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芝恍恍惚惚地坐在木头堆里,手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时有一些左歪右晃的小孩子跑过来撅起屁股嗯嗯啊啊地向她示意着,她便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卫生纸沿着娃娃的屁股沟重重地擦两下,擦完后又朝着那白嫩的屁股蛋上轻轻一拍就细声细语地说道:“擦好了,自己提起裤子到那边玩去吧。”
王美芝来到这附近的一所上善若水福利院已经好多天了,与外面的惨象相比,这里简直就是美好的世外桃源,可怕的地震并没有摧毁这个小院,相反,由于福利院的四个方向都是低矮的平房,反而将这个小院保护得很好,这些可怜的孩子也因此躲过了一劫。这几天,王美芝在这个福利院给孩子们做起了临时保姆,之前的那个保姆在地震发生之后就火急火燎地丢下手头上的工作,赶回家去了,直到王美芝来到这里,福利院的负责人才从忙乱的琐事中解脱出来,就好像在沙漠里碰到了一条小溪流,硬是求着把王美芝留了下来,还答应她说等保姆回来或者打听到杨木的消息后再送她走,这期间还给她开工资,当然了,这危难之际,给别人搭把手,王美芝是不会要钱的,她也不好意思要。
保姆的工作要比她想象得更累,她起初认为不就是伺候几个小孩吗,这有啥难的,可是忙活了两天,她就累得血都干了。这些孩子大部分和正常的娃娃不同,有的孩子智商出了问题,整天就知道傻笑,你让他把衣服穿好扣起来,他偏要脱掉拿在手里转圈,然后光着膀子满院子跑,既听不懂你的话,也不服从你的指挥,能把你气个半死;还有的孩子安静是怪安静的,天天蹲在角落里不说话,再细细看就会发现,原来是娃子长了兔唇,心里自卑,不愿跟人交流,你想逗乐他,也是怪难的;另外就是一些腿脚不大方便的孩子了,他们的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人在身边伺候着他们的饮食起居。
王美芝空闲的时间不多,给孩子们洗衣喂饭是一天里最平常的事情了,虽然福利院的其他人也会为她分担一些糟心的事情,但总的来说这保姆的差事还是又累身又累心。有时候王美芝就在心里盘算着,这辈子她再也不去伺候小孩子了,哪怕自己以后有了小孙子,她也不去伺候,让孩他姥娘去伺候!
福利院的负责人高老头告诉王美芝,他们每天能给张院长打十几个电话,没有一个能打通的,他的家人告诉说,地震那两天张金斗一直没在家,至于他现在身在何处,是生还是死,没有人知道,他在地震中失踪了。得到这个消息后,王美芝的心就愈来愈沉了,看这个情况,张金斗的处境怕是不太乐观,杨木这孩子怕是要白来一趟了。
趁着闲空,王美芝躺在了院子里的木头堆里,这些木头原本要劈成柴火用来给娃娃们炸鱼吃,现在倒成了她休息的靠背。
她望着远处青葱的山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叨咕着:“木呀,我滴乖乖啦,你到底在哪呀?你有没有回家呀?妈妈可想死你嘞。”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自从来到这四川还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呢,可是转念一过,她又失望了起来,她这辈子记啥都快,听两遍戏词嘴里再唱一遍就能记住,可就是乱七八糟的电话号码她怎么着都记不下来,家里的那台座机她是只接不打,早几年买的那部破手机用了几个月就被她卖了,她真恨自己呀,要是能把记戏词的劲拿出来,再长的电话号码也能记住!
几个娃娃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从她的身边走过,王美芝看着他们稍显笨拙的动作,不觉得看入了迷,这些孤苦的孩子因为张金斗而有了一个共同的家,以前她只觉得张金斗是个大善人,是个了不起的大老板,如今亲自来到了这个他为那些孤儿营建的大家庭,她才意识到张金斗的伟大,那种伟大,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说不上来,反正就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王美芝在心里默念着,祈祷着,把自己所有美好的祝福都给了张金斗:“老麦神呀,保佑张金斗吧,让他平安,让他幸福!”
那一天下午,王美芝正在洗衣池里给娃娃们洗衣服,福利院的负责人高老头跑来告诉她说绵阳城区的一家分院刚打来电话,她的儿子杨木在那落脚呢。王美芝听了,兴奋得差点将手里的丝绵小褂给扯破喽,这半个月以来积压在心里的大石块终于落地了。王美芝再也没有心情留在这里,和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交接了一下手里的活,就趁着高老头的摩托车去了绵阳城区。
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了很久,时不时的颠簸将她脑子里的各种幻想震得粉碎,不过这路再不好也阻止不了她要见到儿子的现实了。她甚至在心里想着,等见到杨木,二话不说,先劈头盖脸朝他身上打一顿,让他先知道知道不听父母话的后果。
到了绵阳城区,天色尚早,高老头还要去批发市场采办东西,他将王美芝送到目的地并对她这些天的保姆工作道了谢,然后打着了摩托车的火,一溜烟似地消失了。
王美芝像个贼一样小心翼翼左盼右顾地走进了另一所上善若水福利院,对着空旷的院子谨慎地大喊了一声:“杨木可在这?杨木来这没?”
话音刚落,从西北小楼里就走出来一个灰溜溜的少年,一看到王美芝就惊讶地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俺妈!俺妈!你咋跑来了,你不识字你咋来哩?你来干啥?”
王美芝看到活生生的儿子出现在距离自己不到十米的地方,心里一激动,双手一抹眼,泪水就糊住了粘在眼皮上的睫毛。
“还我来干啥!你个小孩不听大人的话跑那么远,我跟你爹能不担心吗?咋能放心你一个人来,你这边刚走,我那边就贴着屁股撵上啦,你可知道,我滴孩嘞,你爹现在搁家还指不定急成啥样了呢,你来这半个月了,往家里打过电话没有?”
“没有。”
“你望望,你瞧瞧,你这黄子多气人,打个电话能费多大事,咋尽跟恁三叔学,他一年到头都不往家里捎个信,能管学他吗……”王美芝一见到儿子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说起话来就像个漏油的瓶子一样没完没了,怎么都止不住嘴了,刚才路上规划的一切也都忘得干干净净。
杨木并不急着反驳母亲,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聆听她的教导,听着她说那些啰里啰嗦的琐碎话,他知道,母亲要是不说完,能憋得三天睡不着觉。到了实在难以忍受的地步,他才适时地打断了母亲的唠叨:“好嘞好嘞,我知道了,下次做啥事一定跟你商量商量,俺妈你别生气。”等到母亲停了嘴,他又反过来问道,“俺妈,你不识字咋有本事跑这来了?是你一个人还是有亲戚送你来的?”
王美芝抹了一下嘴角上粘的吐沫星子,身子又向后顿了一下,表现出一副大能人的模样:“你咋恁看不起你妈,我虽说不识字,但问问人坐个火车还是有能耐的,比那些老头老妈子可强太多了。”
“哎呦,歇火吧,俺妈,还好我不知道你来了绵阳,要是知道了,非得给我添麻烦,你说最后是你找我还是我找你呢?你能不摸迷就不错了。”杨木嘿嘿地嘲笑起了母亲。
这短暂的愉悦氛围还没来得及扩散出去,王美芝的一句话就打破了杨木脸上的笑容:“你可知道你张爸爸在哪?听说一直联系不上。”
这句话刚问完,杨木的脸就僵住了,微红的唇瓣像蜜蜂的翅膀一样高频率地抖动着,从心底涌上来的泪花不多时就流满了杨木的脸颊,他像一个不害臊的小屁孩猛地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悲伤地呜咽了起来:“俺妈,我没能找到张爸爸,什么都没找到,他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在哪,甚至连尸体也没有,我的启明星不见了,我好难受,我该咋弄,张爸爸他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后我该怎么去寻找我自己的道呀。”杨木只有这个时候才表现得像一个孩子,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明白原来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王美芝紧紧地搂着儿子,陪着杨木一起滴答着眼泪,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又能说些什么呢?总不能编一些让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瞎话吧,沉默是金,总能应对流年的不利。
杨木从商丘转车之后并未能顺利到达绵阳,火车在距离绵阳市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车站就停了下来,随后他就在半路上遇到了一群从湖南开着挖掘机前来支援灾区的志愿者,道路不通,塌方堵石,杨木便跟着他们一起边走边修路,十分艰难地往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深入,期间还有志愿者陪着他去了一趟张爸爸在成都的家,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张爸爸的家人也在满大街地寻找他,不止他一个人打不通张爸爸的电话,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他的亲属通过报纸和电视发布了数不清的寻人启事,可是却没有一点回应,张金斗失踪了,他失踪前的最后行踪是地震当天的上午,那时,他在成都开完了会就一个人去了绵阳城区。这也是后来杨木跟志愿者大叔们道了别之后一个人来到城区福利院的原因,他想来这里打听一下有关张爸爸的线索,很令人悲痛,他什么也没找到,却意外见到了从千里之外风尘仆仆前来寻他的母亲。
杨木本想在这里再多待些时日,但是母亲死活不依他,想想也是,他已经逃课逃了半个月,与其在这里毫无希望地等下去,还不如回家。
在回去之前,被缠磨了很久的方院长终于同意开放二楼上那间张金斗的书房,张金斗每次回到绵阳都会来这家福利院看看,而二楼的书房是他经常待的地方。
方院长打开了那间关闭了很久的屋子,只是半个月未开而已,一层淡淡的灰尘就从门面上飘散了下来,一进到屋子里,杨木的心就在胡乱地跳着,他嗅到了张爸爸那熟悉又温暖的味道,似乎张爸爸就站在自己身边一样,又仿佛像是进入了什么神圣的地方,一丝一毫懈怠的行为都不允许在这间书房里发生。这是张爸爸的书房,总是那么神圣又神秘!
书房小小的,所有的墙壁都贴上了带着蓝色浪花的壁纸,给人一种辽阔无垠,海阔天空的感觉,墙的一面树立着一个很大的原木书柜,里面放着很多书,既有《毛泽东选集》,也有文学名著,在空出的凹槽里还摆着很多照片,那是他到全国各地出差,与当地贫困儿童的合影。其中最显眼,坐在椅子上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是很多年前他因为吃了毒奶粉住院时和张爸爸的合影,一看到这张照片杨木就连哭带笑地喷出了鼻涕,在那张合影里,张爸爸和母亲一起托着他,那大大的脑袋看上去可真丑,就像个外星人一样。杨木拿着照片,也不管上面的灰尘,抿着嘴唇就轻轻地亲了上去,里面的小屁孩已经成长为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张爸爸你现在又身处何方呢?一股猛烈的情感突然袭击了杨木,他来不及合紧嘴巴,闭着眼睛压低着声音半哑着就哭了出来,泪眼模糊中他又无意间瞅见了偌大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本崭新的《道德经》,一枚红色的羽毛被当成书签夹在里面,书已经被他看了一半,并且还将继续看下去。杨木似乎发现了张爸爸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竟然为了能够和自己讨论有关《道德经》的内容,亲自买了一本,他,张爸爸,竟能如此重视一个小小的孩子,杨木在那一刻对他充满了感激和尊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一个少年所有热忱的眼泪都为他心中的英雄而流,也只为他而流!
张爸爸,张金斗,你是死是活,到底在哪里呀!
杨木带着母亲回到家时杨庄村正在收割小麦,麦子稀疏得就像秃子的头发,没几根毛,也没几棵穗。看到这娘俩平安归来,最高兴的还是绍仁,虽然得知张金斗的情况并不妙,但这并不妨碍他激动的心情,张金斗再好,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大恩人,哪有自己的媳妇和儿子重要呢。为了感谢老麦神的庇护,他买了两挂鞭炮,围着老麦神的塑像放了整整二十分钟,又宰了一头小羊羔,炖好了便和老母亲一起拿着酒肉给老麦神送了过去,这些祭奠的事项原本是要赶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大搞一次的,现在却被绍仁提前给做了。
他才不管这些呢,索性就大大方方地彻底迷信一回,这样喜庆的迷信又有啥不好的呢?
临近三伏天,霸道的太阳伙同着白昼无所不用其极地压榨着黑夜,这样的日子睡得最不安稳,眼睛还没闭紧一会,天就亮了,特别对于那些心思缜密,装着一肚子心事的人来说,可就更难过了。
朱大炮翻来覆去地躺在竹席上,沉重的身子压在并不密实的竹批子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样的脆响并没有惊扰到脚那头的母猪,反而成了她的催眠曲,庄稼人和教书先生就是不一样,脑袋一碰到枕头就能呼呼地睡起大觉来。那粗糙胖实的身体距离朱大炮少说也得有二十公分,可这样远的距离还是挡不住那熏腾而来的热气,这令他更加心焦了,该死的老母猪吃得多,睡得香,身上的热劲也大,赶明一定得让她减减饭量。
黑夜就要被白昼一点一点给撕开口子了,可朱大炮还是没有一点困意,越是瞎紧双眼让自己入眠,就越是睡不着,这样反反复复着,脑子疼得都要炸开了。从吃罢晚饭躺到床上,他就一直忍受着这样的痛苦,每次感觉自己快要睡着时,脑海里就突然闪一下刘扁鹊的影像,这种情况不是最近才有的,从去年冬天他请学校的老师来家里吃饭后就断断续续地发生了,只不过三伏天的燥热激化了这种毫无章法的杂念。特别是扁鹊的丈夫去世以后,她每天围着薄薄的轻纱,带着颦蹙忧戚的面容和不苟言笑的神情前来上班时,朱大炮觉得这样的刘老师更有气质,更加知性,更具有一种林黛玉般阴柔润滑的美感了,朱大炮每次一想到这,内心里就十分躁动,任凭去年那样冰凉的泉河水也浇不灭他蠢蠢欲动的心。再一个就是给四川灾区人民搞捐款大会之后,他竟然发现了刘扁鹊另一种让人为之倾倒的地方,那就是她作为一名知识女性的豪气和飒爽,毫不夸张地说,将她称为当代花木兰和中国版撒切尔都毫不为过。捐款大会之所以能搞得那么成功,吸引各村各庄的老少爷们都来献爱心,明面上是朱校长的功劳,实际上刘扁鹊可发挥了天大的作用呢,你就看她拿着小话筒在村里搞动员,激情澎湃地给乡民们讲道理,说得那是一个情真意切,句句在理,说得直想让你毁家纾难,捐空了家产也要帮国家渡过难关。朱大炮时常在心里暗想,得亏刘扁鹊不是美国佬,她要是竞选美国总统,那总统的职位铁定就是她的了,还是美国第一位女总统呢,这样迷人的巾帼豪杰去给那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效力,也太憋屈个人嘞。
毫无疑问,朱大炮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刘老师,爱得不能自拔,一天不想着她就浑身难受,但他随即就清醒了过来,这是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是一个有妇之夫,还有一双儿女,尽管刘扁鹊已经成了一个寡妇,只要她愿意,她的婆家肯放手,任何男人都有机会得到她的青睐,但朱大炮还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他决不能做陈世美,他要做个好男人、好丈夫,那种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事绝不是他这种正人君子会做的。他虽然不爱也不喜欢脚那头的母猪,但她毕竟是两个孩子堂堂正正的妈,他决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老天爷呀,我怎么这样愚蠢,咋就为了那要得不多的彩礼钱早早地把自己埋葬在了婚姻的围城里呀!我还不如个寡饭条子呢,要是我现在还没结婚该多好呀,那么……刘老师她……”朱大炮躺在床上心里暗暗嘀咕着,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气,心里憋的怒火也越烧越猛,稍微压抑不住,竟趴在竹席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咩咩地哭了起来,两只脚还愤愤不平地朝着妻子的身上胡乱地踢着。
妻子被踢疼了,又听见了丈夫悲伤痛苦的哭声,便伸了伸懒腰慌忙起身爬到丈夫的腰间问了起来:“咋弄嘞,当家的,你咩咩个啥,可是做噩梦嘞?”
“做个屁的噩梦,”朱大炮立即止住了哭声,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瞅着妻子,十分凶狠恶劣地喊叫着:“你身上跟火炉一样,烤得我睡不着,去去去,上一边睡去,我睡不好明天咋上课,快期末考试了,我还得帮着学生修改水墨油彩画,赶时间到区里参加评比呢。”
听到丈夫谈起了工作,她不懂,只觉得怪重要的,便一声不吭地抱起枕头从丈夫的身上小心翼翼地跨了过去,又摸着黑找到自己的凉鞋,窸窸窣窣地套到了脚上,掂着脚丫子轻轻地走出屋去:“当家哩,那我去孩那屋挤一挤,你就安心睡吧,可千万别耽误了工作。”
话毕,偌大的床上只剩下朱大炮一个人,他终于可以摊开手脚安安静静地躺在竹席上了。天快要大亮,睡觉的心思早就没了,在接下来不多的黑暗中他要开始想一想该如何面对那不知如何着手的问题了。
后半夜又在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逝去,竟不给人半点抓住它的机会。
忙碌的一天又在重复的授课与重复的疲劳中结束了,放学的电铃声一打响,归家似箭的学生们就像势不可挡的洪水一样从那仅开了一个小门的出口处冲了出去,学校的老师也陆陆续续走光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朱大炮一个人在忙忙碌碌地不知干些什么,等他忙完了手头上的工作,一个被玫瑰花苞所包含着的想法在他的心头上闪亮了一下:不如趁着这刚黑下来的天,悄悄去刘扁鹊家转悠转悠吧,兴许还能看到她在干些什么。
朱大炮将办公室里的灯和门一起关了,又和看校守夜的杨国武大叔打了个招呼就着急地往村子里走去。
夏季的夜空中星星就是多,又繁密又杂乱,特别是西北方向的星星,简直像是成群结对乌泱乌泱挤破头的喜鹊,朱大炮不禁在心里暗想,难不成牛郎织女此刻在银河相会了?但又算了算时间,日子还早着呢。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样好的星辰,真是白白浪费了,要是能跟扁鹊走在鹊桥上,那他们俩才是真正的牛郎和织女呢,可惜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妄想!
扁鹊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但堂屋和灶屋里的灯都在亮着,看样子正在做晚饭。他一个人在扁鹊家的墙头外面徘徊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时而停下来听一听里面的声响,时而站在门口看一眼里面的光亮,似乎只要他知道里面有扁鹊的动静,心里就能特别满足,特别踏实,但这鬼鬼祟祟的动作真像小偷踩点一样,要是被人发现,准会被逮起来交给派出所。
直到灶屋里的灯灭了,堂屋里的电视传来了动画片的声音,朱大炮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一走到宽阔的大马路上他就开始浮想联翩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脚下越来越软,好像踩在了棉花上,但又实实在在地稳当,等他低下头往脚下一看,那漆黑的柏油路已经变成了成千上万只展翅飞翔的喜鹊,令人不能相信的是,此刻他就站在结成队的喜鹊身上,那头顶上的天再也算不得天,因为所有的星辰都飞到了他的脚下变成了一只只活生生的喜鹊,天就在他的脚下,上面的仅仅是一个大大的黑窟窿。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鹊桥的另一边走过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数不清的喜鹊在她的身边舞动着,细细观察,那人正是他的扁鹊!喜鹊迎来了扁鹊,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一幕呀,朱大炮张开双臂,迈开步子,欢呼着在鹊桥上狂奔:“哦,我亲爱的扁鹊女士,晚生不才,如今终于把你等到了,你是特意来这里与我相会的吗?”
扁鹊满面春风,粉唇微动,低头不语,在鹊桥上站得直直的,一只胳膊被另一只胳膊托着,握着的拳头只伸出一个大拇指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今天是我们的鹊桥相会日,亲爱的扁鹊,我能搂着你一起走下去吗?”朱大炮有点着急地问道。
“去哪里?”
“回咱们的家。”
“咱们的家在哪?”
“在那边。”朱大炮指着鹊桥的尽头,那里明亮至极,是用星星搭建而成的一座庭院。
扁鹊抹了抹鼻子,呵呵地笑出声来:“傻子,那是银河,你能跨过去吗?”
“银河有多宽?”
“银河跟你心尖的宽度差不多,你让它宽它就宽,你让它窄它就窄。”扁鹊痴痴地笑道。
正当朱大炮苦思冥想着该如何到达那座用星辰浇筑的庭院时,喜鹊们好像受到了某种惊吓,纷纷扑腾着翅膀从自己的脚下逃离,整座鹊桥瞬间就坍塌了,那些喜鹊连同着扁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星星全都回到了头顶上的黑窟窿里,又变成了亮晶晶的十分繁密的辰光利剑,朱大炮也再次踏上了返回家的这条硬实的柏油路。
这一瞬间,他似乎也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临近暑假的一天,扁鹊刚从教室里监考出来,出门就遇到杨木坐在台阶上似乎在等着她。看到婶子怀里揣着卷子,杨木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好的信封,伸手交给了扁鹊:“二婶,这是美术老师让我交给你的东西,好像是什么画,他让我中午之前一定要交到你的手上,看上去挺急的。”
扁鹊接过侄子手里的东西,神情充满了狐疑,只看见黄色的信封上用钢笔书写的几个黑色楷字赫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急!急!十万火急!扁鹊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有什么要紧的事不会打电话吗,托人送来一封信算是怎么回事。她拿着信封在阳光底下照来照去,想要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可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到了办公室,扁鹊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将信封纸糊的地方裁开了,慢慢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嗨,哪是什么画呀,就是一张白纸写着黑字:亲爱的刘老师,我有要事和你相商,请明天下午学校放暑假之后无论是否有时间都要速来泉河边的轮渡口,万请速来,急!急!万急!”
看到这几句话,扁鹊更是一头雾水了,到底有啥事那么急,还得非去不可,而且更少见的是,朱大炮从没称呼过自己为“亲爱的刘老师”,这十分矫情的话还是头一遭,扁鹊隐隐约约似乎感觉到有啥大事要发生,她瞬即就从兜里掏出手机来,拨打了朱大炮的电话,想要具体问问到底出了啥事情,可是铃声响了三四回,对方就是迟迟不肯接听。扁鹊也不好声张这件事,只好等到明天一探究竟了。
第二天中午,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扁鹊将考卷封存在抽屉里就带着忐忑不安与好奇的心情去了泉河岸边。夏日里树木荣盛,水草丰茂,河岸上飞奔的到处都是野鸭子,轮渡口的风景极好,既有小帆船又有大轮船,与自然景色交相辉映,学校组织的好几次集体出游就选择在了泉河岸边的轮渡口。
扁鹊将自行车停靠在大树身上,远远地就看见朱大炮盘腿坐在河岸边,手里拿着颜料笔唰唰起画了起来,那投入的神情和飘逸的动作让人不敢去打扰。扁鹊悄悄地走到距离朱大炮七八米远的地方,吹一吹大树根上的灰尘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什么话也不说。及到朱大炮将一整幅画作完,他才注意到靠在大树旁边的刘扁鹊,他哎呦一声,忙把画笔放下,就站起来去迎扁鹊:“扁鹊呀,你是啥时候来的,咋不知会一声呢?来多久啦?”听到这句话,扁鹊心里一咯噔,他还从来没有叫过自己的小名呢,以往都是刘老师刘老师地称呼,刚刚这一声“扁鹊”她听着倒也十分受用,很是亲切呢。
“没……没多久,就刚来,看见你在画画就没好意思打扰你,我还以为多急的事呢,你还有闲心在这里作画,就证明没啥急事,你是在诓我,这可不大道德。”扁鹊起初有些惊慌,但话一从嘴里说出来又镇定自若了。
“没诓你,对我来说确实急得很!”朱大炮在河里洗了把手,又往自己的褂子上擦了擦,露出了微黄色的牙齿,但却并不伤大雅,农村的男人很少有牙齿特别洁白的,和那些老烟鬼相比,他的牙齿够洁净的了。
“快过来,坐这干净的地方,别在那杵着了。”朱大炮对着扁鹊招呼着手,将她唤到了河岸边早已为她准备好的石板上。
两个人一坐下就瞬间尴尬了起来,静默的周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扁鹊,我有话要对你说。”
“快说吧,你不是挺急的吗?”
“嗯,现在不急了,慢慢说吧。”
“啥?”
“这个泉河岸边的轮渡口你还有印象吗?”朱大炮一边划拉着水草,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
“废话!咱们学校都在这组织过好几次活动了,能没有印象吗。”
“我是说,这个地方是咱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当时我在这里写生,你好像在教小孩子唱歌,对吧?”
“更是废话!这里不但是你和我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你和朱校长,张老师,王老师,还有学生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朱校长看你画得好,才把你拉到学校去教学的,他是咱们的伯乐呢!”
朱大炮显然有点急了,捡起一块小石头就朝着河面扔了过去,小石块好像会轻功一样,蘸了三下水才落到河里。
“哎呦,不是的,这样问你吧,咱们做同事也那么久了,你对我有啥印象呀?”朱大炮急急地问道。
“好印象。”
“呦,啥好印象,说来听听。”
“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认为,所有的老师都这么觉得。你很有才华,为人也很风趣,对人也热情,也挺有责任心,做事非常认真,长得又高又帅,是个好同事,好男人。”扁鹊掰着手指头开始细数朱大炮的优点。
朱大炮也激动了起来,端正的身子扭扭捏捏,开始坐立不安,等到扁鹊说完,他握紧了拳头在泥土里狠狠一捶猛咽几口唾沫便腾空了脑子,不计后果地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亲爱的扁鹊,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把我夸得跟一朵花似的,好,现在我就把我心里万急的话告诉你,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生气,也不要窝心,就当我朱大炮在放屁好了。”他一下子沁出了眼泪,让扁鹊手足无措起来,“扁鹊,我想告诉你,我爱上你了,听好了,是爱,不是喜欢,喜欢只能持续一段时间,爱却能一辈子不会消失,我对你的爱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产生了,之后又在心底慢慢积累,直到装不下了为止。”
“这个……”扁鹊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朱大炮打断了。
“你先别说,听我慢慢讲。我自诩为正人君子,偷鸡摸狗,苟合扒腿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干的,可是见了你之后,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了,尽管这行为将会是可耻的、遭人唾弃的,可我还是爱你,不能控制地爱着你,谁也没办法能把我对你的爱抹掉。你总是那么迷人,你拥有非凡的气质,无与伦比的美丽,巾帼豪杰般的侠气,一举一动都勾着我的魂,摄着我的魄,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对你好,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迷人呀,我家的那头母猪简直连你的零头都比不上。说起那头母猪,这将是我此生最为痛恨的地方,我心里爱着你,可现实却那么不忍直视,我有我的家庭,你也有你的家庭,为什么我没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你呀,要不然和你执手到老的就是我,明明我们两个这么般配,可老天爷就是不开眼。去年冬天,你的丈夫去世了,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我却没办法去安慰你,因为我不知道我该以何种身份去安慰,我更知道,即使你孤身一人,我也没办法把我的爱给你,可这种爱依旧存在着。”朱大炮泪流满面,哭得极其伤心,继续说着,“我这次来就是和你告别的,即使我很爱你,可我不是一个自由的人,我有自己的家庭,有妻也有孩子,我的心里有一种声音告诉我,决不能抛弃发妻,尽管我很讨厌她,恶心她,但我还是要尽到对她的责任,否则我就禽兽不如了。我爱着你,却不能向前走一步,我被夹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好痛苦好难受呀。我知道我对你的爱不会有任何结果,所以我并不奢求,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很爱你,我要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不是那种被荷尔蒙所绑架的爱,而是一种志同道合,心意相通的爱。我不想再忍受痛苦了,我已经准备向朱校长辞职,下个学期你就见不到我了,这是你的东西,我无意中捡到的,还给你。”朱大炮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又翻开页来拿出一片带着清香的薄荷叶,颤颤巍巍地递给了扁鹊。
扁鹊接过了薄荷叶,嘴唇开始发抖,整个脑子都是懵的,她先前并不是一无所知,但没有料想到朱大炮会说得这么直白,虽然心里被搅得很乱,但她还是强装欢笑,故作镇定地回应道:“这就是你说的万急的事呀?我知道了,我接受你的爱,也尊重你的选择,谁心里没点闹春的事呢,很正常,你能坚守住底线就成,你确实是一个好男人、好丈夫,好好对待嫂子吧,她挺不容易的。”扁鹊突然洛洛地笑了起来,“其实呀,还别说,我也有点喜欢你呢,你的才华真是太吸引我了,百里挑一呢,我就想,我要是没遇到绍义,我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爱上你,但就像你所说的那样,现实永远是现实,我们不可能跨过去,就让这份爱永远藏在你我的心中吧。辞职了也好,我总感觉让你在杨庄小学当个美术老师太屈才了,你早就应该到更大的舞台上去展示自己的才华呢,我认识一个市文联的老师,办了一个美术杂志,你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投给他,让更多的人能看到你的画,多好呀,是不是,等会我就去给你找一找他的联系方式。”
朱大炮哽咽了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兴奋:“扁鹊,你接受了我的爱是吗?”
“嗯,我接受了。”扁鹊很认真地回答道。
“那,在告别之际,我能亲吻一下你的右手吗?就像温文尔雅的法国绅士那样。”
扁鹊想了一会,便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右手,光滑细腻的手背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了温和的白光,朱大炮压抑着内心的汹涌,也伸出手轻轻地攥住了扁鹊,然后抿紧嘴唇朝着那漂亮的手背重重地吻了下去,以至于富有弹性的皮肤都陷下去一个深窝。
吻了好久好久,朱大炮才放开扁鹊的手,含情脉脉地对着她讲着最后一句话:“扁鹊,这就是我给你的最大浪漫了。”
“好啦好啦,你把你的急事说完了吧,我也该走了,这应该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祝你好运!”
扁鹊撑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才坐这一会儿,腿脚就麻了,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像个没事人一样,径直朝停靠着自行车的大树旁走去,双脚刚一离地,就听见泉河岸边传来了十分凄厉又无奈的哭喊声。
不可能的风儿吹到了不可能的石头上,终究不可能将它移动半寸。这是扁鹊今天新知道的一条人生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