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一过,村子里就陆陆续续热闹起来了,那些常年在外打工的农人们就盼着这一天,也只有这一段时间全国的火车才会奔流入海似地汇集到皖北大地。要过年啦,思家的乡亲们不管有没有挣到钱都要回来,这里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诱惑着他们,给他们指引着回家的路。
随着这些亡灵们的大量涌入,村里顿时好像有了人气,村头的聚集地和茶话会不再以一些妇女为主,时常也能看到一些虎背熊腰的青年人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聊聊这一年的收获,他们十分谦虚谨慎,即使挣了几个钱也不敢张扬外露,只是说还算凑合,能养得起一家老小。是呀,听到这样的话他们也就会心地不再问下去了。出门打工为了什么?不求富贵,能养活一家人不就够了吗。
等聊累了,一群男人便饶有兴趣地在村子里闲逛,看看这一年村里有啥变化,要是在某个地方看到一件新鲜事物,他们一定会驻足观看,回想一年前这个地方是怎样的光景,然后再今昔对比,慨叹一番。村子此时便属于他们了,各个路口都能看到这些男人的身影,外地打工的记忆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曾经在村里生活的点滴又重新回到各自的脑海,似乎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也是这个村庄的主人。
男人们或许比女人们更爱串门子,你看,回到村里的这些汉子哪一个能在家待得住,一个个走街串巷,今天去东家大嫂子那插插科打打诨,开几个荤笑话,明天又去西家他伯伯叔叔那贪吃点刚炸的麻花鱼块,年尾这几天汉子们能把村里的各家各户挨个串遍,反正谁也管不着,就让他们那样去吧。既然所有的年轻人几乎都趁着过年回了家,那就肯定有一些好吃懒做的二流子,他们在家时不好好务农,坑蒙拐骗,到处骗吃骗喝,实行打工时出门在外又不肯吃苦出力,整天吃吃喝喝,肆意享受,看到别人挣了钱又眼馋得不行,这些二流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他们从外地打工回来往往是危害当地治安的重要因素。
腊月二十八,天晴得极好,弯月明亮地挂在空中,把大地都照得一片惨白,此时已经是半夜两三点了,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沉睡之中,突然村子的东北角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声,继而又断断续续地喊出了很多声,声音剺破了寒冷的夜空,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乡亲们待在自己的屋里听着,只能分辨出这音色是三芹妈叫出来的,却并不能听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乡民们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肯定是不太平的事发生了,各家各户的男人便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待在屋里,自己拿着钉耙和铁锹便出了门,直往东北角三芹家跑去。三芹家的大铁门完完全全地敞开着,三个孩子在屋里大声放哭,一边院子的土墙上被挖了一个大洞,三芹爸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一边哀嚎一边摸着自己的右腿,三芹妈看见村里的爷们拿着家伙进了院子便立刻有了勇气,大声呼喊求救着:“抓贼啊,刚才有一伙人蒙着面跑到院子里,把我家的奶牛和三只老山羊全都牵走了,三芹他爸跑出去追,却被小偷用铁锹砸断了腿。”女人看到大伙,心里顿时有了靠山,眼泪水不停地流,可怜得让人心疼,然后又说,“这贼,拿刀子逼着我们交出今年打工挣的钱,还不让我们喊,说我们要是喊一声,就让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等三芹妈说完,十几个汉子举起家伙就赶紧冲出了大门,在问清楚小偷逃跑的路线之后,一群人大喊着就奔向了东边的大路,直追远处晃动着的黑影,随着声音越来越响,更多的人加入了追贼的队伍,不单年轻人,像杨德明老汉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也举着铁锨大声吆喝着。
这伙贼确实太目中无人了,离新年还有两天,这样喜庆的日子也敢进村偷盗,甚至发展到了硬抢的地步,还敢威胁恐吓乃至把人打伤,真当杨庄村没有人了?等抓到了贼,看村民们不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三芹妈和孩子们继续在院子里悲痛地哭着,不一会就有一大群妇女赶来了,她们将三芹爸小心翼翼地抬上床,还有人进灶屋里烧水帮着三芹爸擦洗右腿上的伤口。
王美芝和扁鹊一人一边坐在三芹妈的身旁,只劝她想开点,人没事就成,全村的男人都已经去追贼了,那一伙贼牵着牛羊跑不远。听到这些安慰话,三芹妈渐渐停止了哭泣,但是明显被吓到了,她双目无神,身子一抖一抖的,刚才还话多得不行,现在又静默着一言不发,任凭谁去开解,她都没有一点回应。
“我日他奶奶,真是无法无天了,看这些小偷把大嫂子吓成什么样了,我也拿着铁锨去追贼,等追到了,我一锨夯死他。”说罢,站在门口的丁芳抡起一把铁锨就直冲冲跑出了大门。王美芝立即站起来对着她喊道:“强强他妈,咱们妇女就别掺和了,让他们男人去追吧,你快回来,哎呀,你可千万可去呀。”可是丁芳却什么都不管,话还没听完,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这一伙贼也受到了惊吓,听到后面几十个男人喊叫着追了上来,拉起牛牵着羊就拼命地跑。领头的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后面绑着牛绳子,奶牛拱着头不情愿地跑着,除此之外,摩托车的后面还跑着三个人,他们一人牵着一头老山羊,气喘吁吁地紧跟着车子。由于这些牲畜拼命地挣扎着,对于这伙贼来说实在是个负担,大约跑了一两里,眼看着浩浩汤汤的乡民们举着家伙就要追来了,领头的那个贼立马停了摩托车,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光亮的匕首,对着其他三个人说道:“他妈的,真没想到会追来这么多人,上个星期在丁孙庄偷黄牛咋就那么顺手呢,没一个敢出来的,看来这杨庄还怪团结的,既然这些畜生带不走了,那咱们也别给他们留下活的,把这些牛和羊都捅死,多捅几刀。”领头的话一说完,这几个胆大包天的蟊贼就朝着这些牲畜的肚子上狠狠捅了下去,刀子一拔出来,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往外呲着,牛和羊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全都扯着嗓子哀嚎着,凄厉的叫声把天都撕破了,大约每个人都捅了五六刀后,原本跑着的三个恶贼全都上了摩托车,领头的猛蹬两下,只听“嗯”的一声长鸣,摩托车带着贼人就消失在了夜空中。
等到乡民们追赶来时,恶贼已经不见了,但是还能闻到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摩托车汽油味。一头花斑纹的奶牛和三只老山羊早已经躺在了血泊中,血液已经流干了,把路上的沙泥土都浸得透透的,只有它们身上仅存的一点温热还证明着这些可怜忠实的朋友尚有一丝游离的气息。这些男人也没有办法了,本以为恶贼为了逃命会将这些牲畜扔在路上,谁知它们的心竟这样狠,一点活路都不给那个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庭,大嫂子这一年算是白搭了。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呀,我真没想到咱们家里治安情况这么差,居然敢入室抢劫,带不走就把牛羊就地宰了,真狠啊!”朱开放恐怕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他不知,每年春节前后各个庄都会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入室偷盗抢劫发生,贼人们不为人命,只为财物,只要你乖乖把钱交出来或者心甘情愿地让他们把牲畜拉走,自己一声不吭,闷头睡大觉,他们是绝不会伤害你的。作案的小偷一般都是方圆几十里的二流子和小痞子,他们本身就是出名的不正混,到哪去都得顺手牵羊偷点东西,总能保证一次也不空手,因为他们的腰里有东西——明晃晃的刀子,虽然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唬人,可是那家伙一拿出来在你面前晃悠晃悠,老实巴交的农人也只能双腿颤颤,一言不发听天由命了。
这种入室偷盗的行为起初在村里是没有的,随着打工潮的兴起,人们外出打工也挣了几个血汗钱,那些小痞子二流子便眼热了,几个狐朋狗友臭味相投,聚在一起便开始商量起了偷盗的事,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事件这几年屡屡发生,一些好事的妇女便在闲暇时间编起了顺口溜:
农村好,农村妙,
农村是小痞子的厚棉袄,
为它遮风又挡雨,
再冷的天气也冻不着,
辛辛苦苦干一年,
到头来全被他们捞,
养的牛儿肥又壮,
最后不知到了哪家哪户哪条大街上。
无奈,这几十个汉子也只能先把这些死去的牛羊抬回三芹家了,奶牛已经变僵硬了,在寒冷的夜里变得死沉死沉的,六七个男人大喊一声“起”,这头死牛就被他们抬着超过了肩膀,剩下的三只老山羊分别由两个人抬着。人手足够,用不着丁芳一个妇女动手,她便主动接过男人们手里的家伙什,一个肩膀扛着两三个锄头和铁锹,她体型大,比一般的妇女也高些,扛起这些工具一点也不吃力。不一会,这些死去的生灵就稳稳当当地被送回了三芹家。等到牛羊被放到院子里时,三芹妈刚刚从惊魂未定的恐吓中恢复过来,一看到她亲手养大的奶牛和山羊血淋淋地躺在院子里,便立刻失声哭了出来,农村妇女的眼泪最不值钱,可是当乡邻们看到这一家的劫后惨状时也不免十分心酸,当家的已经被恶贼打伤了腿,他这一年外出打工挣的辛苦钱也被贼人们威逼利诱着全交了出去,家里值钱的牲畜也被宰了,开学后还要交这三个孩子的学杂费,这眼前的一切可让他们怎么过这个年呀!
大伙劝说着安慰着三芹爸妈,让他们宽心,说等天亮时一起想办法解决这死去的牛羊。天快亮时,三芹爸突然痛苦地哀嚎了起来,他的右腿开始肿了起来,杨德明老汉用手一摸便猜到肯定是骨折了,他们等不急救护车,几个人把他往架车子上一抬就拉去了卫生院。三芹爸这边才刚走,就有人兴冲冲地跑了回来,带给他们一个好消息。
“后张湖有一户人家大年初五要办喜事,菜啊肉啊都还没买,大嫂子家的牛和羊刚被宰杀,咱们不妨联系一下卖给他们,兴许还能保个价。”春新说道。
大家伙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顿时好受了一点,纷纷让他赶紧去后张湖联系人过来。等天彻底明透了,杨春新骑着自行车才带着买主过来了,来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一脸的奸滑样,他走到死牛死羊的面前,戴着老花镜开始仔细打量起来,看了一会便问东问西:“你这牲畜是啥时候死的?”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没几个时辰。他又问这牛羊是怎么死的,乡邻们便说是今个早晨一伙贼乱刀捅死的。听了这话,老头子便啧啧啧地掂起了舌头:“怪不得啊,我说怎么宰牛的人那么手生,不割要害直捅肚子,肠子都给弄烂了,血也流干了,血旺子倒一点也做不成了。”
众人听他这样说便问他能给多少钱,老头子眨眨眼笑着说:“虽然还算新鲜,但你这牛是奶牛,吃着不如黄牛香,山羊看胡子都老了,肉也不嫩,我只能给你市场价的七成,你们看如何?要是成的话,咱们立刻上称,上完称我就拉走,成不成?”接着他又说,“最里面那只是公山羊,又老又骚,吃起来又硬又膻,上不得大席,我就不拉走了,留着你们自己过年喝个羊汤吧。”老头说完,众人便看向了三芹妈,问她能不能卖,合不合她的心意,三芹妈一咬牙便点头答应了:“成,七成就七成。”等上完了称,付过了钱,老头便把死去的牛羊拉走了,还剩一只公山羊躺在地上,王美芝拉起几个妇女商量了一通,决定给死羊褪褪毛,在场的每一位都按市场价买几斤羊肉,反正过两天就是新年了,谁家也不能缺肉吃呀,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等到山羊被分干净了,三芹妈感动地不知如何是好,拿着众位邻里塞到她手上的零钱,突然跪了下来,放开嗓子大声哭了起来。
这个新年过得注定不安稳,村里发生了这样的恶性事件,搞得每个人都人心惶惶的,天还没黑,就有人把门插了起来,原本在牛棚里喂养的奶牛和黄牛也被村民们拉进了屋里和人同住一堂,牛儿夜间拉屎撒尿全都不离屋,那味道真是直冲人的鼻腔。王美芝家就更是如此了,两间灶屋被人和牛填得满满的,到了晚上王美芝在锅台这边做饭,牛儿就在锅台那边拉屎,两种不同的场景同时出现在一间屋子里,那滋味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呀,王美芝因此也下定了决心,开春后哪怕是借钱贷款也要把三间大瓦房合着红砖墙垛一起盖起来,一是为了防盗,二也是为了一家人在一起能够住得舒坦。
经过了一个学期的建设,杨庄小学的校园终于建成了,虽然比预期的要晚,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大楼的整体质量。从学校大门进入,沿着主干道行走,一栋四层高的大楼便出现在眼前,每层都有六七间房屋,每间屋子里面都打着光滑的水泥地,四堵墙面以及屋顶上都刮了厚厚的一层大白,教室的两头也不再是原先往水泥上喷一层厚黑漆就当成个黑板用了,而是换成了一面面可以移动的泡沫板。这栋大楼一盖好就立刻成了方圆十里八村的标志性建筑物了,还没有哪家房子的高度能超过这栋大楼呢,为了美观,学校还在楼体的外面贴上了瓷砖,一场大雨过后,简直洁白光亮,让人看到了这个建筑心里就高兴喜欢。
学生们在正月十六便开学了,正好可以从临时搭的棚子里搬到新教室,这些穷娃娃们哪见过这样的高楼呀,一个个心里那叫一个兴奋激动,特别是杨木,家里还住在低矮的灶屋里,一到夜晚就得与牛羊为伍,如今他都从棚子里搬到这宽敞整洁的教室上课了,什么时候家里也能脱离那个临时的住所呀。他可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母亲,杨木是一个聪明懂事能吃苦的孩子,他知道家里的条件,常常把自己的情况和伙伴们暗暗比较一番,然后便垂头丧气地躲在某个角落咬着牙,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在他的这几个玩伴中小橘子家是最富裕的,他的爸爸杨春新在乡里搞批发,是个头头,很有本事,他的妈妈路绿雅在变电所工作,专门坐着收电费,一个月能拿很多钱,他的爷爷杨德明是个老艺术家,能在铁柱子上把狮子舞得荡气回肠,他家里有钱,好吃的也多,每次到他家看电视小橘子都能拿出来好多雪饼和火腿肠给杨木,但杨木不敢多吃,每次都只是小心翼翼地吃一片雪饼和半根火腿肠,剩下的再分给小橘子,并且他也不是每次来都会吃小橘子给的零食,他心里明白,人再穷也不能因为好吃而当个乞丐。强强家比不上小橘子家,但也比他家好多了,丁芳大娘虽然不出去打工,但是强强爸能挣钱啊,他是一个木工,一天都好几十块呢,你看强强经常啃着烧鸡满嘴流油地找他玩,嘴里吃得可香了,没事还总是咂吧着嘴谝他。相比之下,杨木的伙食就差远了,虽然面条大馍不断,但也仅此而已,那些香喷喷流着油的食物他是摸不到的。再说三芹,她家以前的生活条件比杨木家也要好些,但是遭了灾后就变得和杨木家不相上下了,其实也没多大损失,钱没了牛没了可以去再挣再养,她家的负担主要就是孩子太多了,除了三芹她还有两个弟弟,三芹爸妈又是重男轻女的人,有啥好吃的好玩的都先供给弟弟,三芹一样也摸不着。最后就是阿莉家了,阿莉这妮子刁蛮任性,仗着父母疼爱,又是家中的独女,没事总是欺负自己,她爸妈全都出去打工了,两个人都在电子厂干活,阿莉由爷爷奶奶照看,这两位老人平时是管不住她的,阿莉学习不好,跟杨木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她爱玩,平时总是追着他们男孩子要和他们一起到处溜达,赶都赶不走。这些都是杨木最亲密的玩伴兼同学了,跟他们相比杨木真的很自卑,自己的父亲是个盲人,一点钱都不能挣,院子里那四四方方的一片天是他每日全部活动的范围,母亲又瘦又小,前两年从外地回到了家,不再出去打工,只是简单地种个地养个牲畜,空闲时间去窑厂帮帮忙,一年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这样想来,自家恐怕是庄里最穷的了,杨木思考着家庭情况,不禁悲从心来,看来家庭的希望全都落在自己的身上了。
又和往常一样,杨木在教室里那明亮的日光灯下做完作业才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母亲早已做好了饭在等着他,西边邻居大娘今天来客,包了饺子,便送过来一碗给杨木吃。杨木一边吃着韭菜馅的饺子,一边喝着疙瘩汤,饭还没吃完,一股干燥的尿骚味便扑面而来,杨木急忙放下筷子,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对着家里人发着牢骚:“我的天,这味道真冲,连个饭都不能让人好好吃,在这灶屋里太受罪了,我连作业也没法写,妈,我们啥时候能住得起大瓦房啊。”王美芝听到儿子这么一问,心里颇不是滋味,叹了一口气便说:“银行里存的钱也差不多够用了,差的一点我明天就跟你二叔借,妈跟你保证,一个月内咱一定搬进宽敞的大瓦房。”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王美芝就去找了绍义,他正在给两个孩子换尿布,扁鹊正在灶屋里做早饭,这个大男人真是的,说了好多次都不知道把尿布掖进棉裤里的松紧带里,孩子没扑腾几下就露出了小鸡鸡,王美芝把绍义挤到一边,重新给文冷掖好尿布,这才架着孩子在床上一蹦一跳的。这时扁鹊端着一灶头子大馍也刚好进了屋,看见大嫂来了,便招呼着让她也来吃饭,王美芝连连拒绝,说是找他们夫妻俩有点事。
“我今天来,是想和你们借点钱,你们也知道,我那三间堂屋也塌了这几年了,我和你哥我们仨一直都住在灶屋里,那地方太憋屈了,现在杨木也大了,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我寻思着不能再拖了,今年无论怎么着都得盖个三间大瓦房,银行里这两年也存了点,我找张瓦匠算了算,还差一千五百块,所以就来找你们匀匀。”王美芝看着弟弟和弟媳,不好意思地说着。没想到扁鹊听了立马拉住了大嫂的手,直责怪她怎么不早说,便催促着丈夫:“绍义,快去柜子里拿两千块钱给大嫂,”接着又转过头来对王美芝说,“你那房子早就该盖了,我就算着你们应该还差点,所以这钱啊早就给你预备好了,大嫂,两千可够?要是不够我再让绍义给你取。”王美芝连忙接过绍义递过来的钱,嘴里不停地说着够了够了,想不到扁鹊这么大方,她又想起了那可怜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女孩,要不是因为四百块钱也不会白白丢了。想到往事,王美芝就一脸的羞愧,也不敢在弟弟家多待了,寒暄了几句就拿着钱急忙回了家。
有了钱就好办事,钱一到位人家自然就把各种盖房子所需要的建材拉到家了,五六个工人没日没夜地干,不出半个月三间漂亮的大瓦房就盖好了,顺带还砌了一圈新墙头,搭了一个上了铁锁的牛棚,做了一个两米的过道,安装了两扇涂满了红漆的大铁门。房子一盖好,王美芝就把各种家具搬到了新房子里,牛儿也从灶屋里搬了新家,两间灶屋不住人了,就专门做饭堆柴,腌臜的环境一下子就变得敞亮了,自然,人的心情也舒畅了。
二月中旬,村里寂静了好久的大喇叭突然又响了,单主任依旧扯着嗓子大声喊叫着,听见了喇叭的声响,在田间地头和家庭院落劳作的农人便不自觉地放下了手头上的活,仔细地听着。
“各位村民请注意,请注意,由于去年秋天翻新了粮站,就没有征公粮,但是公粮每季都是要交的,现在决定对每个村补征公粮,粮站已经催了好几次,各家各户请在明后两天按照地亩数到苏屯交齐公粮,赶紧的,可别让我再催了。”话音刚落,单主任便利索地关掉了大喇叭,都不带重复的。王美芝收到消息后便开始装起了麦子,按照往常交公粮的数量,她家需要交齐二百八十斤小麦。交公粮可不是个小事,她知道国家的建设都离不开农民们交的公粮,所以从不学别人偷奸耍滑,把最差最瘪的麦子拿去交了,她留出的公粮往往都是粒粒饱满的,相同的斤数,别人需要装三四袋子才能够数,她装两袋子就够了。
太阳刚露头,由于是星期天,杨木还在堂屋里睡大觉,王美芝叫醒了儿子让他给自己搭把手,两个人一块去苏屯交公粮。吃完了饭,王美芝拉着架车子,上面堆了两袋小麦,杨木在一侧推着,便出了大门。好家伙,一到村口的大马路上人群立刻变得拥挤热闹了起来,各村去乡里粮站都要经过这条路,只见前前后后满是人拉着架车子在行走,车子上还堆着高高的粮食,毫无疑问,这都是准备去苏屯交公粮的,每个大人几乎都带了一个小孩,这些孩子有的坐在架车子上,有的帮家长推着车,今天又恰逢赶集,怪不得小孩子那么狂热地撵着去,都想着交完公粮好让家长到街上买些东西吃。
到了粮站人就更多了,不讲院子里面的,光是大门外都放着几十辆架车子,有的人等得实在着急,便跑到空地上抽起了烟,小孩子无事可干,按着架车子的车把一上一下地跳了起来,好不欢乐。王美芝也等得焦急,这个天气还是有点冷的,可是王美芝的头上却出了一层汗,她得十分注意着前面的情况,要是稍不留意就得被别人挤跑了。院子里更热闹,农人吵吵闹闹着,乱成一团,轮到谁谁便拉着车子上前,报上自己的大名,说清楚自己是哪村哪户的,然后便把公粮上称,粮食有多少斤自己说的不算,一切都要按照公家的称说话,称多了你再拿回去,称少了你再补齐,要是嫌回家麻烦,有的人就干脆把小麦按照最新的市价折合成钱交上来,所以农人们拉的公粮一般都是超出需要上缴的斤数。
单建泉穿着厚厚的羊毛衫子来粮站视察了,他现在是副站长,专管农民们交的公粮,大权在握,可威风啦。他走到驾车子旁边,拍拍这家的公粮,揉揉那家的公粮,再闻闻小麦的香气,露出了甜美无比的笑容。
轮到王美芝交公粮时,她和杨木两个人将小麦抬到铁称上,斤数恰到好处,只多出来一斤来,王美芝解开袋子,用手一捧,公粮不多不少就算齐活了。单建泉乐呵呵地走到王美芝的面前,把手插进袋子里,攥起一把就在手心里揉了又揉,然后对着王美芝笑道:“木他妈,今个来交公粮啊,你这麦子又大又圆,品质好着嘞,不像其他人尽把一些干瘪货交过来,我就喜欢吃你家的麦子,蒸馒头那叫一个香啊。”等他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立马改口,“我是说呀,只有你家这样饱满的麦子蒸出来的馒头才香呢。”王美芝倒也没听出啥特别的话,只是应和着单建泉,说自己交公粮从来都是挑好的来,干瘪的留着自己吃。
两天的忙碌之后,各村的公粮基本都交齐了,粮站的仓库里也都堆满了麦子,再过几天,这些粮食就要运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喽,至于运到哪,想必你我多少也都清楚。
刚交过公粮没几天,不知道从哪吹过来一股风,又惹得乡亲们炸开了锅,村头的闲话是非地不但聚起了妇女,连老头农会也来凑热闹了,他们激烈地讨论着,互相否定着彼此的言论,那种情景在杨庄真是少见。慢慢靠近他们,认真地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吧。
只见杨德明老汉鼓着气呼呼的腮帮子对着这一群妇女大声辩解着:“你们说我胡咧咧这没事,但你们总得要相信电视吧,电视上说的,第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多少次会议来着,说是要把咱们农民的公粮给取消喽,以后不让交了,每亩地还给地亩钱呢。”这话一说完,众人立刻发出了嘲讽的声音,丁芳扯着嗓子又开始对杨德明不尊敬了起来:“你去毬吧,你是看我们没彩电,故意笑话我们的吧,这样的瞎话你也敢编?我丁芳虽然没文化,但多少还是清楚的,交公粮是延续了几千年的大事件,农民要是不交公粮你让那些当官的吃啥喝啥?还怎么搞国家建设,还怎么办奥运会,你大白天做梦,想得真美呀。”丁芳这话说完,众人便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杨德明这回被这个嘴碎的女人气得不轻,把手一背便离开了这些玩笑着的妇女,临走时还撂下一句话:“真是对牛弹琴,不跟你们这些没文化还不看新闻的娘们唠了,真是嘴碎得可以!”等杨老汉走远了,丁芳对着众人又是一顿哈哈大笑:“你说这杨老头,还说我嘴碎,编个瞎话大伙乐呵乐呵不就行了,还较起真来了,舞了一辈子狮子,今个还想要把我们当猴耍呀,国家要是不收公粮了,那我丁芳就敢去喝牛尿。”这种俏皮话也就只有丁芳敢说出来,逗得这一群妇女和男人捧着肚子大笑不止,但又有人提了出来,说要是电视上真这么说,那还能有假?这话又引起了一阵讨论,最后众人一致认为这是个假消息,电视上的假消息也多着嘞,总之国家不可能取消存在了几千年的公粮制度,取消了公粮还让国家怎么活!
杨老汉真是郁闷急了,本来看到村头人这么多,想着和他们说说这个新闻也能让大家都知道国家的政策,没想到啊,真是对牛弹琴,不但妇女们不相信他的话,连年轻人也对他嗤之以鼻。刚知道这个新闻,他的心里真是激动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别说丁芳他们一行人不相信了,就是他原本也不相信,要不是到杨庄小学翻出来一张旧的《人民日报》和电视上的新闻对比了一番,他至今都半信半疑。
“唉,这偌大的庄里居然都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好好讨论讨论国家新出来的政策。”德明老汉叹息着,循着西边的土路准备回家,突然想到了早已退休闲赋在家的朱厚天老哥哥,心里不觉得一阵激动,便加快了脚步直往老校长的家里赶去。
老校长自从把这杨庄小学的千斤重担交给了儿子之后,自己便很少出头露面了,除了村里有谁家办喜事需要老校长出来主持一下仪式外,他几乎天天都待在自己的家里,院子里的那一把摇椅几乎是他一天中最亲密的朋友,除了养鱼和打理瓜果蔬菜外他就躺在上面,哼哼着晃动。
杨德明还没到老校长家就老哥哥老哥哥地叫着,听到声音,老校长急忙站起来出门迎接,两位老人一见面便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直接手拉着手进了堂屋。
“朱大哥,你听说过没,国家今年出了一个新政策,要把老百姓的农业税给取消了,这对于咱们八亿农民来说可是天大的福音啊。”
老校长一听到这话立刻来了兴趣,紧紧抓住杨老汉的手,激动地说:“是呀,这个消息这两天我也才听说,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九次会议已经正式决定了,从今年的元月一号开始,全国都不用交公粮了,也就是说从今年夏收开始,农业税将成为老历史了。”说到这,老校长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角的泪水说流就流了出来,站起来从缸里舀出一碗新小麦,指着说,“这东西可重要了,有了就能保命,没有你就得饿着,也是各种工业的重要原料,咱们都是过来人,你也知道,过去那年代,没有化肥,庄稼全靠屎尿养着,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呀,咱们人口多,粮食少,能把人饿死,可是越没有,农民们的负担就越重,本来就不多的粮食还要拿出来一大部分交公粮,农民苦呀,现在好了,麦子高产了,国家也不收公粮了,这说明了啥?这说明咱们国家富裕了,底子有了,也更自信了,这几千年的农业税终于在咱们这一代给消灭了。”老校长说得动情,杨德明老汉也听得心潮澎湃,两个人抱在一起,久久不能分开,哭得跟个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