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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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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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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七章

单主任坐在自家堂屋里的,手里端着一杯自带的绿茶,他轻轻地摇晃着玻璃杯,一股绿茶的清香扑面而来:“今天我来这的目的已经告诉你丈夫了,你老公爹刚死,家里去了一个人的口粮,你们两口子又常年打工,想必是很挣钱的吧,村里打工的都发了财呢,我决定要把你家的低保让给别人……”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美芝给打断了:“这是凭啥啊,我们家的情况你不知道吗?啥叫俺爸死了就去了口粮,我们早和长辈分家了,各过各的,这低保是村里评出来给我们家的,和木他爷没关系,当初就是因为绍仁瞎了眼丧失了劳动力才给评上的,今年杨木又因为毒奶粉差点丧了命,还被你当成非典关在了大队,村里没给俺一点补助倒罢了,还想拿走俺家的低保?没看到村里都是楼房就俺一家还是这破瓦房吗,你说咱村还有谁比俺家更困难?”

“话是这么说,情况确实也是如此,可你们家吃低保都那么多年了,也该把这好事让别人尝尝甜头了吧,这叫有福村民们共享,你不知道,还有比你家更困难的人嘞。”单主任一脸的不耐烦,腮帮子一个劲地鼓动着,翘着二郎腿,直勾勾地望着王美芝。

“那你说谁比俺家更困难?”

“东边的二老头,阑尾炎动了手术,怪可怜的,我决定把低保给他们家。”

“啥?!二老头可是苏屯粮站会计呢,一个月工资好几千,单布廉,你的狗眼被牛粪盖住了吧,咋就看出来他家贫困了呢!”

“啥盖不盖的,反正你家的低保被取消了,今个来你家就是告诉你们一声。”说完,单主任手背着手,扬长而去。

王美芝一家愣在那,无奈地彼此瞅了瞅,老父亲刚过世低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有了,其实他们知道,二老头是村主任的亲二伯,把低保让给他似乎也可以找到原因。

就在今天早上,村里人趁着雾气拉着牛羊去赶庙会,都紧着难得的热闹,只有单建泉骑着哗哗响的自行车逆着人流从热闹的苏屯往村赶,路上的石子被他的自行车胎蹦出去老远,一双肥胖的大脚吭哧吭哧踩着车轮快速前进。一个胖乎乎,前额秃顶,满嘴流油,挺着个大肚子的老头鬼鬼祟祟地进了单布廉的家,关了门,开口就侄儿侄儿的叫。

这老头完全把单主任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一点也不生分,拿起灶篮子里的煎饼就往嘴里塞,吃完了饼又喝了一碗红薯稀饭,这才躺在大椅子上满足地扣着牙缝。

“二爹,下半年各村交的公粮你都清点好了吧,可有谁家缺的?”

“谁敢缺?这可是给国家的公粮,缺了你就带着人去要,去催,牵他们的牛,扒他们房,软的硬的都来上一遍,看他们谁敢不交公粮!”单建泉从椅子上站起来,搬个小凳子,凑近了侄子,声音明显压低了一些,“咱今天不谈公粮的事,我就问你,村里还有低保的名额没?”

单布廉托着下巴,想了一会,然后端起一杯绿茶,抿了一口:“一个村能有几个低保?名额早就没有了。”

“侄儿,你能不能给我想个办法,给我也弄个低保呀,你看我也这么大岁数了,过几年退休了,也就没本事挣钱了,要是有个低保吃着,也就不会落个一天三顿粗茶淡饭的,我在粮站天天大鱼大肉吃着,寡米寡面那东西现在就不合我的胃口,你看看,前几天多吃了一点清水捞面,就吃出个阑尾炎,我吃红烧肘子就没这没那的。”单建泉以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和侄子商量着,卑微到了地上,完全不见往日在粮站的那种威风。

“二爹,你这是给我找难处啊。”

“啥难不难的,二爹吃了低保难道还让你干看着?你说粮站里的油水哪一次亏了你……”单建泉话还没说完就被侄子呵斥着打断了:“二爹你胡说些什么呢,可不敢再乱说,什么亏不亏的,你为国家劳苦了一辈子,现在又因为阑尾炎住了院,村里怎么能亏了你呢,决不能亏了你,得给你办一个低保,还要把你树立成劳动模范。”单主任对面前的老人严肃地说着,还时不时拍着他的肩膀。

“那,咱要了哪个名额?”

单主任拿出了工作的红本子,一一对照着,看罢,便不慌不忙地说:“杨树鳍,就他吧,他家里就老两口,没有啥能人。”

“不行嘞,他那个孙子早两年去当兵了,当兵的孬好是个兵,你个小小的村委会主任惹得起?”单建泉还是老谋深算,事事都考虑得周全。

“那,丁芳她老娘呢?前几年丁芳她爹给村集体自留地收麦子,突发脑溢血死在了地里,为了补偿就给她老娘办了一个低保,她也吃了好多年了。”

“这个恐怕也不行,你想想,丁芳是啥人?村里有名的碎嘴,你拿走了她老娘的低保她能撵到你家一口气骂你祖宗十八辈,咱还是别招惹这母老虎了。”

“二爹,照你这么说这条件还怪苛刻哩,一是家里不能有能人,咱得惹得起,二是还得老实巴交的,不爱闹事的,那就只有一家了。”单主任合上他的红本本,扔到一边,已然胸有成竹。

“谁?”

“杨国振他大儿子呀!眼瞎,是个废物,她老婆前几年得个噎死病,最后又治好了,不识字,睁眼瞎,也是个没啥主见的农妇,咱拿走了他家的低保,想必这两口子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好,好,好呀!就他们家了。”单建泉老汉高兴得合不拢嘴,日思夜想的低保终于要到手了。

待到最后一场霜降结束了,王美芝到田地里视察了一番,地里大片大片地荒着,老妈妈身体不好,地里的农活哪能干得动呢,四邻的土地上长着绿油油的麦子,只有自己家的田像掉了毛的野兔子,农村人,虽说不像以前那么依赖土地了,可真要空着不开荒,心里也是针扎地疼。翌日,她便提着一筐麦种,趁着清晨的露珠,大把大把地撒着麦种,把没有小麦苗的地方补齐,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等到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王美芝才勉强完成任务。

王美芝的假期也快要结束了,港务局和酒吧都像夺命符一样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催着她,这让她心烦但又无可奈何。就在她计划着要和丈夫回到大城市的前几天,又一件可怕的事情让整个家庭都为之震撼。

那天下午,暴雨像浇下来一样拍打着整个村子,呼啦呼啦的大风使劲摇晃着大树,王美芝一家静静地待在家里,起初东屋里只是少许的漏雨,渐渐地能听见树枝打在瓦片上的声音,过了许久,暴雨不减反增,屋子里面开始大幅度地漏水,像水柱一样缓缓地流淌。

王美芝把两个大盆放在地面上,接着倾泻下来的雨水,就这样暴雨一直下着,到了晚上,他们就挪到了西屋,不安地睡了下来。

睡梦中,一声惊天震地伴随着墙体倒塌的声音突然惊醒了他们,只见东屋的房梁全然倒塌,破碎的瓦片散落在地面上,东屋的后墙已然不在,雨水刷刷地从空中降落,室内形成了一个个的水坑。

王美芝和儿子尖叫着,拉起丈夫就往外面跑,嘴里还一直喊着:“救命啊,房子塌了,房子塌了!”

第二天一早,雨已经停了下来,王美芝一家在灶屋里熬过了一夜,东屋的地上被雨水浇得泥泞一片,好在东屋只放了一些空空的大缸,有价值的物品没有被损坏,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家三口都安然无恙。王美芝大大地呼出一口气,这次算是有惊无险,但这三间瓦房是不能住人了,不安全。他们已经无房可住,虽然说堂屋和西屋还是正常的,可谁也保不齐哪天它们也会塌。

他们一家人把所有的家具都搬到了灶屋,这里有两间房,一间留着做饭,一间留做卧室,再说她和绍仁在家也呆不了多久,她在打算,再挣一些钱,盖个新房,总不能让杨木和母亲一直住在灶屋里吧,老母亲也要和绍义分家了,等分了家,就得住在自己这照顾儿子了,现在不知道是哪刮来的歪风邪气,农村人结个婚都要二层小别墅了,她真担心会因为没有房子而致杨木长大后娶不到媳妇,可恨的攀比之风!

打点好了家里的一切,又到了离家的时候,王美芝的心里像浇满了苦瓜汁一样,她和丈夫的身上都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是老母亲连夜装置的,有红薯﹑花生﹑大豆,还有沉甸甸的大冬瓜。本来王美芝是不准备带这些东西上车的,车上人挤,下了车后路也远,净是负担,但看到母亲湿润的满是乞求的双眼,她也就有些不忍心拒绝了,心想,重就重点吧,这可是老母亲亲手种的粮食呢。她一只手提着重重的冬瓜,一只手牵着丈夫,老妈妈和杨木紧紧地跟在后面,手里也帮忙拿着行李,一路无语,就这样向着村头的柏油石子路慢慢走去,那里将是他们分别的地方,农村客运将会带着他们夫妇俩去城里的火车站。

“嘀、嘀、嘀……”客车鸣着喇叭向站在柏油路边的他们驶来。王美芝拉着绍仁,望着老母亲,母亲的头发全白了,干皱的皮肤被泪水浸润着,双手合十,时而捂住嘴唇,时而在胸前抖动,眼巴巴地盯着即将要外出打工的儿女们。王美芝的心都在抽搐,她不忍心再去看他们,这样相似的场面像过电影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闪现,那是他们第一次外出打工时的景象。

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就站在这相同的位置,年幼的杨木在一旁哭闹,两个老人互相扶着,一个劲地抓着他们俩的手,告诉他们出门在外要注意身体,吃好喝好,不要挂念家里,累了就歇着,逢年过节常回家看看。他们连连点头允诺,还招手安慰父母亲,等他们上了车就看到两位老人在微冷的凉风里抱头痛哭。王美芝是永远忘不了当时那个场景的,她依旧记得父母亲对她和绍仁的嘱咐,虽然大多并没有兑现,只是口头上说记住了。现在,就只剩下一位老人在这柏油路上伫立着,连个互相搀扶的人都没了,冷风撩拨着她的缕缕银发,她就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儿女。

“儿啊,媳妇,我今年六十五了,黄土已经埋到脖颈了,没几天日子了,或许下次你们再回来就是我出棺的时候了,我现在能再看你们一眼,深深地印在脑子里,其实我知足了,我知道你们难啊,你老三叔怎么会不告诉我一点你们在城里的情况呢。木他妈,别没命地干活,这个重担都压在你身上了,妈心疼你,你们的身体才最重要啊,我可怜的孩子们。”老人提起一只手,用手掌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水,然后抬起自己的头,不再去望他们。

突然,绍仁和美芝齐刷刷地甩掉行李,扑通一声,跪在柏油路上,形同泪人:

“妈,妈,妈,您放心,我们有时间一定会回来的,和您一起过年,我们听您的话,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让您牵挂,您也要听我们的话,有了病就去治,我们会努力挣钱的。”一时间场面难以控制,离别的伤感浸润着每一个人的心田,杨木见状也一头扎进王美芝的怀里,嘴里呜呜嗫嚅着:“爸,妈,我争气,一定好好念书,考上名牌大学,挣大把大把的钱,再也不让你们受苦了,你们放心,我长大了,会好好在家照顾奶奶的。”呜呜声和抽泣声把空气都感染地变了色,突然一声尖厉的叫声打破了这种悲伤的氛围。

“喂,下面的,快点上车了,都等你们好长时间了,我这一车的人都等着去火车站呢,快上来!”售票员向着下面的他们咆哮着,像只狮子。

王美芝夫妇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揉了揉杨木的脑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攥了攥老母亲的手,把冬瓜和行李往身上一背,径直走上了车。

车窗外,老妈妈和杨木凌风站立,向着渐行渐远的客车摆动着自己的手,王美芝望着他们,头一转,又流泪了。

客车上已经没有了空间,污浊的空气钻进了每个人的胸腔,从支气管流窜到肺小叶,再到霸占了肺泡,车上的每个人似乎都被真空泵给抽干了,大包小包塞满了每一处空隙,在通往火车站的这班农村客运上似乎永远都有这么多的人。这些人啊,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追求自己伟大的理想,抛弃脚下的这片平原,像亡灵一样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他们是遗弃了土地,也被土地遗弃的打工者,当“打工”这个名词在皖北大地上流传开来时,这样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快看!要到泉河了,岸边的那条船上有十几只鱼鹰。”寂静的车上突然喊出了一种令人鼓舞的声音。泉河横亘在客车的面前,众人急忙把头靠近车窗,朝外瞅着,坐在窗沿的人干脆把头伸出窗外,木船上一个老翁头戴草帽撑着竹竿在缓缓向河中心移去,鱼鹰在河里上蹿下跳,时而扑腾到船上吐出嘴里的大鱼,时而潜伏到河底玩起了捉迷藏,这样平常多见的景象竟然也引得这些亡灵们侧头观看,好像少看一眼就再也见不到似的。

客车走上了泉河大桥,在泉河的正中央往下看,十几米的高度,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冰凉的河水,目光再远一些,啊,这明明是一条迂回曲折,不见首尾的玉带,这透亮光洁的玉带要是能勒在人的腰上,再酷热的夏天咱也不怕。

客车驶离了泉河大桥,玉带也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苦闷感,渡过了泉河,旅人们就再也没有归属感了,再也喝不到泉河水,看不到泉河上的一排大雁了,旅人们是一群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泉河像一位老者曲折行走在阜阳的大地上,她也在默默注视着这些即将离去的孩子,给临行的人们传输了最温柔的祝福,她从来都是这么爱着自己的孩子,她的乳汁喂养了两岸几百万的阜阳儿女,灌溉了数万亩的良田,为身处内地的乡民提供了难以吃到的河鲜,洪水要淹没她的子女,她当然不愿意,以自己庞大的身躯容纳了这些洪水猛兽,龙王打了瞌睡,她又把自己的身躯拿来灌溉枯黄的麦苗,直至自己瘦成一根弯曲的木棍。

亲爱的老者,孩子们要远离你了,在一个谁都知道,谁都又不知道的地方,您奔涌雄壮的声音,您的嘘寒问暖将直达我们最柔软的内心。

再见了,妈!再见了,泉河!

 

到了火车站,他们在售票大厅买了票,可是王美芝却看不懂车次,她一个字都不识,没了老三叔的帮助,她逮着一个保安就问,等过了安检又循着工作人员的指示上下楼去寻找候车室。王美芝记忆中的火车是非常好坐的,随便买一张火车票,没钱也可以不买,只要知道火车是开往哪的,趁着拥挤使劲扒着窗户上去也能坐上火车了。现在坐火车是非得买票不可,查得紧,多年以后还是实名制呢,还得拿着身份证来买票,她一个农村妇女也不懂这,反正给她的感受就是累,比学认字还累。

好不容易找到了第二候车室,他们把东西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拥挤的人群不能留出一点空隙,只有空气不流通的烘热压抑感,令人作呕。正无聊烦闷时,远处的一幕场景却令王美芝感到很是疑惑,只见一位长发妇女怀抱一个身穿蓝色羽绒袄的男孩,妇女神色紧张,左右环顾,怀中的男孩捶打着妇女的脸颊,表情痛苦,只不过候车室巨大的噪杂声湮没了男孩的哭声。王美芝总感觉不对劲,可就是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来。就在男孩哭哭啼啼地消失在候车厅时,广播响了。

“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就在十几分钟前,黄梅旅客去打开水,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儿子不见了,请各位旅客留心附近有无单独停留的男童,男童身穿蓝色鸭绒羽绒服,红色运动鞋,如有看到者请到火车站服务中心与黄梅女士联系。”

王美芝猛地一愣:“啥?蓝袄红鞋!”她急忙去拍身边的丈夫,“你听见没,广播说有人丢了一个男孩,说是蓝袄红鞋,刚才哭闹着出去的那个男孩不是套着蓝袄穿着红鞋吗?”

“你说啥?我哪知道。”

“那你在这看着咱的行李,我去追刚才出去的那个人,看紧点,可别弄丢了,都是咱妈的心血。”

王美芝撒腿就往人缝里钻,边跑边说,“哎,各位让让啊,有急事!”

一出门,广场偌大的视野就呈现在了她的眼中,三三两两的人群散集在广场的各个地点,她迅速地扫视着所能看到的所有地方,“红鞋蓝袄,长发妇女”在她的心里默念着,突然在西北角公交站的护栏边她猛然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人。

“那个大嫂,你停下来,我有话问你……”

还没等她说完,中年妇女就紧紧地搂着男孩上了公交车。王美芝有点急了,大喊道:“哎呀,师傅快停下车啊,搞不好是人贩子啊,师傅快停车啊!”

或许是距离太远了,公交车司机还是开启了发动机,车就这样消失在王美芝的眼前。

不好,砸蛋了,车就这样开走了,那个男孩要真是广播寻找的那位,自己要是不过问可就真是做孽了。王美芝暗暗思踌。

“喂,出租车快过来。”她使劲地摆着手。

“我怀疑前面那个23路车里有个人贩子,你帮我撵上她。”

“啥?”出租车司机听了二话没说,拉着王美芝就去追前面的23路车,等到了红灯处,两辆车都停了,王美芝赶忙下来,跑到公交车的车门处,像个泼妇一样拍着车窗。

“师傅,开下门啊,我怀疑车里有人贩子,火车站的广播里说有个男孩丢了,我觉得好像在这车里。”

车门“哧啦”一声被打开了,王美芝迅速上了公交车,指着坐在旁边的一位妇女:“就是她,在候车室里我就发现不对劲了,广播里说丢失的男孩穿着蓝袄红鞋子,你们看,他穿的就是,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我很怀疑这个妇女是人贩子!”说实话,王美芝在这样人多的地方才敢讲出这样勇敢直白的话,她在追的过程中就一直在想,人贩子肯定会有同伙的,要是她在人少的地方揭露,自己被打晕都是小事。

中年妇女有点紧张了,但随即又表现得无比淡定,她耸了耸自己的肩膀,轻咳一声,说道:“瞧这位大姐说的是什么话,谁是人贩子啊?这是我孙子,你看,不是在我怀里睡得正香吗?刚才我孙子在候车厅想吃爆米花,我不给他买,所以他才又打又闹的。”

王美芝一时语塞,男孩在她的怀里睡得酣熟,这样说来也有几分道理,或许真是她的直觉错了。

“好了,好了,大姐,我也不怪你冤枉我是人贩子了,快下去吧。”

王美芝吸了一口车内凝固的空气,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乘客,他们齐刷刷地望着王美芝,好像在说,哪来的疯女人上车撒一番闹剧,她的脸红通通的。

王美芝下了公交车,走进出租车,她的脑海里一直在回忆广播里的内容,蓝色的鸭绒羽绒服和红色的运动鞋,对啊,这肯定不对劲,哪能那么巧,偏偏都穿了相同的衣服。

“师傅,还得跟上前面那辆23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您知道火车站服务中心的电话吗?”

“知道,常在火车站旁边拉人,哪能不知道这。”

“那太好了,师傅您给火车站打个电话,把丢小孩的那个人的号码要来,待会我上车,让人给那个孩子拍张照片发过去,看看是不是丢的那个男孩。哎呀,师傅快点,人贩子都要下车了。”

“嗯,好嘞。”

在到站之前又遇到了红灯,王美芝跑着下去,又重复地拍打着车窗,公交车司机瞥了一眼王美芝,打开了门:“大姐,又来操什么事啊。”

王美芝急冲冲地上去,眼也不眨地望着那个妇女:“光凭你一个人说,谁也不知道啥情况,我这有火车站和丢了孩子的那个女士的号码,车里哪个年轻人拍张孩子的照片发过去让火车站辨一辨,我不会发彩信,麻烦哪位年轻人了。”

王美芝很坚定地认为,眼前的这个妇女怀中的孩子绝不是她的孙子,这是她身为一个母亲的直觉。

照片发过去没多久,年轻人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那位女士哭声凄厉,直呼那就是她的儿子,说她已经报了警,警车正往23路公交车的路线开去,自己也正往这边来。

这时再看那位淡定的妇女,已是满头大汗,放下孩子扑通一声跪地:

“各位,我糊涂了,我有精神病,当时犯病了,以为这是我的孙子,长得实在太像了,就把人家的孩子给抱走了,原谅原谅我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公交车司机也发话了:“行啊,你这个人贩子隐藏得够巧妙的呀,是不是有精神病还是等警察来了再说吧。”

过了一会,孩子母亲赶到了,睡着的孩子也醒了,原来男孩被喂了一种麻药,难怪一路上都睡得死气沉沉的。母子俩见到的第一面就是就是抱头痛哭,母亲直说要是儿子丢了自己也难活了,儿子一见妈妈就喊头痛,哽噎不止,场面令人唏嘘。

等到王美芝亲眼看到警察把那个中年妇女扣押上车的时候她的心才放下来,她叫来了出租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她知道,她要是还在那,肯定会被丢孩子的那个女士当众感激,她不需要被感激,这会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紧回到候车厅,绍仁还在那看行李呢,现在肯定等急了。

果然,到了第二候车厅就看到丈夫在那踱来踱去,焦躁不安。

“绍仁,干嘛那么猴急的,我回来了,刚才去跟人贩子要小孩去了。”

“怎么那么慢啊,车都快开了,听见没,都让检票了。”

“好嘞,我先把冬瓜和红薯背上。”

就在他们过了检票口,广播又响了起来:

“黄梅女士的孩子已经找到了,人贩子已经被警察带走,此案有待进一步审查,过程中多亏了一位女士坚持不懈地和人贩子周旋,最终才得以识破坏人的计谋,黄梅女士托我站向那位不相识的女士表达谢意,虽然未能亲自当面道谢,但感恩之情如似江河,愿好人一生幸福平安!这是黄梅女士最真诚的祝福,我站也同样向好心的女士表达敬意!”

王美芝虽然对这文绉绉的话语听得不甚了解,但也听懂了大概的意思,她嘴角微微一笑,对,好人一生幸福平安嘛。

经过了火车上一夜的颠簸,王美芝夫妇又重新回到了这个谋生的大城市,它还是那么美丽,那么富丽堂皇,那么扣人心弦。

还没怎么休息,王美芝就迫不及待地想去上班了,她的心中挂念的满是那坍塌了的破瓦房,房子塌了没个正经的窝也不是个长法哟。可是等到她怀着无比的热情到达港务局时一个不幸的消息突然降临到她的头上。

“老王啊,真对不住了,虽然你平时干活比较认真吧,可是你这次回家的时间严重超出了规定的请假日期,我决定把你辞了,人都找好了,所以今天你不用干了。”赖主任盯着王美芝,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惋惜。

站在一旁的王美芝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赖主任,我这才请了一个月的假,我爸爸去世了,这是您知道的,假也是您批的啊!”

“你请了这么长的假,这期间的活谁来干,既然请假了,就应该知道是这个结果。好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收拾收拾东西,去其它地方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工作。”赖主任一脸的不耐烦,他最烦别人对他刨根问底,而有些东西是不能详问的。

王美芝还在试图力挽狂澜,但是看到赖主任那坚定的眼神就立刻泄了气。她走到其他姐妹们的身边,面带微笑,轻轻拍着这一群妇女的手:“没事的,我还有一份酒吧的工作,这一份也能养活我一家人。咱们都是乡下来的土村妇,比不上人家城里人,在这港局里干保洁不图别的,最起码要对得起咱的本性。”

老马拉起王美芝的手,把工作卡放到她的手上:“老王你放心,只有这缺人,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你,这的工作卡我们帮你求求赖主任,看看能不能不注销。”

王美芝现在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双手合十,扣在自己的额头上,嘴里小声地默念着:“谢谢各位姐妹们了。”

即使是做一份工作,酒吧里的繁重对于一个体质虚弱的妇女来说也是吃不消的,在人们的眼里,王美芝就不应该出来打工,她的身体太差了,现在再让我们来看看她的精神面貌吧。

这是一副虚弱儿童的形态,又瘦又小,身高不足148厘米的王美芝走起路来都显得不稳当,你走在她的后面,真害怕她会咣当一下摔倒在地,但正面对着她时又会被深深地震撼,橘皮深沟样的皮肤会使人产生敬而远之的想法,她的头发从前面来看大都已经秃顶了,极其稀疏,露出灰白色的头皮,你真的想象不到一个女人秃顶并且毫不加修饰会是怎样一种奇异的景象。只有看到她在酒吧扛着一筐筐酒瓶向后台走去时才能感受到她铿锵有力的脚步。

在离新年到来的最后一段时间王美芝一直忍受着这样的繁重,似乎只有新年的那几天假期她才可以轻松几天。她期待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腊月二十七号,虽然是临近新年的时候,可这座沿海的大城市却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超市依旧在卖东西,只不过货品多了;高楼大厦的装饰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多了几个红灯笼;宽大的马路上依旧也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扫马路的大叔大妈们不见了。和往年的经历一样,王美芝在这个城市感受不到一点新年的气息,可是这并不能阻止她对新年的向往。

距离新年还有两天的时间,酒吧便给了她4天的假期,这也是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假期了。清晨一大早,她就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一袋面粉,按照她老家里的规矩,新年是要吃馓子的,她正在考虑这25斤的面粉可以炸多少馓子。

王美芝和着面,把面团捋成了长长的一条,盘在一个大大的盆里,坐在一边的绍仁往上面浇着豆油。等一个小时,面醒好了,把油锅一热,香喷喷的馓子就炸好了。

除夕的下午,王美芝和绍仁就一直在忙着,炸鱼的浓郁和虾米丸子的淡香把他们俩浸润在一个如痴如醉的乡土氛围内,那么多年了,每到这个时候,家的气息从未消失过。

“嘭﹑嘭﹑嘭,嗖﹑嗖﹑嗖……”窗外新年的炮竹烟花声响彻云霄,在任何一个大城市,也许只有炮竹烟花声才能提醒人们现在是新年吧。王美芝早早地做了几样菜,有排骨汤,里脊肉,还有饺子,在饭桌的一角还放着半瓶白酒,对于他们来说,这真是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王美芝拿起酒给绍仁倒了一小杯,乐呵呵地说道:“他爸,知道你不喝酒,今个除夕,咱喝一点。”

绍仁摸索着桌面,用手指把酒盅夹了起来,对着自己的老婆绵声细语道:“今年你辛苦了,你也喝点,我是个没本事的男人,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王美芝赶忙接过绍仁手里的酒杯,轻轻拍了他一下,苦笑着说:“这是哪里的话。”

过了许久,新年的炮竹声稍微减弱了些,她给自己买了一份新年礼物——小巧的翻盖手机,她终于能随时听到儿子的声音了。王美芝和家里通了电话,当她听到儿子的声音后,顿时就不平静了,电话的那头杨木和老母亲一直在咳喘着,当他们抱怨住在灶屋里太冷时,王美芝的心就开始滴血了,她攥紧了拳头,对着手机,发誓一定要让他们住上不漏水的大房子。这祖孙俩本可以不用住灶屋的,虽说老母亲已经和扁鹊分了家,但扁鹊通情达理,仍然坚持让婆婆和自己住在一起,老妈妈自己不愿意,怕年轻人厌烦,就坚持住在大儿子的家里,正好也方便照顾孙子。

除夕夜一过去,这一年的所有历程也就都过去了,那些悲伤的,痛苦的,感动的,无奈的都只能留存在记忆里了。啊!不平凡的一年呀,是咬着牙流着泪艰难度过的一年,王美芝再也不要经历了。

对于王美芝和到城市里务工的人来说,天一亮他们的新年就算过完了,也就仅此一夜而已。王美芝在苦苦等待酒吧的营业,那是她唯一的工作、营生的工具以及让杨木和母亲住上好房子的希望。

新年里酒吧开张的第一个夜晚,王美芝早早就骑行来到了酒吧,虽然寒意一直在侵袭她虚弱的身体,但高涨的热情可以阻挡一切。她提着收酒瓶的竹筐,穿梭在花花绿绿的光线里,又拿着拖把将地板上客人吐的酒渍来来回回拖个干净,酒吧的前台就她自己一个人不停地忙晃着,就像珍珠里的一粒黄豆。

突然,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士走向王美芝,并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王美芝吓了一跳,她不能理解居然还有人乐意向自己这个又丑又老的农妇问好。

她木木地向身边的女孩招了招手,惊慌失措地回道:“你也好,姑娘有什么事吗?”

“阿姨,刚才我看你从后面的那间屋子里打扫出来,桌子上的那个戒指不值钱,你能还给我吗?多谢您了!”

王美芝一脸愕然,她不懂眼前的这位姑娘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感到莫然地迷茫:“什么戒指?还回去什么?小姑娘,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就是你刚才进1021号房间打扫卫生在桌子上拿走的那个戒指,你把它还给我吧,我不追究你的责任,我理解你们保洁人员的苦处,只要你把戒指还给我,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谢谢阿姨了!”

王美芝开始急了,在那位姑娘说完后她赶紧解释道:“姑娘想必你搞错了吧,我刚才进去你们都走了,我把桌子擦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你的戒指啊,又怎么会拿你的戒指呢。”

姑娘的情绪突然失控了,抓住王美芝的肩膀,双膝跪地就开始哭泣:“阿姨,求求你了,还给我吧,我可以用钱换回来,那是我妈妈留给我的东西,我不能弄丢啊!”

王美芝望着跪在眼前的年轻女孩一时也手足无措了,周围的客人都在以诧异的眼光看着他们俩,她急忙拉起女孩,恨不得自己长十张嘴来辩解这件事情。

“姑娘,阿姨可不是随便占人家便宜的那种人啊,阿姨是农村来的,好不容易在这找了份工作,哪能随便拿你们的东西啊,你再好好想想放哪了,偷拿客人物品的那种想法我可是想都没想过呀。”

就在王美芝向年轻女孩解释的同时,旁边另外一个女子端起酒杯就向王美芝的脸上泼了过去,嘴里还一直愤愤不平地说道:“你这么大把年纪了也不害臊,偷了我们的戒指还不承认,我们刚才看了一下监控,我们走后只有你自己来过这个房间,而戒指就明明白白地放在了桌子上,现在没有了!”

鸡尾酒从王美芝不多的头发上滚下来,搀和着泪水流到了她的嘴里,周围的人一片骚动,急忙拉开泼酒的女子,哭泣的年轻女孩见状也停止了抽泣,人们都齐刷刷地看着王美芝。

“我今年快四十岁了,我一个农村来的妇女,我是个保洁员,我也只是个保洁员,也有自己的责任感……”王美芝有点语无伦次了。

这时经理也被这一阵骚动吸引了过来,他挤过拥挤的人群,厉声苛斥着眼前的女孩:“喂喂喂,你们这是干嘛呢?谁给你们的权利允许你们可以向工作人员泼酒了,给保洁员擦干净!”

或许丢戒指的那位年轻姑娘也觉得做的太过分了,急忙抽出纸巾给王美芝擦拭着,可是泼酒的那位依然是一副高傲的样子:“你们酒吧的这位保洁偷拿了她的戒指,我们是来向她要回的。”

“证据呢?”

“监控就是证据。”

经理呵呵一笑:“在我们这,没搜到实物谁也不能断言就一定是谁偷拿的,请你们快向保洁阿姨道歉!”

倒是丢戒指的女孩率先攥住王美芝的手一直在说对不起,只有旁边那位高傲的女士仍然不屑一顾地把头扭了过去。

“向阿姨道歉,向阿姨道歉……”

随着旁边客人的一致要求,那位女士才勉强为自己的泼酒行为说了声对不起,但随后的一句话还是令王美芝碎了心。

“阿姨,虽然我向你泼了酒并因此而道了歉,但我认为一个偷了东西但死不承认的人是不会受到尊敬的。”说完,拉着另一个女孩就气冲冲地离开了酒吧。

现在,只留下王美芝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这一刻,她是人们眼里不守规矩的保洁阿姨。

她的眼泪一直在流,就像得了沙眼一样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

“王美芝,你看这怎么办?即使你没有拿客人的戒指,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会对酒吧的声誉产生影响。”经理对着流泪的王美芝说道。

“客人讨厌我,那我把工作辞了吧。”

“你不能辞,你辞了酒吧的这份工作别人反而会认为你做贼心虚,再说,你家里的条件也不好,你辞了工作怎么养家呢?”

“没事,多谢经理了,我还是辞了吧,您费费时间再找一个保洁员吧。”说完,王美芝捂住了自己的脸,像母羊咩咩般抽泣起来。

旁边的经理见状也不再说话了,只好点头默许。

把工作证交给了经理后王美芝就走出了这闷热的酒吧,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太多了,让王美芝来不及接受。寒气逼人的风使王美芝清醒了不少,她需要一个人去走走,她还从来没有在新春的气息里走在这个城市的马路上。虽然这个城市里的年味不是很重,但马路边大树上挂着的红灯笼还是把她的脸照得通红,一阵阵的烟花声响才让她意识到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她不想回出租屋了,她把呢子大衣稍微裹紧了,猛地堆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就那样痴痴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她看到其中的一颗星星闪啊闪啊,突然间变成一座雄伟漂亮的二层小楼房,洁白的瓷砖把整个房子上上下下都铺满了,异常地洁白透亮,房子里摆满了家具,电视机﹑洗衣机﹑冰箱、还有空调,一样都不缺,杨木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快乐地玩耍,老母亲在干净整洁的灶屋里使用着高档的炊具,做着各种各样美味的佳肴。她还看到一楼的粮仓里堆满了小麦和玉米,他们吃也吃不完,一家人在不漏雨的楼房里欢乐地笑着闹着。

一阵乌云飘来,遮住了眼前的那颗明亮的星星,突然间一切都烟消云散,什么都没有了。王美芝打了一个寒颤,一会儿,那颗星星又重现在自己的眼前,这回她又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

出现在她眼前的景象令她感到痛苦,她看到自己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被一个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押着在大街上游行,站在两旁的行人都拿着菜叶子往自己的脸上扔,就像当年批斗地主和地痞流氓一样批斗着她,旁边的杨木还在一直不停说妈妈是个小偷,妈妈是个恶人。

王美芝望着天上的星星,一时间睡意全无,板着腰坐直了,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

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天明,早晨六七点,一阵悠扬的赞美歌声吸引了王美芝的注意,她慢慢腾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这附近的一所教堂走去。新年的第五天,来这里祷告的基督信徒们非常多,王美芝以前也是信耶稣的,她也一直相信神爱世人,上帝是公平的,他对每一个人世间的儿女都无比慈爱。可如今,她产生了怀疑,那个高高在上的老上帝到底是慈父还是恶魔呀!

 

等到王美芝到了教堂的时候,她的心突然就释下了。教堂里的人进进出出的,一个非常大的十字架挂在门的上面,使人一目了然就能知道这是教堂。她走了进去,一个木制的捐献箱子呈现在她的眼前,她左右翻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只找出了五个硬币,虽然踌躇良久,可最后还是都捐了出去,她想给自己,给老上帝最后一次机会,也就这最后一次机会了!

赞美诗从大喇叭里传出来,传道的大厅里坐满了人,一些老大爷老太太都在潜心地祷告,王美芝见状也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默默祷告着: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常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王美芝睁开了双眼,她的灵魂从来都是干净的,她不需要别人搭救,也不需要把别人的过错让自己承担,想到这,她的心也就豁然开朗了。

祷告完毕,她又在教堂里听了一会《圣经》,这真言真语搅得她头疼,她忍受不住,便走进了祷告室,整个上午都待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印有上帝的壁画,苦思冥想着。等她回到出租屋时,发了疯的绍仁一脸憔悴地在门口踱来踱去,异常焦躁不安,但一听到妻子的声音就立刻朝着王美芝的方向望去。

“美芝你干嘛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昨天夜里咋啦,可担心死我了,我总想着可别像上次那样摔倒在马路上。”

“瞧你瞎担心的,我去教堂听人家讲道去了,听完讲道精神头也足了。”

“你不是对老上帝恨得入骨吗?怎么又去教堂听道去了。”

“我想给老上帝一次机会,也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恶魔。”王美芝笑着,饶有深意地解释道。

“那你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把酒吧的工作辞了,受委屈了,心里这个坎过不去,现在可好了,在大马路上坐了一会,心里也想通了,没事的。”

“受啥委屈了?”绍仁迫不及待地向妻子追问着。

王美芝一五一十地把整个过程都说了一遍后,没想到忍不住哭泣的竟是绍仁,他一边摸着王美芝的脸颊一边流着鼻涕,连连直骂自己没本事,让老婆受委屈了。王美芝看到这个情况,一把搂住丈夫,轻拍着他,连连安慰,嘴里一直说着没事,两个人都沉浸在这样一种奇妙的氛围之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又游走在找工作的漩涡之中,可带给她的只能是重复的失望。我想任何一个正常的有商业头脑的老板都不会聘用王美芝吧,她又瘦又矮,还没有文化。

在这期间最揪心的莫过于绍仁了,每当妻子找工作回来后他都能感受到她那微微起伏的心情变化,可王美芝什么也不说,即使是抱怨的话也不会从她的嘴里蹦出来。他不想让妻子独自承受整个家庭所带来的巨大重担,身为她的丈夫,他有义务去分担家庭的责任,眼瞎不是他不去挣钱的理由。你可以想象的到,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编着柳筐,薅着兔子毛是何等地窝囊和不堪啊,至少在绍仁的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一旦有了想法,去实施一件事并不是那么困难。

在老乡的介绍下,绍仁来到了贸易花园附近的一所建筑工地,没错,他有的是力气,他要在这建筑工地来耗尽他无用的劳力来换取一点点比编柳筐和薅兔子毛稍微多一点的工钱。

这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工地,一幢幢还未完工的建筑物表面都披着一层绿纱网,各种吊车一圈一圈地转着,地面上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巴地,木桩木棍成堆地放在路的两旁,这里还有数不清的插着钉子的木板,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中招了。建筑工人们推着手推车,车里盛满了浓稠的水泥砂浆,成群结队地从搅拌机的一边运送到砌墙施工的另一边。地面上的妇女头戴安全帽,抬头仰望着楼上施工的师傅,把成摞子的空心砖往上扔着。

“啥?你是个盲人?!那你看不见来这工地干嘛,捣蛋吗?”包工头一脸的茫然,他真搞不懂一个瞎子为啥会想到这个地方来干活。

“老汤,你看你找的是啥人啊,领个瞎子就往这来了,这是缺人,但也不能找个看不见的啊。”

“都是老乡,工头你就给他找个活干干呗,那边不是缺个和洋灰搬大石的嘛。”

还未等老乡说完绍仁就接上话了:“对对对,我虽然看不见,可有的是力气,搬搬东西还是能干的,我也不怕累。”

包工头拖着下巴想了一会,咳了一声:“是搬大石块,可不是什么轻的东西,你能受的了?”

“我知道自己的条件,我有劲,能在这建筑工地有个活干就行,不挑。”

就这样,绍仁顺利得到了建筑工地的这份工作,他是那么地小心翼翼,谨慎得都让人心疼。只见他双手带着手套,胸口放着一个平齐下巴的石块,等到装满石块的车子推到楼梯口时绍仁就要一块一块地把他们搬到二楼去。好在楼梯是比较宽的,绍仁就可以不必过分担心脚下会踩空,而只需要死死抱住石块,一步一步趟着试探着前进。这种情形和当初王美芝在港务局拖着受伤的脚一步一步把家具往楼上抬是一样的,都是那么地令人心酸。

到了楼上,绍仁把双脚叉开,缓慢地把石块的一角先放在地上,然后再把自己的身体轻轻脱离石块,只听闷的一声响,石块安然落地,绍仁也安然地直起了腰,然后摸着墙壁慢慢地走下楼去。可以说,每一次上下楼都是一次惊险的鬼门关旅行,而这就是一个瞎子在建筑工地的真实工作。

等搬完这些耗人心血的大家伙后绍仁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和水泥了。他需要把一袋袋的水泥都撕开,一股脑都往中间的洼坑里倒去,一阵细微的水泥尘土通过口罩钻进绍仁的肺里,他咳嗽了两声,随即用手弹拭了几下头发。这种尘土飞扬的环境很容易让人想起某种疾病,不免让人对绍仁充满了担忧。

我们再来看看王美芝的情况吧,被新房子充满头脑的她心里想的是如何挣大把大把的钱,可是现实是能预测到的,几年前她比现在稍微年轻点都难以找到工作,更何况现在看起来像个老太太的丑模样呢。

王美芝知道丈夫在建筑工地上班,她所了解到的就是丈夫坐在搭有帐篷的椅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手持搅拌机的自动开关,把其他工人们运来的砂石搅拌一下。她一度认为,老乡真有本事,给丈夫谋了个这么轻松的职务,因此丈夫每次回来,王美芝看到他身上脏兮兮的一片就忍不住骂他不讲卫生,抱怨自己又得洗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

每天早上,绍仁率先起来,老乡会路过出租房,一声吆喝,绍仁就趁着老乡的三轮电动车一起去工地,而王美芝就进入了无休止的寻找工作之中。

这是早春的一个中午,王美芝走得太过于匆忙,钥匙忘在了房间内,等她在门口站着,上下翻摸自己的口袋,确定身上确实没有钥匙后就打算到丈夫的工地去把绍仁随身携带的钥匙拿来。

经过二十分钟的骑行,她终于来到了这所工地,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对这里的环境并不了解。她首先向那一排排搅拌机望去,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人,连帐篷也不见一二,接着便环绕四周,仰目远眺,她希望能尽快在冗繁的人群中找到熟悉的身影。但当她数次重复这种寻找的动作都无果时,她的心里开始犯了嘀咕。她穿梭在工人之中,走到了一幢楼的对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美芝冲上前去,声嘶力竭地大声嚎叫着:“绍仁,你在干嘛啊?快放下那个石块,你看不见,这哪是你干的活,快放下啊!”

绍仁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叫声吓到了,一时间呆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王美芝手托着石块的边缘,协助丈夫,才轻轻把石块放在楼梯口,接着是细雨般的抽泣责骂声。

“你个死老头子,谁让你干这种杀心血的苦力活了,你不是说在这喝着茶操纵着搅拌机吗?怎么干的是这种活,你能干的了吗?你这是成心嫌我命活得太长,要我死担心啊。”各种粗鲁不堪的话接连不断地从王美芝的口中说出来,绍仁蹲在墙角,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言不发。

半晌,王美芝向工头结了丈夫十几天来的工资,还把老乡臭骂了一顿,说他把绍仁带进了这个死地狱。对于盲人来说,把建筑工地说成是死地狱又有何不妥呢?在王美芝的心里,丈夫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总说天上的神明是仁慈的,博爱的,其实神明的视力比绍仁还要差,他们的本质是怀着高傲的眼光,以一种看笑话的心态来审视这世间的蝼蚁。你不信?让我们接着看一下这种被神明所戏弄的人生吧!

自从绍仁离开了建筑工地,他们夫妻两个人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全都处于一种失业的状态,他们内心的焦灼自然不必可说。就在那一日,天气十分晴朗,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王美芝和丈夫继续连着店铺挨家挨户地找着工作,突然之间大雨就猝不及防地泼了下来,他们俩共同披着一件皮大衣,在大雨中缓慢地走着。

过马路时,正值小学放学,一大群孩子在家长们的牵手下冒着大雨急匆匆地过着绿灯,他们俩紧跟在孩子们的后面,突然间红灯亮了,或许是司机没有看清前面的状况,一踩油门,直冲最后面的那个男孩。男孩张大了双眼,面对着向自己开过来的汽车吓得六神无主,只记得大叫,却忘记了移动自己的身体。

绍仁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种哇哇直叫的巨大哭声,他听准了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跳跃,向孩子扑了过去,撕心裂肺的声音同时从绍仁和王美芝的口中发出来。王美芝看到丈夫趴在路面上,一辆车挤到了他的腰部,立刻吓得昏死了过去,而男孩被绍仁扑倒在地,毫发未损。

接下来,一辆辆救护车朝这边驶来,抬起,放落,雨停,阳光高照,又回到了最初晴朗的样子,似乎这一切都只是个梦而已。

王美芝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内医生为他们俩做了检查。她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小男孩和他的父亲在门口坐着。

“这位女士,非常感激你们的挺身相助,我们一家愿意尽力挽救这位男士的生命。”

王美芝透过窗户痴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挂着呼吸机,一动不动地躺着病床上,她的泪水一直不断流着,她想发出哀嚎的声音,却发现嗓子眼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病人家属快过来!”

听到医生的召唤王美芝飞快地跑到值班室,乞求地望着医生。

“你是ICU病房那位男士的家属对吧?”医生指了指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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