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被丁芳她老娘又恭恭敬敬地送了回去,除了那一千块钱进了他的口袋,黑瞎子额外还以体力透支为由,到饭店蹭了一顿酒肉,好家伙,他虽然眼瞎,可心却明亮得很,一大桌子菜他不点那些便宜的素菜,净拣那些荤菜入口,什么卤鸡烤鸭猪大肠,肘子麻虾鲫鱼汤,什么贵他点什么,一顿饭下来又花了两三百,真不知道他那样大的年纪,衰老的肠胃是怎么受得了那些油腻的。
子强他爸知道儿子干了这样的蠢事后气得两天没吃饭,他指着儿子的头不停地骂道:“强呀强,你姥姥犯糊涂你怎么还跟着她一起瞎胡闹呢,你好歹是上过初中的人,怎么连这样的当都上了,现在一切都要相信科学,哪有什么神呀鬼呀的,都是人瞎编的,小小年纪竟这么迷信,还不如我一个快要上了五十岁的老头子,你真不知道钱中用呀,怎么能把一千两百多块钱白白搭在那个黑瞎子身上呢,他就是一个骗吃骗喝又骗钱的老神棍,坐牢都坐了好几次了。”
“我知道,你真当我不知道他是个骗子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那钱是我乐意给他的,他的话让我心安,让我知道我妈下辈子会享福,这就足够了,管他骗不骗子呢,一千块钱又不多,我十天就能挣到了。”子强很平静地说着,到如今他才真的敢于坦然面对这一切了。
子强爸气恼着,可对儿子这种无脑的行为又十分无奈,只能干瞪着眼生闷气。
“我倒想这个世界上真有鬼呢,这样我就可以见到我妈了,然后当着她的面问她,为什么不等着我打工回来,为什么要那么决绝地去上吊,就真的一点也不挂念儿子吗,没了妈妈,儿子要咋活呀。”子强小声嘀咕着,眼泪又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看到儿子这副模样,子强他爸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突然也想起了和亡妻在一起生活的场景,心里不由得一酸,点着一根烟,披着褂子就走出了门外。
还真神奇嘞,自从找黑瞎子给死去的女儿解了脖子上的绳扣,子强他姥姥果然再没梦到女儿了,每一夜都能睡到大天明,她将这件喜事告诉了外甥,子强拉着姥姥的手笑着说:“那就成,看来这钱花得不冤,把我姥的失眠症给治好了。”他又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千块钱来,塞到了姥姥的手里,“俺姥,这是我孝敬你的,我跟我爸今天下午就要去杭州打工啦,如今我能挣钱了,这一千块就留给你在家花零钱,也算是我替我妈给你的孝心。”
“孩,可别可别,快拿回家,姥有国家给的养老金,花不着你的钱,你还没娶媳妇呢,我哪能要。”这一老一小来回推搡着,还是子强硬塞到她的口袋里,帮她拉好拉链,老人才勉强收下了。
子强已然成为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遥想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整天沉溺于网吧,被游戏倒骑着走的懵懂少年,如今前前后后简直不能同日而语,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让一个无知的少年蜕变成了一位足以独当一面的男人呢?这需要好好琢磨一下。
回想那年,刚刚进入冬季,天还没来得及变冷,偷了家里的钱全都砸在打游戏上的杨子强再也不能回学校了,尽管丁芳带着一帮亲戚好友到深圳总部大闹一场,以恶制恶,硬逼着无良的互联网大佬将孩子游戏充值的钱如数归还,可子强爸狠了心,就是不让子强再继续上学了,非要带着他去工地打工。愤怒的男人将儿子拉到学校,让他将书本收拾妥当,又和班主任打了一声招呼,从此以后,少年便和学校再也没有关系了。
亲戚朋友私下里找到子强爸,问他:“强还有半年就要中考了,你还真打算不让他上学了?”
“这是他自找的,他自个不珍惜,谁也没有办法,反正他的个子也长成了,就让他跟我去工地受受苦,趁早学一门养家的手艺。”
子强爸毫不留情,帮儿子买好了火车票,两个人在年关前就出发去了杭州。
工地上的环境可真差,这是子强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总以为一个要盖十几栋高楼的大工地会像电视上一样有自己的办公室,还有大食堂,还有员工宿舍,建筑工人们穿着整齐划一的工服,戴着干净明亮的安全帽,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他想到这些心里甚至还有些激动,相比时时刻刻需要费脑筋的学习生活,工地上的劳作或许更有趣些。
可他一到了父亲工作的地方,那就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了。工地确实很大,但也很偏僻,需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才能从杭州火车站来到这里。这令他失望至极,杭州的繁华,杭州的美景,完全和这个工地不搭边,这里寸草不生,荒无人烟,连新鲜的泥土都没有,到处是瓦砾和砂石,空气中漂浮着污浊的尘土,闻久了都呛得不行。
刚来第一天,父亲让他休息,还告诉他说第二天一早就得跟着自己干活,这一下就让他的心变得很沉重,再也不似刚来时那么轻松了。父亲是个大工,要在楼顶上扎钢筋,他本想上去学着干,可受不了虚晃的高度和一直发颤的双腿,在楼顶上待了一会就要干哕起来了,父亲让他下去,去看看地面上的工人是怎么干活的,挑一个,明天就学着干。
地面上满是带着钉子的木板,他一不注意就踩了上去,还好他穿着厚厚的篮球鞋,尽管踩到了钉子,可脚后跟却毫发未伤。他走到一片空地里,坐在石板上,将钉子带木板一起拔了下来,鞋后跟立刻出现了一个洞,少年望着,心疼得不行,这双鞋才刚买没几天,就被钉子给扎破了,他心里计划着,明天正式干活时决不能再穿这双新鞋了,就穿父亲的旧鞋吧。
工人们忙忙碌碌着,没一点空闲的时间,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工地上新来了一个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们神情紧张,目光呆滞,手里的动作单一重复又繁重,衣服鞋子脏兮兮的,安全帽上也脏兮兮的,就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一样。他这才发现他脑袋上似乎并没有这顶帽子,那怎么能行,从明天起他就要正式成为一名建筑工人了,父亲得给他买一顶。
一阵水泥烟尘飘了过来,他没来得及躲闪,嘴里脸上毛发上全都沾染上了灰,他吐了两口才吐干净。
“好多灰,吸进去会得尘肺病的。”他走到拌水泥砂浆的工人面前,善意地提醒了起来,“大叔,你干活的时候应该戴一个口罩,不然灰尘进了肺里面出不去,会得病的。”
男人疲劳地搅拌着眼前的那一大堆砂浆,没好气地回答道:“戴个啥,戴口罩闷得慌,出不来气,哪还能好好干活呀,闻点水泥还能得肺病?那也太娇贵了,在工地上就没有这么娇贵的人。”
子强不好意思地退下了,他真有点心疼那些拌砂浆,搬砖头的小工,还好自己的父亲是个大工,不用受这些地面上的苦了。
父亲没有租房子,而是睡在了工地的铁皮棚子里,这里的每个工人都没有租,工地能给农民工提供遮风挡雨的地方,谁要是再花钱去租什么房子,那他大概率脑子有问题,还不是什么小问题。吃罢了晚饭,子强跟着父亲睡了进去,一进屋就闻到一股子酸臭味,十几个男人睡在大通铺上,屋顶上挂着一盏灯,功率太小,不太明亮。窗户紧闭着,空气完全不能流通,不大的屋子里除了一排大通铺,就是四五个桌子紧挨着放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工人们的杯子和牙刷,下面放着一个个五颜六色的盆。
“俺爸,我要洗脚,咱们的盆在哪?”子强问着父亲。
“红的,最右边那个红的。”他累得不行,实在没精力回答儿子,指着桌子底下的那个红盆,话刚一落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得可真快,搁家里看《新闻联播》,看《焦点访谈》,能看到大半夜,也没见这么困呀。”他抱怨着,从桌子底上抽出红盆,就出门接热水去了。工地上的热水不要钱,他接了满满一盆,坐在棚子门口,脱下鞋烫起了脚,热乎乎的温开水从他的脚心直传到心窝里,简直惬意得不行。这是他来到杭州,来到工地的第一晚,他将在此开始他人生的新生活,看样子这种新生活以后不好过呀,尽管他预测到了未来的艰辛,可他却丝毫没有一点后悔的,在学校里上学固然不需要出劳力,可是却太苦了,学习生活能把他折磨死,一想到又要背书又要做题,偏偏他还不会,他就不寒而栗。他确实不是个读书的种子,他䞍知道这一点,不像杨木,人家从小学习就好,无论哪个科目,就没有怵的,他不行,他从小学习就差,根本不是那块料。当父亲让他把书从班级里搬回来,跟着他去外地打工,他几乎要高兴死,这哪是一种惩罚呀,简直是把他从地狱里解救了出来,反正早晚都要辍学,现在去打工为时正好,还能多一个人挣钱了嘞。
他望着寂寥的工地,想得出了神,明天要学着干些什么,他还没有想好,反正不能在地面上干,太脏了,他要上楼顶去,去干大工,别管是扎钢筋还是木工焊工,能挣着大钱就行。
水盆里的热水渐渐凉了,他抽出脚擦了擦,又穿上了那双崭新的篮球鞋,在这个工地上,这双鞋实在没用,还有些碍眼呢,明天一定要收起来。
工人们睡得很早,任何娱乐活动都没有,连电视都看不到,唯一的一台还在工头那间房里,此刻他正在房间里看电视连续剧呢。
子强泼了盆里的水,走进铁皮棚子里,工友们大多睡了,父亲给他在最边上铺好了被褥,他正欲上床,看到父亲睡得无比昏沉,心里痒痒得很,突然萌生出一个罪恶的想法,他悄悄来到父亲身边,弯着腰从床里面捞出父亲的棉袄,慢慢地拉开了口袋,父亲的智能手机立刻映入眼帘,他变得紧张起来,拿出手机就神色匆忙鬼鬼祟祟地出了棚子。
外面的风有点大,在这寒冷的夜晚显得更加刺骨,子强却全身发热,激动得细胞都蹦跶了起来。他走到一个小角落,坐在木桩子上,连好了网络,便下载起了游戏。
空荡荡的工地上只有他一个人,夜晚的保安巡着逻都没有发现他。一盘,两盘,三杀,四杀,他再次陷入了游戏的世界中,游戏被他打得火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脑袋随着手机的晃动而晃动,欢胜之时他情不自禁地小声嚎叫,手舞足蹈,颓败之时他垂头丧气,嘴里骂着脏话,手里还要对着屏幕怒捶个两下。本想着玩个两把就回棚子里睡觉,可一来二去却忘了时间,一直从晚上八点半玩到了凌晨四点钟,直到不得不去睡觉了,他才把手机里的游戏软件卸载了,恋恋不舍地上了床。
“哼,这样玩游戏太不过瘾了,还得担心我爸别醒来,等我干活干个半年挣钱了,我一定要给自己买一台新手机。”他上了床,脑子还沉浸在激烈的游戏当中,心里却做好了规划。
天一亮,工友们就迅速起了床,没有赖床的,子强被父亲硬拽着起来了,他头晕脑涨,眼睛酸痛,想要多睡一会竟也不行,搁学校里他要是在网吧包了夜,第二天一定是要在宿舍里睡上一天的,这里不是学校,而是工地,他险些忘了。子强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穿好了衣服,父亲搀着他的胳膊大喝道:“你昨天晚上偷人家去啦,怎么这么没精神,快洗把脸,今天开始跟着我干活,还以为搁家呢,这里是工地,可不是你想得那么自由的,再冷再热的天都得去干。”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生怕父亲追根问底,知道了他昨天夜里的勾当。父亲为他端来了洗脸水,他一看到是昨天洗脚的那个盆,就忍不住嚷嚷了起来:“爸,这是洗脚盆呀,我昨天烫脚了。”
“在工地上哪有那么多讲究,习惯了就好,我都是用一个盆,洗干净了就行,能有多脏,快洗,这条毛巾是我给你新买的,软乎乎的。”父亲毫不客气地将水盆丢在了他的面前,无奈,他只得接过毛巾,泡了水,在脸上擦了几下,就权当是洗脸了。
洗罢脸,父亲又带他出了工地,在路边一个小摊上吃了包子喝了稀饭,包子很小,一口一个,所谓稀饭也只不过是放了几粒大米而已,他第一次看见稀饭被做成了白米粥,心里只感到十分厌鄙,在老家,哪一种稀饭不放上花生、豇豆、小米和大枣,那熬得红通通稠乎乎掺和了面糊子的香粥才能叫做真正的稀饭,就这,就这寡不愣噔的大白粥居然也有人觍着脸称呼其为稀饭,真是让人心里反胃。
子强喝了半小碗大白粥就咽不下去了,他还真有点想念学校门口五毛钱一碗的稀饭,那味道才是一个香甜呢。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家像样的早餐铺子都没有,他还以为工地有大食堂,可以为农民工提供各种各样的饭菜呢,原来都是妄想。
父亲带他去了楼顶,尽管他有点恐高,可还是硬着头皮上去了。父亲扎着钢筋,他就弯着腰在旁边看着,等学会了,父亲便给他一套工具,让他和自己一起干活。子强扎了一上午,工作量还不及父亲的三分之一,待中午验工时,父亲眉头一皱,说他扎的钢筋太松了,又把做完的活全部拆掉,重新来了一遍。一天下来,他的四肢动都不能动,腰背酸痛得厉害,他才知道工地上的活真的不简单。
就这样跟着父亲苦熬了半个月,他扎起钢筋来也得心应手了许多,从第七天开始,包工头就给子强付工钱了,不过只能拿到父亲的一半。正当他想着以后就干扎钢筋这种活时,父亲又开始赶他走了:“去试试干别的活,我认识有几个工友,他们有的干泥工,有的干木工,有的装水电,你去找他们干去,我都打好招呼了,先不讲挣钱,学会手艺最重要,等全都学会了,你觉得最喜欢哪个就干哪个。”
子强点了点头便下了楼顶,找他的新师傅去了。他确实是一个聪明机灵的小伙子,教他的工友当着父亲的面没有不夸赞的,都说他手勤快,有眼力劲,一学就会,练习个两三遍就能上手干了。子强爸也很高兴,偶尔也夸奖儿子道:“你小子还真是个干工地的命,上学不行,这倒挺麻溜,又有人夸你了,说你做的有模有样,都快赶上老师傅了,确实不赖,我一开始还担心你受不了工地上的苦呢,看来是我多虑了。”
子强笑着,受了夸奖,春风得意,满脸的傲气。
这样忙碌又安稳的日子过了一个来月,本想着再干几天就带着儿子回家过年,可没想到又出现了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波。
腊月二十三那天夜里,父子俩在工地过了小年,吃了饺子,全都上床睡了觉,凌晨两点钟,子强爸突然起了夜,一看儿子不在身旁,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心里犯起了嘀咕,披着棉衣就走出了棚子。夜很黑,也很静,工地里的探光灯在缓慢地照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柱,他环顾四周就是不见儿子的身影,心里莫名着急了起来。
“这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能去什么地方了呢。”他在工地里寻找着,嘀咕着,突然在一片空地里发现了一处十分光亮的区域,正对光亮的地方正好照出一个人的脑袋。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小心地逼近着,离得还有两三米,他才看得清楚了,不出他所料,那个人正是他的儿子,子强拿着手机,正在如火如荼地打着游戏。子强爸气得差点脑出血,走到儿子的后面,拍了他一下,夺过手机,又从他的耳朵里抠出耳机扔到地上,狠狠给了他一耳刮子。子强吓得魂飞魄散,跌倒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这毛病还没改吗?深更半夜不睡觉拿着我的手机在这打游戏,可是你,你是想咋样,想死可是,老子今个打死你。”子强爸发起了狠,抽出皮带就往子强的身上打,随即,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冷嗖嗖的夜空。
“别吭声,给我憋住,他们都睡觉呢,强,你死性不改,跟我到了工地还忘不了你的游戏,今个这一顿打你是免不了的,你也大了,我总得给你留点面子,你咬着牙别吭声,让我把今个这个火撒了,咱啥事都不讲了,明天还跟没事人一样,其他人也不知道今天夜里发生的事,你要是吭一声,别怪我把你往死里打,再让这么多人起来看你的笑话。”子强爸切着牙齿,瞪着儿子,就等着他回话,看他一句话也不吭地蜷缩在地上,他又猛地扬起了皮带,恨铁不成钢地打了起来,“强呀,你可知道爹心里边是啥滋味,再一再二不再三,你都因为打游戏挨了多少回了,咋还没有一点记性呢,这游戏咋恁好玩,竟比你的爹娘还亲,我跟恁妈都没被你像这样亲得跟粘牙糖一样,你屡教不改,老子打死你,打死你不要了。”子强爸狠狠抽着,子强缩成了一个蛋子,果然一句话也没叫出来,越是这样,男人的心里越是难受,打了七八下,他丢下皮带,坐在冰凉的地上哭了起来。
“我的老天爷呀,我咋领了你这么一个不听话的祖宗,像你这样的小孩,你让我该咋管呀!”
月亮突然冒出了头,像是沙堆里冲出来的一块银锭子,干净明亮冷峻贵气又布满光泽。这样的月光将夜幕中的父子俩照得浑身通亮,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子强爸从地上站起来,怒气消了一大半,心平气和地对儿子说道:“看来我这个手机倒还把你害了,怪不得你白天总是迷迷糊糊的,一点精神都没有,工地上活重,又处处都是危险,像你这个样子,早晚得出事,唉,”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爸也有责任,明天我就把这个手机卖了,换一个老年手机,只能打电话接电话,看你还怎么玩游戏。”
子强依旧闭着嘴不吭声,像一只煮熟的龙虾,身子弯成了弓形。
“起来吧,跟我回屋睡觉去,今天的事不讲了,就这么算了,明天接着干活。”父亲已然心软了,可少年却犟了起来,他身子绷得紧紧的,拳头握得死死的,咬着嘴唇望着灰突突的地面,一句话也不回父亲。
“快起来呀,你哑巴啦!”
“你不是不让我吭声吗,我闭着嘴巴又碍你啥事了,吭声不行,不吭也不行,你到底想咋样!”子强不服气地怒吼着父亲
“吆呵~你小子还要跟我犟机子啊,行,真管缠,你到底起不起来!”
“不起,就不起!”
“那管,今个夜里你就在这睡吧,再冷都别朝屋里跑。”子强爸重新串上了皮带,不再理会儿子,头一扭就气冲冲地走进了铁皮棚子。
外面又恢复了平静,静悄悄的,这种静谧把月亮都吓跑了,连探光灯也停止了工作。冷夜开始袭来,风一股一股地割着少年的脸,临出来时他就只穿了一件毛衣,上半夜还不觉得冷,一入下半夜,温度低得简直就像进了冰窖,他无比怀念那温暖的被窝。
二十分钟过去了,四十分钟也过去了,一个小时也快没了踪影,父亲还是没有出来叫他进屋,话已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父亲不来请,他是决不会放下面子没羞没臊地自己走进去的。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躲在一块塑料布后面,伤心地哭了起来:“我看我根本就不是你的亲儿子,当爹的哪有自己在屋里睡大觉,让儿子在外面受冻的,也不出来叫我进去,不就打了几把游戏嘛,我又没充钱,有啥大不了的,还打我,还冻我,我出来跟你打工真是白给你挣钱了,从明天起,看我还好好给你干活不,想得美,咱就不干了,撂工了,哼!”
儿子在外冻着,子强爸这一夜也没能睡好,他当然知道儿子正处于叛逆期,什么话都得反着听才行,他好几次都打算出去把儿子叫回来,可刚一走到门口他就作罢了,这孩子对游戏过于狂热,是得想个法治治他了,光靠打那也是不行的,越打越叛逆,最后恐怕还要打出父子仇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冷处理,权当没这个儿子,就那么冷眼旁观着,只要不闹出人命就行了。
子强爸透过玻璃,看到儿子钻到了塑料布里面,塑料布被他折叠了好几层,像棉被一样裹在身上,他不禁乐了起来:“这小子还真有办法,还知道披着塑料布保暖呢,不傻。”
天亮了之后,子强才渐渐进入睡眠,还没打一会盹呢,父亲来到了他的身边,一把将他身上的塑料布拿开,冷冰冰地说道:“去吃早饭,吃完饭干活去,以后你的伙食费你自己挣,别想让我再养着你了,咱们谁挣的钱谁花!”
“好!这可是你说的,我自己挣的钱我自己花,我也不花你的钱,我挣多挣少你也别管。”他瞪大了眼睛敌视着父亲,从地上薅起来一根铁丝,在手里把玩着就吹着口哨离开了。
往后的两天,干活时他再也没有刚来工地时的那股子冲劲和认真了,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师傅手把手教他,他吊儿郎当地应付两下就跑到一边和别人下起了五子棋,一天的班他只上半天,有时候活还没干完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师傅们对他的评价也由好转坏,聪明能干的大小伙子也变成了偷奸耍滑怕出力的二混子。
子强给父亲抹了黑,工友们的恶评纷至沓来,有的人拐着弯说道:“你咋把他带到工地里来了,咋不让他上学去,这孩子能干啥,指着他,这辈子也别想把大楼盖起来。”
父亲听得心里实在难受,之前工友们还把儿子夸得跟一朵花似的,这才几天功夫,连牛马都不如了,他实在觉得丢脸得很,便趁着儿子和别人下棋偷懒的档,抓住了他,责骂起来:“这正是干活的时候,你咋在这下起棋来了,没一点眼色,还挣什么钱呀!”
“我挣够了呀,一天只上半天班就足够养活自己了,我又没花你的钱,挣多挣少都和你无关。”他只顾得看着地上的棋子,对父亲的责难却一点都不理会。
“半橛子打工不挣钱,还和我无关,你丢不丢人呀,看我下班后怎么收拾你。”父亲又气冲冲地离开,继续忙他的工作了,子强转过头哼了一声,心里却做好了打算,他要和父亲硬杠到底。
春节期间,这一对父子也没有回家过年,两个人在棚子里开了灶,简单买点鱼肉就算是过去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同一锅饺子竟然还分不同的主人,贴饼形状的是子强爸买的肉买的菜,亲手包的,元宝形的是子强在超市买的速冻饺子,两个人只能吃自己的,谁也不能吃对方的,子强还没娶媳妇呢,这就有了分家过日子的味道了。
子强爸明知道这是胡闹,可却只能由着子强胡来,至于他在工地上干多干少的事,那就全凭着他的心意吧,本来他也没指望儿子能挣多少钱,无论他做什么,只要不再碰游戏就行了。
少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打工状态一直持续了大半年,这期间他也想发愤图强在工地好好干一番,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长时间的半天班,还真把他给变懒了,偶尔想干上一天,他能累得骨头都散架。家里的老人说的没错,干活这事,你越干越想干,越干越有力气,长时间怠工,再想干的时候,还真就干不动了。
那一天下午,子强又在工地里抓蟋蟀,工地上的蟋蟀长得很是肥壮,他抓来了不为玩,就为吃,一根铁丝串上十几只蟋蟀,放在火上烤熟了,再撒点芝麻和辣椒面,那简直是美味,自从入秋以来,他已经吃了上百只蟋蟀了。母亲刚给他打过电话,他一边嚼着油滴滴脆嘣嘣的美味,一边回忆着刚才母亲在电话里的哭诉,心里十分困惑,母亲咋哭得那样伤心,又为何会说出那种话呢,他想不通,女人的事不是他这个半橛子能搞明白的,但肯定有一点,母亲一定在家里受了什么人的委屈,等晚上吃饭时再给她打个电话吧,到时候好好安慰安慰,也顺便表达一下做儿子的孝心。
蟋蟀的美味简直令人不能自拔,这种由内到外散发出来的焦香味比猪肉牛肉还要好吃百倍。正当他继续捉着蟋蟀,准备再烤一次时,父亲目光黯淡,表情严肃,神色悲伤地跑了过来:“强,家里出事了,”他拿着手机,右手不停地抖索着,语气里带着一种漂浮的哭腔,“刚才你姥打来电话,说你妈上吊了,咱们得赶紧回家。”
“啥?上什么吊!五十分钟之前我妈还给我打电话呢,说了一大堆,让我这好那好的,哎呦,她是不是跟谁吵架了,我当时光顾着烤蟋蟀了,就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人咋样,送医院去没?”他慌忙站了起来,走到父亲的身边,详细地问了起来。
“死了,你妈死了,都没来得及去送。”子强爸小声哭着,这轻轻的一句如泰山压顶,把子强的心都压碎了。他一脚踢灭了刚燃起来的烧烤架子,拿出自己新买的手机,一边朝棚子里走去,一边拨打着家里的电话,不一会儿,屋子里就传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父子俩连夜回了家,天还未亮时子强就见到了久别一年的母亲,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墨绿色的布单盖在她的身上。子强从未想过亲人会离开自己,他总觉得父母现在才不过四十多岁,生离死别这种事离他远着呢,可这才多久呀,母亲居然离世了,还是上吊死的,就这么突然,就好像开玩笑一样,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没了,就没了!人的生死果然就在一瞬之间,这一切不真实得太厉害,天地之间好像翻了一下囫囵个,天不是天啦,而是地,地也不是地啦,而是天,而人呢,就在这之间漂浮存在着。
子强来到了母亲的身边,揭开了那薄薄的布单,母亲的面容很安详,或者说死后的面容很安详,谁知道她临死之前经历了什么呢。她脖子上留有一圈深深的紫红色的勒痕,他仿佛能感受得到母亲在最后一秒钟那种窒息的疼痛感,他大叫了一声,跪倒在母亲的身边,悲痛地连连呼叫了起来:“俺妈,俺妈,俺妈……你说你到底有啥想不开的,非得弄到上吊这一步呀,你让强以后咋办,我以后没有妈妈啦……”
少年哭得惨不忍睹,几欲昏厥,旁观者无一不为动容,哭罢之后,他抓着姥姥的胳膊站了起来,一五一十地询问着:“俺姥,俺妈为啥上吊,你可知道?”
“这里面的缘由咱不太明白,也不敢瞎说,前几天春新发了疯一样来家踢门,你妈吓得躲在屋躲了一天,谁知道他俩闹了什么矛盾呢,春新割了命根子,连着他老子一起住进了医院,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接着你妈就上了吊,这谁是谁非哪能说清楚呀,我看兴许和你秀文姨有关,你秀文姨和亚军他爸离了婚,你妈又是他俩的媒人,这鸳鸯一散,哪有不记恨媒人的呢,再说,你妈那张嘴,也是不饶人的,这恩恩怨怨不就结下啦……”老人一抽一抽地流着泪,对着外甥就是一通讲述。
“我知道了,是亚军他爸把我妈逼死了!他一个大老爷们欺负我妈一个女人,是他的错,我跟他们家没完!”他又跪在了母亲的身边,握着她冰凉僵硬的手,低下头止不住地哀嚎了起来。
这一晚丁芳家灯火通明,这一晚杨庄村星火璀璨,这一晚,整个村子里注定都不会平静。
子强坚决阻止家里人将母亲火化,他要等着杨春新从医院回来,好将母亲的尸体放在他家的门口,这一做法却遭到了父亲的反对,他十分严肃且严厉地对儿子讲明白了厉害:“不能这么瞎折腾,你妈死了,尸体能放几天,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回来,都是一个庄的爷们,这样闹事总是不得脸面的,你要真想到他家闹闹,给你妈讨个公道,那咱就先把你妈火化了,别急着下葬,等他回来,你抱着骨灰盒去他家,再请一班子乐队,咱吹着打着,看他们家怎么给咱一个交代!”
子强采纳了父亲的建议,等到第四天上午他才允许火葬场的人拉着母亲的遗体做了最后的了结。
母亲的公道到最后也没有讨回来,按照亚军那个狗杂种的话说,母亲死了那就该死了,就像他爸一样,残废了,那就该残废了,谁也没处说理去。是呀,母亲是自杀,就连自杀的确切原因也不得而知,这只能成为一个谜了,谁会为自杀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呢?没有人会,这种结果只能自己痛苦地承受着。
当子强什么事也不能为母亲做到时,只能看到她白白丢了性命,他一连哭了好几天,他的心中充满了恨,既恨别人,也恨自己,更恨死去的母亲。这是一种身为人子却无能为力的恨,倘若那天下午母亲打来电话时,他听懂了她的意思,扔下手里的蟋蟀,和她好好谈谈心,劝劝她,安慰安慰她,恐怕母亲就不会想着自杀了吧,可他没有!
“天啊,原来竟是我自己害了俺妈!就因为我蠢,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就因为我贪吃,没给她回一个电话,就导致了这样的悲剧!”他无比自责,懊悔的眼泪要把眼睛撑炸了。
他也恨母亲,她就这么决绝吗,竟然连亲生儿子都能抛得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让她如此不计后果地扔下了一切呀!
别人带给他的痛苦,自己带给自己的痛苦,母亲带给他的痛苦,三种痛苦搓成了一股绳,快要把他活活勒死了,他真的想不明白,他明明还没有成年,怎么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心理重击呀!
一整个冬天,他的眼里就没有干过的时候。劳作时,休息时,不知从哪一刻起,她就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儿时她抱着他的情形,一口一口给他喂饭的情形,踩着缝纫机给他做衣服的情形,当然也包括自己偷拿家里的钱去玩老虎机、打游戏时她拿着木棍狠狠地抽在自己身上的情形,从小到大,他就没有给母亲省过心,现在他想为她省心了,母亲却不在了,每每忆及于此,他的眼泪就像泉水一样,而大脑中的回忆正是涌出泉水的发动机。
他似乎一天之内就变成熟了,因为他已经和别的男孩变得不同,他是一个没了母亲的人。就看杨木,和他相比,哪怕他家穷得叮当响,可他依旧是个有父有母的人,他要幸福太多了,至少他有暴风雨中的两把伞,雨下得再大,风刮得再猛,都潲不到他的身上,他只需要在学堂里好好学他的习就是了。
那些日子呀,子强总有说不完的感慨,道不完的辛酸,这些想法都在他的心里压着呢,就连父亲也没发觉过。从母亲入葬后,到回家盖新房,这一年多的时间,无论是逢年过节,还是秋种夏收,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他真的觉得他已经是个男人了,无论是思想上还是体力上,统统都是。和父亲置气,那是一种小孩子才会有的幼稚把戏,他想想就觉得可笑,为父亲上学,为父亲挣钱,那更是荒谬到冒傻气的言论,他都想不明白刚到工地时怎么会说出那样令人笑掉大牙的傻话。在干活方面,懒散已经彻底和他不沾边了,他的力气突然大得吓人,两三袋水泥包他轻轻一提溜就扛上了肩膀,一块四五百斤重的大石头,他双手一抬就能翻个身子,这样的好体力,哪个同龄人能比,要是让久在学堂里的杨木去干,别说大石头了,他那小身板恐怕连一袋水泥都扛不起来。有体力,能干活,父亲也不再刁斥他、催促他,可子强也绝不偷懒,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好好学几门技术,存点钱,以后在家里娶个媳妇。娶媳妇这事他本不着急,毕竟年龄还没上二十岁呢,可一回到家无论是姥姥还是邻居,一大堆让人心慌意乱的话就朝他铺天盖地般袭来了:“多大是个大,不小了,十八九岁的大半橛子说媳妇正合适,你现在又不上学了,不能跟学生比,现在的妮子少,彩礼只会越来越重,说晚了就没有了,早说早好。”每个人都这么讲,本来子强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被人这么说了几次,他的心里也愈发觉得焦虑了。
给丁芳解了绳扣之后,子强和父亲就立刻回了杭州,可刚一到地方,父亲就要把他撵到别处去,子强问其原因,父亲笑着说道:“看你咋还不通气呢,你来工地也两年多了,该学的手艺你也都学会了,这工地对你来说就没价值了。”
“咋没价值了,我干的活比你还好呢,你一天拿三百,我也没比你少呀。”
“咦唏~你干得再好又有啥用,关键是这工地没妮子呀。”父亲半合着眼睛笑眯眯地对着儿子讲了起来,“强,我跟你说,这两年正值你谈老婆的时候,你得去大酒店、进厂,别管挣多挣少,有大闺女就行,你碰到合适的,跟人家谈谈拉拉,多给人家买点好吃的,这小妮子还就喜欢吃,你嘴巴再甜点,把人家大闺女哄开心了,人家不就跟你了嘛,这还用我教呀,真是傻儿子!”
子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就离开了工地,去了杭州那最繁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