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燕子低低掠过桥头,聚集在泉河两岸的大白杨上,叽叽喳喳地开起了会,今年的雨水颇多,水草丰茂,虫儿扎堆爬在树叶上,吸引了大群大群的燕子和黄鹂,这些鸟儿除了吃就是唱,吃饱了便不知疲倦地在树梢上拉开了嗓门,心静的人听起来像是一曲曲优美的乐章,心烦意乱的人听起来倒多了几分怒火,恨不得拿起石子把它们一个二个全都撂下来,拔了毛烤了吃。
现在已是四月,农人们已经褪了厚厚的棉袄,穿着透风的长裤长褂,有事没事就是往树荫里一趟,浑身酸懒,一觉能睡一上午。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些不出门打工的老娘们除了伺候着庄稼竟也没别的事好干,手脚一闲,嘴巴就开始忙了,东家长西家短,就像树上的那些燕子和黄鹂,叭叭地说个不停,你要说这是毫无章法的噪音,细听起来倒也有几分韵味。丁芳又一次躺在这无比温柔的仙境里,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睡在大树下超过了四个小时,身子下的草席已被她笨重的身体拧得皱成一团,明明才三十出头的人,身材发福走样简直像个五十岁的老妈妈,她性格口的很,这村里谁也不敢惹她一句,连单主任见了她都得绕着走,倒不是怕打不过她,而是因为丁芳那张嘴实在太厉害,上次就因为单布廉多算了她家的几斤公粮,就被她堵在院子里骂了一天一夜,从祖宗十八代骂到了子孙十八代,着实厉害。
她一个人靠在树上,扇着蒲扇,半眯着眼睛望着小路上来来往往的乡民,看到远处挎着篮子的一群妇女,顿时高兴起来,挥舞着扇子,大声喊叫着:“木他妈,三芹妈,阿莉妈,快过来,过来拉拉呱。”听到喊声,这三个妇女也就停了回家的脚步,转向丁芳这边。
“哎呦,我的嫂子们,你们这篮子里装的是什么呀,怎么那么大一股味。”丁芳笑盈盈地问着。
“还能是什么呀,我们仨一起去孟寨畲的鸡崽子,我这都回家个把月了,家里一只牲畜都没有,该养几只鸡鸭留着嬎蛋吃。”王美芝放下胳膊肘上的篮子和丁芳拉起了家常。
“你们仨别站着,快坐板凳上,这板凳都是我从家里拿来的,随便坐。”丁芳站起来给王美芝一行递了板凳,又翻手看了看篮子里的鸡崽子,猛然一惊,“嫂子们,你们这畲的鸡可真不小啊,我原以为还得过一个星期才能去畲,没想到孟寨今天就开始给畲了,我下午也得去畲个十几只。”她笑嘻嘻地望着王美芝,神情里充满了同情,接着又问:“大嫂子,回来这么多天了,还住在灶屋里呀?村里就没想个办法给你们盖一间新的大瓦房?”
“唉,哪有这么容易,单布廉怎么可能为俺着想,现在村里都是各自为政,除了靠自己还能有谁想着给俺们搭个窝。”王美芝突然露出忧郁的神情,低头不语。没想到丁芳脸色一变,极其正经地就说开了:“大嫂子,你呀,就是太老实了,这事要是搁我身上,我非得跑到村委会骂个三天三夜,让单布廉给我想个办法,房子塌了你让我住哪?灶屋是做饭的地方,我不能常住吧,现在又没钱,你作为村委会主任就不能给俺们想个办法?你说是不是,大嫂子。”
王美芝无奈地摇了摇头:“话好说,事难办啊,得了,我也不指望村里了,等过了秋天收了两茬庄稼,卖了钱自己盖个房,能窝人不漏雨就成了。”
正当她们聊得火热,忘情其中时,一声咩咩咩的声音打破了这久违的热谈,丁芳大叫一声,一骨碌从席子上猛站起来,指着前方就破口大骂:“杨老五,管好你的羊,看看你这些骚东西把我的麦穗子都啃得秃噜皮了。”杨老五听到骂声立刻阻止了羊群的进食,还一个一个拍着它们的脑袋:“小花,小绿,小道子……,别乱吃别人家的麦,回家吃咱自己的。”
“杨老五,你聋了吗,听到没,快把你的这些骚东西撵得远远的。”丁芳再一次骂骂咧咧着。
“你说谁是骚东西,我这些孩子都是有名字的,这只头上长着灰毛的羊叫小道子,羊角上染红的叫小花,蹄子上绿毛的是小绿……就是没有你说的骚东西。”杨老五拉着他的羊走到丁芳的面前,倒和她杠上了。
“呦呵,杨老五你可真行呀,你这个不要逼脸不害臊的,你家的羊羔子吃了我家的麦子,你倒还理直气壮了。”丁芳也伸直了脖子,掐着腰,看来一场骂架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的羊刚到这,草都吃不完,哪有功夫吃你家的麦子!你去看看,吃啥了,根本就没吃!”
“你个瞎眼的寡饭条子,我这一大片的麦穗被你啃了?还说你家的羊没吃,这都秃噜了,给我赔,不赔今个别想走。”丁芳气焰更盛了,拉着杨老五的领子不依不饶。
“你才瞎了眼,这来来往往那么多放羊的放牛的,你像个猪一样呼呼大睡,它们吃光了你的麦子你也不知道,今个看到了我咋就一个劲赖我身上,是不是看我光棍一个,又没爹娘,看我好欺负?”杨老五也不是好惹的,语言犀利,口不遮拦,这才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饶谁。
“我日你祖奶奶,我就只看见你家的羊吃了我的麦子,你倒还跟我耍无赖,我是好惹的?我今天要撕了你的嘴。”丁芳上去就扯烂了杨老五的衣服,还把他的裤子给拽了下来,就剩一个宽大的裤衩子暴露在妇女们的面前。
“丁芳,你个骚娘们,再不住手就别怪我动手打人了昂。”
“你打,你打,脸伸过来给你打,你要是打不肿就不是个爷们!”
话刚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杨老五的巴掌落在了丁芳的脸上,惊呆了所有人。丁芳也立刻变成了一只失了控的母老虎,大声咆哮着:“好啊,你个杨老五,打人不打脸,我今个跟你拼了。”丁芳哭哭啼啼从树底下搬来一块大石头,要往杨老五的身上砸,众人一看情况不对头,要往失控的方向发展,急忙拉住她,还一边大声喊着让杨老五赶快牵着羊离开,杨老五也惊慌失措起来,攥起绳子拉着羊慌忙就跑,可是动作显然慢了,只见丁芳一个趔趄就把胸前的大石头扔了出去,石头正中一只羊的后腿,只听羊羔“咩”地大叫一声,后腿便被砸断了。
“好啊,丁芳你个骚娘们,你砸断了小道子的后腿,我要一把火烧了你家的麦子,烧个干干净净。”杨老五抱起那只羊羔,拉着其它的,就灰溜溜地跑得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丁芳自己坐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拍着大腿。
“他婶,别哭了,让人家看笑话,杨老五是个五保户,就他一个寡饭条子过活,你说你跟他置什么气呀。”三芹妈揉着丁芳的胸口,给她顺气,可丁芳还是不依不饶地骂着,人跑远了她就骂空气,刚才那一巴掌是她的耻辱,她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谁打过她,今个算是头一遭。
“哎呦,三位嫂子,我今个可算是倒了大霉,胸口气得生疼,要被这个寡饭条子气死了,你们扶着我,把我送回家吧,哎呦……”到了丁芳家的大门口,强强便跑出来迎着妈妈,丁芳把孩子支走,拉着三个嫂子的手就轻声说了起来:“今个倒霉,出了糗,被一个寡饭条子欺负了,嫂子们可千万别外传,我丢不起这人。”
三个妇女点了点头,表示一定三缄其口。
时光是最不讲情面的,转眼间就到了五月份,农人们还未来得及歇息就又得磨铁镰、打麦场了,再过十几天一年一度的麦收时节就要到了,这是比较辛苦的农忙时节,夏收比不得秋收清闲,秋收一到,掰了玉米,拉了玉米秆就算是完事了,夏收可忙嘞,不但要割麦、打场、脱粒、晾晒、扬麦,还要在土地里把秸秆给焚烧了,农人们可不管污不污染环境,早些年都是这么做的。焚烧了秸秆好种下一茬庄稼,耧开了麦灰,一个坑一个坑挖开,丢几粒玉米籽,下一茬庄稼作物就算伺候完了,丢籽这活一般都需要家里的小孩来完成,学校通常都会放三五天的麦假,专门帮家里的大人忙活。
今年雨水多,大雪多,注定是一茬好庄稼。王美芝走进自己的麦田里,望着金灿灿的穗子,喜得合不拢嘴,今年是她大病初愈留在家里第一次收麦子,往年都是自己在外打工,公公婆婆帮着他们收。这个家呀,一转眼就变成了另一幅样子,添进来一个人,就没了一个人,今年的农忙有了弟媳扁鹊,却永远不见了老父亲。想着想着便生出了几分伤感,王美芝不再刻意去回忆那些永远丢失了的东西,只顾得捋着光滑的麦穗走在麦陇里,感受着麦花的清香和麦芒带来的微微针刺感。
“啊,今年又是个丰收年,我的新房子有望啦。”王美芝一想到那即将盖起来的大瓦房就兴奋得合不拢嘴,一茬麦和一茬玉米的收入足够平地而起三间不错的瓦房了。对,还有那几十只鸡,到了秋响一个个长得又肥又大,准能卖个高价钱。
中午的太阳蒸腾着大地,还没到三伏天就已经把人热得够呛,小公鸡也受不了这样的炙烤,一个两个趴在树荫底下摊开了膀子吼吼地低吟着。王美芝拿着一只木瓢,撒着里面的麦麸,精心伺候着她的小鸡崽。突然,大门被扁鹊一把推开,弟媳气喘吁吁地叫着:“嫂子,别喂鸡了,出大祸了,咱村的那几十多亩小麦被火烧了,快出来救火啊!”王美芝一听立刻懵住了,即将要收成的庄稼怎么被烧了?不是在做梦吧,等她反应过来才哭喊着冲出去:“哎呀,我的房子呀……”
大中午的,太阳很毒,火头一个劲地往上窜,比人还高,火势借着西风烧得越来越旺,一发不可收拾,麦地里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响着,所过之地留下一片炭黑。村里无论大小一律背着水桶去救火,可是水泼到火龙上立刻便化成了一股烟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火太大了,根本救不下来,一会的功夫就把这几十亩金灿灿的麦子烧得精光,村民们望着自家的麦子被卷进火龙里,又迅速变成了灰,一个个趴在地上大声哭喊着,像是死了爹娘一样,不,死了爹娘都没有像这样悲痛。
丁芳把脸埋进泥土里,泪水浸湿了土壤糊到了她的脸上,她的三亩小麦和一亩天麻全都被烧了。突然她撑起自己笨重的身子,站了起来,大声哭叫着:“是杨老五!是杨老五烧的,这儿没有他的地,上个月他跟我打架,我砸断了他家的羊腿子,他说要烧了我的麦子,没想到连累了全村啊,这个遭天杀的,是他烧了咱们辛苦了半年的口粮。”丁芳冲着全村人连哭带喊大声嚷叫着。
“不会吧,他是个五保户,寡饭条子,平时看上去可老实了,他能有胆量放火烧麦?为了一只瘸了腿的羊羔我看不至于。”朱老校长出来发话了,他的话还是比较有分量的。
“老校长,杨老五可是亲口说要烧了我家的麦子,不信你问问王美芝,她当时也在场。”丁芳一把拉过还沉浸在丢失房子的痛苦中的王美芝,“大嫂,你来说说,杨老五是不是说过要烧了我家的麦子?”
“嗯,是说过。”王美芝点了点头。
“对,这老光棍确实这么说过,我们当时也在场。”三芹妈和阿莉妈也站了出来作证,这下老校长倒无话可说了。
“看吧,王美芝是个老实人,她说的话能有假?一定是杨老五烧的。”丁芳停止了哭泣,义愤填膺地向大家详细诉说了那天的倒霉事,也不顾自己的脸面了。
站在一旁的单建泉擦了擦额头上的汉,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满是焦炭的土地也大声嚷叫了出来:“杨老五这个畜生,为了泄愤竟然烧了全村的庄稼,太可恨了,大家别难过,我这就叫我侄子到他家把他绑起来,就地正法。”
“这就正法啦?也没得证据……”老校长刚想说点什么,单建泉老汉就领着全村人去了村委会,把他撂在了一边,无奈他也只得跟着大家的脚步。
村委会这回可热闹了,几乎所有的老少爷们都聚齐了,大家都坐在长凳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诉苦的诉苦,商量着怎么整杨老五的在摩拳擦掌,老的少的没一个闲着的。过了一会,一群小年轻从正大门绑着一个满脸汗水的中年人就走了进来,院子里顿时一片沸鼎,人声很嘈杂,在这乱哄哄的吵闹中丁芳尤其叫得最欢。
“把杨老五关到班房使劲打,打死这个遭天杀的,看他还敢不敢烧人家的麦子。”丁芳在杨老五面前上蹿下跳,不停地用手指点戳着他的脸,显得异常气愤。
单布廉从人群里走近了杨老五,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等杨老五开口他就提前问道:“你有没有说过要烧了丁芳家的麦子?”
“说过,咋嘞,那是一时的气话,气话不能说说啦?”
“气话当然可以说,那我再问你,烧的有没有你自家的麦子?”
“俺家的地不在那,主任你忘啦,当初你看俺是个五保户,种地不方便,就同意把俺门口的那两亩地单独分给俺,不跟大家伙的在一起。”
“那你还口口声声说不是你烧的,不是你烧的是谁烧得?是我烧的?我抽死你个大老棍,吃着国家的粮食,还敢烧国家的粮。”单主任越说越激动,从腰上抽出那根牛皮带就往杨老五的背上打,直打得啪啪作响,杨老五缩着身子乱唧唧,却也无处可躲。
“哎,单主任,别打人,这事得等警察出面解决嘛。”老校长拦住了单布廉的皮带,却被他一把扬开了,自己也差点跌倒在地,老校长的话在这种场合也不好使了。单主任又扬起了皮带,狠狠地落在了杨老五的身上:“你这个不正混的寡饭条子,村里养着你,你不知回报倒还敢烧了大家伙的麦田,不是你烧的,那好,你说是谁烧的,除了你,大家都拖家带口的,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去烧?我今天抽死你,你这种货色不打一顿是永远不会承认的,你到底承不承认,嗯,承不承认?”单主任一边打一边愤愤地说着,杨老五百口莫辩,从最初挨打时的叽叽喳喳变成了现在的一声不吭,他咬着牙蜷缩在墙角,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糊了一脸,后背和头上都是一道道的血印子,乡亲们也都从最初的吵闹变成了现在的沉默不言,瞪着眼望着单主任和杨老五,没有敢吱声的。
“呜哇呜哇呜哇……”警车很快就来了,随后跟着的是一辆破旧的消防车,在农村能看到消防车真是难得,两辆车上都下来了人,一路人去田地里消灭灰烬下的火种,一路人来到村委会进行调查。
单布廉笑脸盈盈地前去迎接警察,一改刚才恐怖的死灰色,拉起杨老五就往警察脚下一扔,说道:“民警同志,这个人就是纵火犯,我们村里已经查清了,只有他有放火的动机和嫌疑,你们只管带走,是杀是刮我们都不多说一句。”
“那好,找到犯罪嫌疑人就成,跟这件事有直接关联的当事人还有谁?”
“有,丁芳,杨老五就是跟她发生的口角,产生的矛盾。”
“好,一起带到派出所做个调查。”
丁芳听到自己也要去,吓得浑身发颤,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被几个妇女搀扶着才上了警车。随着警车的离去,村民们也怀着不同的心情离开了村委会,只有单建泉老汗痴呆地立在大门口久久没有挪动脚步,他望着墙角里的那一片血印子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颤抖了几下才匆忙跑回家关上了大门。
两天以后,丁芳和杨老五陆续从派出所回来了,杨老五在派出所里被警棍打瘸了腿,丁芳被吓得好几天不敢出门。这警察认定了杨老五是纵火犯,既然认定了人那一切都好办了,对付这些坑蒙拐骗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犯了事,承认不承认全看一根警棍。一问你有没有放火烧麦,不承认,那就一顿警棍劈头盖脸打下去;再问有没有放火烧麦,不承认,那就电棍电,棒子打,再加一根鞭子抽;三问有没有放火烧麦,不承认,那就吊起来,也别管棒子警棍了,逮到啥用啥打,直打得皮肉绽开,承认了为止。可惜杨老五硬是咬着牙到最后也还是没承认,既然人家不承认是自己放的火,又没有证人亲眼看到是他烧的,那派出所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放他回家了,放火烧麦这事也就成了无头公案,但这一顿乱打可把丁芳吓瘫了,没想到杨老五还真是个硬汉子。
杨老五是被人拖着送到家的,先是警车送到了村委会,再是一群青年架着他的上半身硬拖着拉到了家,虽然他没有承认自己放了火,可是大部分人还是坚定地认为是他烧的,这兴许就是乡民们对寡饭条子的刻板印象吧,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什么事不敢做?单主任两天前就已经取消了杨老五的五保户待遇,没了国家的赡养,如今又瘸了腿,还不如坐班房等吃等喝呢。
有的人看到杨老五回了家心中则充满了愤恨的怒火,恨不得他死了;有的人则怀着同情的心理可怜起了这个没爹没娘,没妻没子的男人。只有单建泉老汉,看到瘸了腿的杨老五被拖着回来就浑身发抖,满心地害怕,不出两日就吓病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要从那个酷热的中午说起了。一股奇异的麦香飘进了单建泉的大院子里,老汉正在藤椅上闭目养神,飘进来的这种香味实在令庄稼人感到兴奋,感到踏实,连麻雀闻了也不停地在田野和庭院之间奔走,它们嘴里衔的就是那散发着清香的麦子。单建泉老汉再也坐不住了,他一把扔掉蒲扇,披着一件小褂就去了那长满金灿灿麦子的田野。
“我滴乖乖,今年的家伙什长得真不错呀,看这麦粒又鼓又大。”一望无际的麦田全都在老汉的面前,眼睛不睁得大一些,这美妙的况景还真不能全都塞到他的眼里。他抓起一把暄软的沙土在手里揉了又揉,然后又嗅了嗅:“嗯,不错,是好土,肥劲足,怪不得皖北能成为全国的粮仓呢。”他眉飞色舞,高兴地脸都变了形。一会儿他摸摸这家的麦子,一会儿他又跑过去摸摸那家的麦子,好像这些麦子全都是他自己的。
“今年的收成好,缴的公粮也就多,这些公粮都得经过我的手才能倒进公家的粮仓。”他自言自语着,嘴角浮起一丝满意狡黠的微笑,又循着一茬茬半人多多高的小麦向更深处走去。麦香引诱着他不得不踏进田野的最深处,这里的麦子似乎更大更圆,成群的麻雀在他的头上盘旋,叽叽喳喳地叫着,他也不驱赶,反正吃也吃不完。太阳从头顶正射下来,便从地面升起一层薄雾,看着薄雾一股烟似地升腾到空中老汉竟也有点恍惚了,透过这层薄雾,流水一样的麦子全都向他涌来,他来不及装袋,这些可爱的东西就自己从粮站跑到了老汉的家里,他陶醉其中,乐不可拔,竟迷迷糊糊好像喝醉了酒一般。
“来,庆祝一个,好家伙,老头我请你们吸根中华,吸舒坦了好跟我回家,都乖乖地藏在我的粮穴里蹲好,可别乱出来晃眼。”说着单建泉老汉从兜里掏出来一根香烟,摩擦着打火机的轮子,咔嚓一声打火机冒出了火苗,他便噙着烟把凑上去点烟,自己吸了两口吐出来一个大大的烟圈:“来,伙计们,吸两口。”他两根手指夹着香烟,大拇指轻轻一弹,冒着烟气的半截香烟就像流星一样笔直地飞到了麦田里,顿时一股浓烈的黑烟冲天而上。老汉立刻回了神,赶忙用脚踩,可是火苗突然“烘”的一声,猛窜出来,竟然比老汉还要高,一阵凉爽怡人的西风趁势而起,带着这火苗跑向了远处玩耍,老汉慌得六神无主,在确认自己没有本事将火扑灭之后,撒开脚丫子就从小路落荒而逃了。
救火的人越来越多,大人小孩都背着水桶来泼水,看见人多了,他才从两棵白杨树的夹缝里跑出来,大声喊叫着:“快来救火呀,咱们村的小麦不知怎么就被烧了。”他边喊边跑,还时不时加入救火的队伍,拿着水桶直冲上前,比小伙子还要勇猛。年轻人哪能让一个老年人冲在最前面,便安慰着他,劝说着他,好不容易才把他架离到村头的树荫下,人们都夸单二爷为了拯救村里的财产英勇无畏,老骥伏枥,是年轻人的楷模。他一个老头子气喘吁吁地坐在大树底下,看着乱糟糟前来救火的小伙子小媳妇,听着别人的夸奖,内心却害怕极了,忐忑极了。那些妇女头子面对这个巨大的灾难,哭天喊地,要死要活,却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吞没这将近上百亩的良田,到手的庄稼顷刻间化为乌有。丁芳哭得最为惨烈,突然她开始骂起了杨老五,向周围的妇女农会说起了她的倒霉事,单建泉老汉竖起耳朵认真听着,把事情的始末听清楚了,吊着的心突然就放下了,这下可好了,他已然有了主意。
可是当老汉看到那墙角被染得通红的血印子,以及杨老五被拖着送到了家,整个腿上都是血,他的内心才开始真正不安起来,他常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坐在床上,一坐就是一天,连饭食也忘了吃,总是叨叨咕咕自个寻思:“杨老五这是替了我呀,这事要是发现是我干的,我这把老骨头可怎么受得了打。”他越想越害怕,到最后竟然发了高烧,病了好几日。
杨老五被拖着回来那天村里人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的,特别是又逢放学,大人们要去学校接小孩回家,一听到放火犯回来了都想着去看热闹。小孩子的眼尖,扒着杨老五的窗户就往里看,杨老五躺在苇席上,一架破旧的电风扇在咣当咣当地转着,木门口聚集了很多人,议论纷纷地说着。
有的人骂咧咧的,疑惑派出所为什么把这个放火犯给放了,怎么不关在班房里坐牢,有的人悄咪咪解释着,说派出所找不到杨老五放火的证据,只好放了。杨老五一拉毯子蒙住头,也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议论,只睡他的昏天大觉。在派出所被警察当成二混子打了两天,他硬是咬着牙没承认,承认什么?麦子本来就不是他烧的,他为什么要承认。外面的议论声小了,他反而睡不着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哪还有闲心睡啊。灾难真是从天而降,他前脚还在菜园子里给葫芦授粉,后脚就被村委会的年轻小伙子们绑了起来押到了村委会,说他为了泄愤,放火烧麦,泄的什么愤啊?先是丁芳站出来把那日他俩的矛盾说了出来,他确实说过要烧了她家的麦,但那是气话;再是就有一小部分男人站出来说他一个光棍肯定是羡慕村里这些有老婆的男人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羡慕不成便心生嫉恨,所以烧麦泄愤。这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看见他烧了一样,他有嘴也没处说理,只能忍着村主任的皮带。到了派出所,警察也认定他烧了麦,二话不说就上了电棍和鞭子,无论怎么打他都不承认,他知道,只要松了口承认了,等着他的不但是更厉害的一顿打,还有数不清年头的班房。警察奈何不了他,只好放了他,他总算又回到了这个属于自己的窝。
杨老五蒙住头,冷笑了一声,舔了舔嘴沿子上的鼻涕,自言自语道:“寡饭条子难啊,好事不找你,坏事一定砸你头上,所有杀人放火的事都是你寡饭条子干的,寡饭条子都是二混子,都不正混,要是正混的话能娶不到媳妇?”杨老五嘲笑着自己,好久没流过的眼泪水自己淌了下来,打湿了那黑黢黢的枕巾。待毯子里的空气被耗干了,他才伸出头去吸一点新鲜的,被质询了两天,囫囵觉一点没睡,头整得晕晕乎乎的,本想着回到了家好好睡一觉,可是心里堵得慌,像是有两千斤的大石头压着自己。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外面已经没有人了,便双手抬着自己伤了的右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水泥缸上的木箱子边,从里面拿出了糊了的照片,那是他和父母亲的一张合影,望得出神了,杨老五便失声痛哭,大喊着爹娘:“你们为啥要把我生下来,自己却早早地走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寡饭条子活得难吗,没老爹老娘,也没个老婆孩子,在村里谁都敢骑你头上拉屎,啥脏水都往你身上泼,你还活不活了。俺大俺娘,你说你生下恁儿就是为了让他来受苦的嘛,这苦我可受够啦!”杨老五越说越伤心,抱着照片痛不欲生,时而怀念亡父亡母,时而又怨自己的爹娘生前没有给自己讨一房媳妇。
天色转眼间就黑了,中午的时候,杨木和伙伴们扒开窗户可是真切地看到了杨老五躺在了床上,他就是大人口中所说放火犯?杨木有点不信,虽然杨老五从来没有笑过,对人也不是很和善,但杨木每次偷摘他家的瓢葫芦时他从来没有生过气,反而等杨木抱着葫芦逃跑时,他却在后面大喊:“半橛子,别慌跑,栽倒咋弄,回家让你奶切成条条子炒着吃,多放点醋,酸溜溜滴好吃。”瞧,他还是挺大方的,不像有的妇女非追到你家把那颗葫芦搜出来拿走,再当着父母的面骂你一顿。杨木不喜欢那些张口闭口就“日你小姐”的大娘大婶,反而非常喜欢这位慷慨大方的老五爹。老五爹躺在床上吼着粗气的场景令杨木感到非常震惊,当听到大人说他被单主任和警察一连打了两顿后,他幼小的心灵开始颤动,时不时地就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么可怜的人,没爹没娘,又没有媳妇,你们怎么能忍心打他呀!
当天傍晚,正好是合家欢聚,齐过端午的好时节,虽然这个端午遇到了这么大的灾难,半年的口粮化为乌有,但王美芝还是杀了一只公鸡,择罢择罢就炖上了鸡汤,又炒了几个小菜,老二不在家,只留下扁鹊一个人,王美芝便把弟媳也请了来,一大家子几个人总算能围在一起吃一回团圆饭了。满满一锅鸡汤,全让杨木和扁鹊吃了,王美芝望着弟媳,露出了微笑,真跟小孩一样,能把鸡汤喝得像山珍海味。
“扁鹊啊,老二不在家,我这个嫂子就得多照应着点,今年的小麦烧了,你粮穴里也不富裕了吧,赶明我回娘家去多借点粮,咱们两家匀着吃。”王美芝对着弟媳说道。
“谢谢嫂子,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啦,我最近吃得多,还真怕粮食不够用嘞。”王美芝听了哈哈大笑:“行,吃得多有福呀,今个就在嫂子这好好吃。”
末了,一锅鸡汤就剩一碗和一个整锁骨了,杨木突然停止了进食,把剩下的连稀带稠全都倒进了瓷盆里,端着就跑了出去,王美芝在后面发问,只得到儿子一句不关你的事,就连他的屁股影也看不见了。
今天是端午,人们都在和家人一起吃团圆饭,想必老五爹此时应该很是孤独吧,他的腿受了伤,又没有一个可心人伺候着,情况一定很艰难,这碗鸡汤正好给他补补身体。走着想着,不大一会杨木就来到了杨老五的家,昏黄的灯光从破纸窗户上透出来,老五爹正在碗里捞着稀面条。杨木看着他在这样一个时节独自吃着这没有油水的东西,心里不由得一酸,眼泪差点掉到鸡汤里,就忙砰砰地敲起了门。
“谁?”
“老五爹,是我,杨木。”
“哦,原来是你这个半橛子呀,干啥来啦?”
“今个端午,给你送鸡汤喝。”
杨老五本来不免有些紧张,但是一听是个稚嫩的童声就放下心来,挑开了木闩,忙把杨木迎进去,一看到他手里的鸡汤就泛下泪来:“你这孩子,还想着我呀,就不怕我把你家的房子给烧喽。”
“烧就烧呗,反正我家的房子早就塌了,我们一家现在住灶屋里,不怕你烧。”杨木也逗笑着杨老五,反而把他惹哭了,一把抱住杨木,呜呜哽咽起来:“你小子,就你这个半橛子看得起我。”
“五爹,我还从来没见你笑呢,以前都是板着脸,可严肃了,要不咱今个笑一个,然后一起喝鸡汤好不?”杨木用手擦着杨老五的泪水,并舀着鸡汤往他的嘴里送,杨老五微微张开嘴,含着勺子,嘴角一咧,露出了一个微笑。正当他们一起共享这鲜美的鸡汤时,木门“哽”的一声被推开了,丁芳怀里挎着一个篮子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哼,老女人,你来干嘛?瞧我死了没有?”杨老五冷哼一声,斜着眼朝丁芳望去。
“就是看你死没死,没死就好,这有两碗饺子和一瓶红药水,药水擦你那伤腿上,饺子趁热吃,吃完了我好拿走。”丁芳也不看他,硬着头皮靠在门上。
“你今个来了,我也好当面说清楚,我杨老五虽然是个寡饭条子,但是杀人放火的事从来没有干过,你家的麦子和大伙的麦子不是我烧的,我敢对天发誓。”杨老五顿时严肃了起来,两根手指并起来指向了天空。
“不是你烧得就不是呗,还能怎么着,快把饺子吃了,趁热吃完,吃完了我好拿碗,还有你那小道子的腿咋样,瘸了没?”丁芳依然轻描淡写地说着。屋子里顿时沉默了,杨老五直勾勾地望着丁芳,既不动筷子也不开口说话。丁芳见状就走上前去,把那两碗饺子齐刷刷地倒进了他的大盘子里,收拾收拾就走进了夜色中。
杨老五急忙拐着出去,冲着夜色中的丁芳大喊道:“杨庄村的人没一个看得起我,你们都看我的笑话,我这寡饭条子咋就那么难!好,我出去,哪怕要饭,死在外面,也要离开这个村,现在你们心里该高兴了吧。”丁芳听到了杨老五的喊叫,愣在了原地,咬着嘴唇向那昏暗的灯光看了看,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丁芳的内心也产生了异样的情感,当他在派出所看到杨老五咬着牙忍着痛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烧了麦时,她才开始重新思考这件事的全部过程,当她觉得杨老五可能不是放火犯时,她的心头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并隐隐作痛,难道寡饭条子不是二流子?她越想越难受,好像被别人搦住了脖子透不过一丝气来,负罪感和打击感让她整日迷迷糊糊,天旋地转,好像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再往前走一步自己就得死无葬身之地。她终于决定去找杨老五了,就在他回来的当天,趁着端午这个节日,她需要去把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当她听到杨老五的最后一句话时,她呆住了,停止了脚步,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窘迫地逃离了。
杨老五离开了村子,有人说他背着蛇皮袋子去外地要饭去了,也有人说他因为害怕再次被打逃走了,没人会在意一个寡饭条子是怎么离开的,总之他走了,只留下了他父母盖的那两间瓦房和一个二混子的名号。
麦子烧了,村民们又忙着种玉米,谁也没想着去深究这件事,只当是天灾人祸,毕竟也无从可查,不等两个月,又是一茬好庄稼。村委会还特意表彰了这次的救火先锋,单建泉老汉冲进麦田救火表现得比小伙子还勇猛,首当其冲地被评为了模范,村里的大喇叭一连吆喝了三天,单独宣传他的事迹,这可把他乐坏了,病一下子就好了,还被粮站升为了副站长,专管会计这一方面。
扁鹊的食量也越来越大,没办法,王美芝又从娘家借来三袋子小麦,分着给她吃,一袋子还没吃完,扁鹊的肚子就鼓了,婆婆和王美芝便带着扁鹊去卫生院做检查,果不其然,扁鹊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