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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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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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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四十二章

人们都说女人是最难忘情的,恋人们分了手总是女人呼天喊地,不食不寐,以泪洗面,男人则面无戚色,一切照旧,倒像是最绝情的。这话然或不然,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知晓,外人绝不可能探测得了别人心里的想法。可咱们这位春新先生不同,用不着别人探测他的心理,他的一悲一喜,一笑一怒,全都在脸上长着呢,只要看看他脸上的肌肉组合成了什么样式,就能将他心里想的一切猜个八九不离十。和路绿雅离婚之后,旁人远远地望着他,瞧他脸上的旋心野百合深得能按进去一个手指,牙咬得千斤顶也掀不开,眼神里时而空洞,时而又浇满了熊熊燃烧的烈油,本想着和他打声招呼呢,看到他那副自迷自醉既忧戚又怒火灼目的表情,只好敬而远之了。他三番几次想与前妻和好,带着极大的诚意和卑微到膏肓里的自尊,像个哈巴狗一样去渴求路绿雅的回心转意,但米已下锅,木已成舟,路绿雅早已再次嫁为人妇,而且还生了孩子,他回天乏术,天大的本事也挽不回这既定的事实了。

女人是最难忘情的,但也是最无情的,相比路绿雅来说,春新可就显得十分多情了,至少他每日饮酒,大喝醉喝以此来怀念他和路绿雅那段噼里啪啦摔锅砸碗的婚姻。喝醉了之后他便大喊大叫,暴跳如雷,指着什么都没有的桌子或者院子里的那棵柿树大骂,他骂得含糊不清,东拉西扯,凑到他的嘴边细听了,才隐约知道又是那个什么所谓的婊子。有一次,亚军在屋里看电视,又听见父亲喝醉了酒,醉醺醺地从外面踉跄着回来,进院第一句话,什么都不说,开口就是骂人,指着树骂,指着门骂,指着大白狗骂,这种行为颇得不少阜阳农会的真传,别看平日里文质彬彬,正儿八经的,可是一喝醉了酒,撒起酒疯来,那可真是目中无人,胆大包天,随你什么人在他面前,就没有他怕的,你要是拿起刀子和他对峙,他也能空手白拳和你比划比划,更不必说从他们的嘴里蹦出这许多污言秽语了。

亚军听这骂声听得腻了烦了,路绿雅再不好也是他的亲生母亲,怎能让人随意辱骂,便气冲冲地跑出屋,指着父亲吼叫:“是不是还要骂人?你再骂一个试试!”老子看到儿子竟对自己指手画脚了起来,怒气更盛了,问他是不是姓杨,怎么偏袒起了那个婊子,他偏要骂,还说亚军若再帮婊子说好话,就揍他。

“你现在咋这么横,那么硬气了?我妈没跟你离婚时你咋就那么窝囊呢,她摔锅砸碗你咋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嗯,说说呀。”亚军站得离父亲远远的,甩着冷眼嘲笑着他。

“你个兔崽子,竟敢说我窝囊!我揍死你……”春新怒火中烧,歪着不稳的身子就要上前拉儿子的胳膊揍他,岂料这小子蛮劲特别大,死死地站着不动,等父亲去扑他时,他搂住父亲的腰,脚下一别,嘴里喊着:“走你!叫你还骂人。”春新便“砰”的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这一摔却摔出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春新因为这,摔出个轻微脑震荡,还住了几天院,儿子把老子摔伤了,这事在村里成了一个严肃的笑话,人们都说别看亚军年龄小身子瘦,可力气却不弱,竟能把堂堂一个一米八的彪形大汉拦腰摔倒,长大后准是个当兵的材料。经历了这次,春新也得了教训,再也不敢当着人的面骂路绿雅,尤其是喝醉了酒当着儿子的面,这个兔崽子可不好惹。

春新对他的前妻那么念念不忘,如此在意,难道真是爱她到了极点,万不能接受和她离婚的事实?我看未必,在知道事情真相的王美芝看来,他这么恨恨又哀怨地念叨着亚军他妈,无非就是为了男人的那点尊严,至于是什么,她可不能明说,她又不像丁芳一样长着一张碎嘴。

中秋时节香海沉,金桂欲飘难留人,杨庄村被绍真家那一棵盛开的桂花树浸染得处处飘香,毫不夸张地说,从村南头到村北头,再从杨木他奶家到村东头,这方圆不足二里的地方,全都掉进了桂花香的蜜罐里,等到村里每一个人都闻到了这沁人心脾,掏人心肺的桂花香,人们才意识到“香飘十里”这个词一点不假。

那一日,春新正在屋后的茅坑里挑粪水,他赶得正是好时候,这屎尿的熏臭味纵有再大的本领,碰到这满村的桂花香也只能自甘认输,隐匿得毫不外露,但凡泄露一点,也被这花香冲击得无影无踪了。

一挑子粪水在小孩子眼中那是万万挑不动拿不起的,但对于他这个壮汉来说就好比蜻蜓点一下水那样简单。正当他朝北地里走着,路过丁芳她老娘家的门口时,却看见院子里停放着一辆崭新的电动自行车。这玩意是个新鲜货,别说农村里不常见,就算是城市里也还没普及呢。他在镇子上送货见过有人骑这种交通工具,不用喝油,不用脚力,只要充满了电,坐上去手把一拧,跑得贼快,摩托车都没法和它相比,他看得眼热,也想到城里买一辆电动车,只是价钱太贵,要大几千,他还没下定决心,想不到竟然在丁芳老娘家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眼睛看定了,手里的活便放松了,那一挑子粪水也不由自主地从他的肩膀上滑落,差点溅了他一身。他正想着这辆车会是谁开过来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从堂屋门口走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脸上堆着笑容,头上扎着粗粗的大辫子,穿着一身到大腿根的橘黄色风衣,脚上又套着一双靴子,出了门之后直接走到灶屋和里面的女人说起了话,不用说,听那响亮的大嗓门,一定是丁芳在里面炒菜。春新快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那女人的姓名,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这不是秀文吗,怎么这个时候来走亲戚了。秀文也看到了大老远站在门口的春新,她眼尖心亮,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位儿时姥娘家的玩伴,便中断了和表姐的谈话,慢悠悠地走到了大门外。

虽说是旧相识,可多年不见,却又生得很,突然重逢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似乎一句不说是不礼貌,多说一句便又是套近乎了。更何况他现在穿着破衣烂衫,身边还挑着两桶粪水,浑身全是不体面不光彩,他只在心里懊恼:怎么这个时候见了故人。春新看秀文嘴唇微动,有话在嘴边徘徊,便大着胆子,抢先一步说了出来:“是秀文不是?邢秀文?”

“是我呀,你是春新哥吧,我大老远在院子里一眼就认出了你,哎呦呦,你这些年咋一点没变呢,除了稍胖一些。”秀文拢着耳鬓的碎发毫不见生地说着,她这样坦荡,这样谈笑风生,没有一点少女时的羞涩了,果然,嫁为人妇的女人都是不怕人的,但越是这样,却越让春新显得狭促,紧张不安,两手发汗不知所措。

“哦……是吗,可能胖了点,你看上去可就要瘦多了,比你二十多岁大姑娘时还要瘦,”说到这,春新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话扯远了,怎么说到人家大姑娘的时候了,便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又不是大过年的。”

“看你说的,好像不欢迎我似的,不是过年就不能来瞧瞧俺妗子吗,今个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我给她老人家送两块月饼,咋不行啦?”秀文笑着说道,还撇开眼望了一下灶屋里正在做饭的表姐和妗子,那眼光不自觉地利亮,就差指着春新的头说他是榆木脑袋了。

春新窘极了,连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杨庄村是她的娘舅家,她自然随时可以来。秀文当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开了他两句玩笑,便拉着他躲闪到了大门口的一侧:“快别在门口站着了,你挑着粪水正好迎风站在门口,我表姐又在里面做饭,她要是看见了,非得把你骂个狗血淋头,她的性格你能不知道?”

“没事,她闻不出,”春新傻傻地说道,“你没闻到这满村的桂花香吗,能把这臭味冲散了,进她鼻子里的都是香味,没有臭味。”

“哎呀,瞧你这狗鼻子,”秀文拍打了一下春新的肩膀,捏着鼻子叫唤道,“刚才我还没注意到,经你这么一说我只感到恶心,桂花香里混合着屎尿味,半香半臭,不香不臭,亏你能受得了,快把你的粪桶挪走挪走,小心被俺姐闻到,出来要扇你的脸。”秀文大笑着,似乎多年来的生分一下子被砍掉了,只将过去的时光和现在的时光打结连在了一起。

春新可不敢马虎,急忙挑着粪桶站得远了一些,像扇脸这些事丁芳可真干得出,记得小时候他偷吃了丁芳的酥麻糖,又在她装有酥麻糖的罐子里撒了尿,竟被她报复得连捶两拳还不够,又扇了两巴掌,那时候丁芳比他高一个头,又是村里的女霸王,打他自然就像是捏小兔子的耳朵一样简单,想不到这多少年的事了,秀文竟然还记得,无形之中竟有一丝丝的感动,便十分关切地问道:“给你妗子送月饼怎么就你一个人,你丈夫呢,他咋不陪你来。”

听到这话,秀文的眼神立刻黯淡了,只转过头望着空荡荡的小土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他死了,刚死没多久,也就是今年的事,晚上和朋友一起喝酒,喝得太多了,摔了一跤,急性胰腺炎,路上就死了。”

“哦……”春新心里一阵害怕,心想喝了酒摔个跤也能死?那他真是命大,自己那次喝醉了被儿子放倒,好在阎王宅心仁厚没要他的小命,只是摔出个脑震荡,这想想就令他感到后怕,看来以后酒这东西是沾不得了。怕过之后又是一阵庆幸,但庆幸的喜悦不能在这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面前表露出来,否则也太没有礼貌了,便装出一种惋惜遗憾乃至愤慨的语气安慰道:“唉,酒这东西是真碰不得,能要了人的命,像我就不喝酒,自然也不怕喝酒的害处——那人已去,咋样也改变不了了,你可得节哀顺变,万不能伤心过度毁了身子,看你瘦的,这几个月没好好吃过饭吧,那可不行,天塌下来了也得吃好喝好。”

秀文听了春新的一席话,只苦着脸不作答,指着院子说表姐做好了饭,她要去帮忙摆摆桌,还示意让他去忙自己的事,末了,就悻悻不乐地转身进了院子。春新望着她苗条的身形,在空气中扭着,脚下的靴子哒哒地亲吻着地面,心里忍不住泛起了一种别样的情愫。

天上月圆,地上月半,怎么月亮偏偏要在人间不得团圆的时节那样圆满呢。中秋八月,有力气的汉子们都去了外地打工,村里留下的不是老弱伤残就是见不得大世面的乡下妇女,全村百十来户,哪一家的灯光此刻在明着又或在暗着,只有月亮看得最清楚,这样凄清的季节,这样稀薄的人烟,怎么能是一个万家团圆的节令呢?月亮不应该一月之中圆缺变化,应该上半年总是缺着,下半年总是满着,这样一等过年农人们打工回来,抬头看到那总是圆满的月亮,心里才会高兴些,也更符合人间团圆,万家灯火齐明的景况。

月亮望了望人间,恐怕也看到了此刻圆得并不合时宜,不敢光明正大地露头,只敢悄悄地藏在乌云里面注视着泉河两岸。她看到了什么?

在杨庄村的最后一排,那个男孩蹲在自家的院子里,点着一盏孔明灯,灯里蜡烛燃烧了,便升腾着热气,迅速将瘪瘪的灯纸膨胀了起来,孔明灯轻飘飘的,不一会儿就上了天,男孩握紧了拳头,许了一个短短的愿望,之后又将一份包装精美的信封点燃烧着了,纸烧得很快,闪亮了十几秒就化为了一阵烟。

月亮眼疾手快,伸手就截住了那阵烟,烟进入她的手心里瞬间就变成了一封精美的信,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忍不住轻声读了起来:

 

亲爱的张爸爸:

今天是中秋节,是一个万家团圆的日子,不知道你在天堂过得还好吗?我想一定是很不错的,有很多善良的人陪着你,你至少不会感到孤独。你不要担心我啦,我正如你所期望的那样成长着,我可是你的接班人呢,要循着你的路,你的道,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你是我的张爸爸,将来我也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杨爸爸哟,不管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的初心都不会变,嘿嘿,这是你教我的。

失去你的这几个月我很想你,很想你,就像一只没有了心脏的百灵鸟……

 

                                             杨木敬致

                                             二零零八年中秋节

 

 

月亮不忍心再读下去,她看到过这个男孩在很多夜里抱头痛哭,如今再读这封信觉得心里一阵凄凉酸楚,却又感到了火苗般的希望,她将信件折叠了起来,再次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信封,随手一捻,便又化为了一股轻烟,轻飘飘地飞向了灵魂的乐园。她实在没胆量再和男孩共同承担这份哀戚,便转过头,不再看他,只向村前排的那一方院子望去。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两个孩子已沉沉睡去,她搬着大椅子坐在院子里,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天空,轻柔的夜风肆无忌惮地撩拨着她的短发,月亮心里一惊,赶紧拉来了一块乌云遮住自己的身子,她太愧疚了,没能在这个团圆的日子给她带来团聚,更无法办到,也没有脸面见到她,更怕她望月哀伤,只能隐匿了身形。谁料想,尽管月亮隐藏得严严实实的,那女人还是突然捂住了脸,放声悲哭起来。

“圆月此时有,谁与我共赏,绍义,你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那女人一边幽咽哀婉地哭着,一边低声沉吟,月亮贴近了耳朵,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清楚,这大半年来每当这个女人深夜恸哭的时候,总是会听见她呼喊一两声“绍义”,绍义来绍义去,绍义究竟是谁也没听她道个明白,左不过是个抛弃了她的负心汉,这种陈世美月亮最恨了,赶明跟雷公商量一下,劈了这个绍义,替这个女人出一口恶气,总好过她天天念叨着他,又盼不回来他。

月亮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看得也郁闷极了,便不再关注那个女人,转而将目光投射到了村西头那广袤田野里的一处独宅。

那是一个小院子连带着小屋子,屋前屋后屋内屋外并没有一盏灯的光亮,月亮拨去了全部的乌纱,将自己满身映得雪亮雪亮的,照得大地一片银白,这才看清了那个院子。院子的大门和堂屋里的扇门都开得敞亮,只有一位老态龙钟,哀容毕现的老妪蜷着腿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昏沉沉的门外,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只卧立着刚死了没多久的母狗,又像是一尊活着的雕像。这个时候,千家万户都已经关了门,在屋子里看着晚会吃着月饼,这个老妪既不开灯,也不关门,她在等着谁吗?如此黑漆漆的夜色中吹着黑漆漆的风,迎来的也只能是黑漆漆的孤独和凄凉吧。

突然,她从怀里抽出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西服,借着月光从袖口再到领口,把每一粒扣子都摸了个遍,摸完了扣子还不罢休,又捋着缝合的线口将每一处炸线的地方打了个结,等做完了这些,她又在月光下拿起衣服看来看去,看得眼睛累了,进了风沙流了泪,便又把衣服叠好,扶着地慢慢起身,只听弯曲的膝盖处“咔吧”一声响,关节摩擦了一下,老妪就站了起来,走进了堂屋又把衣服收好,连门都没有关,就直接上床睡起了觉。

月亮心想这老婆子也太粗心大意了,连大小门都忘了关,要是遭了贼可有她后悔的。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到了中秋她就要圆,岂是说缺就缺的?这是天理。到了这一天,人间团聚,万物复归,不但是人,树叶也要飘落下来回到母亲的脚下,你们甘愿要离别,自己要离别,还故作矫情说月圆得不合时宜,倒把这分离怪到了月亮的头上,月亮想想就止不住地生气,今天正是她最圆的时候,为什么不尽情地大放异彩呢?人生哪得几回欢,唯有中秋月皎洁,思量之后,月亮把全身的遮蔽都撕碎了,又把隐藏了大半个月的所有光芒都撒在了大地上,她自己高高地挂在天空,像玉盘,像太阳,也像她自己。

月亮最皎洁,最流光溢彩的时候,春新正站在他家的楼房顶上极目远眺,只见村北头丁芳老娘家的偏屋里亮着扎眼的黄色灯光,春心盈盈的汉子痴呆地望着,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千里眼,能把那昏黄的偏房中的一切都探查个究竟。他在想,秀文今天晚上有没有留在她妗子这呢,但转念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年轻人走亲戚不大可能会留宿,往往看一眼,最多吃个饭就走了,又不是七岁八岁的小孩子了,就算是小孩子,亲戚要留,没有同龄的玩伴,那小孩也是不愿住下的。秀文小时候就喜欢来她姥娘这走亲戚,那时候丁芳她奶还没有去世,老人家又只有一个闺女,疼闺女便爱屋及乌也十分疼爱秀文这个外甥女,比史老太君疼爱林黛玉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闹得丁芳天天都要喊奶奶偏心偏情又偏劲。外祖母疼爱她,她便经常来杨庄村,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村里的同龄孩子也多,和这个外村来的小妮子一点也不见外,反正那时候也没有性别上的区分,无论男孩女孩都是一起疯一起混,半橛子就算在小妮子面前撒泡尿也不稀奇。等春新上了中学以后,秀文才来得少了,大概每年也就三四次吧,他也不清楚,反正在村里很少再见到她了。

那时候还是小不点,他就觉得秀文有点与众不同,至少和丁芳这个野蛮又粗俗,不文明又不开化的表姐相比实在大相径庭,她白白净净的小脸,与风共舞的长发,见了村里的舅舅妗子们总是低下脑袋害羞得不敢叫人,现在看来,她那时候就已经初现美人坯子的模样了,如今嫁了人,并没有像一般女人那样丰腴发起了福,倒还似少女一样保持着婀娜苗条的身材,料想应该是她还没有生养过的缘故。

春新像一匹掉了牙的饿狼,一想到今天中午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心里就止不住打颤,开始浑身刺挠,脑海里也在搜寻那还未褪去的逐渐清晰的丽人佳颜。

那是一张很精致的脸,瘦瘦小小的,微白不黄,皮薄得能看得见里面的毛细血管网,给人一种十分娇脆的感觉,似乎用手一捏就能捏个稀巴烂。最可贵的是那张脸上居然没有一粒雀斑,干净得就像刚剥了皮的鸡蛋,这在农村女人中可就太少见了,简直百里挑一。他平生看得上眼的女人除了路绿雅也就数绍义媳妇了,绍义媳妇虽然脸面上长得还行,但是鼻子周围长了星星点点的色斑,就像老鸹蛋皮子上的斑点一样,看着总不是那么清爽,甚至还有一点恶心。至于路绿雅,以前觉得长得还行,现在看来就是一摊屎。

春新望了望天上的圆月,止不住兴奋了一阵,指着道:“你怎么这么懂我的心呢,前几天还是半圆的,几天没留意你,今个一碰到老熟人,你竟然圆了,你是不是想暗示我些什么,不用你暗示,”他将手一摆,趁着高兴劲便说开了,“我是个半月,她也是个半月,两个半月合在一起不就是个圆月了吗,哈哈哈……呵呵呵……”

冷风冷月中农人们大多睡了,只有杨德明老汉家的屋顶上传来了一阵淅淅沥沥的痴笑声,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精神病院的疯子跑了出来呢。

邢秀文的夫家在距离杨庄村五公里远的狗孙庙大营子庄,全村都姓刘,没有杂姓。春新把这一切都打听好后,便开始有所行动了起来。

一场霜降之后,苟延残喘的野草彻底没有了生气,杨春新却打扮得好似春天里的花朵一样,格外鲜艳夺目,穿成这样去给别人送货,倒叫同事们嘲笑了好半天,他们说他不像是批发市场里的伙计,倒像是五星级大酒店里的新郎倌。春新受了同事们的玩笑,啥都不说,也不计较,只陪着他们笑。

杨春新不仅是批发市场的副经理,管着财务和外联,还常常亲自下乡去送货,可以说是品行端正的有为青年了。正好这次有一车批发商品要送到狗孙庙,他当然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了,于是主动请缨,提出了去送货的请求。这一车货物全是各村小卖部从乡里批发市场订购的,食物饮料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等其他村的货物都下了车,他最后才来到大营子庄,将小卖部的商品一一清点卸了下来,一上车就开着直奔去了秀文的家。

那是一栋二层小楼,看得出她夫家还挺有钱的,不过再有钱又如何,人死了还是如过眼云烟。春新鸣了两声笛,便从大货车上跳下来,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就走进了那栋宅院。他还没来得及叫出秀文的名字,就看见一个老妇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在心里大喊一声糟糕,怎么秀文还和一个老太太住在一起,难不成这是她的婆婆?他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已经走进了院子,再退出去也不是办法,只好原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老太太看见院里来了生人,警觉地动了动耳朵,眼睛向野猫一样发着绿光,不等春新开口自己先问起了话:“你是哪个?找谁?啥事?”

春新忐忑地说不出话,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干,却被这老婆子三句两句盘问得跟干了坏事一样。还是秀文眼睛利亮,一看见院子里来了人,还没见她的面呢,就听见了她热情的待客声:“哎呦,俺老表,你咋来了,咋不提前招呼一声, 你看我这啥都没准备,待会到集上给你割点肉,调点菜,你没来过俺家,得好好喝几杯。”说罢了,又对着那老婆子解释了一番,“这是俺姥家表哥,小时候最疼我啦。”老太太听了,也和颜悦色了起来,忙把春新迎进了屋里,还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递到他的手里。春新在心里乐了一乐,自己竟然成了秀文的表哥,可见这老婆子应该是她的婆婆,而且平日里肯定也对她密切观察着。不过秀文这话也并没有错,他跟丁芳一辈,杨庄村任何一个长辈都是她的舅舅,他自然也可以称为是她的表哥了,只不过刚才那一句“老表”倒把他吓住了,没想到秀文接人待物的本领竟这样世故圆滑了,当真是结过婚的女人。

老婆子和秀文在院子里密语了几句,之后就背着手像个母鸭子一样离开了,秀文也赶紧回屋和春新亲热地说起了话:“你咋来家了,你又没来过这,咋摸到的?”

“我给你们村里的小卖部送货,寻思着既然来到这了,不多走两步来看看你怎么也说不过去,所以就来了。”

“你这可不是多走两步了,小卖部在正南头,俺家在正北头,你这是穿街进巷曲曲拐拐来到俺家呀。”秀文捂着嘴笑着说道。似乎被一语道破,又像是揭了大姑娘遮脸的面纱,春新红着脸,低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呔,看你呆的,跟小时候一个样,就只能被人欺负了,哈哈哈……”秀文打了一下春新的肩膀,笑出了风铃一般空灵的声音,“你坐着,我给你去做饭,大中午的一定没吃吧,农家小炒不比大酒楼里的丰盛,你可别介意菜赖。”春新从沉默里醒来,似乎抓住了话茬的尾巴,终于有话可说了,便把手摆得跟拨浪鼓一样,忙说自己不介意,做啥菜他都喜欢吃。

灶屋里响起了如火如荼的炒菜声,春新掂起了步子,悄悄地走到院子,一扭头就看见了煤气灶边站着的那个女人,她只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绒衣小褂,大粗辫子被绾在头顶上,露出了洁白如玉的脖子,脖子细微的褶皱里面积累了一层层的香汗,两只手一只拿着锅铲,另一只攥着锅柄,十分轻柔地拨弄着锅里的佳肴。看到这,春新的心要突出胸膛了,这样美丽的女人肯操务这样的油烟腻活,又不失落落大方,真是温柔的贤妻良母,相比路绿雅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摔锅砸碗的女人,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他赶紧跑回了屋里,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要丑态毕现了。

小桌子上被秀文摆了满满当当的菜肴,春新这才想起那个老太太,便怯怯地问了一句:“刚才那个老年人呢?她是你什么人呀?她不来吃饭吗?”

“她是俺婆子,刚才来这有点小事,说完了也就走了,别管她,你吃菜,我给你倒酒,我知道你是不喝酒的,但你第一次来家,无论如何得喝点,不然就显得我做主人的待客不周了。”秀文往围裙上擦了擦湿手,就满脸春风地笑着斟满了一杯。春新还没有把酒喝下去就已经醉了,那成熟女人身上的体香,混着醇厚的酒香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他好像掉进了一个温柔的漩涡里,就那样旋着旋着,旋到了天涯,旋到了海角……他不知道这顿饭是怎么结束的,好像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听着秀文那温柔的声音,再睁开眼,桌子上的饭菜就被他吃完了。

“你婆子看起来真凶。”春新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这么一句。

“她把你吃啦?”秀文笑着说。

“她嘴里没吃了我,可眼光却要把人吞了,平时你家来了客人,她都是这样吗?”

秀文顿了一顿,想了一下,便脱口而出:“也不全是,她看你是个男人,又从没见过,脸生得很,她一个传统的老太太,对这些事最敏感。”

“啥?”春新急了,“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难道还要受她的管束不成?”

“话也不是这样讲的,我是一个寡妇,丈夫刚死了没几个月,一个人难,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能少一句闲话就少一句,能多一份清静就多一份,现在除了这四邻的嫂子偶尔来我这串串门,男的无论是老的还是少的,我一律都不让进屋,免得让人看见了说闲话。”

“可是……那……那……那我以后岂不是也不能来你家看看你了?”春新失落得都有点结巴了。

秀文听他这说话的痴劲,又看他五官皱巴在一起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将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胳膊上说道:“我不是跟我婆子说你是我老表嘛,你是不是我老表?”

春新委屈地点了点头。

“对嘛,既然你是我老表,那就是我娘家人,我要是有孩子,那你就是孩子的老舅,天底下没听说过闭门谢客要把老舅关在门外的,你自然可以想来就来,就是被我婆子和街坊们看见了他们也无话可说,是不是?”

春新听到这话,高兴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灿烂收都收不住。

“听我表姐说你离了婚,到底咋回事?”秀文一边夹着菜,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轻淡地似乎这话根本不是从她嘴里问出来的。

春新的脸上一阵火辣,一时倒不知该如何讲出口了,便端起一盆脏水朝路绿雅身上泼了起来:“她是个婊子荡妇,偷人,我看她恶心,就跟她离了婚。”

秀文脸上顿时起了一阵鄙夷嘲讽又掺和着同情的神态:“这样的女人不要脸,丈夫还活着呢,就敢去偷腥,你跟她趁早离婚趁早好,就跟我那死鬼一样,活着的时候就背着我跟他那一群狐朋狗友鬼混找小姐,这下死了,你让他还找去,咋不去找了。”秀文提起他那个短命的丈夫就激动了起来,似乎偷腥这勾当只能等着另一半去世,另一半还活着那就不能去做,她愤慨激昂,差点打翻了桌子沿边上的饭碗,临了,还不忘安慰着坐在一旁的春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春新哥,妹妹不知情,提起你的伤心事了,真是抱歉得很,咱们两个都是苦命人呀。”说着,秀文的眼睛眨巴眨巴着就湿润了,看来秀文的婚姻也并不幸福呀。

春新在一旁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满脸憋得通红,汗水沿着脖颈子一个劲地往下淌,还好他喝了酒,可以借口说他的种种丑态都是喝酒所致。

这两个人瞬间就变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一边在饭桌上碰着杯,一边诉说着他们两人结婚之后的种种生活遭遇,你的生活已经很糟了,他的生活比你更糟,关系就这样被一句句同情互勉的话给拉近了。

菜吃得干干净净,酒也被两人喝光了,春新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临走时想到车上还有一箱秋梨和一筐稀软红通通的蜜晶柿子,便如数全都搬了下来,说是初次到访,不能白吃主人家的酒菜,算是作为老表的一点心意,又说他经常给庄里的小卖部送货,她要是缺了啥,尽管向他说,他下次来一定捎带着。

春心荡漾的汉子跳上了货车,看着砌着红瓷砖的大门口站着一位温柔的女子,含着粉面桃花般的微笑,向他招摆着纤细多情的手臂,他的心都要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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