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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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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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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五十三章

不知是谁在村里传的谣言,说今年冬至,杨庄村将经历一场大灾难,天火突降,整个村子都将陷入火海,化为一片乌有。起初只有少数人聊天时才会说上一说,到最后传得活灵活现,几乎大人小孩都能说个一句半句的,连具体的几时几刻都出来了。聪明的乡民们当然是不信的,他们望着高远又蔚蓝的天空怎么都想不出这上面冒出天火的景象。但也有极少数人真的信以为真,他们认为既然天上能下雨,那肯定也能下火,要是真下了火,他们得赶紧逃到亲戚家里去避难。

又过了几天,这谣言传得更猛了,说逃到哪都不行,这次天火突袭的地方不只是杨庄村,而是全世界,到了冬至那天的午时三刻,整个地球都将变成一团火海,无论是人还是畜生,都会被活活烧死。这谣言传起来无比迅猛,即使是假的,也慢慢变成了真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担惊受怕,一些不信邪的人便跑到杨庄小学去询问知识渊博的朱校长,没想到他看了看手机,竟也说出了类似的话:“嗯,不错,确实是冬至这一天,有资料显示,玛雅文明的日历推算出今年的冬至是世界末日,”随后他哈哈大笑,打趣地解释道,“但可没说咱们人类是被火烧死的,也有可能是被大水淹死的,更有可能是被地震震死的,究竟是怎么死的,到了冬至那天不就见分晓啦。”

朱校长都如此说了,更加印证了这件事的真实性,乡民们惶恐不安,奔走相告,走到哪都能听见有人在议论这件事。这本是朱开放的一句玩笑话,老少爷们却当了真,经过一番渲染,传得神乎其神。无奈,朱开放只好借着村委会的大喇叭,多次声明这只是玛雅人没有根据的猜测,根本就没有世界末日这一说,让他们打消恐惧,相信科学。可是单纯又执拗的乡民们根本不听朱开放的解释,随他怎么说,他们始终相信世界末日是真实存在的,特别是又经过村里那些信耶稣的人对照着《圣经》一顿胡乱解说,他们更相信在本月的冬至那天世界末日一定会到来。

恐惧变成了自救,有不少人开始忙活了起来,这其中就有杨木他奶。这老太太平时拎桶水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回倒好,一个人竟在自家的小院里挖了一口深达两米的地窖,扁鹊问她干什么用,她说冬至那天要是真下起了天火,全家老小也好有个避处,要不是扁鹊拦着,她还打算将地窖里面用防火泥全都抹一遍呢。

“要是不下天火,下了洪水怎么办?你总不能再造一艘诺亚方舟吧。”

“啥是诺亚方舟?”老妈妈问着儿媳。

“就是一艘大船。”

“那没事,真发了洪水,咱们就去你嫂子她妹妹家,你知道,她老公公在泉河上撑船,家里大船小船有两三个,咱们带上吃的喝的,保不齐能在水上漂个十天半月,到时候国家会派人来救咱。”

扁鹊忍俊不禁,颇为优雅地笑出了声:“要是真靠那些小船在水上漂,那还不如直接被水冲走呢,也不用受那个颠簸的罪了,你就且等着冬至那天吧,看看到底会发生啥。”

村里的婆子们可没敢把这件传言当成是小事,又是烧香拜佛,又是行老麦神的叩拜大礼,信主的人天天去教堂做礼拜,这一切都被闲赋在家的单布廉冷眼旁观着,他对这些人的举动嗤之以鼻,简直到了和乡民们羞于同伍的地步,每次他揣着一杯暖暖的热茶,碰到村里的爷们小子,就会以一种教训的语气义正严辞地说道:“我真是搞不懂那些娘们,都二十一世纪了,咋还这样封建迷信呢,别说是玛雅人说的,就算是天王老子说的我也不信,这天这样蓝,云这样薄,热烘烘的太阳把我的眼都照得睁不开了,咋会下什么天火,发什么洪水嘛,都是朱开放那老小子造的谣。”

爷们小子点头应和,笑着接单布廉的话茬,也纷纷指责起了村里的娘们,单布廉听着顺心,又道:“别说是烧香拜佛做祷告,就算是到老麦神面前给他老人家磕个头我都没去过,作为一名老党员,我不信那一套,我可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冬至那天,果然平静地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早晨起了点雾气,下午天有点阴沉外,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世界末日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可到了傍晚,却险些成了单布廉的末日。

天刚一黑,风便嗖嗖地起舞了,单布廉躺在院中的竹椅子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棉被,一颠一颠地晃动着身体,脑子里冥想着关于自己的一切。自从解甲归田之后,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回家养老的宰相,以此宽慰,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虽是屁大一点的村官,可单布廉却无比看重,这还不到退休的年龄,突然丢了官,单布廉的心里好比鸡挠一般,可他出去还得装出一副从容不迫,愿意让贤的样子,要是得罪了杨老五,他哪有好果子吃呀。

“唉,以前对那个朱开放千防万防,怕他抢了自己的位置,可防他干啥呢,人家根本不在意啥主任不主任的,想想也是,好好的校长不当,当这个干嘛,还是杨老五这只半路杀出来的老虎厉害,乖乖,真厉害!咋恁有本事!”单布廉眯着眼睛,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着,手一碰到桌子上的茶杯就大声嚷叫了起来,“茶凉了!茶凉了!孩他娘快出来给我倒一杯热的,我要热的,再放点茶叶。”

“瞎嚷啥?有手有脚自己倒去,暖壶在屋里呢,今个是冬至,没看到我正在包饺子吗?”

单布廉懒散地从竹椅子上站起来,指着灶屋里的妻子抱怨道:“你呀你,老娘们可真懒,以前不都是你给我倒的吗,咋现在不倒了,是不是看我丢了官,连你也轻视起我来了。”

“呸呸呸,一辈子干到老也就是个村委会的芝麻官,也好意思说丢了,丢就丢呗,以前是你忙,琐事我都帮你干了,现在你也得帮我干些活计了,待会给我烧锅,要不然这一簸箕饺子你一个也别想吃。”

天越来越冷了,冬至过后皖北这块平原怕是要被老天爷直接放进冰柜里。有形容天气寒冷的文章说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如今这样的天气别说不可屈伸了,手刚一拿出来就得被冻僵了。热腾腾的饺子刚进了单布廉的肚子,天就黑透了,电视里除了《新闻联播》再无其它的节目,单布廉看了一会便困倦地关上了电视,如今的他已对国家大事毫无兴趣。

妻子还在灶屋里刷锅洗碗,他脱掉冒着热气的老棉鞋,脚也不洗就钻进了被窝,被子一蒙就呼呼地睡了起来。大概十分钟之后,可怕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一小捆雷管突然被人从侧窗扔到了单布廉的床底下,只听砰的一声,床立刻塌了,单布廉捂着血淋淋的耳朵从睡梦中惊醒,明白之后便大声疾呼:“救命呀!救命呀!有人要杀我啦,快来救救我。”妻子听见爆炸声,立刻放下手里的碗筷,直奔东屋,一看见丈夫血淋淋的样子,她便发疯般在院子里喊着:“快来人呀,快来人,救命呀,爆炸啦。”

不多时,左邻右舍陆陆续续来到了单布廉的家,村主任杨老五接到消息后也立刻匆忙奔来,众人报了警,又把单布廉送到了阜阳五院,这一夜才静静消停下来。

单布廉在冬至那天失去了一只耳朵,耳朵被炸得血肉模糊,碎成了肉酱,他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他那只灵动的,极为敏锐的,最会听人话的耳朵却永久地不见了。这像是一个笑话,单布廉的耳朵没被冻掉,竟被炸掉了,人们都说他是饺子吃少了。

派出所将这次私人住宅的爆炸明确定性为恶性的谋杀案件,一时间村子里又刮起了一阵阵沸沸扬扬的议论之风,乡民们都在暗地里揣测,究竟是谁和单布廉有这样大的血海深仇,竟要用雷管炸死他。警察将单布廉家的里里外外勘查了个遍,最后在不远处的地方发现了一只鞋,这是一只四十三码的运动鞋,鞋底子上沾满了单布廉家晒在院子里的红薯淀粉,又能和窗户台阶上的鞋印子相吻合,根据这个线索,派出所的民警认定行凶人肯定和鞋的主人有莫大的关系。

有了物证,警方很快就排查出了犯罪嫌疑人,这只鞋的主人正是村南头的杨惠刚。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自从去年老婆得了子宫恶性肿瘤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去外出打过工,一直闲赋在家。警察到他家找他时,他正在屋子里吃饭,一看见民警来了,杨惠刚便端起碗走了出来,十分冷静地问道:“你们来啦,我想着你们也该来了,我都好多天没出去过了,单布廉那个狗杂种死了没有?”

民警们先是一愣,然后便心领神会了,拿出手铐就将他套了起来。派出所的警车停在了杨庄村的村头,呜哇呜哇的声音让人心里很不自在,杨惠刚没有任何辩解,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就是向单布廉扔雷管的人。警察刚一把他带出来,乡民们立刻哗然一片,这是一个老实人,平日里和气得很,从来不跟人闹过节,也不会跟人吵架,怎么可能会谋杀单布廉呢?

老少爷们议论纷纷,一路跟着警察直到他们把杨惠刚送上警车,刚一进去,杨惠刚便喊了出来:“你们不要再议论了,雷管就是我扔的,警察抓得不错,这事我承认,真是可惜呀,只炸掉了一只耳朵,早知道我就多扔几个了,没把单布廉那个狗杂种炸得稀巴烂,真是太他妈遗憾了!”

杨惠刚的话一说出口,立刻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开始分析他们两个结仇的原因,可是分析来分析去,就是分析不出个结果。杨惠刚这样老实的一个人,到底是咋和单布廉闹到这种地步的呢?前些年单布廉做村委会主任的时候,确实得罪过不少人,可也不能发展到谋杀这一步呀,善良又单纯的乡民们怎么也搞不明白。

开庭那天,几乎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去了法院,杨老五和朱校长作为带队人坐在了前面旁听着,这时候人们才惊诧地发现同村的这两个人,恩怨竟绵延得如此之深。

两个人当庭对质,杨惠刚被控制在一边,单布廉包扎着绷带坐在另一边,法官肃清了现场嘈杂的声音,便质询了起来。

“杨惠刚,我再问你一遍,你要把在看守所对着警察回答的一切在这里再重复一遍,你为啥要往受害人的床底下扔雷管?”

“我本打算扔到他的床上,可惜太紧张了,扔错了地方。”

乡民们一阵骚动,单布廉听到这话也愤怒地站了起来,十分无辜又虚弱地指责着他:“你的心咋那么狠,我跟你有啥过节,你为啥想把我炸死。”

杨惠刚瞪了一眼单布廉,冷冷地道:“我的心狠?这话你说错了吧,我看是你单布廉的心狠才对吧,何止是狠呢,简直无比毒辣,没有良心了,你想想看,你做村委会主任的时候都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非得让我炸死你才能解恨呢,你想想吧,你都做了什么亏良心的事。”

单布廉的冷汗唰得流了下来,他的脑子里开始寻找和杨惠刚有关的事情,关于自己贪污的事?他怎么会知道呢,他肯定不知道;关于奶牛的事?这不止和他一家有关系,哪里轮得到他来炸呢。单布廉思来想去,就是没个头绪。

杨惠刚突然放声大哭,指着单布廉的鼻子就骂:“怎么,想不出来了?是不是做的恶太多了?你这样的人就该死,你害了我们家三条人命,三条人命呀,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去死呀,这些年我一想到我那两个未落地的儿子,我就想把你单布廉活剥了。”

杨惠刚痛苦地讲述着自己的过往,这一切都要追溯到十多年前那个疯狂的时代。

那时候单布廉刚被李乡长提拔为杨庄村的村委会主任,村里杂七杂八的大小事务一应由单布廉负责,当然也包括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计划生育。单布廉是杨庄村计划生育的总负责人,无论哪个妇女想生孩子,也无论有没有生过,都得先到他这开准生证,他不给你开,你就不能生,就算怀孕了也得把你拉到卫生院去做流产。村里的大喇叭由单布廉掌控着,每到初一或者十五,他都会准时打开,通知每个妇女到村委会做妇检,只要一查到谁怀孕,手里又没有准生证的,全都毫不客气地拉到医院去流产,那几年光是流产的小孩就有几十个。

杨惠刚就是那个时候对单布廉产生恨意的。他刚和妻子结婚两年,平安无事地生下了一个女孩,可等到第二胎怀孕的时候,却引起了单布廉的注意。第一胎是女孩,本可以继续生第二胎,这在全国哪个地方都是合法的,可在单布廉眼里,这就是不能被允许的,没有准生证的孩子,就得拉去流产。趁着杨惠刚干农活的空档,单布廉带了几个人,破门而入,把他大着肚子的老婆拉到了卫生院,等他见到了老婆,孩子也被流掉了,那是一个男孩。

杨惠刚从此便恨上了单布廉,从那以后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一件事,那恨意也达不到非要把单布廉炸死的地步,可老天捉弄人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

两年之后,杨惠刚的妻子再次怀孕,有了上次的教训,他早早地为妻子办理了准生证,并将她送到了娘家养胎。由于准生证未经过单布廉的手,而是花钱托人办理,单布廉不认,硬说那是假的,又带了几个人跑了七八里路,竟然到了她的娘家去抓人,双方互相撕扯殴打,第二个孩子还没到卫生院就在争执中小产了,那也是一个男孩。

事情并未完了,即使杨惠刚的妻子两次流产单布廉也不放过,为了彻底解决问题,防患于未然,他又把她拉到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从此断了他们夫妻俩生孩子的愿望。

杨惠刚的妻子自从两次流产,又做了一次结扎手术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各种疾病也随之而来,直到去年八月高烧不退,送到医院查出了宫腔粘连合并子宫恶性肿瘤,虽然切除了子宫,可还是难逃一死。医生告诉他,妻子的病或许和早年间母体所受到的创伤有关,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杨惠刚,多年来的耻辱和仇恨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他的心中也萌发了为妻儿报仇的念头。

冬至那天简直是报复单布廉的最佳时机。他看到单布廉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在天黑的时候便翻进了他家的院子,单布廉正好一个人躺在床上,杨惠刚的心猛一热,巨大的冲动使他将点燃的雷管毫无顾忌地扔向了单布廉,可惜并没有瞄准,雷管滚到了床底上,只听一声巨响,他又借着夜色踩着窗台翻到了外面。慌张之中,杨惠刚跑掉了一只鞋,而这只鞋正成了他落网的关键证据。

随后的几天,他在忐忑和痛快中渡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他忐忑的是单布廉到底有没有死,他痛快的是大仇终于得报了。直到派出所的民警到家里将他带走,他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定了。

杨惠刚在法庭上悲痛地讲着自己和单布廉的恩怨,嘴里咒骂着他,单布廉则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老鹰,无力地扑哒着,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听的老少爷们听清了缘由,个个没有不感到惋惜哀叹的,他们有的人也曾遭遇过相同的经历,一被杨惠刚勾起了往事,心头上也燃起了和他相同的恨意,几十双忿忿不平的眼睛同时望向了单布廉,只把他看得瑟瑟发抖,如坠寒窖。

特别是杨木他奶,老妈妈咬着牙,烈火中烧地瞪着单布廉,指着他的脑袋就警告说:“单主任,咱乡里乡亲的,做人不能把事做绝,我本来还可怜你,大老远跑到法院想听听咋审的案,这样一看,就没有必要了,俺家扁鹊也遭过你的毒手,你把她拉到卫生院结了扎,她往后要是出了什么事,看我能饶喽你!”

忙碌的乡民们没时间在这浪费时间,案子才质询到一半,老少爷们就纷纷离开了法院,回村去了。

尽管有很多乡民向法官求情,杨惠刚也得到了单布廉稍许的原谅,可他还是被判了两年的有期徒刑,单布廉“毒耳大王”的这个名头也渐渐在村里流传开了,说起他,人们不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讥讽地说道:“你看看单布廉单主任做的好事,你再看看他的耳朵,那可不是独,而是真的毒呀!”

本以为单布廉的世界末日刚刚与他擦肩而过,不曾想没过几天,他真正的世界末日才刚刚来到。

春节过后,退了休的李乡长突然被人检举告发,他在任时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款,贪污受贿,侵占国家公粮的罪行都被一一揭发了出来,所有与他有过经济联系的人都被牵涉了进来,这其中就有他的老同学单布廉。

单布廉还没从不久之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又再次受到了惊吓。乡里的纪检部门开着小轿车直接来到了杨庄村,他们二话不说,拉着单布廉就开走了。随后的两天,有关单布廉违法乱纪的消息不断有人从乡里带回来,这其中一项说他早些年曾高价出售省里的扶贫奶牛,每一头牛犊至少骗取了国家四百元的补助。这条消息一传到村里立刻把乡民们气得暴跳如雷,敢情国家收我们八百,你单布廉收我们一千二,白白赚了四百,哪有这样的好事。凡是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乡民们都无比关注,更无比痛恨,多年来的同村脸面算是彻底撕破了,有不少人连夜跑到乡里,把单布廉这些年做村主任时不论大事小事,所做的种种恶行捅了个干干净净。

单布廉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或者说就从来没有好过,从二月二纪检部门把他带走,一直过了十多天,单布廉再也没有回过村里,而关于他干的那些种种违法犯罪的事却传得满城风雨。

丈夫被扣押,这令一直在家的妻子胆战心惊,这些日子,她连家门都没有出过,一向爱赶集的她憋在屋里简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没了丈夫,她瞬间失去了主心骨,完全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给孩子们打电话,让他们回家把单布廉捞出来,他们也只是淡淡一说,又气又恼:“把他捞出来干嘛?他这些年干的啥事咱们都清楚,外人也清楚,这是违法,这是犯罪,我们能怎么办?等着宣判吧,判刑了我们再回来给他送牢饭。”孩子们说出了这样不中用的话,惹得她端着电话机子就摔了个稀巴烂。

女人没了办法,捞不出自己的丈夫,还得时时提防着乡民们的讨伐。那个紧闭着的大门一到天黑就不知被谁猛踹了一脚,“哗”的一声巨响无比,有时候还有人隔着院子朝里面扔碎石子,她知道,自从丈夫干的丑事被一一揭发了出来之后,老少爷们对他们一家已经是恨之入骨了。鉴于上次杨惠刚扔的雷管,她也不敢在东屋里睡觉了,只把一张折叠床放到灶屋里,吃睡都在那里。每到夜里,她都要醒个两三遍,在院子里走个来回,这是防止有人在她家放火,她看过一个电视剧,说是青岛被外国人强占了之后,几个学生把大汉奸曹汝霖的家都给烧了,丈夫做的恶虽比不上曹汝霖,可也得提防着村里的热血青年别干出什么傻事。

这一天半夜,她刚在院子里转悠一圈,一回到灶屋就忍不住哭了起来,电灯她是不敢点的,那光太亮,怕引人注意,她把灶屋的小门关得紧紧的,只擦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煤油灯,小火苗在她面前跳着舞,把她脸上的泪痕照得格外清晰。

“该死的老单,你是要进班房的,我可咋整,我还要继续在杨庄村活个人呢,我早就让你少耧点钱,少耧点钱,你非不听,这下出事了可咋办,我以后咋还能抬起来头,我一出门那些好事的娘们不把我骂死,不用白眼翻我才怪呢。”她越想越伤心,儿子们也不管他们夫妻俩,这简直到了没有任何办法的地步,“我真是养了两个白眼狼呀,现在说恁爹犯法了,那要钱的时候咋要得那么勤?这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女人抱怨着丈夫,怒斥着儿子,也担忧着自己以后的生活,她思来想去,做出了一个迫不得已的举动。

第二天上午,她终于打开了大门,时隔二十多天,门再一次被开启了,大门外的两棵桃树不知不觉地开了花,粉红的颜色格外清丽,让女人稍微有了些好心情。可她一看到门上坑坑洼洼的痕迹,脸色立刻黯淡了下去,眉毛也皱成一团:“看来村里的老少爷们对俺一家真是恨得不能行呀,我哩乖乖,这大铁门都砸出大坑了,我要是不赶快把这钱发出去,以后还能有我的好果子吃吗?”

女人加快了脚步,怀里揣着一沓子钱,一边走着,一边嚎哭着,声音实在太过凄厉,每到一家她就猛地一跪,连哭带喊地嚷了起来,全不顾自己曾经作为杨庄村村委会主任老婆的脸面和尊严。

“老嫂子呀,开开门呀,我来给老单忏悔来了,他糊涂呀,他做错事了,他落到这一步是他自找的,看在一个村的面子上饶了俺一家人吧,这是恁家当年买牛犊的钱,我还给恁四百,这亏良心的钱是个祸害,你拿着,可别记恨俺,老单他知道错了,法院说咋判就咋判,俺绝不说一点不同的意见。”女人抹着眼泪,从怀里抽出四百元,毕恭毕敬地递到别人的手里,一拿到钱,客气点的会说些好听的话,不客气的则指着她的头毫不留情地骂道:“恁两口子真是不配做人,还主任呢,要不是从前那个李乡长给恁撑腰,恁凭啥混到这一步?混到这一步还不好好干,净学人家大官搞贪污,搞受贿,还真把自己当成省委书记啦,我看呀,单布廉死在牢里才好呢,最好一辈子也别出来,出来了只会脏了咱杨庄的地。”

女人听着,脸上火辣辣的疼,这些话句句命中要害,威力真比耳刮子还响亮,说得她只能低着头独自享用这种恶果,可这又怪谁呢?

女人离了这一家,又去了下一家,每次都突然一跪,从怀里拿出四百块钱递送上去,庄里百十来户人家几乎都被她跪了个遍。

那时候王美芝正在和婆婆帮着扁鹊淘洗小麦,只听文寒对着老妈妈小声嘀咕了一声:“俺奶,你天天说的那个大恶人来了。”老妈妈往远处一看,单布廉家的女人正往这边走来。

“你来干啥?”老妈妈瞪着她,恨恨地问道。

女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哭带喊地说着:“俺婶子,我来给恁三家赔不是来了,还不是为了牛犊的事,老单掉进了钱眼子里,当年八百一头的牛犊子多要了恁四百,现在我还给恁,可别记恨俺,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呢,是不是,婶子大人有大量,看在单布廉当初为绍文的事也费了不少心,咋样也得原谅原谅他。”

老妈妈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本来还想说两句,一提绍文,立马把身子扭了过去,还是王美芝懂得婆婆的心意,接过钱后便摆着手,示意她赶快离开。

“那行,俺就回去了,还有其他几份的钱没给,我还得一家一家地还,这是额外的八百块钱,是给扁鹊的,回头你捎给她,俺那口子不讲人情,当年挖大塘的时候硬是让她去做工,害得她流了产,没了女儿,我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这钱留着给她买红糖,补身子。”

女人走后,老妈妈拿过钱数了数,嘲笑地哼起了声:“单布廉他女人也不是个好东西,别以为把钱给我送来我就能记她的好,这钱本来就是我的,还买红糖补身子呢,补她奶奶个腿。”

单布廉被判了五年的有期徒刑。小满一过,李乡长刚进了监狱,连带单布廉的审判结果也出来了。乡民们绝大多数都是拍手称快的,也有一些人唏嘘不已,感叹时事的变化,这才多少年呀,在杨庄村呼风唤雨,他说一就没人敢说二的单布廉居然成了班房里的阶下囚,真是可笑又可叹呀!

中考在一天天逼近,从开学之后杨木便再也没有回过家了,王美芝想儿子想得很,到学校找他恐又打扰他学习,没办法,趁着星期天下午的空闲,她刷完锅,饮完牛,怀揣着一锅子的老鸭汤就兴冲冲地去了苏屯中学。到了那,学校的正门和小门都被锁得死死的,出入都得靠证件,一到五月,学校的门禁就严了,除了七八年级的学生可以自由出入外,毕业班的学生一律不准外出,这是为了防止他们沉迷网络,耽误了学习。

王美芝坐在大门口,隔着铁栅栏望着校园里繁茂的树木,目光着急,又期待万分,保安已经去通知儿子了,可这短暂的几分钟王美芝都觉得难以忍受。杨木一来,她立刻从泥地上站起来,冲着儿子挥起了手:“妈在这,快过来。”两个人隔着栅栏,王美芝从空隙里塞进去自己熬了好几个小时的老鸭汤,嘴里心疼地说:“娃嘞,这两三个月不见,你都瘦了,快把老汤喝喽,里面还有一个大鸭腿,给你补补营养,你看这咋管恁严,连门都不让出了。”

“没办法,九年级的都不让出去,要限制到六月十二号,也就是中考的前一天。”杨木从罐子里捞出鸭腿,像只饿虎一样连皮带肉地撕扯着,嘴里连连称赞着母亲的手艺,“俺妈,你这鸭腿熬得真带劲,比食堂卖的好吃多了,又滑又嫩,还鲜得很。”

受到了儿子的夸奖,王美芝满心的欢喜藏不住,好似烧开沸腾的稀饭锅,一下子全都了出来,她手足无可遁形,像个小孩子一样淳朴无杂地望着栅栏里面的儿子,要说妇女们的幸福时刻,不在此时又在何时呢?儿子还没有吃完,王美芝正想说些慈爱的话,杨木突然把头一抬,问起了一些不搭边的话:“俺妈,你可别忘记给阿莉她奶去大药房里捎点药,你不识字,我把要买的药已经写给你了,你可千万别忘了,可怜的老人家离不开药。”

到嘴的话被儿子打断了,王美芝有些不快,略带生硬地回答道:“人家有儿有女,咋轮到我这个外人瞎显事了。”

“哎呀,俺妈,你就行行好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几个儿女都不孝顺,你赶个集顺带捎个药,也不费你的功夫。”

“行啦行啦,你亲奶有病你都没有这么上过心,这事我心里有数,上个星期刚给那老婆子捎过,够她喝个把月的。”王美芝嘟囔着,眼看着缸子里还有小半碗老汤,便急促地叫道,“木,木,那还有一点底子呢,都喝完,都喝完,可别浪费喽,等下个星期天你还在这等着我,我再给你送鸽子汤,鸽子汤养神呀,补得很。”

杨木并没有心思听母亲讲这些,他刚把汤罐从栅栏里面递到母亲的手上,便又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俺妈俺妈,杨惠刚家的情况怎么样?他进了班房,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和十来岁的闺女相依为命,真是可怜呀,你没事多去他家串串门子,跟她们说说话,人家有啥困难你就多帮帮忙。对了对了,还有北地里住的那个老头子,他是个五保户,在村里没亲没故的,也是可怜,咱家种的鸡毛菜比较多,他喜欢吃,你去经常给他送点,等中考结束,我再回家跟他唠唠嗑。”

王美芝斜着眼,望着她这个打小就与众不同的儿子,心里的火早已经窝成了一团,有时候她真觉得儿子是不是小时候喝了毒奶粉,把脑子搞坏掉了。

“我哩娃嘞,你咋天天操不完的心,人家再可怜跟你有啥关系,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妈?这天底下的可怜人多了去了,你都能管得了?你咋恁有本事。”王美芝数落着儿子,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把头低下,又再次把头昂起来。

“嗯,我管得了,我看见一个管一个,直到这天底下再也没有可怜人为止。”杨木望着母亲,这一瞧倒把王美芝看得心虚了。

“我的儿,你可别发神经了,难道恁爹恁娘俺俩就不可怜?”

“也可怜。”

“那你不心疼心疼俺俩,净操旁人的心,有啥用,你看看哪一个像你这样,可有你这样的小孩……”王美芝越说越生气,本来只是想训斥两句,却把前尘往事全都翻腾出来数落个遍。

杨木的脸红得像老公鸡的冠子,烫得像烧红的铁烙板,他知道自己的话不对母亲的胃口,不敢出一言以复,只小声嘀咕着:“我心疼,我也很心疼你们……”

“回班里去吧,别想其它的了,好好学习,考个好成绩,给俺俩争争光,你记住一条,各人的日子各人过,人家再可怜也跟你没有关系,你再可怜,也不会有人去可怜可怜你,你才多大一点,这世界上的人情世故你就懂了?你没打过工,甚至连阜阳的地界都没出去过,你啥都不懂,这个社会,厉害着呢,狠着呢。”

王美芝揣着汤罐就离开了苏屯中学,一路上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她的儿子到底是真的因为心善还是真傻呢?又或者两者都不是,可他为什么和别的孩子如此不同呢?这是多年来王美芝始终都没有搞懂的事。

一转眼的功夫,中考终于来到了,这个令杨木无比期待的考试在六月的雨里姗姗来迟。学校的大门一解禁,杨木回到家拿了两件衣服,就被领队的老师带去了阜阳,考试的地点正是阜阳九中,学生们在考点附近的旅馆放下了行李,下午一到,一大行人跟着老师的脚步便来到了阜阳九中,那个大门还是杨木印象中的大门,一点没变,只不过最上端挂了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2013年安徽省初中学业水平考试阜阳九中考点”。

“快进去吧,拿着你们的准考证提前找到考场,明天早上别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带队老师嘱咐了一下注意事项,一说完,学生们立刻向四下里散去,乱糟糟的人群一瞬间就不见了。

杨木看着自己的准考证,嘴里念叨着,指着远处的A楼,摸着脑袋呢喃道:“应该就是那座楼吧,三楼第二十八考场。”

刚走到二楼,无意之中却看到了儿时的玩伴,只见亚军正从教室里拉着桌子往外走,看样子像是在布置考场,杨木望着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阵极度的自卑,这才两三年的功夫,亚军就已长成了一棵高耸又挺拔的松树,身高远远超过了他的父亲,更超过了他,杨木在心里比划着,自己的身高大概才到他的肩膀,这令他的心情一下子沮丧到了极点。他本想假装没看见,快步走到三楼,可还没转身呢,就被一个声音给叫住了。

“杨木,是你吗?哎呀,还真是你呀,你到九中来考试吗?”

“嗯,就在三楼。”杨木指着上面,面露尴色,吭吭哧哧地回答着,突然被发现,这令少年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好长时间没见你了,都想你了,快过来,咱俩说说话。”亚军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臂,示意着他,杨木看看楼上,又看看亚军,最终一咬牙还是走向了他。

没想到亚军毫不见外,一把将自己的胳膊搭在了杨木的脖子上,乐乐呵呵地问了起来:“听说子强打工去了?”

“嗯,他爸把他带去杭州了。”

“他小子胆子可真不小呀,玩游戏就玩呗,居然还敢偷拿家里的存折钱,真是够可以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惯犯,拿得可不止一次两次了,他也真活该,不过还是咱们的村委会主任本领大,这次把钱都给他要回来了。”

“怎么要的?”亚军好奇地问着。

“就是找了几家电视台,把这事曝光了,又让子强他妈去深圳大闹了一场,最后这钱就回来了,多亏了杨老五,若不是他,这钱要不回来,咱庄的人都说他是真爷们,铁汉子,有勇又有谋。”

“这算什么真爷们铁汉子呀,”亚军毫不认同地说道,“他只不过是用了一些手段而已,要说真爷们铁汉子,戍守边疆,保家卫国才是呢。”之后,他又拍了拍杨木的肩膀,满付重托地叹道:“你才是杨庄村的未来呀,好好考,争取考上阜阳一中,考上一中了,你的一只脚就踏进了大学,我成绩不好,在九中这三年啥也没学到,光学会玩了,而且我的志向也不在大学。”亚军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可以看出,他的心里装的都是苦涩。

“你……你后妈对你好吗?”

“很好,那是好得没话说。”

“她和你爸的关系还好吗?”

“老样子,当着我的面和和气气的,可我一走,就不知道怎么翻江倒海了,反正也是半路夫妻,过不下去就离呗,还能咋滴。”

两个少年谈了将近半个钟头,从最开始的生疏,到最后的无话不谈,时间似乎也静止了,直到班里的同学大声叫着亚军,杨木才离开这里,离开了他儿时最亲密的玩伴。

半山腰上的太阳被乌云遮住了一半,杨木只感到一阵凄凉的寒冷从心尖滑到了心底,与他同行的人还有多少呢?似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路,无论是三芹还是阿莉,无论是子强还是亚军,他们都在迷雾的森林里走着,而踽踽独行的他,再也找不到曾经那些熟悉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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