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不知是触了什么霉运,杨庄村里这一年来都不是很太平,这全都体现在了人的身上。
劳动节过后,刚祭过一次老麦神,绍锋就从外地往家里打来了电话,火急火燎地告诉桂萍:“快到慈溪来,绍真出事了,他在工地门口被大货车给碾到了,现在已经让市立医院拉走了,情况还不知道咋样。”
桂萍一听到这事就立刻慌了神,急忙去大哥那找婆婆商量对策,老太太一听小儿子出了这样大的事,拉着大儿子的胳膊就可怜地哀求道:“绍杰,带着方方妈去慈溪吧,她一个妇道人家,腿脚又不好,一个人咋能去得了,你带着她去吧。”
“哼,现在倒知道我的用处了,不是啥事都跟王美芝那个老妇女贴得紧吗,找我干啥,找她去,我忙着挣钱呢,哪有功夫去慈溪!”绍杰把脸子一甩,就不再搭理她了。
“他是你的亲弟弟,不看方方妈的面,也得看我的面呀,可别呀,怎么着也得跟她去一趟,那是绍真呀,你从小就苦命的弟弟,你要是不带着方方妈去看看他,咱庄里人指不定要怎么戳你的脊梁骨呢。”老太太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求着。
“呦,戳就戳呗,还能把我戳死喽,我就是不去,他死在慈溪我也不看一眼,怨谁呢,安心做一个寡饭条子不好吗,等他老了,他的大侄子会给他送终,可他还不乐意,非要听那王美芝的话,我看绍真他是挣钱挣多了,挣得花了眼,该有此报应,我早跟你说过,我没有他那样的弟弟了,让那个瞎眼子的杨绍仁带方方妈去吧,我不去!”
老妈妈站起来使劲拍打着绍杰,大骂道:“给绍真娶媳妇是我的主意,你还记恨着呢,难不成要他把一辈子挣的钱全都给你,你心里才高兴?你毒,你心里真毒!老婆子求你去慈溪才真是瞎了老眼!”
老妈妈骂完,背着自己的被子推着儿媳妇的轮椅就离开了大儿子的家,本来这上半个月是要轮在大儿子家里吃饭睡觉的,这是很久之前杨德明老汉断的案子,以后都没有这个必要了。老太太走了老远,心中愤懑不平,又回过头对着大儿子说道:“绍杰,你没一点良心,以后老婆子的死活也跟你没有关系,用不着你给我送终了。”
“那好,正好,去吧去吧,以后都去老二家过日子吧,你的社保卡和军人抚恤卡可要不着喽,你也别跟我要,我弄丢了,找不到了。”他春风拂面地笑着,手微微伸出来做出“请”的姿势,后又把大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是国武大叔带着腿脚不便的桂萍和老太太一行三人来到了慈溪市立医院,绍真已经被转进了ICU,一看到儿子在外面等着,国武大叔就忍不住当着桂萍婆媳的面狠狠责骂了他一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绍真脑子不太全乎,不是让你对他的事上点心吗,人是你领出来的,出了这档子事可怎么是好,快跟你大娘弟妹好好说清楚。”
“大娘,是我没照顾好绍真呀,上个星期工地里放了一批钛合钢,因为没有保安,怕人偷,包工头就招人去守夜,守一夜是一个人六十,绍真这就去了,前几天都还好好的,谁知道昨天夜里出了幺蛾子,他去外面尿尿,一辆没有拉手刹的大货车直接从路边冲了过来,把他碾了过去,碰到胳膊,也碰到脑袋了,工友们发现时绍真已经躺在血泊里了,我们立即把他送到了医院,一点也没敢耽误。”绍锋如此讲述着,只见桂萍来到ICU的门前,突然哭着大声嘶喊了起来:“老天呀,你对我王桂萍不公平呀,实在不公平呀,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对我三番两次施以惩罚,是我该死,还是你贱呀!”她趴在轮椅上,咬牙切齿,掩面而泣,悲痛得不知所言。
老太太也单眼望着里面,一个劲地叫着儿子,几欲想死。
国武大叔见状,急忙拉住老太太,安慰道:“时运不济呀,老嫂子,你也一大把年纪了,可不能伤了身子,老话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独临苦命人,这可真让人悲心,谁能想到好好的一辆大货车停得稳稳当当,突然就跑过来碾到人了,这事谁也想不到,谁也阻止不了,命呀!”
在杨国武父子俩的帮助下,桂萍在市立医院的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婆媳两个在慈溪待了整整一个月,绍真也在ICU躺了整整一个月。突然有一天,桂萍给绍锋打了一个电话,哭诉着求他帮忙:“绍锋,你能不能帮俺找一辆车,把方方爸拉回家吧,不能在这住下去了,人家赔的三十万几乎全都搭在治病上了,在外省住院,新农合还不能异地报销,真是快没钱在这医院里待了,把方方爸送回阜阳五院,孬好能及时报销呀。”
“好好好,我这就帮你找车。”绍锋二话没说就把这事应下了,到了下午,就有一辆车开到了医院门口,拉着昏迷不醒的绍真和抹泪不止的婆媳两人就从浙江回到了安徽。
一到五院,绍真又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不管怎样,这里是家,回来了,桂萍的心也安稳了起来。她随即又把电话打到了深圳,向王美芝哭诉了起来:“姐,绍真出事了,现在还昏迷不醒,医生说以后恐怕要变成个植物人了。”
“我都听说了,木他爸告诉我了,我在深圳也替你们揪心得很呀,这次老天爷玩笑开大了,他个老不死的,做得可真绝,桂萍,别难受,凡事都有姐呢,天塌了姐帮你扛,没事,你们现今还在慈溪吗?”
“今天刚回到阜阳,五院重症室已经把绍真收进去了,我跟方他奶也是一天不离医院的门,我该咋办呀!我就在想,我是个废物,被大货车碾到的为啥不是我,偏偏是方方他爸,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呀。”
对方又传来了哭声,王美芝生平就是不能听见可怜人的哀语,哪怕她的心再刚强,再冷漠,一听见这哭声,她的心也就软了。突然之间她下了一个决定,对着桂平说道:“不哭不哭了,家里这阵子事真多,我哪还有心思在这打工挣钱呀,回去,明天就回去,桂萍,等着姐,姐一到家就去五院看你们。”
上半年王美芝在深圳连一天的安生日子都没有过。年头初几,她就早早地来了深圳,没过几天,丈夫给她打电话说绍文回来了,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急匆匆地回了家,没过几天又去了深圳,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丈夫又打来电话,说绍文不行了,接此消息,她不敢含糊,再次回了家,在家待了一个月才重新回到深圳。前两个星期,妹妹王春芝也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老母亲的嗓子出毛病了,怕是也得了自己年轻时得过的贲门狭窄,里面干得很,火辣辣的疼,吃饭不顺畅,还直剌嗓子,让她回来看看,她本想着暑假再回去,哪成想,桂萍今天也打来电话哭哭啼啼地向她诉起了苦。得了,回家吧,这个工实在没法打了,没那心思,心里头惦念的全都是家里的人和事,她在深圳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次回家,不但要看看老母亲看看绍真,她还另有打算,就是回家盖房子,三层两层的大楼房她盖不起,可是钢筋水泥的平顶房她还是盖得起的。自从子强结了婚后,盖房子这事就成了她的心病,甚至成了她的执念。为人父母总要给孩子留点什么,人的能耐有大有小,能出多少力,那就尽多少力。为了盖平顶房这事,他跟丈夫儿子商量了好几遍,可他们全不依她,说等有了钱再盖楼房,她反驳道:“那咋能行,啥时候才能有钱,这是没定数的事,倒不如趁着手里有俩闲钱赶紧把平房先盖起来,你看咱们庄哪家哪户没住新房,除了咱们还是十几年前的破瓦房,必须得盖房子,这是咱能为木所做的最大贡献了,等他工作能挣钱了,他想往上接两层三层的,那就随他了。”
这一席话倒也把绍仁说服了,最主要的是,家里的钱不是他挣的,他最多有异议,可最终的决定权还是由妻子一锤定音。
她干脆辞了保姆的工作,这个伺候人的事太费劲,光看人的眼色还不算,那些个拥有上百套房产的暴发户真是不把穷人当人看,你给他从肩膀捶到小腿,一刻也不使闲地捶,捶得手都要断了,他还说你捶轻了捶重了,捶得还不如一个智能机器人。
有一次王美芝嘀嘀咕咕地抱怨着,被主家听见了,那个女人拿起一杯茶就扔在了王美芝的脚边:“老王,你嘀咕啥呢,是不是不想干了,我亏待你了吗,不就捶个背吗,你咋那么事精,说你捶得不如机器人那就是不如机器人,机器人都是程序员精心设计好的,捶多少力度,每个部位捶多少下,一点都不会错,哪像你个老女人,做事笨手笨脚的,说你你还不服,我看你是真不想在我这干了,不想干你就走,家政公司自会把新的人派过来。”
“想干,想干,”王美芝立即低下头哈着腰赔着礼道着歉,“我没嘀咕,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刚才我是好奇,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您可多担待点,我就想问呀,这机器人连个话都不会说,咋能比人捶得还好呀。”
“老王你确实没见识,机器人咋不会说话了,比你说得还精呢,你问它,它就能回,要不是我们两口子跟这些麻友也想体验体验被人伺候的感觉,我才不会请你这么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女人呢,关键是年轻人他不干,给再多工资他都不来,这才让你捡了一个大便宜。”
这话说得实在,也说得明白,一点都不遮遮掩掩,王美芝的脸热热的,红红的,像是被浇上了一层辣椒油。受了这一番侮辱,她识趣地跑到了厨房,客人不叫她,她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出来了。
王美芝跟白大婶打了个招呼就回了阜阳,刚下火车,家都没回,她就坐上公交车匆匆去了五院,桂萍一见到堂姐,便哭着拥了上去,就跟见到救世主一样,对桂萍来说,王美芝就是她的救世主。
“姐,医生让我们出院了,说绍真这辈子也就那样了,醒来的机会很小,我可怎么办呀,我连一双好腿都没有,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她搂着王美芝的腰,哭得极其悲惨,王美芝也在一瞬间泪湿了衣衫,随后她说道:“怎么过?总不叫老天爷看扁了就是,人只要还活着,那就有法子过下去,既然让出院,咱们就出院,赶明姐把你带到厂里去,让大娘在家照顾方方,咱们给做罐头的厂子剥橘子,那也能挣几个,或者咱们到裁缝店里,给人做衣服,那也不少挣,只要想活,那就能活下去,就看老天爷还出什么损招吧,咱们见招拆招,让他无招可用,只要他还留着咱们的命,那他一定会输给咱们,而且是一边哭着,一边输着。”她轻拍着怀里的桂萍,安慰着,心疼着,又为她把眼泪擦干,便急忙忙跑到绍真的病床前,轻声呼唤着。
“绍真,绍真,嫂子回来了,你受苦啦,咋那么不小心,见到大货车朝你跑来你就离得远远的呀,怎么还能被它碾住了呢,你说你这一倒撇下桂萍和方方,让他们可咋办,是不是这个理,谁来养活他们呀,听话,早点醒过来,这一大家子人都离不开你。”她说着说着眼睛又湿润了,看着绍真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各种生命的仪器滴滴答答地响着,她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她的眼泪怎么就那么多,像自来水一样。
王美芝坐在床边,帮绍真擦着眼窝里的眼屎,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床尾椅子上的方方,他赤着双脚,一只腿蜷着跐在椅子上,双手攥着一个手机,忘我地打着游戏,那样子简直是如痴如醉。她的怒火瞬间就涌了上来,忙得从绍真的身边起来,走到方方的面前,一把将他的手机夺了过来,方方立即瞪着眼呲着牙重喘着气抬起了头,似乎想要和王美芝干一架,王美芝拿出了长辈的威严,从气势上将他的烈焰压了下去。
“方方,你来五院是干啥的?”
他侧过脸,气还没有消,一句话也不说。
“来五院就是为了打游戏的吗?你可知道你爸咋啦,他被大货车碾到了,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事呢,难道你心里就不难过吗,你吃的穿的用的不全都是恁爸给你挣的吗,他要是没了,看你咋办,受苦的还是你,就这你还嫌弃他,来了医院不好好伺候他,就知道打游戏,要是五院没有wifi,你是不是就不来了!”
他舔了一下嘴唇,朝着父亲的床位瞥了一眼,看到他如死人一样平静,便委屈地说道:“我也不是大医生呀,能干啥,他睡得好好的,我还能给他叫醒了?”
王美芝瞬间来了主意,对着方方说道:“对头,过来,握住恁爸的手,搁他耳朵边上叫,轻轻地叫也行,重重地叫也管,他这一辈子还没听过你叫他多少爸爸呢,这次他倒下了,你可得多叫些,天天叫,保不齐就能叫醒他,知道没有?”她加重了声音。
方方几乎是被王美芝逼到了父亲的病床前,没办法,大娘的气势太过吓人,他只得握住父亲的手,轻声叫了起来:“俺爸,俺爸,醒醒,快起来,醒醒呀……”
王美芝有点失望,从心里升起来的失望,她走到了阳台上,看着太阳渐渐沉了下去,忍不住感慨道:“太阳终究是要落了,他终究会失去他,他也终究会失去他,你们,我一个老妇女全都知道。”
绍真隔了一天就从五院回家了,是桂萍从村里请了几个有力气的农会把他抬上车送回来的,一到家,亲戚朋友就带着牛奶鸡蛋看望来了,不论是一门的同宗,还是桂萍娘家的亲戚,凡是知道绍真遭此厄运的,几乎没有缺席的,有的人觉得送礼品太过麻烦,便只向桂萍塞了一百元钱,算是自己看望病人的一点心意。
杨木也趁着这个机会回了家,桂萍姨家待客,把他请了去,前来看望的客人怕是两桌子也坐不完,几乎清一色全都是妇女,她们都在灶屋里帮忙做饭,炒菜的声音红红火火,无比热闹,却也掩不住悲凉的苦涩。
大奶坐在床头正在帮儿子做全身的按摩,看见杨木进来了,立刻挪着腿脚高兴地给他搬板凳,内心的欢愉终于压过了愁苦:“木,快过来,坐大奶身边,咱们娘俩好好拉拉,自从你上了高中,大奶就很少见到你了,今个见了你,我心里高兴得很。”
“嗯,看见大奶,我也高兴。”他点了点头,又拉住了大奶的手。
“我的乖孙呀,你真有本事,咱们这一茬,从你老太爷往上数八辈都是老农民,就数着你这一代出了大学生,真是了不起呀,”说着她又流起了老泪,“恁奶是黑里白里都想看到你考上大学,她到我这串门子天天跟我说,等你考上大学她就给你包一个两千块钱的大红包,可惜她没看到呀,她这一死,我也孤独了,连个说话拉呱的人都没有了。”
杨木举起手臂帮大奶擦干了眼泪,低沉地说道:“我奶死了好几年了,每年烧纸我都会把我上大学的事跟她说,她肯定知道,人死了入土为安,魂灵还在,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得跟他们说说,”这事罢了,他又一转念指着床上的绍真,于心不忍地问道,“大奶,我二叔啥情况了?”
老太太立马哭得更伤心了,他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赶紧从兜里抽出一沓柔软的纸巾,轻轻地帮她擦拭了起来。
“跟个死人一样,除了能吃点流食,其它方面就是个死人了,你桂萍婶子不能站起来,帮绍真端屎端尿,翻身按摩擦屁股全都是我在干,我今年八十五了,还能活几年呀,腿上也有病,股骨头坏死,走两步都疼得很,你二叔还那么死沉死沉的,我感觉我给他翻身子按摩都有点费劲了,不拼了老命实在干不了,不翻身不按摩吧,又怕他得褥疮,那也是难缠的病,你二叔出了事之后我就想,要是能把我这股骨头坏死瞧一瞧,给我换个好的,那我也能有力气伺候他,可到医院里一打听,光是新农合报销之后都得几万块呀,哪有那闲钱换骨头呀,我寻思着,等我啥时候瘫了,你二叔也就活不了了。”老太太伸直了双腿,双手捂着眼睛,哭得不成样子,纸巾的擦拭也早就无济于事了。
“方方呢?方方不小了,他不能帮你伺候他爸吗?”
“他不干,他嫌脏呀,你让他给我搭把手把他爹翻过去,他都捏着鼻子嫌弃,你吵他,他就跑得远远的。”
“这兔崽子,连亲爸都嫌弃,等我见了他非得好好教训他一下。”
“唉,他能顶什么用,就算愿意伺候也不能耽误了他的功课呀,难道不让他上学了吗,这不是个办法。”
杨木沉默了一会,重新拉住大奶的手坚定地说道:“大奶,我给你想办法筹医药费,既然你想做关节置换术,那就一定能做成。”
“娃嘞,你还是个学生呢,还没工作,哪有那本事呀,这不是个小钱,得几万块呢,你到哪里筹,谁会愿意帮你出,现在是个看钱的社会,人人都向钱看,没有钱,到医院人家也不会帮你做手术。”
“大奶放心,放心,你这腿不是个办法,都快不能走路了,你要是不能走路,我二叔可咋活,就凭这一点,我怎么也得给你把医药费筹到,我有办法,能筹到的,行的。”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手指不停地点着,在原地打着圈,嘴里还嘀咕着,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一跳老高,欢呼着,“有了有了,我这就帮你去办。”
他高兴地跑出了院子,连快要做好的饭都来不及吃,王美芝听到儿子的欢呼声,忙从灶屋里出来,疑惑地嘟囔道:“这孩子咋啦,饭都快做好了,怎么还跑了,出鳖子道,难不成还要让桂萍去叫第二遍?也太不懂事了!”
杨木回到家里拿了手机就匆匆忙忙地折返了,他将大奶、桂萍和绍真的身份证以及两个人的病例拍成照片,全都传到了“水滴筹”的平台上,又将他们家的情况写成了长篇大论,这才安心地对老太太说:“大奶,你们家实属困难,我把你们的事发到了网上,爱心的网友看见了一定会帮助你们的,给你换股骨头的医药费就不成问题了。”
吃饭的时候,杨木刚吃了一口菜,便给众宾客敬了一杯酒,大声说道:“小姨家厄运不断,这是谁都看在眼里的,现在就连大奶的腿都快走不动路了,好在如今网络发达,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到网上寻求帮助,我在网上帮他们一家发起了一个筹款活动,希望大家都在朋友圈里转发一下,让更多的人看到,咱不求能筹多少钱,只要能把大奶的这个腿治好,让她安心把俺二叔伺候下去,那就足够了。”
这些善良的亲戚们听到杨木的倡议,纷纷拿出了手机,手指一点就转发了出去,在场的人有的自己也捐了三十五十的。
回到了家,王美芝可感慨极了,拿着儿子的手机不松手,每隔几分钟就刷新一下,看着捐款的数额几十几十地增加,她的心里有说不完的话:“绍仁呀,你在家不知道,这个世界变化太大了,一天一个样,扫大马路的有扫地机器人,给人捶背的有捶背机器人,给小麦打农药的有无人小飞机,到银行取个钱,大门口都有两个机器人跟你唠嗑,就算你啥字都不识,只要你会说普通话,你问它该怎么办,那两个机器人就能告诉得明明白白。今天我又长了见识,没钱看病就去网上筹款,网友看你可怜,一人捐个十块八块的,新农合再一报销,这医药费就有了,啧啧啧,多高级,多方便,搁十年前,怎么也想不到会有现在这样的日子。”
“哈哈哈,你这才是少见多怪呢,”绍仁笑了起来,“这些事咋能说我不知道,我眼瞎心不瞎,《新闻联播》我可是一天都没落下过,世界各地的大事小事我全都知道,我这才是瞎子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呢,你说的不就是AI人工智能、互联网、物联网嘛,我上个月还听新闻讲,现在农村闲置的屋顶都开始流行装太阳能光伏发电板了,等咱盖了平房,咱也都装上,既能隔热,又能拿租金钱,多好的事呀,这些全都是科技,你不得不服,国家的科技进步了,强大了,咱们小老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你看叙利亚、以色列、巴勒斯坦,天天打仗,老百姓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更别谈发展这些高科技了。”
“嗨,高不高科技的我倒不在意,我现在就想,要是十几年前我得大病那会也能在网上筹医药费,你也不用弄成这个样子了,时运不同呀,命也不同,唉,愁死人,不说了,我到扁鹊那瞅瞅去。”王美芝起了身,脑子里猛一眩晕,明显感觉到了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唧唧作响声,她扶着墙稳了一下,又把手机放到了床上,像踩棉花一样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事情并不像杨木所想的那样万事大吉,筹款活动发起了一个月,也才筹到一千五百多块钱,这连手术费的零头都不够,他有点慌神了,捐钱的人几乎都是熟人,不认识的人寥寥无几,他还是高估了陌生人的爱心,想想也是,平白无故的,他们干嘛要给你捐钱呢。可他已经给了大奶希望,这个医药费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她凑齐。
为了这事,他咨询了市里市外好几家能做股骨头置换手术的医院,有些老师告诉他,如果大奶家属于建档立卡的贫困户,那么到省里治病,花再多的钱也只需要付一万就够了。知道这个消息后,他差点要乐开了花,跑到大奶家反复确认了好几次,最终肯定大奶家就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这就好办了,他的筹款压力一下子变小了,只要能给她筹到一万块钱,那就足够了。
可怎么筹钱,这却难坏了他,他没有一点思路,他终于意识到,帮助苦难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尚能办得到,可面对这种事情,他的力量好小好小,竟然连着手的门路都没有,杨木一下子泄了气,变得极其无力。
他总是听一些新闻说某位山区的校长为了建校舍,到哪个大公司筹得善款几十万元,谁谁谁为了给刚出生的婴儿治疗先天性心脏病在全国化缘了几百万,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呀,他特别想知道,他不求能筹多少,只希望能筹到一万元,给可怜的大奶换一个能走路的股骨头就行了,可就这么一个不太贪心的愿望,他都无法实现,更没有途径去实现。
六月的一天,杨木背着所有人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不可思议的疯狂举动,他竟然跑去乞讨了!是的,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居然跑去乞讨了!
那天早晨,他早早地起了床,从宿舍里出来,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就匆匆出了校门,从田家庵区出发,直接坐车去了寿县。那里游客众多,人头攒动,古城墙外人来人往,他选了一处人多的地方,低着头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又把一块写满了字的牌子放在自己的面前,上面写道:
各位好心人,求你们帮帮我的大奶吧,他们一家不断遭受厄运,大奶的儿子不久前被大货车碾成了植物人,至今昏迷,她的儿媳双腿残疾,离不开轮椅,她自己也得了股骨头坏死,腿都快不能走路了,一家人全靠她伺候着,希望好心人能伸出援手,凑点医药费,帮我大奶完成置换关节的手术,谢谢你们了!(我不是骗子,我叫杨木,是安徽理工大学医学院的大三学生,家住安徽阜阳)
行人们自在地走着路,似乎谁也没看到这个跪着的可怜兮兮的青年,偶有人站住了,看着牌子通读一遍,读完了撇着嘴也就走了,大部分人认为他就是个骗子,括号里面的话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人都很聪明,人人都不愿意上当受骗,人人都有一副火眼金睛,相比捐个一块两块的,他们更愿意自动忽略掉这个年级轻轻就出来乞讨的人。
杨木一直跪了两个小时,其间无一人向他投一枚硬币施以援手,他把头低得沉沉的,眼泪顺着脸颊就掉了下来,他委屈,他难受,他心寒,他绝望,他甚至对他的道都产生了怀疑。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点爱,我这微弱不堪的爱迟早也会在寒冷中被风吹灭的,那还有什么用呀,单靠我,到底还有什么用呀,大同社会永远也不会实现,张爸爸,我好想你呀……”他低呜着趴在了地上,哭得极其伤心,他也第一次觉得,他以前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没用的,全都是白搭的,爱与善在这个世界上仍旧是很稀缺的东西,冷漠和自私以及对金钱的狂热追求才是这个社会的主流,别人对他的评价,那也是真真切切的,他确实是个傻冒二百五。
想到这,杨木除了哭泣别无它法,因为他知道他的道已经在他的心中产生了动摇,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硬渡过了他心中最艰难的关卡。
“怪可怜的,小伙子,你还能站起来吗,别趴在地上呀,地上太脏了。”一位阿姨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受到了这轻微的触动,杨木像弹簧一样立马竖起了身子,就看到阿姨在他的面前放下二十元钱,又用一个小石子轻轻压住,不停地摇头说:“太可怜了,太可怜了。”阿姨放下钱就离去了,杨木还没来得及给她行礼,她就消失在了寿县的古城墙上。
杨木大为感动,心中的火又渐渐燃了起来,这个世界还是有爱的,只不过爱的火苗还很小,他当然要把这个小火苗发展壮大下去,即使所有的人都说他是个傻冒二百五他也毫不在意。人在一瞬间可以变得无比脆弱,也可以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坚强,就在那个阿姨走后,他脆弱的心又坚定了起来。此刻,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了,他要主动去行乞,为了可怜的人儿,他得去要百家饭。
在阳光的照射下,在煦风的抚慰下,他站了起来,两只膝盖早已经变得无比僵硬,一伸直就咯嘣一声脆响,疼痛难忍。他走到了城中的一个村子,这里少说也得有百十来户,每到一户人家,他敲响了门,就猛地一跪,人一出来,他就对着别人磕起了头,嘴里哀求般地说道:“提前谢谢您了,帮帮忙搭把手吧,我正在给可怜的受苦人筹集医药费呢,不论几块钱,您行个好吧,帮帮别人渡过难关。”
“哦,原来是乞讨的,馒头面包你要不?”
“不要吃的,我在帮别人筹集医药费,求您了,行个好吧。”
他说着说着就要哭出声来,心软的人当然见不得这种场面,孬好都会给个一块两块的,心硬的人会抖着手直接轰他赶紧离开:“没有钱没有钱,一毛钱也没有,你若是要饭,我就给你一碗米,你要是要钱,对不起,请赶快离开。”遇到这种情况,杨木就别无它法了,只能噙着眼泪委屈巴巴地离开。
半个上午加一个下午,也不能说没有收获,但筹集的钱实在太少,他如苦行僧一样空着脚到处化缘,每家都不落下,可也只筹到了六十块钱。
此后一连几天,一有空闲时间他就跑出校园,到有人家的地方去乞讨,整个田家庵区、谢家集区和大通区几乎都被他跑遍了,筹集的效果还是不好,一共下来也只筹到了五百块钱。
六月末的一天,王美芝突然打来电话,说大奶不能走路了,一条腿就跟假的一样,连地都不能碰了。挂了母亲的电话后,他心急如焚,给大奶置换关节这事真的不能再拖了,迫在眉睫!他深知农村的情况,要是大奶也卧床不起了,那他们娘俩一个也活不成,就他所知道的,这人要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就没有能活过三个月的,阿莉奶是这样,亚军他爷爷也是这样,村里的其他老人,臀骨骨折了,也基本都是这个情况,卧床不起可以说是老人的第一杀手,家人的厌烦和照顾不周比疾病本身更能要了人的命!
他把水滴筹和乞讨化缘来的钱合在一起算了一下,刚刚两千块,还差八千,这可如何是好,迄今为止,这个男孩所遇到的最大的坎也不过如此,没有人帮他,更没有人为他纾解心结,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跨过去,为了别人的事,区区八千块钱就把他难倒了。
“八千?这个数字不就是国家奖学金的金额吗,我要是这学年把国奖拿到手,那大奶的医药费就有着落了。”他欣喜若狂,开始计算上个学期的绩点以及这学期已经出来的各科成绩,可算来算去,他总觉得绩点要比去年的低好多,照这个成绩,他是拿不到国奖的,去年大一大二两年的平均绩点4.1,他也只拿到了励志奖学金,今年更是没有希望了。杨木顿时失望极了,愁苦和担忧一并攻击着他,让他难辨是非,不明道德。
“我……我是不是要耍点小聪明了,下面还有几场大型考试,内科外科这几个学分高的科目都还没考呢,我要是能考高分,那就一定能拿到国奖,还是耍点小聪明吧,其他人也都干过呀,我就干这一次,没事的,好,就这么干!”他试图说服自己,可最终不用说服,他就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向自己妥协了。
考试那天,杨木偷偷打印出了一张缩印的小纸条,什么人都没有告诉,更害怕和别人分享,上面的字体像针眼一样小,各种提炼的知识点都很齐全,他将纸条折叠成了一小摞,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十分忐忑地走进了考场。一向自诩为清高的杨木也干起了他最嗤之以鼻的勾当,只不过他不是清高,更不是君子,而是实实在在羞以启齿的虚伪。
一坐到位置上他就出了一头的冷汗,腿止不住地哆嗦,这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要干正经事的人。考卷发下来后,他更是如坐针毡,脸色蜡白,脑子里浮想联翩,既想到了大奶,也想到了母亲,更想到了死去的奶奶。他的胃止不住地翻腾,脑子里嗡嗡鸣响,心里也由一开始的忐忑变成了阵阵抽痛。
考试监管得很松,老师们都在讲台上看报纸,似乎没功夫搭理他们。杨木强忍着身体的不适,逮到了机会,终于把纸条从兜里拿了出来,刚抄了一个名词解释,他就差点干哕了起来,两只手酸软无力,连笔都拿不起来了。
冷汗一滴一滴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刀割一般的心痛迅速扩散到了全身,他放下笔,两只手握得紧紧的,闭着眼睛感受着突如其来的眩晕。
他突然看到有三四个穿着紫色衣服的魔鬼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魔鬼们长得异常妖娆,细细的腰肢露着肚脐,湖蓝色的长发随风飘动,她们围着杨木跳起了舞,这舞蹈异常奇特,她们每跳一圈杨木的嘴里就长出了一颗金牙,他咂动着牙齿,黄金的声音真是沉闷得好听。
魔鬼们放肆了起来,居然拉着杨木在教室里旁若无人地一起舞了起来,她们拉着杨木的手,像旋风一样转起了圈,转得越多,杨木嘴里的金牙也就越多,到最后,他小小的嘴巴里竟然长满了上百颗金牙。
沉重的金牙把他的脑袋坠得一点都抬不起来,他只觉得在这样的负重下,脖子都快累断了。突然,魔鬼们飞了起来,带着他冲破了教室的窗户,朝着明媚的天空中飞去。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漂亮的湖泊,水是牛奶一样的乳白色,岸边还长满了水晶一样的宝石树,魔鬼们一个猛子就带着他扎进了湖泊里,他瞬间被湖水浸透了。
正当他享受着这如牛奶一样丝滑的沐浴时,湖泊里的水突然变得无比浑浊,是他把湖泊弄脏了,这湖里的泥沙比黄河里的还要多,比黄河里的还要粘稠,杨木掉在了里面,怎么也出不来了。
魔鬼们笑着从湖里飞了出去,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挣扎着,金牙拖着他的头,拖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将他往湖里拽,他是会游泳的,可现在嘴里的金牙却让他在水里无能为力。他后悔了,他不该跟着魔鬼们来到这个美丽又危险的湖泊。在他掉入湖泊之前,他或许可以自救,就是在金牙长出来之前赶紧把魔鬼们驱离,他明明有那种驱除魔鬼的力量,可他偏偏没有那么做,这一切都晚啦。
裹挟着巨大泥沙的湖水将他一点点淹没了,就在他快要憋死的时候,他突然颤抖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试卷走到监考老师的面前,大声说道:“报告,我作弊了,请监考老师把我上报教务处,对我惩以处分,这是我夹带的小抄,我抄了一个名词解释。”他伸出左手,把那张揉得皱皱的小纸条交到了讲台上。
学生们一片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谁也搞不明白按理说算是学弟的这个同学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惊天骇俗的奇葩事情。
“咳……都静一静,静一静,跟你们无关,你们继续考试。”监考老师立即制止了学生们的喧哗,撇着眼望了望杨木道:“你确定让我们上报教务处吗?这事也没这么严重,鉴于你迷途知返,我们可以从轻处理,不用上报教务处了,直接把你这门考试按照不及格处理就行,你明年重修就是了。”
“不,老师您还是上报教务处吧,当我抄了一个名词解释后我就知道我肯定要受到惩罚,不管是我自己的惩罚还是学校的惩罚,都免不了的,刚才我突然觉得相比自己的惩罚,还是学校的惩罚更能让我心里好受些。”杨木流起了无声的眼泪。
“你可得想好,上报了教务处那就得背负留校察看的处分,搞不好还要丢了学位证。”
“都是我应得的,都是我应得的。”他突然哭出了声。
监考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人继续监考,一人带着他就去了教务处。经过两个小时的批评教育和材料留证,又在处分单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杨木这才恍恍惚惚地离开教务处,往寝室里走去了。
他真觉得自己太不堪了,为了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奖学金竟然把人最美好的东西卖给了魔鬼,他都不知道当时做这件事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为了大奶的医药费还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呢?恐怕就连他也不知道作弊的真正目的了。
走在校园的小桥上,百川河里的金鱼游得很欢畅,金色的阳光折射到水里把水草映得青葱翠绿,白色的蝴蝶成群结队地在岸边的野花上停栖,风一吹,它们就在空中翩翩起舞来回飘荡着。初夏的校园里到处是莺歌燕舞,学生们从教室里喜悦而归,谈笑风生,手机里播放的音乐连绵悠长,清脆悦耳,似乎校园里的一切都是兴奋的、活跃的、高兴的,独他,掉进了冰冷的万丈深渊。
杨木考试作弊的事情在同学们之间传得很快,他坦诚得招摇又无所畏惧,别人想不知道都难。他本以为这事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风波,他会受到同学们的辱骂和指责,可他过于自作多情了,事不关己,别人连瞧一眼都懒得看,更不会关心谁在某场考试中以什么手段抄到了哪些内容。
他被冷漠地无视了,尽管这种无视对他来说是一种幸运,可不管怎样,他不是一个干净的人,污点将伴随他的一生,直到他死去。
暑假前的一天,学校给王美芝打了一个电话,她听了哭得昏天黑地,一天都没有吃饭,只把椅子往门前一摆,坐在那啥也不干,就等着儿子放假回家。
杨木是下午五点多到家的,天有点阴,弥漫成一片的云彩就像是加了水的淡墨。一看到母亲坐在门口,脸上松弛的皮肉变得紧绷了起来,杨木立刻明白了,不等母亲先开口,他倒先跪了下来,接着又甩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哀恸低声地认起了错:“妈,我做错了事,对不起你的教导,前几天考试我作弊了。”
“学校通知了,我知道,说是挺严重的,起来吧,你大了,也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我总得给你留点面子,跟我进屋吧,我有好些话要问你。”王美芝面不改色,轻轻地搬起椅子,又轻轻地朝屋里走去,生怕惊动了谁。
杨木半闭着眼睛,低着头,注视着母亲的脚跟往前走着,心想到屋里一定免不了一顿打了。他原地站着,只等着母亲汹涌的雷暴扑面而来,很奇怪,等了半天母亲也没有大发雷霆,而是极为平静地问道:“作不作弊的我都不问了,我就问你,学校给你的处分影不影响你毕业?听打电话的那个老师说,作弊的学生学位证可能拿不到手了,急死我了,有这回事吗,要不要我明天去你学校一趟,给领导们磕磕头,求个情,让他们发发慈悲。”
本来心里全都是不安愧疚和恐惧,被母亲这么一问,他差点笑了出来,急忙调整了脸上的表情,硬做出一副愁肠百转的面容,淡淡地说道:“不用,我有两个国家级奖项,一个省奖,还有一篇论文,功过相抵,能拿到学位证,也能按时提前一年毕业。”
“那就好,那就好,这一天可把我吓死了,”她轻拍着胸脯,说完了这些,脸色突然一变,大喊道,“杨木你给我跪下,就跪在堂屋门口,今个我要好好教育教育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孩。”一转眼的功夫,她就暴跳如雷,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又从床底下拿出一只破鞋,就在小桌子上使劲地拍打了起来。
杨木见状,丝毫不敢含糊,立马跪在了水泥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王美芝喋喋不休地训起了儿子,训斥着训斥着,声音里就夹带了燥热的哭声:“你都那么大黄子了,还不知道是非善恶吗,作弊是啥?作弊就是偷!偷来的成绩能算是自己的成绩吗,再往深处说,作弊就是犯法,要进班房,这跟人家大官贪污受贿、会计做假账是一个性质,我从小就告诉你,不是自己的东西,你可千万别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你自己拿着良心不安,遭罪受不说,到最后也一定会被人发现,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确实是这个道理。”
“妈,我知错了,在考场上我就知错了,作弊这件事玷污了我的人格,我自己会惩罚自己一辈子的。”杨木泣不成声了,比王美芝哭得还要猛烈。
“那你为什么要作弊呀,作弊究竟有啥好处!”破鞋被她拍得更响了,啪嗒啪嗒的。
“为了大奶的医药费,也为了……为了自己一时的虚荣心,上一年没拿到国奖,今年就特别想拿到手。”
“她的医药费不是在网上筹了吗,咋还用你操心?”
“根本不够,不够呀,才一千五百块,连个零头都不够,国家奖学金有八千,正好够大奶的医药费,为了能拿到,我这才一时冲昏了头想着去作弊。”
王美芝猛地站了起来,浑身瘙痒,像是被蚂蚁啃噬了一般,她在屋里痛苦得转来转去,一会蹦着,一会跳着,一会又狠狠地薅着自己的头发,最后她躺在了床上,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老天啊,我的儿,你真是个活菩萨,活菩萨呀,咱杨庄村出了一个活菩萨!”她胸口一闷,突然往床边吐出了一口酸水,昏了过去。
杨木吓得失了神,忙从地上站起来,赶到村卫生室请了大夫,给母亲吊了两瓶水,王美芝这才渐渐苏醒起来,一看到儿子守在身边,她又泪眼巴巴地哭诉了起来:“作孽!我咋领了你这样的儿子,就算恁大奶跟咱再亲,她的医药费也用不着你去操心吧,网上筹的不够,他们会去借,会去想办法,她有儿有孙,跟你啥关系,实在借不着钱,村主任能坐视不管吗,国家能坐视不管吗,就你操不完的心,你为了这事竟然还去作弊,把自己多年的学习成果都毁得干干净净,你真是个活菩萨,活菩萨呀。”她拉着被单,掩面而泣,伤心欲绝,失望至极,把人的心都要哭碎了。
“妈,你得理解我,你是我妈呀,给大奶筹医药费这事,我不得不做。”他苦苦哀求着,扒着母亲的双腿陪着她一同哭泣。
“我不理解!她是你亲奶奶吗?你跟她是一家的吗?明明自己家里过得就一团糟,你还有功夫想着别人,谁来可怜咱,你以后要是再当活菩萨,再干这样不着调的蠢事,妈非被你气死不可!”
嘟嘟囔囔,絮絮叨叨,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第二天一早,王美芝就去了桂萍家,又带着她去了村委会,好在杨老五这几天一直留在村里,并没有去外地出差,她把此行的目的跟杨老五说了一遍,杨老五二话没说,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万五千块钱,交给了桂萍,关切地说道:“还钱的事你别想了,先给绍真他娘把腿治好,这是当务之急,现在床位难等,我给你们在合肥安医大一附院提前联系一下,好让你们早点住进去。”
王美芝和桂萍感激涕零,正要作揖下跪,却被杨老五匆忙拦住了。
有了村主任这个大能人的帮忙和上下打点,绍真娘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一开始医生们觉得她年龄大了,不宜动手术,想采取保守治疗,那哪能行,保守治疗名字好听,其实就是任其发展,除了口服药物不采取任何外科上的干预措施,到最后那就只能瘫了。好在有杨老五,幸运在有杨老五,在他的坚持下,又请了专家做联合评估,最终签了手术风险承担书才得以如愿做成这个手术。
出院之后的老太太也是恢复得极快,简直一天一个样,大腿根处有了新的骨头,这也给她注入了新的活力,二十天不到就能轻微走动了,这样的她伺候起儿子来也轻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