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暑假的末尾,朱开放给父亲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在互联网上向日本合资企业申请的校舍援建项目被批复了,这意味着这个合资大企业已初步同意帮助杨庄小学重建校园,只要再通过他们的实地考察,这件事就板上钉钉了。
对于朱开放来说,这几个月真是难熬,自从申请之日他就一直不断地递交各种材料,托关系,找人脉,来来回回跑了二十多趟,没睡过一天囫囵觉,总算才得到一个批复,这对杨庄小学来说是巨大的好事,对整个村子来说更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事件。为了应对实地考察,老校长把暑假中的学生全都召集回了学校,还挨家挨户通知了全村老小到时候都到学校去,学校准备在两公里外就安排人站好列队,夹道欢迎。村民们都很乐意这么做,反正学校好了自己的孩子也能受益,便走亲戚串朋友,把能拉来的人都拉来了,就等着考察队来的那天让他们感受到村里的热情和孩子们的活泼可爱,每个人都是无偿参与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能早日让那个大企业掏钱帮助他们盖教室。村民们的目的单纯而热烈,很多人为了这事整夜整夜睡不着,都想着该怎么整出一些新的花招来博得考察队的好感和同情。
考察队的车在两公里外就受到了非同凡响的欢迎,大条幅高高地悬挂在树上,道路的两旁每隔两米就有一个大人或者一个小孩腰上缠着红丝带,头上戴着金线帽,手里拿着塑料花,一扭一扭地摆动着身躯,嘴里还大声呼喊着热烈欢迎日本老总前来视察。一路上这辆车都被包围着,开得很慢,走着走着总有人冷不丁地敲敲车窗,对里面的人诉着苦,说说自家的孩子上学如何艰难,连个书包都买不起,然后便搭搭手,鞠个躬,说一些感谢的话语。
车子临行到学校的时候那更是热闹了,朱开放还从乡里专门把舞狮队给请来了,领头的队长正是小橘子的爷爷杨德明。只见一挂鞭炮放完,杨德明藏在狮子头处领着好几只狮子从学校的大门口蹦蹦跳跳着散开了,一会便爬上了七八个两三米高的铁柱子,在那上面腾空表演,看着真叫人害怕。这老头子当真是能领队的本事人儿,早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身体却一点也不僵硬,在铁柱子上蹦蹦跳跳,腾空翻滚,一点也不比年轻人舞得差。
今个是真有眼福,这样的表演村里平时还看不到呢,除非是过年过节,或者是大人物来访才能一饱眼福。乡里的舞狮队不为赚钱,也不收钱,表演完后管一顿八大碗就成,寻常时节真是请也请不到,就算本村人去找杨德明疏通一下关系,那也不成,不是他一个人说得算。这次朱开放去请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硬是动用了老校长的人情,又给舞狮队的队员们一个个说清了这次援建校舍的重要性,他们才从田间地头汇聚于此,拿出了平生的看家本事。狮子眨着眼在铁柱子上来回蹦跶着,下面是人挤人密密麻麻的,很多外乡的人都来此凑热闹,这也好,人一多倒给这次欢迎会增添了非同一般的气势和力量。
随着两挂鞭炮长时间的响起,人们就知道考察队来了。老校长拖着刚刚恢复的步子,后面领着几位老师,带着一群手捧鲜花,脖子上打着红领巾的孩子就去接车,几位西装革履的人物刚一下车,孩子们便摇着鲜花大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声音震天响,直刺得人耳朵疼。过了一会喊声渐渐低了下来,学生们和乡亲们便让出路来,老校长和几位老师领着考察团到了红地毯上,指着铁柱子上的那几个狮子热情地介绍着:“这铁柱舞狮子是我们皖北特有的一种表演,虽然比不上南方的秀气,但是看上去很雄伟,很力道,有一种磅礴的震撼美,这是专门给各位老总准备的。”
考察团的几位先生听了对着老校长笑了笑,说他们此行就是实地来看一看,没想到学校准备了这么大的排场,有点受宠若惊,他们站着看了十几分钟,最后都纷纷鼓起了掌。看着几位老总露出了笑容,老校长刚才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便趁势带着一种委屈的语气说道:“老总呀,别怪我们铺张浪费,这些乡民都是自发前来助威的,听说你们要援助我们杨庄小学盖教室,他们高兴地几天都睡不着觉,都想着给你们表演点才艺节目,做点我们当地有名的饭食,这都是乡亲们一颗颗滚烫的心呀。就比如杨庄后队的王美芝,前天还跑来跟我说要给你们唱大鼓子书,我没同意,我知道老总的时间紧,哪能在那上面浪费时间呀,您说是不是?”老校长说了一大堆,最后还拉住他们的手,在这些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显得特别真诚和蔼。考察团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竖起手指直夸乡民们可爱,随后便由老校长领着进了校园。
这些身份尊贵的人走在种满了松柏的羊肠小道上,凝重地望着四周。校园的围墙是用青砖和泥巴垒成的,连涂料都没有抹,裸露的砖头上用红漆写了几个大字——托起明天的太阳。学校的院子不大,走过一个种满鸡冠花的大花坛就能完整地看到最南边的一排教室了,这些教室,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危房,全都是用青砖盖成,墙壁上已经裂开了一个十厘米的裂缝,五六根圆木柱在两边死死地抵着,墙壁的底沿全都涂抹了一层厚厚的泥巴。走进教室,凹凸不平的泥巴地差点把这些老总们绊个嘴啃泥,好在开放和扁鹊及时扶住了,才避免一场悲剧。屋顶是用稻草和竹竿铺成的,房梁一看就是那种历经了几十年的老朽木,早已经布满了虫眼,说不定啥时候一场暴雨就能把它们压塌喽。大太阳直直地照射着黑瓦,仔细看还能看到几丝光线从稻草缝里透射进来,照到教室的地面上。
“朱校长,这些房子有些年头了吧。”考察团的一个领头人物看了直摇头,有气无力地询问着。
“快四十年啦,我六七年开办的学校,隔一年才盖的这些教室,都送走好几辈学生啦。”老校长不紧不慢地说着。老总听了,略微沉思了一下便再次问道:“那你们这几十年来就没有修缮过吗?”
“年年维修,每年都得爬上去换一层新的塑料布,要不然漏水啊,你看今年的塑料布又得换了,阳光都射进来了,可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呀,房子年久失修,迟早得塌。”老校长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然后继续说着,“我们也想给学生们盖个新教室,可是没钱呀,只能这样一天天耗着。”
考察团的人听了,谁也没有再说话,径直走出了教室,外面的乡民们早已经聚成了一团,乱哄哄地讨论着。老校长和几位老师看见老总们走了出去,也赶紧陪在他们身边跟着四处溜达。
“朱校长,这些乡亲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工作呀?”
“哎呀,庄稼人能有啥正经工作呀,无论男人女人一律都出去打工,在外干不动的就守着那几亩地,倒也不至于饿死罢了。”
老总们听了朱校长的解释心里有点纳闷,眼里满是疑惑和好奇,不相信地指了指这周围的环境:“这就怪了啊,我开车到这发现方圆百里都是上好的良田,农作物长得也非常茂盛,这里明明是极其难得的大平原啊,怎么搞得比云贵山区还要贫困,这是怎么回事啊?”
老校长听到考察团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也是一脸的忧虑,倒不知从何说起了,这些问题勾起了老校长心中的隐痛,使他感到万分羞愧。是啊,他也想知道,这么难得少见的令人羡慕的千里大平原,培养出了这么多的皖北人才,时到今日,这块土地怎么还是一副当初的模样,几十年来都不见一点大的进展呢?他突然头脑一阵眩晕,止不住地后退了几步,急忙双手扶地,坐在了泥地上。开放看到父亲这般模样,急忙把他搀扶起来送到了阴凉的地方,并给考察团解释了一番:“我是朱校长的儿子朱开放,这个援建项目就是我在互联网上申请的,我父亲前些日子得了脑梗,现在刚刚恢复,可能天气炎热有点体力不支,让他休息休息,我来陪着各位老总。”然后他又说道,“你们的那个问题呀,原因很复杂,我们这里土地多人更多,一平均下来呀每个人也就分个亩把地,最关键的呀,我们这没有工厂,农民们都出去打工了,村里也没几个能干的年轻人,你看,这话题说着说着就跑远了,咱们还是接着到校园里逛一逛吧。”开放领着一群人继续在院子里走着,一边看着,一边说着。
这么热的天可苦着扁鹊了,她挺着个不一般的大肚子跟在后面,寸步不离,汗水都浸湿了她的短袖。等考察团问及学校有多少学生时,开放便说有几百个人,还指着扁鹊的肚子开着玩笑说道:“再过几年这个小家伙也是杨庄小学的学生呢。”
本来老总们计划的考察时间也就一个小时,可是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上午。临到晌午,他们推辞了学校的款待,说什么也不愿意留下来吃饭,但是盛意难却,只带了一些乡亲们自己个做的枕头馍便匆匆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贫困的皖北平原。
两天之后学校接到了这个日本合资企业的电话,他们愿意援建杨庄小学,将拨出一百万人民币给学校建个四层大教室和一个标准的塑胶跑道,还会给添置一些新桌椅。这个消息传出来后不仅震惊了周围各村,还把乡里镇里都惊掉了大牙,要知道乡镇小学的最高建筑也才是刚盖的二层小楼。杨庄小学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呀,要么破旧到成为危房,要么即将建设成为全乡乃至全镇最好的校园,全校师生和附近的村民靠着自己的力量为他们谋得了一个光明的前程。
这件事让区教育局也惊得大跌眼镜,本来计划秋后就要撤销的一个乡村小学,红头文件都已经下发了,却因为成功申请到这个合资企业的一百万援建资金,不得不将撤销令给废除了。教育局也挺重视这件事,既然有人愿意出钱援建这所小学,自己为何不再顺水推舟扶持一下呢?局里的领导连夜开了一次会议,决定从今年毕业的公费生中硬性抽调五名老师分配到杨庄小学,并拿出一万元给学生们添置文具和体育健材,并由冯科长亲自下乡通知这件事。好家伙,局里的决定一经冯科长的嘴传到各村,立刻引起了一场沸腾,看样子杨庄小学以后将作为重点小学建设了,村民们可有福了。老校长也当即决定,在校园建设开始动工的那一天,自己掏腰包请各村乡民们吃格拉条,啃枕头馍,呦呵,一顿千人的美餐就要来临了!
随着教室和墙头的一声轰鸣,一股烟尘顿时腾空而起,这些在风雨中屹立了三十多年的古老建筑,总算在一片欢呼中结束了它们的使命,为期三个月的校园重建工程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当天傍晚朱开放便在学校马路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搭起了十几个一米多宽的大锅灶,今天晚上各村的老少爷们都会来到这里一起吃个大锅饭,一起庆祝杨庄小学的涅槃重生。老校长早已经在上午的时候就让儿子拿着大喇叭在周围几个庄通知了晚上的活动,不管男女老幼,有没有参加过迎接老总们的欢迎仪式,只要晚上有空,都可以来蹭一顿千家饭,老校长可是下了血本的,饭食并不昂贵,就是阜阳地区的传统美食——格拉条和枕头馍。格拉条是一种劲道的面食,既然是面食那就要和面,面粉里拌上鸡蛋和食盐,和得硬硬的,像砖头一样,然后放在压面机里压出和竹筷子一样大小的圆面条子,放在滚水里煮熟了,捞出来盛碗,再放上一把绿豆芽和黄瓜丝,浇上一勺粘稠的芝麻酱和秘制酱汁,再撒点芫荽,用筷子一拌,对于阜阳人来说这简直是美味,格拉条吃起来劲道爽滑,香辣绵甜,无论你走得有多远,一看见“格拉条”这三个字,你的嘴里一定会泛起那种久远的滋味,口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如果再配一碗刚冲好的鸡蛋撒汤,那就真的可以达到醉生梦死的境界,就算阎王让我现在死,我也绝不会再留一点遗憾。枕头馍的做法要复杂得多,面粉里放的有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特殊材料,不但要和面、捶面、揉面、醒面,还要切成枕头般大小的面剂子,然后再放蒸笼里蒸熟,等变大了就和枕头一模一样,从里到外,一层一层的,撕下来一块塞到嘴里,香甜甘软,入口即化,这是一种特别诱人的美食。老校长今日开的千人饭就是这两种美食,全用面粉做成,不需要花多少钱,各村的乡邻吃得还欢快。
朱开放从乡里订购了七百斤面粉和各种水果蔬菜,一大早村里手巧能干的妇女们就来到这大锅灶帮忙了,那么多的格拉条和枕头馍需要做出来,几十个妇女不使闲地和着面,蒸笼里的热气一直就没断过,这一锅好了就再蒸下一锅,各村的老头闲来没事便向大锅灶里增添木柴,灶火在烘烘地剧烈燃烧着,热蒸汽像迷雾一样升腾着,只等天一黑,这一顿大锅饭便开始了。
七点一过,天才算是真正黑下来,乡民们早已经从各村汇集于此,十几个一百瓦的白炽灯齐刷刷地一瞬间就亮了,黄澄澄地照见了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此时是呆在黑暗中的,全都处于伟大的光明之中。随着一挂鞭炮的燃尽,老校长拄着拐杖出现在人群之中,他疲惫的脸上满是慈祥,望着大家伙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老少爷们呀,今个咱们聚在一起吃大锅饭不容易啊,多少年才有这么一次,我记得这样吃饭还是五十年代的事了,除了老一辈,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有这样的记忆,今个呀,我就给你们搞一次大锅饭。说实话,真不容易呀,杨庄小学能走到今天全靠你们一针一线供出来的,教育局都准备把它撤销了,是大伙不辞劳苦去申请援建才有今天的结果,我朱厚天谢谢你们啊。”说完老校长便扔掉拐杖,向着老少爷们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又说,“我老了,都七十多了,身体也有病,已经向教育局提出了退休申请,领导呀要我到城里养老,我给辞了,我本来就生在杨庄,长在杨庄,一辈子在杨庄小学任教,去城里养什么老呀,这里才是我的家,另外呀,我给教育局推荐了新的校长人选,就是我儿朱开放,我想让他辞了合肥的工作,来接我的班,大家伙不会怪我任人唯亲吧?”
乡亲们听了老校长的话一个个感动得泪眼模糊,都说是开放申请了大企业的援建项目,让他当校长是最合适的,也是最应该的。可是朱开放听了却小声嘀咕起来,竟埋怨起父亲擅作主张,想把他一辈子困在村里,老校长白了儿子一眼,并没有搭理他,继续高兴地说道:“今天晚上,杨德明这个老头还挺大气,答应我继续给咱们表演铁柱子上舞狮子,大家伙开吃吧,一边看一边吃。”听到这话,底下又持续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沸腾声。
一场烟花燃放过后,大家拿着碗纷纷去接格拉条,杨庄的几十个妇女站在压面机前不停地煮面拌面,来一个人便接过碗给他抓一把格拉条,然后撒上各种调料,拌均匀了再送到他的手上,大家伙站着,一只手攥着筷子拿着枕头馍,另一只手端着一碗格拉条,边秃噜吞着格拉条,边抬头看着舞狮子,这顿饭管饱,大家伙也是一碗接着一碗吃。你看!单建泉老汉像是没吃过格拉条似的,手里已经是第七碗了,当真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见着了这低廉的面食也能瞬间变成个大胃王。
到了夜里十二点,乡民们的肚子都撑得圆滚滚的,舞狮子也散场了,他们这才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回到了家,这一场难得的大锅饭在星光的点衬中结束了。
浓密的繁星就像胡乱抛撒到天上的沙子,杂乱而没有章序,结束了这一场盛宴之后,有的人安稳入睡,有的人却寝食难安。这不,新旧两个校长刚回到家就发生了争吵。朱开放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气鼓鼓地抽着烟,一言也不发,老校长站在院子的水井旁,背起一只手玩弄着水盆里的几条小金鱼,颇为自在地自娱自乐着,一点也不把儿子愤怒的情绪放在心上。两个人彼此僵持着,从回来到现在谁也没搭理谁,徐素玲老太太看到丈夫和儿子这样对峙着,心里也很是不好受,便把话挑明了说:“你们爷俩到底是咋啦?谁惹谁了?今天不是个大喜的日子吗,学校破土动工了,也搞了个大锅饭,你们俩咋还是这副死样子!”徐素玲老妈妈说完,儿媳张玉华也来到了开放的身边,纷纷劝着,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没听见咱爸今天晚上当着老少爷们的面说的话吗?”
“啥呀?咱爸说的啥,你快说啊,我只顾着给人盛格拉条了,还真没听见。”张玉华回答着。
“老头子他先斩后奏,居然到教育局那推荐我当杨庄小学的校长,这不瞎胡闹吗,我可不想留在村里一辈子,再说我也没那个当校长的本事呀。”开放当着一家人的面把话说了个明明白白。
“怎么没本事!能把一百万的校舍援建项目申请下来就是本事,这还不够格?”老校长也来了脾气,气冲冲地对着儿子怒吼道。
“爸,我是看你生病了,我就想着要是能有个办法避免学校被撤销,你的病也能好得快一点,所以我才毫不犹豫地代替你去教课,下苦工夫去申请援建,杨庄小学毕竟是你一辈子的心血,可是我没想在这留下啊。玉华脾气好,你劝她从银行离职到你那学校教课,我可是没反对啊,毕竟她是个女人,我也不指望她能挣多少钱,可是我不同呀,我要挣钱养家啊,我高中毕业就去省城打拼,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混了一个车间负责人的职位,明年还要升主任呢,你说我能这么轻易就丢下吗?我能吗?”开放算是把自己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出来,他扬起来脸,直勾勾地望着父亲,想用眼神和他对决,可父亲总是闪闪躲躲的,不肯看他,只顾摆弄着盆里的小金鱼。
这个时候,儿媳也低下了头,眼神有点低落,听了丈夫的控诉便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卧室。
“开放呀,你也知道学校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可你就不能站在为父的角度上替我想想吗?除了你还有谁能当好这个校长?让教育局空降下来一个?他没在这个学校干过能全心全意管理好学生吗,我是一万个不放心呐,只有你,把学校交给你我的心才安啊。”老校长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儿子,就差跪下来磕头了,可开放却一点不为所动,愤怒地瞅着父亲,像驴一样一犟一犟的,然后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就进了卧室,临走时还扔下一句气冲冲的话:“爸,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想让我当校长,门都没有,过几天我就回合肥去。”朱厚天老汉听了儿子的话,一股怒气立刻从心中喷发出来,猛地一把就将水盆掀翻了,对着门便大声嚷叫着:“好你个小子,真有囊气啊,你要是不当这个校长,下次从合肥回来就别想着能再见到我!”说完也气冲冲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只留下那几条可怜的小金鱼在地面上胡乱地蹦跶着。
此时此刻,王美芝这一大家子也没睡呢,从大锅饭回来后杨木就嚷着肚子撑得疼,小孩子饭量小,才吃了两碗格拉条,一小块枕头馍就撑得不行。虽然已过了立秋,可是夜晚的天气也并没有凉爽多少,一走进屋子里还是有一股热气迎面而来,看来今年的秋老虎威力依然悍猛呀。王美芝不再想着入睡,把儿子领回家后便一个人来到弟媳处。婆婆现在搬到了扁鹊这,和弟媳吃住都是一起,有了去年丢失了一个孩子的惨痛经历,婆婆现在是处处不离扁鹊的身,时时刻刻护卫着她的安全,不敢再有一丝马虎,就比方说今天晚上的大锅饭,老妈妈一直守着儿媳,不敢让任何一个人碰着她,连吃饭都是自己盛好然后送到扁鹊的手里,回来时天高路黑,老妈妈便牵着扁鹊的手,生怕她磕着碰着。看到弟媳享受着这样的待遇,王美芝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的羡慕和嫉妒,自己怀杨木时婆婆也没有这样周到,但是转念一想,绍义不在家,扁鹊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这次可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否则她和婆婆该怎么向弟弟交差呀,绍义的脾气又那么冲,老妈妈就是再周到十倍也不为过,想到这王美芝的嘴角微微一笑,便释然了。
扁鹊和婆婆也没有睡,老妈妈正在给院子里的弟媳扇扇子,两个人嘴里还在唠着家常。看到大儿媳走了进来,老妈妈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扇子,不自在地笑了笑,然后说道:“扁鹊怕热,我给她扇扇。”王美芝立刻明白婆婆在刻意避免些什么,大笑着走到弟媳的旁边,拿起扇子就使劲地给扁鹊扇了起来:“哎呀,俺妈,你说你扇就扇嘛,怎么还突然停了下来,孕妇最怕热了,你给扁鹊扇扇也是应该的呀,不用躲着我,我又不嫉妒,来,咱俩一起给扁鹊扇。”听到儿媳这样大度,老妈妈自己倒不好意思了,便急忙解释:“不是躲着你,你怀杨木时我都没那么尽心,怕你看到了心里不是滋味。”扁鹊听了这两人的对话也哈哈大笑起来,连忙拉起二人的手,温柔地说道:“妈,你别这样,大嫂不是那小心眼的人。”三个妇女一台戏,这婆媳三个好久没在一起唠家常了,便从东村聊到了西村,把每个人的长长短短都说了一遍,气氛被营造得特别融洽,妯娌们说着体己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临走时,王美芝当着婆媳们的面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让谈话顿时陷入了一片缄默。
“扁鹊呀,我真的很担心你这个教师的活计,以前学校破,没几个人愿意来,现在要盖新教室了,上面也给拨了钱,还即将调来五个年轻的老师,我担心呀,你这教师的工作毕竟不是正式的,以前老校长也跟我说算是个临时工,只能拿正规老师的一半工资,你说要是开学后学校把你辞了可怎么办呀。”王美芝这话一说完院子里立刻静了下来,扁鹊也沉思了好久,然后淡淡地说:“那也没办法,能教多久就多久吧,要是学校真让我走,那我就卷铺盖走人,在其位谋其职,能当一天老师我就教好一天学,不亏心就成。”王美芝和婆婆扶着扁鹊将她送到了里屋,看着弟媳,她的心不禁一酸,然后便赶着夜路回到了家。
鸡鸣天晓时,大公鸡叫了好几声,单布廉躺在床上却迟迟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地搅动着身子,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麻。昨天晚上的大锅饭他也参加了,本想着周围几个庄来个百八十人就差不多了,没想到朱厚天父子的影响力那么大,说的话比他堂堂一个村委会主任的还好使,硬是来了上千口人,这父子俩可是出尽了风头,享尽了荣耀,那排场真是大得很,市委书记来农村考察都没有这种行头。他开始担心了,担心有一天他村委会主任的职务会被朱家父子抢了去,朱厚天倒还好,毕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如今又身患疾病,翻不出什么大花浪,但是他的儿子可不一样呀,四十来岁年富力强,又是新任的校长,正是干大事的年龄,本事又那么大,居然能申请到一百万的援建资金,他要是想当村委会主任,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天啊!单布廉越想越害怕,心里止不住地发颤,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妻子察觉出了他的异常,从背后捅了他一拳,这才把他从自己的编织的噩梦中惊醒过来,他猛地一拍床沿,大声喊叫了一句:“不行,谁也不能抢了我的位置!”又像个神经病一样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吓得妻子急忙捂住了嘴巴,还以为丈夫中了邪。
在天灰蒙蒙快要亮的时候,单布廉就早已洗漱完毕,经过了一夜的炎热,花草树木上已经聚集了很多透亮的露珠,他顾不得清晨的阴冷和深重的露水便踏着长满了野草的乡间小道一路狂奔,消失在了看不到尽头的幽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