顶上的电视在转播着《新闻联播》,听着主持人坚定有力的声音,他的心里也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占据了一样。忽然之间,他猛地将报纸盖在自己的脸上,下午在学校门口看见的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想着想着他就开始嘀咕了起来:“丁芳她老娘也去了,她腿脚不好,又是个低保户,平时哪都不去,光搁家呆着,今个怎么有劲去学校捐款了。杨树鳍老两口也去了,整天歪歪撞撞的,也不知道咋有这闲心了。哎呦,乖乖,三旺子那货也去了,我没看花眼吧,他可是杨庄村里有名的二流子,都三四十岁了,至今都没娶上媳妇,也不外出打工挣钱,天天在家好吃懒做的,谁家的东西没被他顺手牵羊过,他怎么也心甘情愿地往外掏钱呀,真是大白天出月亮了,真是活了半辈子见着鬼了……”
嘀咕着嘀咕着,单布廉突然感到一阵手脚发软,稍不注意就瘫软在了桌子上,他屏气凝神,不让一点热气从鼻息里喷出来,待心情平缓后,他心中窝藏的怒气也尽然消散了:“我堂堂一个村委会主任,怎么可能不如三旺子那货,我也时刻把灾区人民放在心头上呀,等过一阵子我就把钱捐给乡里。”话毕,他又吐出一口气哀叹了一声,“朱开放是真有本事呀,还好是学校组织了这次捐款大会,要是村委会去办,能来几个人还不知道呢,我自己笨口拙舌的,哪有朱开放会鼓动人心呀,这一点我真是不如人。”想到这,单布廉倒也释然了,披起敞风的大褂,锁上办公室的铁门,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村委会。
从村委会到家不过七八百米的距离,单布廉却走得很久很久,一路上他都在想他到底是不是杨庄村的人,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要把钱捐给乡里,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把钱投到了朱开放的捐款箱,村委会下面的那些委员干事们也都当着他的面跑到学校去捐了款,他也应该那样办呀。不不不,他可不想见到朱大校长那张傲然睥睨的脸,更何况当着他的面去捐款,那也太丢身份伤自尊了,他孬好是个村主任,搞得像朱开放的下属一样就不太好了,他搞他的教育,单布廉搞他的行政,两个人谁也别管谁。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在到家之前,两脚一拐,就换了方向,直往朱开放的家悄悄走去。
朱开放家的大门紧闭着,院子里的光从门缝里投射到外面,单布廉蹑手蹑脚地趴在门缝边上朝里面看,避免发出任何声音。天气已然燥热,朱家父子俩把桌子椅子搬到了院子里,两个妇人正在从灶屋里端出一碗碗的饭菜,看来他们还没有吃晚饭。单布廉从大衣里拿出笔和纸,借着缝里的光线,沙沙地写了起来,等写完后他把那张纸连同其它的东西卷在一起,朝着门缝里的光亮处一扔便敲了两下门,然后就像干了坏事一样风一般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徐素玲老妈妈听见敲门声便放下碗筷去开门,奇怪的是,也就这么几秒钟,门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正当她转身扣门时,却踢到了脚地上的一卷纸,便饶有兴趣地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包裹着一张百元大钞,卷曲的纸上面还写着一行蓝色的大字“给灾区人民的捐款”。
老妈妈立刻惊讶地叫出声来,呼喊着在院子里吃饭的儿子:“快来呀,开放,不知道是谁把钱从门缝里扔了进来,说是给灾区的捐款。”朱开放闻声立马跑了过来,拿着从母亲手里接过来的钱和纸条便走到大门口左右环顾了起来,黑暗并没有印下任何人的身影,只留下一片恍惚的虚无。
朱开放让母亲重新关上了大门,他把钱折好,连同那个字条,整整齐齐地放到了口袋里。
“捐款大会都已经结束了,你说都这么晚了谁还会偷偷摸摸地过来捐钱呀,为啥不正大光明地进来,反而要往门缝里塞,真是搞不懂人家咋想的。”徐素玲不解地问着儿子,没想到却被在一旁吸溜面条的丈夫给打断了:“你不懂就不懂,也不要瞎问了,人家爱乐意咋捐就咋捐,既然别人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你再追根刨底地问下去不是给别人找不痛快嘛,不论是谁,只要有这个善心爱意就成。”
朱开放尴尬地望了望父母,点着头绷着嘴唇露出了半排牙齿的微笑,然后又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美味的面条。
豌豆刚罢园不久,烈日火辣辣地照着大地,草盛麦苗稀的田野里氤氲着一阵阵向上冲的热气,雄赳赳的大公鸡昂着头已经叫了一刻钟有余,此时略显乏力,垂头丧气。老妈妈端着装有土豆炖肉和大馒头的灶头子小心翼翼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时不时地就要踢开掉在路上的玉米棒芯和疙疙瘩瘩的石子,以防村里人踩上去滑倒摔个仰摆叉。
到了大儿子的家里,绍仁和以往一样,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门前,感受着阳光轻轻地从他的脸上移过。只不过有一点不同,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老母亲送饭的脚步已渐渐逼近,竟在那无人的旮旯里暗暗落起了泪,哭声很微弱,但对于眼不花耳不聋的老妈妈来说听得还是很清楚。她忙把灶头子放在门前的石板上,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儿子的身边,弯着腰背着手询问了起来:“木他爸,你一个人在这哭啥呢?有啥可伤心的,快来吃饭,今个扁鹊做了顿好吃的,猪肉炖马铃薯,放的黑胡椒可多可多啦。”
听到母亲的声音,绍仁忙用袖头子擦了擦眼泪,便伸出手去接母亲递过来的菜碗,又从灶头子里拿出一个圆滚滚的大馒头,狼吞虎咽地咬了起来。老妈妈送完了饭,也不忙着走,从门后面拿起一块砖头拍了两下就垫在屁股下面踏踏实实地坐了下来,两只胳膊分别放在弓起的膝盖上,十指交叉荡悠悠地悬垂在空中。她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儿子吃饭,望着那比拳头还大的馒头一口一口地进入儿子的肚子里,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满足和高兴。
绍仁把馒头吃下了一半,刚咬下的一口还没来得及吞咽,就带着哭腔喷了出来,这让老妈妈的心里一慌,急忙站起来就去拍儿子的后背:“咋弄哩咋弄哩,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噎住啦?”绍仁把馒头搁到菜碗里,放在脚地上,带着呜咩呜咩的哭腔,眼窝里的泪珠就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干裂的泥地上:“俺妈,别说今个咱吃的炖猪肉,就算炖了海里的老龙王我也吃不下去呀,杨木和他妈去四川都八九天了,这俩缺心眼子的货,竟然一个电话都不舍得往家里打,咱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知道他们的情况是个啥样,美芝到底找没找到杨木,咱也不知道,你说说我这心里是啥感觉,跟掉进千年的冰窟窿一样。”
“孩啦,乖,不要瞎担心,肯定没事,两个大活人能出啥事。”老妈妈极尽全力地安慰道。
“那地方就不是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能去的,你想想该多危险,要是再震两下谁能救得了他们,我也是个窝囊废呀,我就不该让美芝去,她不识字,干啥事都不方便,杨木好歹都比她强,她要是在四川出了啥事,我这真是没法活了,我窝囊呀,找个小孩还得让个不识字的妇女去,我咋不死,活着有啥用……”绍仁哭得更惨烈了,言语里满是愧疚和自责,两只手还轮流抽打着自己的双脸。
“乖孩子,你这是干啥,”老妈妈立刻攥住了儿子的双手,“木他气性大,他想干啥事谁能拦得住,那作风那派头三个两个庄稼汉都不一定能强过他个小孩,他是个知道感恩的,知道恩人有难还想着去找人家,我看怪好,而且他那股聪明劲一般孩子很少有,遇到啥难事比大人还能想点子呢。木他妈也是个大活人,不识字咋啦,不会问人吗?这世上哪地方没有好心人,用不着你操心。”
听着母亲的安慰话,绍仁渐渐平息了激动的情绪,抹了一把鼻涕就朝着老妈妈的方向望去:“那咱在家的还能干点啥?就这样等着吗?”
“那也不能光等,那个张金斗的电话你不是也知道吗,打,不使闲地打,直到打通为止。”老妈妈顿了顿头,拉着儿子的手又想到了其他的事,“另一个,赶明我扯着你去老麦神那拜一拜烧一烧香,给木他娘俩求个平安,让你也心安一下子,你看可好?”
“俺妈,自从绍义去世后你不是不信神了吗?”
“咦,老麦神可不是神,他是咱庄稼人的老祖宗,是你我的贴心人,和天上那些张牙舞爪的老上帝老天爷不一样,可别再拿老祖宗跟那些狗屁相比了。”老妈妈一改刚才轻柔的语气,显得有些严肃和不悦了。
“嗯,俺妈,咱们赶早不赶晚,明天早上你就带着我去老麦神那磕磕头吧。”绍仁摸索着脚地上的灶头子,拿出菜碗又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远天上的星辰刚刚坠落,太阳还没来得及伸一伸懒腰,老妈妈就敲响了儿子的房门,绍仁听到声音后立刻麻溜地起了床,脸都没洗就被母亲扯着来到了东北地老麦神的塑像旁。几十年如一日,老麦神总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极目远眺着,尽自己所能保护着杨庄村上百亩的麦子和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老妈妈从布袋子里拿出来一绺香,擦着火柴点燃了,便急忙分出一半塞到儿子的手里,嘴里忙不迭地指示着儿子:“快,拿着香跪到地上给老祖宗拜一拜,把心里想的全都说出来,仔细跟他唠唠,他能明白,肯定能全了咱们的心事。”
绍仁接过香,立马扑通一下跪到了坚实的泥地上,对着老麦神就唠起了自己的心事:“感谢老麦神,老麦神保佑,保佑杨木,保佑美芝,愿他们平安归来,一切顺利,也保佑保佑张金斗,他是个大好人呀,咱决不能让他遭磨难,托麦神的福,让他平安无虞吧,让他健健康康的,福利院的那些娃子也都需要他,离不开他呀。”绍仁闭紧了双眼,十分专注地和老麦神小心嘀咕着,商量着,生怕他有一丝不高兴。和老麦神的对话完毕后,老妈妈急忙接过儿子手里的香,连同自己的一起插到了大铁鼎里,另一边,绍仁刚一空手就虔诚地磕了四五个响头,额头上灰黢黢的薄皮都磕破了。
“木他爸,老麦神你也拜了,这回你该安心了吧。”老妈妈扶起儿子,不失时机地问了起来。
“唉,确实,我这心呐,总算是平静一会了,”说完这句话,绍仁沉思了一会,又流露出另一种忧虑,“俺妈,你说这老麦神能保佑咱们吗?他真有那么大神通?”
绍仁刚把最后这句话吐出来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当之处,果然,老妈妈听了后立刻变得十分激动,拉着绍仁就不停地向老麦神赔礼道歉,还转过头数落了儿子一番:“你是在这庄里长大的,你能不知道老麦神老祖宗的神威?前几年西边的麦子着了火,几十亩的庄稼都成了灰,就东北方向的这块地平安无事,这能不是老麦神的保佑吗?你国武叔的小儿子结婚三年她媳妇都没能怀上,最后给老麦神拜一拜烧烧香,嘿,还别说,真怀上了,这都是老麦神在庇护着我们。”老妈妈越说越激动,神情里也流露出一种落寞和无奈,语气也由刚刚的欢快变得十分凝重,“孩啦,你看我天天叫老麦神为老祖宗,我可不是乱叫的,不知道你爹活着的时候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老麦神也是个人呀,你知道老麦神叫啥名字吗?”
“老麦神不就叫老麦神吗?还能叫啥?俺爹以前跟我提过老麦神的事,可我总觉得这是迷信,不想听,也没认真听过。”
“你们这些晚辈呀,要是连老麦神的故事都不知道那还咋当个杨庄人。”老妈妈十分疲惫地将儿子拉到了大白杨树的底下,向他说起了很多年以前当她刚嫁到杨庄时杨国振老汉对她讲起的有关老麦神的故事。
老麦神的名字叫做杨昌水,是杨庄村的一个老农民,大概是清朝光绪末期,听一辈又一辈的老人传说,那时候慈禧老佛爷还没有去世,杨庄村的爷们小子都还留着稀疏的猪尾巴辫。这个村庄从古至今都是一个穷村,人虽然不少,但吃的穿的和别的大村大庄相比实在是可怜,就连最有钱最有粮的丁财主家也比别村的财主逊色不少。
丁财主是杨庄村唯一的地主,话说丁芳她娘家那一根就是丁老财的后代。杨庄村的所有田地几乎都是丁财主家的,村里人没有土地,便租种丁老财家的,到收成时只需拨出三成粮食和两匹粗布给丁财主做租金就成,虽然乡民们得到的不多,但也不至于饿死,真揭不开锅了,拿着水瓢到丁财主家去借粮,他也是十分愿意的。因此,村里的不少人还十分感激丁财主呢。
杨昌水也是租种丁老财家土地的佃户,不仅如此,他还长年在丁财主家做帮工,都是他和其他人先干完财主家的庄稼活,再去伺候自己家的。丁老财也从不苛待这些帮工,总是把工钱给得足足的,看着自家的庄稼活差不多了,就让那些帮工回去忙自己的。
某一年的夏季深夜,皖北大地上有些不得安生了,从泉河南岸突然跑过来一伙拿着猎枪的土匪,渡过泉河,不分东西,乱跑乱窜,不知道土匪看上杨庄村的哪一点了,那些富得流油的村庄他不去抢,单单来到了穷得叮当响的杨庄,土匪们把村寨周围的泥墙掘了一个大口子,像疯狗一样直往那最显眼的房子冲去,不用多说,肯定是丁老财的家。一部分土匪爬墙而入,里应外合,几下子就把门给撞开了,这风风火火的响声可把丁财主一家给吓坏了,土匪们窜进屋子里到处翻箱倒柜企图找到一些金元宝和银元宝,可是找了半天一块碎银子都没摸到,倒是把地窖里的几十瓶好酒给翻了出来,土匪可不是来抢酒的,这酒拿不走,他们就抡起铁锤全都砸了个稀巴烂,以此进行泄愤,锤落声响,杨庄村顿时就被浓郁的酒香给覆盖住了。
临了,土匪们把丁老财的家掀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多少金银财宝,这财主真穷啊,真是丢人现眼,土匪们气愤不过,竟然跑到北边的麦场里,朝着那堆积如山的麦秸秆扔了一把火,火一碰到焦脆的麦秸就立刻轰的一声燃着了。这可怎么得了,这些麦秸秆是刚从地里收割回来的,麦粒子还没来得及碾掉呢,更可怕的是,这个北场拉来了全村这两天新割的大部分小麦,这要是全都烧掉了,别说村里人下半年要挨饿,就是丁财主家也免不了要少吃几口。
当火势一点一点大起来的时候杨昌水正在旁边的棚子里睡觉,今晚是他给这个麦场守夜,红通通的火一映到杨昌水的脸上,他就被猛烈地唤醒了。老农立刻拿起长长的铁叉子,一边扑打着麦穗上的火,一边声嘶力竭地向不远处的村庄喊叫着,尽管他喊得喉咙都水肿了,可还是不见前来救火的人。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对于一个势单力薄的老农而言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危难之中他也只能尽量减少损失,他狂奔到还未烧着的麦穗后面,从山一样高的麦秆堆里挖出一个深沟,将快要燃着的那半边麦穗朝烈火中死力地推了推,留出了半米左右的隔阂,还不时地用铁叉将飞过来的火星挑过去,用这种方法,他至少挽救了三分之二的麦粒子。
等到乡民们来到麦场的时候,杨昌水已经昏死了过去,滚烫发红的身体几近赤裸地护着剩下的麦穗,那景象真是令人浑身发麻又发颤。
在全村人精心的照顾下杨昌水恢复了神志,可是身上却起满了水泡,连躺下来的法子都没有,水泡破溃后,又活生生地脱落了一层皮,丁财主掏钱给杨昌水找了五六个老中医,喝了十几副中药,硬是一点没见好,拖拖拉拉熬了十来天,最后还是在痛苦和哀嚎中离了世。
杨昌水是为了护住那些麦子而去世的,一夜之间他在乡民中的形象就高大了起来,为了纪念杨昌水这种壮烈的善举,由丁财主出资,乡民们出力,大家照着他的样子在田间地头为他制作了一尊青铜的塑像,还把他称作为老麦神。
老麦神不是神,却比神的威名还要大,他是杨庄村的先民,也是老少爷们的祖先,他总是以他那慈祥的面容和坚定的身躯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以他为荣的子孙们。
老妈妈讲完老麦神的故事后,绍仁也不禁满心激动,满心颤抖了,他从来没有完整地听完过这个故事,现在母亲代替父亲又为自己重新讲述了一遍,他突然觉得这片土地,这个村子竟如此令人陶醉,令人神往,令人打心底想去发现它的过往。他发现了一种从未了解过的美,他决定,等杨木从四川回来后他也要把老麦神的故事讲给他听,即使他像以前的自己那样对老麦神表现出极大的轻视和厌恶,他也要不厌其烦地重复讲述着,直到杨木把老麦神牢牢记在心底。
大铁鼎里的香烛持续不断地飘着扭动的烟气,渐渐地散到了远方,似乎风儿把它们带到了川蜀之地,那些正在饱受着苦难的人儿也受到了老麦神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