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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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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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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一十三章

时候尚早,乡政府的大铁门还没有开,单布廉在门口踱来踱去,心情很是焦急,等得不耐烦了,想见的人却迟迟没有到来,他便后退两步抬起头望着铁门上的一行烫金大字出了神,这几个字是乡镇府精心制作的招牌,高高地悬挂在贴着白瓷砖的露天墙壁上,使人一看到就知道这是神圣而高贵的乡政府。单布廉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这几个字,嘴里还小声嘀咕着:“啥时候我才能进这里办公呀。”随后他便“呸”地一声,一个巴掌扇到了自己的脸上,自言自语地埋怨起自己来,“真是痴心妄想,单布廉啊,你现在连村委会主任都快做不成了,还想要到乡里当干部,也不望望自己是个啥。”

大约九点钟的时候,一位穿着白衬衫蓝格子西装裤的中年男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乡政府,单布廉看到后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双手去迎接,脸上露出不一般的神秘笑容,嘴里直喊着老同学。男人望了望单布廉,随即嬉笑着把他拉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两个人什么话都还没说,男人便递过来一纸杯绿茶,送到他的手里,茶叶遇到开水瞬间便开了花,热乎乎地还冒着气。

“咋啦,单主任,今个咋得闲跑到我这来了,平日里见你不都是忙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吗?”男人说完乐呵呵地大笑了起来,只顾喝他手里的茶水,也不看旁边的单布廉。

“李乡长嘞,我的老同学,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能有啥忙的,再过一段时间呀,那真是想忙也忙不成了,就连这闻起来香喷喷的绿茶也喝不上了。”单布廉愁眉苦脸地对李乡长诉说着,这倒引起了李乡长的好奇,急忙追问:“到底咋啦?谁还能让你喝不上绿茶?”

“你不知道,杨庄小学要换新校长了,就是朱厚天的儿子朱开放,从省城回来的,他的本事可大了,援建这事搞得沸沸扬扬的,想必你肯定知道,就是他搞成的。”单布廉一提起朱开放就有些恼火。

“他当他的校长,碍你啥事了。”

“当然碍着我了,他现在可是那些老农民眼里最有本事的人,他要是想当这个村委会主任,你说,谁能不让他当,他要是当了,我上哪去?”单布廉说到气愤处,一把将自己手里的纸杯丢到桌子上,杯子稳稳地落了下去,只溅出几滴水花。

“你有啥可怕的,你这村主任是村民们一人一票自己投票选的,他们还能不认?要是再让别人替了你的职,不是打他们自己的脸嘛。”单布廉听到李乡长这样说,羞愧难当,便轻声咳了几下,赶忙把门关了起来,支支吾吾地悄声说着:“这不,老同学呀,你忘啦,我这官不是你给提拔上去的嘛,我们杨庄是个交公粮的大头,你把我提拔到村委会主任的位置上,我时刻记着你的恩嘞,你要是能保住我这个位置,我也好和我家二爹继续从公粮里给你划点油水是不,他现在是粮站的副站长了,干啥事都更方便了……”

“好好好,”李乡长立刻截住了单布廉的话,脸上露出了不愉快的神情,接着说道,“我都明白了,你别说了,不是有我吗,各村要换村主任须要得到我的同意,我没盖章签字,啥都不算数。我能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一世呀,你得让村民们信服你,这样你才能干得长久,话说你这几年干的有啥政绩吗?”

单布廉想了很久,半天蹦出来一句话:“你看我监督我们村挖大塘储水算是政绩吗?”

李乡长听到这立刻发了火:“还政绩呢,一说到你们庄的水塘我就来气,你真不知道为啥领导一再要求你们杨庄村必须要在三个月内挖成一口大塘吗?好好的一茬麦子说烧就烧了,到现在也没查到放火犯,倒成了一件无头公案了,损失惨重呀,你这村主任当的是真好,要不是我给你藏着掖着,就不是撤职的事了!”单布廉急忙点头唯唯诺诺,说都是李乡长的救命之恩,是自己没有布置好夏收的防火防灾措施,下次在饭桌上一定自罚三杯。

最后,李乡长给单布廉出了一个主意,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项目本,直接丢到单布廉的身边示意他翻开看看。

“老同学,这是?”单布廉问道。李乡长哼了一声,眉毛轻轻上挑了一下:“你在村里不是没做出啥政绩吗,这就是帮助你的,省里给了一个乡村扶贫项目,现在城市里牛奶需求量大,政府鼓励农民养奶牛,所以准备低价把一批小牛犊卖给农民,让他们养着产奶,每日会有专门人员上门采购,一头小牛犊八百元,这是省里统一规定的价格,我给你们村划一百头,乡民们要是靠养奶牛挣了钱,这还全不是你的功劳?你这村主任也坐得稳啊,任那个朱开放有多大本事也抢不走你的位置,要是赔了,那就是他们自己喂养不善,与你无关,总之这个项目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单布廉听了,忧愁的面容顿时变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连连称赞省里的这个扶贫项目好,拿起李乡长为他开的单子就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村。

杨庄小学的校园建设早已经开工了,几十米长的地基正在夯实打桩,一些闲着的农人都跑来添砖加瓦,给学校打小工,工资开得并不高,一天也就给二十多块,但是乡民们还是怀着极其高涨的热情繁重地劳动着。教室拆了,学校就在空地上搭起了棚子作为临时课堂,家长们一边干着活,一边听着自家孩子的读书声,倒也不觉得累。大伙正干得起劲,突然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单主任正在调音,嘴里发出“喂喂”的声音,乡亲们停了手头上的活,支棱起头,认真地听了起来。

“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咱们省里下来了一个扶贫项目,我好不容易上下打点托关系,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把这个扶贫给拉到咱们村了,是啥呢?就是低价卖给咱们农民可以产牛奶的小牛犊,养大了以后把牛奶卖给城里,专门有人收购,别看牛犊子在咱们这不起眼,这可是荷兰奶牛,有名的品种,能让咱们发家致富呢,至于这成本问题呀,省里专门为咱农民考虑了,这是扶贫项目,不用你花多少钱,一头牛犊子只要一千二百元,平时给喂点草料就成。咱们村每家每户都要养奶牛,每户至少要买一只,下个星期乡里就会把一百头牛犊子送过来,到时候我会通知去认领,可别忘了昂。”单主任说完便立刻关了喇叭,老少爷们听了也觉得新鲜,杨庄村世世代代都养黄牛,还从来没养过荷兰奶牛,这个扶贫项目听起来还挺不错,要是牛奶真能卖大价钱,除了种地和打工外也能增加一份收入,大家满怀期待,都等着去认领自家的小牛犊子。

一个星期后,一辆大货车载着满满的一车牛犊就停在了村口,单主任喊着大喇叭又通知了各位乡邻,认领自家的牛犊是先到先选,一手交钱一手牵牛。王美芝找到单布廉,说她不想养奶牛,自己家有一个瞎子要照顾,还有一个孩子在上学,自己还得忙农活,家里已经喂养了很多鸡鸭和两头肥猪,实在没精力再去伺候一头娇贵的奶牛了。单布廉当场拒绝了王美芝,说这是扶贫项目,像王美芝这样的家庭更应该喂养。在单主任三番两次的劝说下,王美芝终于不情愿地掏出了一千二百元钱,牵走了一头花脸白身子的小牛犊,这件事才算是告一段落。

单布廉的心病算是终于好转了,他好几次走到村头的某个角落里都能听见有一些妇女在私底下议论着他,都说他给老少爷们谋的福利好,养奶牛是一件赚钱的事,村主任总算干了一件人事。单布廉一听到这样的话就满心欢喜,这次他真是名利双收,搞出的名堂朱开放也比不了,他才是正儿八经的村主任,为老少爷们谋求的这些巨大成就令他感到万分自豪。看吧,他为了乡亲们能多一份收入多么尽心尽力呀,大老远地跑到乡里费劲了苦心求着乡长把扶贫项目划给村里,他可真是一位体恤民情处处为老百姓着想的村主任呀!

他想着想着便恍惚了,他能感觉到他在天上飞着,秋天微凉的风吹着他的脸,绵白的云彩直往他的脖子上摩擦着,一只硕大的白鹤驮着他正通向九天云霄,漫天的晚霞排成一行行拥到他的身边,突然他来到了一个庞大的建筑前,上面写着“人民大会堂”几个字。他不禁一脸茫然地疑惑了起来,突然,大会堂的门开了,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扶着他走进了堂内,他赶忙拍了拍鞋上的尘土,对着云彩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里面密密麻麻地坐了很多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极其富有光彩,手里还拿着一个按键器。他不知所措地坐在了前排的一个空位上,转头望着四周的人。大堂内很是肃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好久,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年人走了上来,示意大家开始投票。过了一分钟,大屏幕上赫然出现了“单布廉”这三个字,周围立刻响起了震耳欲聋般的响声,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立刻把他扶到了主席台上,看到单布廉上了台,那位老年人手里便拿出一张纸条开始宣布道:“经过代表们的投票,新一届的政治局常委已经产生了,那就是为杨庄村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单布廉同志,大家有请单常委讲话!”此话刚说完,台底下又响起了一阵急促且热烈的掌声。掌声过罢,一位秘书立刻递给单布廉一张演讲稿,他拿起稿子,微笑着面对大家,正准备读出声来,那只白鹤突然从大堂的门外飞了进来,两只爪子死死抓住了他,然后直冲门外,向着九万里的地面飞落,由于速度太快,风儿把他的眼睛迷得都睁不开了,柔软的云彩此时却变得像刀子一样硬,直刮得脖子和身体生疼。这样的痛苦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只见天稍微变得暗沉一点,他便飞回了自己的家,等他回过神来,那只白鹤早已不见了踪影。

家门口的那棵桑树看到单布廉回到了家早已经喜不自胜,颤抖着身子沙沙地叫着:“恭喜单主任荣升政治局常委!多么大的喜事啊,让老桑树给您鞠个躬。”单布廉听到这样的祝贺急忙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来,放到了桑树的枝桠上。老桑树紧忙推辞,说自己用不了这样的东西,没想到单布廉把脸一沉,从兜里又掏出一百元钱放到一块,不高兴地说:“我单常委有钱,大把的钱呢,给你,你就拿着!”说完,单布廉走进了院子,妻子早就捧着一杯香喷喷的绿茶在院子里候着了,看到丈夫回来连忙低三下四地递到跟前,单布廉舒舒服服地躺在了院子里的长椅子上,一边品着香茗,一边磕着瓜子,等茶喝尽了,瓜子也吃完了,他便招招手,示意妻子走过来:“还不快过来给本常委端一盆热乎乎的洗脚水,干愣着干嘛呢!”没想到妻子上来就是一巴掌,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屁的本常委啊,单布廉你真行啊,我都没让你给我端洗脚水,你倒好,还敢使唤起我来了,快给我起来烧锅去。”单布廉从长椅上站起来,揉着圆圆的脸颊,这一巴掌可真疼啊,比刚才被云彩刮得还疼,看着气势汹汹的妻子指手画脚地嘟囔着,他只好灰溜溜地走进灶屋,点燃了一根火柴。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杨德明老先生刚从地里回来,便在村头的大树下歇息,近来一段时间这里已经很少能再聚集那些碎嘴的妇女了,大家伙新买了牛犊子,都忙着研究怎么喂养呢,也着实没那闲功夫再去说三道四了。这难得的清静让杨德明很是享受,他放下锄头,靠在大树上,点燃了一支烟,眯起眼小憩了一会,看似神清气爽,波澜不惊,其实他的心乱着嘞,脑子里到处想着各种烦心的事。

自从上次给学校表演完铁柱子上舞狮子后,他心里的疙瘩就越来越大了。老少爷们喜欢看他们的表演,夸赞他们的表演,是啊,这样精彩绝伦的舞狮子哪个看了不竖起大拇指。可是再过几年这样的表演就再也看不到了,他老了,体力不济,舞上一段时间就气喘吁吁,上次到医院检查又查出了关节炎,这对他简直是个致命的打击。等他舞不动了,谁又能去传承他的技艺呢?现在的年轻人都实行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本来也没几个,可偏偏这些在家的年轻人也都不愿意学习舞狮子,去年他在乡里招了几个年轻的大半橛子,管吃管住,还不要学费,即便如此,可还是没过几天就全跑光了,不是嫌累,就是害怕在柱子上蹦蹦跳跳,任你怎么留都不成,非要回家。狮子队里能上柱子蹦跶的,最年轻的也已经四十岁了,干这一行确实挣不了钱,他管着这个队,和他的老队员们全靠着内心的一团火才勉强维持着不至于解散,一年到头他们也表演不了几次,索性便不再收钱,只需要东家提供一顿八大碗便成,他真怕呀,等他和老伙计们正式离开狮子队,这项表演绝活也就彻底消失了。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另一件特别痛苦的事是自己的家事,这一段时间以来,儿媳妇一直吵着闹着要和儿子离婚,问她原因她也不说,老汉是坚决不同意他们离婚的,这村子里他还没听说过谁家闹过离婚呢,儿子要是成了头一份,他的脸上可挂不住。在他的记忆中,哪家两口子要是有了矛盾,骂一架,打一架,夫妻俩过一夜到了第二天也就好了,哪像儿子儿媳闹得那么凶,都到了离婚的地步,小橘子还小,才上二年级,杨德明老汉绝不能看着孙子成为孤儿。他就想不通了,儿子斯斯文文的,脾气好,长得俊,又在批发市场有一份正经工作,咋就遭儿媳如此厌烦呢。

他在大树底下实在待不下去了,满脑子嗡嗡响,正好这个时候学校也放学了,便立即起身,拿起锄头扛在肩膀上,就快速地往家赶。回到家时,院子里又是一片狼藉,锅碗瓢盆被儿媳扔得到处都是,儿子坐在门口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儿媳趴在床上低声地哭着,孙子早已回到了家,也不搭理爸妈,只是冷漠地看着电视。

“亚军,你爸妈又咋了?”杨德明老汉无奈地问着。

“我咋知道,我一回来他们就这样了,天天闹,天天闹,没一点爸妈的样,烦死人了。”小橘子连忙从板凳上站起来,按着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然后走出门外对着爷爷说道,“俺爷,你别管他俩,我都饿死了,快给我做饭吧,我先去找杨木玩去啦。”

杨德明老汉避开自己的儿子,径直走到儿媳的身边,以一种长辈的身份和蔼地询问着:“绿雅,你这是咋啦?春新是做了啥对不起你的事吗,你告诉爹,爹去教训他。”

路绿雅听到是公公的声音,便停止了哭泣,可是却一个劲地摇头。

“那是他私底下打你揍你了?是不?有我在他不敢!”

路绿雅还是直摇头,指了指门口的丈夫,哭得更伤心了:“他这几年让我受的委屈没法跟别人说。”

老汉一听就来了气,一屁股从床上站了起来:“他让你受了啥委屈,你倒是说嘛,说出来爸好给你撑腰呀,你这样憋在肚子里不说,又三天两头砸锅摔碗,这日子还咋过!”

杨春新一听到父亲都这样问了,也坐不住了,把嘴里的烟把子往地上一扔,就狠狠地抛出来一句话:“爸,你甭劝她了,她想离婚就离婚,我也不拦她了。”杨德明老汉听到儿子说出这样的浑话,更是气得浑身哆嗦,上前就打了儿子一巴掌:“我可不忍心让亚军变成一个没有爹妈的皮孩子,有我在你们这个婚离不成!”说完,老汉就拾起地上的锅碗气冲冲地走进了灶屋。

又是一个早晨,一辆小轿车突然停在了村头的大马路上,从里面走出来一位穿戴整齐,手拿公文包的男人,定眼一看,正是朱开放。他这是刚从省城回来,小轿车里还堆放着一包包从合肥带回来的行李,母亲和妻子帮着他将行李搬回了家,他自己倒头也不回地去了学校。

父亲一看见他便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抓起他的手就拉进了临时的校长办公室:“来来来,以后这就是你的办公室了,等大楼盖起来,留给你办公的地方可漂亮了。”他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继续说,“合肥那边的事都了清了?再没半点牵扯了吧?”开放面无表情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冷冷地说:“都了结了,我把工作也给辞了,行李都带回来了,房子还给温馨一个人留着,让她在那上高中。”

老校长听了拍了一下大腿,高兴得合不拢嘴:“你小子终于想通了,还是留在家当校长好,再说了,你要是一直在省城,和你媳妇两地分居,你咋对得起她,过两年我那孙女要是考上大学了,等她毕业,也让她回来。”

开放一听就急了,嚷嚷着就对父亲说开了:“爸,你祸害祸害我们就得了,咋还想让温馨回来,年轻人有理想,咱们就不要强求他们了,随他们自己的心愿好不好?”老校长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依旧满脸春风:“好好好,小辈我管不着,你呀,我还是能管的。”开放听到父亲这样说,尴尬地苦笑着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要不是你要死要活的,我才不愿意回来呢。”然后又补充道,“你放心吧,既然我接了这个校长的担子,就一定会好好干下去的。”

晌午时分,学生们都放学了,扁鹊拿着书本挺着个大肚子来到了校长办公室,正好,新旧两任校长都在。开放看到扁鹊走了进来,便给她搬来一把椅子,三个人面对面坐着,气氛顿时严肃了起来。

“刘老师,看你肚子都这么大了还来跑一趟,有啥事打我办公室的电话不就好了嘛。”开放亲切地说道。扁鹊面对这两个人,嘴里反而说不出来了,刚才在脑子里预演的话全都冻结了,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末了,她才吭吭哧哧地说道:“朱校长,教育局给咱们调来了五位老师,我寻思着一人一个班也是足够了,我当时就是因为咱们学校没有老师才来临时顶替的,既然来了老师,那我就……”

还不等扁鹊说完,开放就打断了她的话,着急地摆动着手:“不够不够,我爸现在退休了,加上我也才九名老师,一个班至少也得两位老师,六个年级少说也得十二名,咱们小学得正规起来,不能像以前那样一位老师全才式带课,既教语文,又教数学,这样哪能一心一意钻研业务呀。还有一件大事,咱们学校得开英语课了,中考高考英语都是大头,如果不从小抓起,打好基础,咱们农村的孩子拿什么跟城里的竞争,这样一来更缺老师了。刘老师,我明白你刚才的意思,你放心,我们不会解雇你的,只要有学校在,你依旧是不可代替的刘老师。”扁鹊听到校长这样说,感动得倒不知说啥好了,激动的泪花立刻涌现在她的眼里,她急忙站起来,给两位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

“但是吧,刘老师,有一件事比较难解决,我把你的情况跟咱们区教育局说了,他们也同意你接着在学校任教,可就是一点,没有编制,这个难办得很,不过你放心,工资方面我会给你争取到和其他老师一样,你看怎么样?”朱校长说完这话不自觉地向后端起一杯水来,放到嘴边盖住了自己的嘴巴,有意避开了扁鹊的眼神。

“没关系,没关系,我就只是喜欢上课,不在意编制的,工资您看着给就成,只要我还能当老师。”扁鹊兴奋地说。

朱校长听了哈哈大笑起来,随后老校长也跟着笑了,还打趣着她:“侄媳,你当然能当老师啦,没人不让你当,这回放心了吧。”

扁鹊对待学生确实认真,一节课也不曾缺过,就连挺着大肚子也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十二月的一天,扁鹊正在给二年级的学生上语文课,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紧缩,疼痛顿时扩散到了整个小腹,她当即感到大事不妙,放下手里的粉笔就对着班里的学生痛苦地说道:“今天的课上不了了,老师恐怕要生了。”这些孩子一听到老师要生娃娃了,都兴奋地欢呼起来,十几个半橛子搀扶着扁鹊就出了临时的教学棚子,这一阵骚乱也惊起了周围施工人员的注意,他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赶来察看情况,一看到扁鹊惨白的脸就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了。朱校长到城里出差去了,不在学校,几个刚来的年轻老师和两三个建筑工人抬起扁鹊就出了大门。他们随手借来一辆脚踏三轮车,由一人骑着,其他人在后面推着,慌慌张张地奔向了苏屯卫生院。

“杨木,你还干看着干嘛,”一位村里的大爷在这工地打小工,看到了杨木,便吆喝起了他,“赶快回家告诉你妈和你奶,让她们去卫生院,就说你婶子要生了。”杨木听到这话才从喜悦里醒过来,便拉着小橘子一起狂奔着回到了家。

王美芝和老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后直言后悔今天让扁鹊去上课,便慌里慌张地出了家门,走到半路时居然忘了拿钱,又不得不徒劳返回去一次,生孩子哪能不用钱呀。

等她们到了卫生院,扁鹊已经顺利把孩子生了下来,哎呦,真是大喜呀,居然是一对双胞胎!只见两个漂亮的小男孩一左一右地放在扁鹊的两旁,初为人母的扁鹊凌乱着头发,弓着身子逗玩着孩子粉嫩的小脸颊,一看到大嫂和婆婆进了房间,便招呼他们看看孩子。老妈妈咧着嘴,坐在儿媳的身边,帮着擦洗孩子额头上的污渍,然后抱起一个孙子便乐呵呵地开起了玩笑:“这下好了,一下子来了俩半橛子,老妈妈我又添俩胖孙,看来咱们老杨家就是没有生闺女的命。”三个人互相打趣着,接着彼此的话茬,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祥和。农村的女人生孩子就跟玩一样,稍不注意娃娃就落了地,生罢孩子身体恢复得也快,这不,扁鹊下午就出了院,肚子里没了负担,走起路来也轻盈了不少。扁鹊没有产假,也不需要假期,生罢孩子的第三天就扯掉头上的毛巾去了学校,两个孩子全交给老妈妈和大嫂照看,自己只是一天抽个空回来给孩子喂喂奶。

这一天,扁鹊还在给学生们上课,单主任带着五六个人冲上讲台就把她拉了下来,扁鹊自己搞不清状况,学生们看到这种情况也是一头雾水。

“刘扁鹊,快跟我们去卫生院结扎。”单主任扯着嗓子,吼叫着。

扁鹊一听到“结扎”这两个字,脑子里顿时一片混乱,急忙向单主任问个清楚:“我这才第一胎,怎么就结扎啦?”

“管你第几胎,你这次生了两个男孩,已经违反了计划生育的政策,早就应该拉去结扎了,你现在又是学校的老师,是有单位的人,不像老农民没个正经职业,更应该拉去结扎!”单主任说完也不等扁鹊分辩,手一挥,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抬起她就快速离开了学校。学生们也看傻了眼,纷纷跑到校长办公室,大喊着:“朱校长,不好啦,刘老师被单布廉抓走了,说是要送到卫生院结扎。”朱开放一听到这消息,立马扔掉了手里的报纸,出了办公室便匆忙离开了学校。

等到朱开放到达卫生院的时候,扁鹊已经被推出了手术室,由于打着麻药,她还没有醒来,只是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均匀地呼吸着。朱开放坐在了她的身边,试图叫醒她,可是叫了很多声她都没有反应,只好静静地等着她自己醒来。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扁鹊的腿猛地抽动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她的大腿根处直漫延到小腹,一看到朱校长坐在自己身边,便低声问了起来:“朱校长,他……他们是不是给我结了扎?”朱开放沉默了半天,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只安慰道:“刘老师,你别难过,现在计划生育管得紧,这也是迫不得已呀,你家已经有了两个男孩,也挺好了,我就只有一个闺女呢。”

刘扁鹊确认了自己确实被结扎后顿时失声痛哭了起来,抽出脑袋下的枕头捂住脸,断断续续地嚎叫着:“我还不到三十岁呀,就这么没了生育能力,那我还是个女人吗?我本来也没想多生呀,以后就是让我生我也不会再生啊,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我的肚子上划一刀,再伸进去剪一刀,这也太伤身体了吧。”

朱开放听了心里也不免一酸,自己的妻子又何尝没有遭遇过相同的经历呢,但是又能有啥办法,毕竟都是体制内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扁鹊,只好静静地听她诉说。

不一会,走廊里就响起了一阵吵闹声,原来是婆婆在和医务人员争吵。老妈妈指着医生和护士,不分青红皂白就大骂了一顿,一边骂还一边哭,嘴里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你们这些下流的屠夫婊子,我儿媳咋了你们,咋就无缘无故被你们开了刀,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是不是?我今个非要把你们这搅翻了天!”尽管医生护士再三解释是村子里的主任安排的,他们只是按照收到的结扎文函办事,可老妈妈就是不依不饶,直接躺在走廊里打滚,耍起了无赖。直到王美芝来到这里,劝了劝,才扶起婆婆走进了扁鹊的病房,老妈妈一看见扁鹊就止不住双目泪流,直骂单布廉不是个东西:“这个孬货,哪有刚生完孩子就给人结扎的,这最起码也得停一段日子嘛,他咋就光跟咱们家过不去呀,头一胎那个女孩也是他弄丢的!”老妈妈哭得越来越伤心,在两个儿媳面前完全就像是一个哭哭闹闹的小孩子。

结束了一年的辛劳,绍义迎着皖北大地上的第一场雪就回到了家。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激昂澎湃不可抑制的喜悦之情,尚在南方之城时,他就陆陆续续收到了妻子寄来的信件。这一年家里的变化太大了,从最初对妻子抑郁症的担心,再到知晓她在杨庄小学当上了老师后的喜悦,现如今他又成为了孩子的爸爸,还是一对双胞胎,他回家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这一年他在工地极其努力地干活,老乡已经教会了他电焊的技术,一年下来省吃俭用也攒了万把块钱,这是他第一次挣那么多钱,把钱揣在怀里真让人有安全感,真踏实!他要把这些钱一分不落地全都交给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这样他才能充分体会到金钱带给他的幸福感。  

到达阜阳火车站时,他买了很多巧克力和面包,他要带给侄子吃,农村的孩子一定对这些吃食很感兴趣,这好像是一个约定成俗的习惯了,只要家里有小孩,无论这一年挣没挣到钱都必须得给孩子捎点东西吃,看到孩子那满足的样子,无论再苦再累都能得到一丝慰藉吧。

大雪把整个平原都覆盖住了,万里雪飘,一片空寂,也只有回到家乡才能见到这样震撼人心的雪。绍义提着行李回到了自己长大的村庄,用手朝地上抓起一把雪就往嘴里塞,也不管有没有掺杂着泥土,一股冰凉顿时袭卷了身子,他大喊一声真凉真甜,光秃秃的白杨树上立刻惊起了一阵麻雀的飞跃。回到了家,妻子正在院子里锄雪,绍义大喊一声“老婆”,扁鹊立刻惊呆了,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丈夫,绍义也紧紧地搂住了妻子。这时,老妈妈抱着孩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看见儿子儿媳这般亲昵,便捂着牙洛洛地笑出声来。

“绍义呀,这还没到腊八呢,今年回来的可真早呀,是想妈了,还是想媳妇了呀。”老妈妈为了掩饰尴尬,故意这么问道。

绍义赧然一笑,从母亲的怀里接过儿子,露出一排干净的牙齿,笑嘻嘻地回答着:“妈和媳妇我都想,但我更想儿子,这是老大还是老二呀?”

扁鹊走过来笑着拍了丈夫一下,然后指着床上说:“你手里的是老二,床上躺着的是老大。”绍义听了赶忙把老二送到妻子手里,又跑过去亲老大,亲了半天才意识到还有一件事没做,便放下儿子,拿起了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大袋东西送到母亲的手里:“妈,你把这些零食拿到后面去,给杨木,这都是好吃的东西,那个小家伙肯定爱吃。”老妈妈接过儿子手里的东西笑得合不拢嘴,只说待会就送过去。

绍义又一转头忙问妻子孩子叫啥名,扁鹊笑着说还没正式起名呢,等着你回来再取,绍义听后,看了看这满世界的皑皑白雪,心中不禁一个激灵,便自言自语道:“孩子是‘文’字辈,那就叫文寒和文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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