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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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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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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四十三章

轰轰隆隆,噼噼啪啪,随着一阵逐渐弥漫散开的硝烟味升腾到云霄,笼罩着整个杨庄村,新的一年又和疲于生活的乡民们不期而遇了。正月里的头半个月是杨德明老汉最忙的一段时间,他不但要领着乡民们进行一年一次盛大的祭拜老麦神的仪式,还要应付上门拜年的那些亲戚晚辈,更要时时和队员们一起排练狮子舞,只等到正月十五一过,他就可以敞开门大胆地放心睡懒觉了。这些事老汉按照轻缓急重在心里排了一个顺序,祭拜老麦神的仪式最为重要,到那时不但本庄本村的老少爷们全到聚齐,外乡外庄敬畏老麦神的人也会如约而至,只等他一声令下,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要给这位祖宗磕头敬礼。主持这项仪式的人从死去的杨国振和疾病缠身的朱厚天变成了自己,他独挑大梁,万万不能搞砸,各种繁琐的仪式和令子他都要熟记于心。其次就是自己狮子队的表演,按照惯例,他每年元宵节都要在全乡巡回表演,虽然没有什么报酬,几近于公益性的演出,但他和队员们还是很重视,对待自己的艺术一点也不敢马虎,他总是对狮子队的老伙计说,提什么报酬不报酬的,乡亲们喜欢看咱们的表演那就是对咱们最大的报酬,况且镇政府和乡政府给的补助也不少,够咱们老几个过日子的了。至于排在最末的接待上门拜年的亲戚,那是可有可无的,最多管一顿饭,给来家的小孩子包个压岁钱,也就够了。

正月十五那天,狮子队照例上午在杨庄小学的大门前搭台子表演,台底下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都说现在家家户户有了电视,想看什么节目电视上都有,传统的戏班子、杂耍班子、民间小调影碟班子都濒临倒闭,难以为继,但是你看,这舞狮子的活计还是有很多乡民们愿意来看,并且看得热火朝天,看得津津有味。谁让咱们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呢,这年头,只要一沾上这名号,就是想死也死不了了。

台下的观众那么给面子,铁柱上的老头子们自然也舞得卖力,那汗水能从两米多高的狮子皮里甩到台下去。现场的气氛实在是太热烈了,两三条狮子每从一根铁柱子上跳到另一根,台底下就爆出一阵纷乱的掌声。忽然,一只狮子的屁股没跟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乡民们并不因为这个失误有所埋怨,反而一阵哄堂大笑,将气氛推到了顶峰。再仔细看那个有点慌张的小脑袋,咦,那不是林清吗?他不是被队员们坚决地拒之门外,再也不准踏进狮子队半步吗,怎么今天竟上起了舞台。

这话要从半个月之前说起,队里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伙计在小年那天骑着自行车上街买菜,不料霉运触头,拐弯时和一辆摩托车相撞,不仅满车的鸡蛋肉菜翻滚了一地,自己也摔断了腿,这一伤不打紧,队里四角不全,原本够数的狮子就有一只缺了屁股,德明老汉心想此时正是让林清重新入队的好时机,便再次提出收他为徒,让他暂时救救急。队员们经不住老队长低三下四的恳求,也不好再驳他的面子,而且队里青黄不接,也实在是需要年轻人来充充场子了,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但是要约法三章,以后只要再发现那小子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一定要赶出去,绝不手软。老汉笑着宽慰他的老伙计,说不用赶,直接打断他的腿,让他爬着出去。

再认了师傅,行了真正的大礼,就要担负起狮子队的责任了。德明老汉开始对徒弟进行了魔鬼式的训练,什么摸高爬升,弹跳训练,平衡训练,体能训练,方位训练,全都如数施加在了徒弟的身上。这短短二十天,可以堪比一个国家运动员的两个月,每天光出汗都能出一盆。虽然训练的生活又累又枯燥,但这少年也是有一股子血性的,硬是咬着牙没说一个难字,这可把德明老汉高兴坏了,这个徒弟能吃苦,有天赋,没白认,铁柱子上舞狮子的这项民间艺术终于找到人传承啦!

经过德明老汉这个总教练的一手调教,二十天速成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徒弟敢上台,敢跳柱子,那就没有什么问题,最多只会配合得不大协调。

舞台下依旧是一片欢呼的声音,德明老汉在柱子上跳跃,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明明训练的时候什么问题都没有出,怎么这会儿出了差错,看来徒弟是紧张了,又或者没有听清自己的口令。虽然观众们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但对自己的艺术一向要求很严苛的德明老汉却介怀不已,他托着狮子皮朝后看了看,徒弟满脸是汗,冻得皲裂的小脸上通红通红的,老汉不禁心生怜惜,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原本想对着徒弟大骂两声的粗话也冻在嘴里没有说出来。

“小清子,别紧张,紧张个啥,又不是啥大场面,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听着我的口令,我让跳就跳,千万别迟疑,听懂了没?”德明老汉像小溪里缓缓流动的水,十分轻柔地对着徒弟低声喊着话。林清咧着嘴,舔舐了一下干裂紫红,出着星星点点血迹的下唇,弯着眉毛傻傻一笑,点了两三下头,便跟紧了老汉的步伐。

舞台上的表演正精彩,底下的观众也看得正入迷,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突然起了一阵暴动,三四个汉子冲进人堆,瞄准一个老头,揪着他的领子就劈头盖脸地扇了起来,扇了几巴掌还不过瘾,又一人一脚朝着他的肚子踹了上去,那老头突然挨了打,又没个缘由,只在人群里像一头被阉割了的狮子,恐惧地狂怒着,汉子们才不管他的愤怒,拉起他的领子就硬拽着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那老头正是单建泉!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乡民们也无心再看表演,喜欢看热闹的便跟着汉子们的脚步离开了杨庄小学的大门。单建泉一边哀嚎着,大喊着救命,一边被两三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拖着在地上走,他那黑色的球鞋底子都在干结的路面上划出了两道深深的痕迹。拉着单建泉领子的那个男人是村里有名的窝囊废杨舍奎,在外面窝囊,在家里更窝囊,别人偷摘了他瓜地里的西瓜,被他逮个正着,他倒好像没理似的,竟被别人指着头抢先大骂了一顿,到最后只会说:“行行行,我怕了你,这瓜白送给你,你拿回家且慢着吃吧。”又因为这,老婆闲他窝囊,在外面不硬气,和他吵架,他还不了嘴,气得只能扇自己嘴巴子。他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女儿还是不健全的,一个是傻子,另一个患有先天性的神经性耳聋,大概就因为这,他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尽受别人的欺负,平日里怕事更不敢惹事,不知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竟这样气性,主动挑起了单建泉的茬。

杨舍奎和几个叔伯兄弟拖着单建泉刚到自己的家,爱看热闹的乡邻们也紧随其后,叔伯兄弟们对着他使了一个眼色,杨舍奎便走到大门口,对着街坊们喊道:“散了吧,都散了吧,没啥事,我跟二老头有点小事要算一算,没啥大不了的,别围着了,都看舞狮子去吧。”杨舍奎对着街坊们驱散了一通,之后又关起了大门,连门缝都塞得严严实实的。

单建泉被男人们一脚踢倒在地,他顺势一歪,躺在地上不肯起来,大声嚷嚷着:“你们随意打人,把我打伤了,还不尊重我这个老年人,你们要赔我的医药费,快来人呀,这些孬种要打人啦……”单建泉鬼嚎着,像杀猪一样,那惊恐的声音把院子里枣树上的麻雀都吓飞了。四院街坊听了这声音一个个都趴在脚地上望里面的情况,奈何门掩得太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听着这瘆人的声音,邻居们也不敢怠慢,怕男人们手脚太重别闹出了人命,便一个个慌着赶着去村委会请大队出面解决。

杨舍奎仗着叔伯兄弟在自己身后,也有了十分的胆量,便从嗓子眼里咳出一口浓浓的腥痰,正对着单建泉的脸就吐了上去:“你也是老年人?你这做的事咋就不像老年人干的呢,你咋不死!你死了也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你这张老脸看着真是恶心,恶心死了,绍前,绍飞,啥先都不说,再朝这个死不要脸的老撅棍身上给我踹两脚。”

听了杨舍奎的指令,两个叔伯兄弟又朝着单建泉的身上踢了两脚,老头子痛苦地呻吟着,脑袋似乎不受惯性的支使,一下子碰到了地,撞出了“砰”的一声响。

“你们这是要害我的老命,你咋惹你们了,你们竟这样摆置我。”单建泉趴在地上,喘着大气,有一口没一口地说着。

“你问问你自己,我今天为啥要摆置你,来,说说,为啥?”

“我哪知道,你欺负我老汉儿女都不在家,故意要出我的丑。”

“我闲得蛋疼!静她妈,把闺女领出来,让二老头看看他干的好事。”

这话说完,从内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痴痴傻傻的大姑娘就来到了单建泉的面前,他的心猛一咯噔,脸色刷得一下变得铁青,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这可是你干的好事?”杨舍奎将女儿拉到单建泉的面前,小静一看到他就笑着伸手问他要粘牙糖。单建泉一脸的惊愕,连忙摆手说:“疯丫头,去去去,我哪有粘牙糖,找你爸你妈要去。”傻妮子看单建泉这次不给她粘牙糖,便伸出手往他的兜里掏,掏不出糖来便哭着闹着要打他,还是杨舍奎硬将女儿从单建泉的身边拉走,交给了她的母亲,才结束了女儿进一步的痴闹。

“这可是你干的好事?”杨舍奎指着女儿的肚子,加重了语气,又再次问了一遍。

“我干啥好事了?一没偷你家,二没抢你家,你竟敢这样折磨我。”

杨舍奎愤怒地大喊了一声:“小静她怀孕了,她才十六岁呀,怀孕了!”

单建泉听到这话一脸的不敢相信,又惊愕又惶恐,上下两排牙齿互相砸了砸,短短几秒之内,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静怀孕啦?”短暂停了一会,又道,“她怀孕了跟我有啥关系。”

杨舍奎“啪”的一声,将又重又快的一巴掌再次甩到了单建泉的脸上:“你到现在还不交代事实,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小静跟我说,是你强奸了她,还把她的肚子搞大了!”

“傻子疯子的话你怎么也信,我一个老头子了,哪还有这开花结果的本事,不可能搞个一两次就中标的,你可别冤枉了我。”单建泉自觉说漏了嘴,便又补充说,“我一个作风正派的老年人,又当过国家干部,不会干那种丧了良心的事,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没有对静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

“去你妈哩个逼,你这是自己承认了不是?还一两次不会中标,你是想搞几次?”站在一旁的绍前再也忍不住愤怒了,抓着单建泉脑袋上两边的一圈秃毛就薅了起来,“你当我们在外打工的人不知道你是个色胚子吗?你连徐老师这么有头有脸的人都敢调戏,还有啥不敢做的,不用想,小静的肚子就是你搞大的,再没旁人会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人家还是一个小孩子呀!”

单建泉在一旁嘟哝着,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拳打脚踢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悲鸣地干叫着。杨舍奎拉住了这个堂弟,走到了单建泉的身边,显得异常平静,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冲动,似乎是以一种温和的语气在商量着:“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强奸过小静,要是干了,你就招,我把她的胎打了,咱该咋处理咋处理,我也不把这事闹大,毕竟你不要脸我们家小静还要脸呢。你要是死赖着不招,那就等孩子生下来,咱们去验个血,做个亲子鉴定,到那时,我非把你活活打死,再剥了你的皮做成拨浪鼓。”说话时,杨舍奎不自觉地瞪了瞪眼,那射出来的凌厉的寒光让单建泉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他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道:“不是强奸,我们俩你情我愿,都是自愿的,自愿的,也就那么一两次。”

杨舍奎大喊一声,从地上捡起一根废弃的筷子,猛地一折,又远远地扔了,对着两个堂弟叫道:“绍前绍飞,都听到了吧,是这个老家伙干的,你们平日里都说我是个窝囊废,好,今天老子就硬气一回,上家伙,咱今天给二老头来个屎尿大杂烩,让他尝一尝什么是酸的,什么是臭的。”

说着,两个堂兄弟从茅厕里舀来了一盆稀稠均匀的陈年粪水,“咣”的一声放到了单建泉的面前,那一股子恶臭的腐腥味连同着说不清的尿氨味像一把刀在单建泉的脖子上锯着,似乎一用力就能把他的脖子砍掉。别说闻了,就是看一眼也能熏掉半条命,单建泉扑腾着双腿双手,极度恐惧地挪到了墙角,这恶臭的屎尿水子比鞭子的抽打更有威力,它能让你身心两方面都受到剧烈的摧残。

单建泉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汉子们正愁他不张嘴呢,借着这个机会,两个堂弟迅速固定住他的胳膊和头,杨舍奎从盆里舀了一勺滴着汤水的屎尿就往单建泉的嘴里灌,一勺灌完,再舀再灌,单建泉一边咽着,一边往外喷着,又一边嚎叫着,弄得满脸满身都是恶臭的粪水。

这个时候,村委会主任单布廉也来到了杨舍奎家的大门口,他只听见二爹的杀猪声,却看不见他的身影,大门被锁得死死的,任他怎么叫门杨舍奎都无动于衷。最后在几个乡民的帮助下,搬来梯子,他爬上了墙头,才看清了院子里的情况。

“哎呦,你们就这么糟践一个老年人呀,好歹他也是个人,我以村委会的名义警告你们,不能这样,快放下勺子,不能滥用私刑。”单布廉趴在墙头上对着院子里的人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声色俱厉地大喊大叫着。杨舍奎一看是二老头的亲侄子,哪管他是不是村委会的主任,反而灌得更凶了。

等一盆的屎尿灌完了,杨舍奎和他的堂兄弟们才善罢甘休,单建泉躺在院子的角落里,头抵着墙,双脚还反射性地抽着筋,两只睁得跟圆枣一样大的眼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膜,嘴里像喷泉一样一阵一阵地吐着稀里带稠的黄水,溅到领子上,瞬间就形成了一绺一绺的冰凌。他的思绪恍飞,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瓜果飘香的温柔的九月。

那时候村里关于绍文的闲话还没有平息,无论是他和半橛子厮混在一起的丑事,还是他猛不丁地喝了一包老鼠药,都是乡民们私下里顶好的谈资。单建泉有时混在妇女堆里,一听到这样的话就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绍文那样的混小子,竟干一些那样恶心白咧的混事,咦,羞不羞,赖不赖。”说着,两只手还装模作样地轻扇着自己的脸,惹得周围的妇女哈哈大笑,倒不知是笑绍文,还是笑他自己了。

机械厂里的工作他总是按时完不成任务,胡湖寿为此扣了他好几个月的绩效工资,扣就扣吧,反正他也不指望那点工资发财,索性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好几天都不见他去机械厂一次,厂里的同事说他怪不得是李乡长介绍过来的,本事不大架子倒还不小。

少了机械厂里的忙碌,便多了一份生活的闲适,他在村里待的时间也就多了,便经常背着一个粪箕子,拿着一个小钉耙,专到别人的田地里去捡人家剩下的红薯,那红薯原是农人们看不上眼的,又或是粗心大意遗剩下的,一个个就跟手指头那么粗,他越捡越兴奋,一上午或一下午能捡一大筐,跟个宝贝一样。要么说人都是爱犯贱的呢,他自己家里种了七八分地的红薯,个个长得赛南瓜,他放着不吃,就爱捡人家不要的红薯孙子下锅,还说自己家种的没味道,就别人家地里不要的红薯尖尖吃着又甜又面。他说得这样恳切,你倒分不清他是爱占便宜呢,还是真对那红薯尖尖钟爱有加。

一个明媚的上午,单建泉又像往日一样背着他那掉了圈仅用塑料袋子和几根竹条糊住筐底的粪箕子,手里拿着一个磨得油光闪亮的钉耙,唱着一首自己从北朝民歌中改编得不成调的豫剧就往那辽阔的见不到人的茫茫野地里走了过去:“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老汉我一心二用把红薯找,找到了撂在我的粪箕子上,哎嗨呦~咿尔呦~要问老汉我今天吃什么,一壶小酒一碟猪肝再加一碗粥,要问那粥里放了些啥,两根红薯一把花生再加两颗蜜丝枣,哎嗨呦~哎嗨~呦呦呦~”老汉唱得正尽兴,一抬眼远远地就看见小河边芦苇荡附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妮子正在草里扒拉着东西,他揉了揉有点模糊的老眼,便轻声哼唱着走了过去。

等靠近了,单建泉才看清了一切,那个妮子不是别人,正是本庄上杨舍奎家的大女儿。他突然拧着嘴讪笑了一下,心想杨舍奎这个窝囊废也真是够窝囊的,平时人家欺负到他家门口他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出,在外怕事,在家怕老婆,活得都不像个男人,连杨绍仁那个瞎货都不如,人家杨绍仁再没本事好歹有个儿子撑着,听说那小子成绩还不错,孬好能给那瞎货长一长脸,杨舍奎没有儿子,生的两个女儿又是傻子和聋子,没一点指望喽。

他从地上薅一根野草,噙在嘴里,一边咬着,一边低声重复着:“那个窝囊废没一点指望喽,没一点指望喽……”

他正想以一种看笑话的姿态瞧这个傻妮子要做些什么憨里憨气的傻事,那妮子突然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抓着自己的头发,对着他憨憨一笑,久久地站定不动了。单建泉把她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天地一样。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孩子,怎么几年没细瞧,竟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他在心里算了一算,这个傻妮子今年也差不多有十五六岁了,怪不得出落得这样标致。单建泉看得入了迷,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没能逃过老汉的眼,那油光光的头发虽然沾了杂草,又或者好久没清洗了,但还是掩不住乌黑亮丽的发质,总归是鲜花初放的年纪,那一头秀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又循着傻妮子那灰溜溜但十分俊俏的小脸朝下望去,老汉的心里突然一热,就像是被野猫抓了一下,他那曾经喷发过的火山又汹涌地喷出了炽热的岩浆,只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焦了。傻妮子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碎花小褂,看起来还是她母亲的衣服,她那挺起来的一对山包将小褂顶得高高的,两个尖尖的小山峰突兀地显着。傻妮子发育得真是太美妙了,身体凹凸有致,像一片茂盛葱郁的森林诱惑着勇士去探险。难不成她那供给大脑的养分全都给了她的身子?单建泉痴痴着迷地想着。

老汉嘴干舌燥地舔了舔牙齿,然后张开了,久久不能合上。他这棵老树突然褪去了老皮,抽出了新芽,身体里升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力量。

“静儿,你搁草窝里翻腾啥嘞?”单建泉放下了自己的粪箕子,逼近了傻妮子,带着一种温柔慈祥的笑容看着她。

“我……我摘香泡瘤呢。”傻妮子咧着嘴,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说罢,还对老汉傻笑了一下。

“哦,摘香泡瘤呢,大中午的,你一个人在这干啥,不怕晒呀?”

“我放羊,看羊吃草,羊吃不饱,看俺妈打你,打得疼哩很。”傻妮子做出了挨打的动作,嘴里半真半假地哭丧着。

“你放羊呀,羊这么野,你能看得住吗?恁妈呢?”

“她……回家吃饭去了,吃得饱得很,羊也吃得饱得很,拴得也紧里很……”傻妮子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单建泉瞧着那三四只系在白杨树上的老水羊,又瞧了一眼傻妮子,心里一阵高兴,大中午的,农人们都在做午饭,想必静她妈一时半会也来不了,顿时一阵激流从心底涌过,他打定了主意,今天他要做一名勇士。

“那个怕惹事的窝囊废有啥好怕的,我才不正眼瞧他呢,反正静儿只是一个傻子,有哪个男人愿意娶她,放着也是白白浪费了。”单建泉嘴里嘟哝着,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给自己寻找借口。

“过来,静儿,你别翻草窝了,那里面没有香泡瘤,都让二爷摘走了,你看,我这粪箕子里装的是啥?”单建泉将粪箕子放在了傻妮子的面前,里面除了几个晒得干瘪的红薯棍,还有一大把黄澄澄,圆滚滚的香泡瘤从伞泡里露出来,傻妮子立刻叽叽哇哇得没完没了:“哇,香泡瘤,甜得很甜得很……我要吃,我要吃,不给我,我打你,打得疼哩很。”单建泉摸着傻妮子滑嫩的脸笑着说道:“都说你又憨又傻,不精细得很,可也没傻透,香泡瘤倒还认识呢,今天二爷不嫌你傻,好好疼疼你,这粪箕子里的香泡瘤全都给你吃,但是你不能白吃,要跟我换,我也得尝尝你的香泡瘤甜不甜。”

傻妮子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单建泉见势,从粪箕子里连忙抓一把香泡瘤塞到了傻妮子的手里,傻妮子立刻开心地吃了起来,连皮带果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单建泉见她吃得正香,便把手试探性地放到了她光滑的肚皮上,还顺时针逆时针各揉了两三下,见她没有一点抵抗,仍然在憨傻地吧叽着嘴,老汉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胆子也更大了:“静儿,我的好乖乖,你吃了我的香泡瘤,也该让二爷尝尝你的香泡瘤了,来,跟我到芦苇荡里去,让二爷好好尝尝。”说着,单建泉就把这个傻妮子拉到了隐蔽的刮着沙沙风声的芦苇荡里。一进里面,他就像个饿狼一样掀开了傻妮子的碎花小褂,里面的一切展露无余,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口咬住了傻妮子的妈头穗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唆着,这边唆一会,又换另一边,两个圆滚滚的小尖峰被老汉唆得又红又肿。

“可喜欢死二爷了,静儿的香泡瘤太好吃了,又香又甜,二爷怎么都吃不够……”单建泉发了疯一样又吸又咬,全不顾少女的疼痛,傻妮子禁不住这饿狼般捕食的摧残,在芦苇荡里哭出声来。单建泉心里一慌,赶紧哄了起来:“好乖乖,我的乖静儿,别哭别哭,让别人听到,二爷就不给你香泡瘤吃了,你听话,下回二爷给你带粘牙糖吃,粘牙糖又酸又甜,还能拉细丝,好吃又好玩,乖~”看着傻妮子渐渐止住了哭声,单建泉张着臭嘴猛地一下吸住了她的舌头,两只手还在她那两座山峰上揉来揉去。他曾经在大醉后无意中摸到了徐素玲那个老女人的胸脯,又干又瘪,一堆死肉,就那种老货还被人说成是调戏,呸,恶心,癞蛤蟆也配被他调戏?单建泉想起了往事,心里恨恨的,而这恨转瞬又变成了浓浓的爱意,全都倾洒到了他怀里的这个傻妮子身子。

哲人说过,人生下来就是恶的,有的人作的恶少一点,有的人作的恶多一点,那是因为欲望的多少,欲望多了,恶自然也作的多,欲望少了,恶便也作的少,但只要是人,总是要作恶的,因为总会有欲望,世上没有绝对无欲无求的人,更没有真正的善人,即使那些万古流芳,高风亮节的圣人也不能称为是善人,既然大家都是恶的,那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哲人说,一个人无论卑微或伟大,他此生尽力要做的便是不让心中的恶泛滥。单建泉心中的恶显然已经泛滥得无边无际了。

他再也顾不得害怕,再也顾不得羞耻,再也顾不得伦理,再也顾不得在他耳边响起的狂风暴雨,老汉醉迷迷地望着懵然不知一切的傻妮子,解开了自己的长衫和裤带,又随之拉掉了傻妮子的松筋裤,一个饿虎扑食,就陷入了这久违的温柔乡里。

“静儿,我的好乖乖,我的蜜心人儿,让二爷好好疼疼你……”

等一切都风平浪静,禽兽复归为体面的人儿之后,单建泉心满意足地领着她的静儿就出了芦苇荡,此时太阳正高高地挂在头顶,虽然秋凉的寒意让人起了微微的疙瘩,但像刚喝了蜜酒一样的单建泉却出了一身的大汗。

他把傻妮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把粪箕子里面所有的香泡瘤都给了她,傻妮子得到了美味,又从刚才痛苦的表情中恢复了过来,欢喜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静儿,乖,咱们芦苇荡里吃香泡瘤的事谁也不能说,知道没,要听话,下次见了你,二爷给你买粘牙糖吃。”说着,单建泉背起了他的粪箕子,扛着钉耙,又哼唱着那不成调的豫剧,做着咿咿呀呀的手势,朝着西南头那片荒芜的红薯地走去了。

单建泉躺在杨舍奎家的墙角,思绪再次回到了现实,那美妙的温柔乡像玻璃一样突然就碎掉了,然后扎得他皮开肉绽,无法躲闪。他的身上已没有一点温度,至少他自己已经感觉不到了,似乎他的嗅觉也丧失了,黄糊糊的屎尿从他的嘴里滴出来,他却再也恶心不起来,似乎那些秽物已经融合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杨舍奎把大门打开,但只让单布廉一个人进了院,其他闲杂人等连看一眼都不行。

“主任,你这个二爹,是个禽兽,畜生,你可知道他把俺家小静的肚子搞大了,他一个六七十岁的死老头子,咋能干这样的事,太不要脸了。”杨舍奎愤怒地大嚷着,把单布廉的耳膜都要震碎了。

单布廉急忙摆手说不知道这事,又说他不相信他二爹会干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杨舍奎便拉着闺女,指着她的肚子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还说这个老淫棍已经招了。

自从那次单建泉带着傻妮子进芦苇荡吃了香泡瘤之后,她就总是大喊大叫着要去放羊,母亲不许她去,她就一个人去,回来时总是莫名其妙地带了一大堆粘牙糖,母亲问她这糖是从哪来的,她就说是二爷爷给的。长辈们给小辈们糖果瓜子解解嘴馋是最平常的事了,母亲也就没在意。直到一个星期之前,母亲给傻妮子洗裤子,发现她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见来月信,又见她的右腹慢慢地隆了起来,便警觉地告诉了刚打工回来的丈夫,杨舍奎知道后也没敢耽误,立刻带着女儿去了苏屯卫生院,一化验才知道是怀了孕。夫妻俩怒不可遏,为这事打了好几架,互相埋怨对方没有看好女儿,让野男人占了便宜,留下了野种,可怜女儿只有十六岁,还是一个孩子,却白白被人给玷污了。

傻女儿经不住父母的轮番哄骗和恐吓,终于把芦苇荡里和二爷爷一起吃香泡瘤以及后来用自己的香泡瘤换粘牙糖的事都说了出来,夫妻俩一听,都断定这肯定是二老头干的事,想立刻把他审拿过来打一顿,但人家是个有权有势的,自己势单力薄,恐怕没有那胆量去做,便只好等着门里的人回来,等到他的堂兄堂弟都打工回来后,杨舍奎和他们一说,又从长计议了一遍,这才有了今天的事。

“主任,你是这老淫贼的亲侄子,你看这事怎么办吧?是送他去坐牢,把这事闹大,让全村全庄的人都知道,还是私了,全凭你一句话。说实话,我实在是不想把这事闹大,毕竟小静还是个孩子,这事说出去对她名誉不好,她虽然大脑不太正常,但以后还是要嫁人的。”

“啥是私了?”单布廉斜着眼问道。

“私了就是俺们把胎打了,小静的住院费和精神损失费你们一分不少地要补偿给俺,我也不把这事宣扬出去,外人问起来,我就只说和这老淫贼闹了点矛盾,给他点教训,绝口不提他把俺家小静肚子搞大这事。”

“别别别,这事我可做不了主,我只是他侄子,又不是他儿子,这么大的事还是等他儿子女儿回来后再做决定吧,好不好?”单布廉低声下气地和杨舍奎商量着,又指着那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说道,“这么冷的天,你们给他又是灌屎又是灌尿的,灌完了又晾在一边那么久了,他也那么大岁数了,闹出了人命你们也是担不起的,懂不懂?让我先叫几个人把他拖回家去吧,等他儿子女儿回来,你们再和他们商量着解决,我再也不管了。”

单布廉说得十分真诚,反正这老贼也跑不了,杨舍奎便把大门打开,单布廉从外面叫了几个人,手上都套了袋子,提溜着单建泉的肩膀连拖带拉就送回了他的家,临走之前,杨舍奎和他的堂兄弟们还一人一脚朝着单建泉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下。

 单建泉的一双儿女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儿子单晶超是宣城市林业局的一名科员,不在本地做事,一年只回来探亲一次,她的女儿单洁是农业银行周棚镇分行的一名柜员,虽然离家不远,但回娘家也是少数。单晶超原本今年不打算回来,但一听家里那个不让人省心的老父亲犯了什么事,便马不停蹄地连夜从宣城赶了回来,女儿单洁向来不过问娘家的事,但电话里弟弟那暴跳如雷的声音,像是天塌下来了一块,还非得让自己尽快回娘家一趟,也只好照办了。

儿子女儿到了家,单建泉一句话也不敢讲,连头也不敢扭一下,只坐在床头上背对着他们,望着黑灯瞎火的电视屏幕,像一根被秋霜打了又打的蔫黄瓜,又如海滩上一条翻着白肚子的死鱼,他那熊熊的生命之火微弱得只剩下了一点火苗,就怕风再一吹,就彻底形如槁木死灰了。

儿女们和单布廉在院子里讲着话,突然就上蹿下跳了起来,先是女儿转过头指着屋里的老父亲骂他对不起死去的老娘,又骂他为老不尊祸害人家小姑娘,然后再是儿子,差点冲进屋里将老子揍一顿,被堂哥和姐姐拦住后,又说别管他,让他去坐牢,让人家把他打死,让屎尿溺死,死了后偷偷埋在野地里就算了事。

单建泉听着儿女和侄子在外面的喧嚷声,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一阵一阵的,像是进了苍蝇,他伸手去扣,去抓,可是却始终捉不到它们。

单晶超执意要将父亲送进监狱,说他干了违法的事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还要立刻回宣城,不想再听这些恶心人的事了。姐姐无论怎样劝说都改变不了他的主意,还是单布廉说了一通歪理邪说,才打消了他的念头。单布廉拉着他的胳膊,对他陈明厉害,说自古以来只有老子对儿子大义灭亲的,却从来没有儿子对老子这样做的,无论老子多么恶贯满盈,做儿子的只有擦屁股的份,但没有说三道四的权利,任何大义在一个“孝”字面前屁都不是,你可以不讲义气,但是一定要讲孝道。又说,有一个坐过牢的父亲,对自己的职业和前途总是会有影响的,现在升迁要把你祖上三代都审查一遍,这哪能吃得消呀。单晶超把这话听进了心里,又前前后后想了一下,对着屋子里的父亲大喊道:“我要不是看在俺娘死得早,你把我们姐俩拉扯大,又供俺们上了学,否则你死我都不理你。”

杨舍奎提出了两条解决办法,单晶超姐弟俩选择了私了,但要拿出八万元的补偿费,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字,在当时能盖起一座二层小洋楼呢。姐姐家的负担重一些,单晶超只让她分担了三万,余下的五万自己回宣城向朋友紧赶慢赶终于凑了出来。

静儿被带到医院打胎的那一天早上正好起了浓浓的大雾,单晶超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就陪着杨舍奎一家去了阜阳市第五人民医院,好在一路上没碰到一个人,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在悄悄地进行着。

老树开花又结果,播种的能力丝毫不逊于年轻人,真没想到,傻妮子怀的竟然是龙凤胎,当杨舍奎捂着鼻子瞪着眼睛将那一盘刚取出来的残肢断体拿给单晶超看时,语气里既有愤怒也有一种波浪平息之后的舒缓:“看,这就是你爹留下来的野种!”

单晶超看着那一盘血淋淋的骨肉,恶心得差点没当面吐出来,走到垃圾桶旁啐了一口吐沫,便意难平地嘀咕道:“这八万花的,竟买了一堆恶心的人肉!呸!”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杨舍奎把单建泉对女儿所做的一切恶心事都咽进了肚子,但他的堂兄弟们可不一定会守口如瓶,尽管他一再叮嘱绍前绍飞,为了小静以后的亲事,千万不要对外宣扬了,反正那老淫贼的儿女也已经赔了钱,这事就算了吧。两个堂弟表面上答应,但一遇到关系要好的人,还是忍不住把单建泉所做下的恶行娓娓道来地说了一遍。

村里关于这个老家伙的恶行从一小剂子面团发成了一个大大的馒头,有不少小媳妇老婆子见了他就骂,直骂得他不敢出来,还有人再三叮嘱自己的孩子,放学的路上要小心,遇见了单建泉要躲着他走,躲得越远越好,他要是从兜里掏出了粘牙糖给你吃,啥话都别说,接过来揉碎了直接摔他脸上。老汉算是真正明白了啥叫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他就是那只老鼠,可怜的老鼠没办法在大白天出来活动,只能夜晚到小路上溜达溜达散散步,透透气,可这也竟不能如愿,不知谁家故意使坏,一等到他吃完了晚饭来到这四下无人的小路上,立马从胡同里窜出来一只大狼狗,直冲着他汪汪叫,他跑,那大狼狗便一跳多高猛劲地追着他,只把他追得气喘吁吁,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敢出来。

杨庄村算是不能再待了,总有人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好好的日子都过不成。他便把大门一锁,拿了几件应时的衣服去了女儿家,想着先在女儿家里住上三个月五个月的,等乡民们把这事淡忘了,他再悄悄地回来。哪成想,女儿家也是不好住的,他的老亲家患有肺病,整日整夜咳嗽个没完没了,女儿让他和亲家睡在一楼,她倒和两个外甥睡在了二楼,二楼清静,听不见咳喘声,他却要时时刻刻忍受着吭吭咔咔的折磨,一夜一夜地睡不安稳,眼看着要熬成了神经衰弱。而且女儿似乎并不乐意他在这里长住,无论是吃饭时还是说话时总对他或有或无地翻着白眼,老汉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寄人篱下的滋味了,在女儿家还没住上半个月便搬去了机械厂里的办公室,那里有一只小床,还有一个电饭锅,凑活凑活也是能够生活的。

同事们见单建泉吃住都放在了机械厂,家是一次也没回去过,便纷纷开起了他的玩笑,说他突然这么敬业,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到年底时一定要让胡老板把劳模标兵的奖章颁给他,单建泉见他们并不知悉他在村里的事,心里一阵暗喜,心想总算能够过两天安生日子了。

在厂里一住就是两三个月,虽然没有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和不堪入耳的谩骂,可老汉过得还是浑浑噩噩的,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吃了下顿第二天一整天也不想吃饭,明明刚睁开眼还是大清早,在厂里磨磨唧唧转转悠悠一晃眼又到了傍晚,接下来就是一夜的黑暗,夜里最不好过,他在女儿那养成了一种坏习惯,只要一听到响声,后半夜别想再睡了,睡不着就成了整夜整夜的失眠,一失眠就容易胡思乱想,想着想着,老汉的泪水就要止不住地淌下来了,他现在连只丧家之犬都比不了,野狗好歹还有个窝呢,他只能居无定所地到处借宿,还处处被人嫌弃,只能窝在这不到五平米的办公室里。想起他的一生,从生产队记分员,到大队会计,再到粮站会计,最后荣升为粮站副站长,他哪受过如今的委屈。他这辈子好事没做过多少,坏事倒干下了一箩筐,实行人民公社那会儿,他侵占过集体的边角地种过芝麻,私自偷拿过食堂里的猪蹄子回家解馋,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他还无意中烧过村里几十亩地的麦子,这事至今成了无头之案,他调戏过妇女,诱奸过懵懂无知的少女,还致人怀了孕,这些哪一条不是罪大恶极的事,放在三五反那会都够他枪毙好几次的了。

单建泉躺在床上,头枕着冰凉的芦苇席,一只手无力地耷拉在床沿边,苦笑了一声:“我二老头为人一辈子,难道就如此不堪,活成了一个大坏蛋吗?”这话说完,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确认了一番,哦了一声:“是的,我就是这么坏,放在古代,是要被千刀万剐的。”他突然哭出声来,抬起自己的双手互相捏了捏,除了苍老一些,皱巴一些,和别人的手也没有什么区别,五根手指头不多不少,既有骨头,也有血肉,这是人的手,他再次确认了一遍,没错,这是人的手。

“没多少活路喽,没多少活路喽。”他双手弯曲抱在一起,闭着眼睛哀念了起来,“阎王爷,赶明你让无常鬼拉我下地狱的时候别忘了让他们给我带一盏灯,地狱里黑不隆咚的,我平生最怕黑,又怕摸不着道再次投胎投到了那坏人坑里,跟你商量个事,下辈子要是不让我做人那就且罢,要是还让我做人,请您老一定要让我投到那好人坑里,来世做个铁骨铮铮的大好人。”

念叨了一会,老汉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突然又像着了魔似的猛然站起来,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正好凌晨三点钟,后半夜的困意早已荡然无存了,他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天一亮他就收拾东西回家,无论乡亲们再怎么骂他,打他,恶心他,他都要回去,不闪也不躲,自己已是快要油尽灯枯的人了,就算死也要死在家里,他还要把自己存的那一万二拿出来,给静儿吧,给静儿吧,他糟蹋了这个孩子,算是他自己的一点补偿吧。单建泉这样想着,思谋着明天的计划,猛然一抬头,看到窗外漆黑得澄明,便披着大衣蹚着碎碎的步子往那夜幕里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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