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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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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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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二十一章

正月十五元宵节,新年的喜庆日子已然看到了尾巴,过了今天,“年”才算是真正过完,乡亲们自然要热闹一番。大清早的,杨德明老汉就带领着他的狮子队搭起了舞台,那尘封已久的大铁柱子又被他们树立在了红毯子上,看来今天他要给乡亲们好好表演一番了。庄里的老少爷们基本都来了,全都站在红毯子开外,望眼欲穿地盯着杨德明,老汉今年遭受了儿子离婚的巨大打击,苍老了不少,精神也不比往年了,但是一戴上头套,又立刻生龙活虎地雀跃了起来,单从外面看你根本不能相信里面竟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这应该也是杨德明的舞技被乡民们封神的原因吧,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老头子这么大年龄还上上下下地又蹦又跳,实在是后继乏人的无奈之举。

铜锣敲了五六下,杨德明老汉就领着这帮子队员爬上了铁柱子,身后的年轻人双手托着他,猛一使劲,他就跳起来老高,从一个柱子上飞到了另一个柱子上,底下的乡亲们立刻热烈地鼓起了掌,有的人还拉起了彩纸筒,五颜六色的纸屑立刻“嗖”的一声,冲到了半空中,然后便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一地。

朱温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陪着母亲,来到了这人群里,关于家乡的一切她都十分好奇,一年一度的元宵节舞狮子表演她就更不能错过了。台上是两三只狮子舞着跳着,台下是一群朴实的乡民在欢呼着,他们也确实爱看这种古老的民间表演,毫不做作地表达着自己内心激烈的喜悦之情。作为一名大学生,她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凑这种热闹的,也许是从她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开始的吧,皖北人民爱热闹,也喜欢凑热闹,她总是免不了要沾染一些。

朱温馨迷离地扫视着台上台下,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这一场艺术盛宴,突然她的眼光停留在了角落里那一处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有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系着一条红色的围巾,笔直地挺立着,冷峻地望着台上,他太显眼了,站在那安安静静地,比周围的男人女人们要高出一个半头来,他好像一座雕像,别人都在往前挤着瞅着,只有他心静如水,欣赏着属于他一个人的舞狮子表演。

“他是谁?”朱温馨不自觉地问出了声。

“你说谁?”母亲探过头去,疑惑地问着。

“就是那个最高的男孩。”朱温馨呆呆地回答着。

母亲也把目光投到了那个角落,然后“嗳”了一声:“他呀,别说你不认得,就连我天天在这庄子里待着也几乎没咋见过,他就是杨国振的小儿子杨绍文,也就是咱们学校刘老师她小叔子,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按辈分你还得叫他一声三叔呢。”

“现在我知道了。”说着,朱温馨就双眼无神地朝着那个角落走去了,全然不顾在一旁观看表演的母亲。一阵风儿吹过来,朱温馨拢了一下头发,那枚粉红色的发卡便顺着她柔软的乌发滑溜了下来,“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但她似乎跟没有听到一样,只顾着向人堆里走去,也不朝后看一看。绍文瞅了瞅眼前的这妮子,又望了望地上的发卡,最后还是没忍住叫唤了她一声:“那谁,你的卡子掉地上了。”温馨听到后微笑着转过头,迈着小碎步便返了回来,优雅地弯着腰捡起了那个发卡,然后温柔地对着绍文羞赧一笑:“谢谢你呀。”绍文也尴尬地回之一笑:“不用谢,就是掉个东西嘛。”

“这发卡对我可重要了,是我刚上大学时我爸给我买的生日礼物,要是丢了,我肯定会哭死的。”温馨接着对绍文说道。

绍文嘴巴微微张开,脸上露出了惊愕不敢相信的表情:“咦?据我所知,就咱这破村庄还能考出来个大学生?居然还是个女生,看你那么面生,你应该不是我们杨庄的吧。”朱温馨听罢立刻急了,撅着嘴连忙解释着:“是的!是的!我就是杨庄的,我只是以前很少回到这里来,我是在合肥长大上学的,然后去年考到了阜师院。”

“合肥?”绍文更显得迷惑了,“那你爸妈是谁?”

“我爸就是杨庄小学现在的校长。”温馨可怜楚楚地回答着。

“哎呦,你这样说我就全明白了,原来是老校长的孙女呀,我说咋突然冒出个女大学生呢,我曾经就是你爷爷和你奶奶的学生,当年他们也挺器重我的,可惜到了高中我自己不争气,连个大专都没考上。”绍文歪了歪头,想了又想。

“哇,那哥,咱们真是有缘啊。”温馨仰着头眨着眼痴痴地望着绍文,没想到绍文却笑了起来:“叫啥哥呀,我和你爸是一辈的,你应该叫我三叔或者小叔。”

“那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了。”

“你看,你又没比我大多少,叫你叔我多吃亏呀,还是叫哥最亲切,反正这又没其他人。”

“可是辈分在这搁着呢。”绍文有点急了,脸上的笑容完全不见了。

“哎呦,好了好了,小叔别生气,我知道你辈分大,这儿冷,我们到那边的柏树下去说说当初我爷爷奶奶是怎么教你们的,我以后也会成为老师的,想提前了解了解。”

绍文看了看温馨,尴尬的面容又复现了,他的心思不在看舞狮子上,也不在和朱温馨聊关于老校长的那些陈年往事上,刚才观看表演时他的思绪就飞回了北京,飞回了那个属于他的小天地里,说好了回家待个十天八天就回去,可是自从年头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天了,他还被困在老家,也不知北京的情况怎么样了,他现在是心急如焚,哪还有心思和眼前的这个小妮子东拉西扯。但她毕竟是晚辈,又是老校长的孙女,绍文也不好拒绝,便跟着她坐在了柏树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直至杨德明老汉拆台卸场,绍文才有机会结束这无聊的谈话,慌忙溜了出去,只剩下朱温馨还沉浸在这美妙且令人留恋的聊天中不能自拔。

温馨确实是迷失了自我,当她第一眼瞧见绍文的时候她就确信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她不是一个轻易动感情的人,学校里有那么多优秀的小伙子向她表达爱意她都熟视无睹,可是现在,这样一个英俊潇洒的农村青年,她还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和工作情况,只是看了几眼,说了几句话,就让她如此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她一想到刚才自己在他面前的那种做作样子,便立刻感到反胃,恶心得不行,她摸着自己红扑扑的脸蛋,在绍文走了好久之后才努力平复了自己激荡的内心,这一天真是收获满满,又一无所获!

自此,温馨便在这个庄子里有了羁绊,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向爷爷奶奶打听着关于绍文的各种信息,不过所收集到的都是一些无用的,到目前为止她只知道绍文在北京打工,过两年或许回来创业,还未结婚,有两个哥哥三个侄子,现在和母亲一起生活,至于他在北京的情况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那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了。绍文从不向别人谈论关于他在北京的任何事,包括他的母亲和哥哥,他也确实够神秘的,不过越是了解得少,她就越想去了解他、发现他,在这种朦胧的认知中朱温馨对绍文的爱恋也越来越深了。

在大学开学的前一天,温馨终于从刘扁鹊那里要到了绍文的QQ号,为此她还开心了好几天,可是她却不敢加他为好友,她揣摩着思量着幻想着加了他好友之后会发生的各种结局,心里又喜又怕,终于在到达学校的第三天,她鼓足了勇气,打开电脑上的QQ软件,输入了那一串数字,然后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的通过。

早上,绍文还在屋里睡懒觉,老妈妈又带了两三个人进了屋,一进屋里便热烈地讨论了起来,原来是田媒婆和张媒婆,绍文一听到这声音便睡意全无,心里烦闷得很,冲着母亲便大声咋呼了起来:“干嘛呢,怎么天天早上都有人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两个媒婆尴尬不已,老妈妈只好笑着出来解围:“这是你张婶子和你田婶子,给你说媒来着。”张媒婆站到绍文的床头笑盈盈地劝和着:“侄儿,大孙庄呀,有个妮子叫孙艳芳,今年刚刚二十四岁,对你有点那个意思,听她说和你还是同学呢,你要不要去见见她?今天天气怪好的,你看这日头出的,出门会会老同学正合适呢。”绍文有点不耐烦了,抓住枕头就捂住了耳朵,过了一会才缓缓而道:“各位婶子,我说你们图啥呢,我一没钱,二没文凭,现在还和老娘住在这低矮的砖房里,你们咋就这么可着劲要给我说媒呢,早就说了,我还小呢,目前不考虑这事。”绍文说得明明白白的,这些媒人也不好意思继续逗留了,纷纷板着脸望着这母子二人,老妈妈也是十分难堪,赔着笑脸将张田二人送出了家门。

等老妈妈回到家里时,绍文正在收拾着自己的背包,看见他的举动便大声问了起来:“你收拾东西干嘛?”绍文也不回头看看母亲,只顾收拾自己的行李:“回北京,那边有急事要我处理。”

“咋,那么着急回去呀,不在家里再蹲几天啦?”老妈妈有点吃惊地问道。

“还蹲什么蹲呀,我这都回来快一个月了,北京那边积压了一大堆的事,我们老板还要扣我工资呢,早饭我也不吃了,这就走了。”等收拾完了,他又对着母亲补充了几句,“还有,妈,我的亲事你就别操心了,我现在不想谈对象,更不想结婚,你就把你的心思放在你三个孙子身上吧,他们才是最重要的,以后你要是再提说亲这事,我就不回来过年了。”

“行行行,以后妈不提了,你自己给自己操点心就成,我帮你拿着行李。”说着,老妈妈就提起了儿子的背包紧跟在他的后面,又亲眼看着他上了车渐渐远去,她知道再次见到儿子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想到这老妈妈的脸上又流了两行浊泪。

四月里,市委办往各区各县下发了一个通知,要召开一次下至村委会主任、居委会主任,上至市长区长的全市人民公仆大会,当然了,一个市里村庄社区那么多,要是所有的村委会主任都参加那是肯定盛不下的,所以就选了各区各县的一些典型村庄,很幸运,单主任和李乡长都作为代表被请去参加了这次的人民公仆大会,与会人员得有一千多人,他们一进入这个庞大的会场,就被黑压压的人群给震撼住了,来这里参加会议的除了基层干部都是当地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不少他还在电视上见过呢。比如那个正在桌子上写写画画着的是太和县的县委书记,那个露着牙正和人交谈的是国土资源局的副局长,当然,那个最大的官正在主席台上翻着稿子,他还当面和他交流过呢,他就是市委书记古月新。单布廉觉得这次真是来对了,这里面有好多他平时都见不到的大官,他觉得这次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单布廉从人群里钻过去,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走到县委书记的身边,开口就不断地夸赞:“顾书记,您老的字真漂亮啊,有一种韧劲,颇有颜真卿的真传啊。”顾书记听到了夸赞并不为所动,一句话也不回复,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单布廉:“你是?咱们认识吗?”单布廉笑着说道:“当然认识啊,您是人民的好公仆,人民都爱戴您,前年我去太和县出差,正好遇到您下基层考察,您还和我握过手呢,您忘啦,您亲自鼓励我让我好好为人民服务,争做像您一样的好公仆呢。”单布廉天花乱坠地说着,有的没的一到了他的嘴里就全部好像真的一样。

顾书记尴尬地笑了笑,又继续问道:“那这么说咱们确实算是认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部门任职呀?”

“我是单布廉,在颍泉区杨庄村任基层干部,还请顾书记多多关照。”单布廉一脸的谄媚,又一脸的精明,还夹杂着一脸的诡异。

“哦?你不是我太和县的呀,难怪我没啥印象。”顾书记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现在区县不分家,都是为人民服务嘛,还请顾书记不要见外呀,我能坐您身边吗?”单布廉笑嘻嘻地问着。顾书记随即往里让出了一个空位叫单布廉坐下了,他歪着头刚想和顾书记继续套套近乎,主席台上的话筒便发出了响声,市委书记古月新开始讲起了话。

“知道我为什么要召开这次从基层到市委的干部大会吗?”古月新板着脸,十分严肃地望着大家,台下的人听到声音后立马停止了窃窃私语,都抬着头望着主席台上这位年轻的一把手。“你们都知道,我是省委从外地调过来的,别以为我就不了解咱们当地的基本情况,这一两年来我可是把全市上上下下,城里村里都走了个遍,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你们肯定猜不到,因为你们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身上的问题。”说到这他突然发怒了,将文件使劲往桌子上一拍便站起来训斥着:“咱们这穷啊!是真穷,可是为啥穷你们知道吗,咱们这土地肥沃,交通便利,人口众多,按理说不应该这么穷呀,可现实却惨不忍睹,这是为啥,我告诉你们,根在我们身上。上一任市委书记王冬青在这执政了七年,把咱们的官僚系统和官僚生态搞得乌烟瘴气的,下到基层,上到市委,办事不靠规章制度,全靠人情关系,大事小事全凭一个人说得算,这能行吗?我知道你们中的有些人就是靠着王冬青提拔上来的,甚至到今天还对他感恩戴德的,这都是以前的旧事了,要追究起来也难,索性我就不提了。但是既然身在其位就一定要做好做踏实自己的分内事,不要让群众有怨言,看到桌子上的这些信了吗,这都是群众的举报信和投诉信,涉事的官员从基层干部到高层干部都有。举报的内容基本有这么几条:第一,贪污受贿的,不管你是大官小官,只要有人举报,我一定会让纪委去查,直到查个水落石出,已经有好几个处级干部被查出来有腐败行为,被移交给了检察机关。需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我发现农村的小贪小腐真是太盛行了,你们作为村委会主任脸皮咋就那么厚呢,国家给农民的农业补助你们贪了,给贫困人口的低保补助你们也贪了,给小学生的生活补助你们居然也贪了,到底什么才是你们不贪的,还要脸吗?更有甚者,村里有人结婚要去办结婚证,一些村委会主任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索要成千上百元的工本费,你们想钱想疯啦?接下来我就要把拳头捅到农村去,要把你们这些村委会主任盯紧了,谁敢再小贪小腐,一经发现绝不轻饶;第二,怠工渎职的,你们消极懈怠,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做不好,怎么还有脸称作是人民公仆呀,害不害臊?以后只要人民群众对你的工作有怨言,我就给你提出警告,再有人对你的工作不满意,你就直接离职,别说我没给你们机会。不要低估我的决心,我来到这任市委书记可是立过生死状的,我一定要把这里的官僚主义官僚作风和投机主义彻底消灭,你们等着瞧吧;第三,群众办事难,没有关系就办不成事,你们的态度也不好,对他们爱搭不理的,你们知道有多少投资商本想到咱这投资建厂吗?可就是因为办事难,一个证件耗时一个月两个月都办不下来,一份文件传到这传到那都审批不下来,你们是不是还沉浸在王冬青一人说得算那个时代,跪久了站不起来啦?办事效率低下,咱们硬生生地把那些投资商赶走了,你说咱们对得起这一千来万的人民群众吗,没有资本入驻,咱们靠啥发展?光靠那一年两茬的庄稼能行吗?不行啊,没有工厂和企业,就没有就业机会,人民群众就只能离开家乡去外地打工,你说咱们不穷谁穷?难道你们就愿意看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们受苦受穷而不管不顾吗?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啊!”

古月新苦口婆心地说了好久好久,最后他才喝了一口茶将这次的会议总结了一下:“这次会议之后希望你们都能做到廉洁、爱岗敬业、提高工作效率,把父老乡亲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做群众真正喜爱的人民公仆。”

这话说完,大堂内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有不少老干部听了市委书记的话后趴在桌子上掩面痛哭呢,只有单布廉,畏畏缩缩地靠在椅子上,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害怕极了,好像古书记的讲话完全就是给他听的,他强压着内心的恐惧,终于挨到了会议结束,刚出会堂的大门就和李乡长马不停蹄地坐上了开往苏屯的客车。可是刚一上车他就后悔了,直拍着自己的脑袋嘀咕着:“哎呦,刚才套了那么多的近乎临走时居然忘了要顾书记的电话号码,这下全白搭了。”

开罢了大会,古月新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拧干了水盆里的白毛巾就往自己的眼睛上捂着,刚才不知不觉毫不疲倦地说了好几个时辰,倒也精神抖擞,只是现在一回到办公室就觉得两眼发干发涩,睁都睁不起来了。他躺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之后便将湿毛巾搭在了扶手上,正襟危坐地审批起了送过来的文件。

这一年来他无数次下乡视察,跟老百姓打起了交道,不仅掌握了皖北大地上的风土人情,还了解了平时在办公室里所不能知道的一些信息。他对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乡民洞察得越清楚,心里的忧虑感就会越重一点。这里民风粗犷,乡民热情,对任何事物都有一种狂热感,可这种狂热是一种激进的,盲目的,没有规划的,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乡民们的文化水平太低了,不能支撑自己的狂热。据他所知,这里五十岁以上的农民几乎都没有上过初中,三十岁以上的农村妇女平均只有三年级的文化水平,这令他十分痛心,没有高素质的群众,不懂一门技术,只会种地的人民怎么能把这座城市发展得欣欣向荣呀。而且他还从走街串巷中发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特别是农村地区,几乎家家户户至少有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孩子中至少有一个男孩,他几乎没有见过独女户和二女户的家庭,这反应了当地重男轻女的思想,而且还极其严重,试想十几年后这一代人长大了,那满村都应该是结成队的单身汉了,而这个问题还很难以解决。

以后的事变数太多,他也难以预料,更无暇顾及,目前他要做的便是紧抓农村的基础教育,让那些适龄儿童都有学可上,决不让一个孩子耽误在家里,这也是古月新的决心。去年九月份国家已经颁行了《义务教育法》,明确规定了实施义务教育,不再收取学杂费,他要趁着这股东风好好在农村扫扫盲,他已经让教育局在全市下发了文件,开始着手免除义务教育学杂费的相关问题,这下他倒要看看那些顽固的乡民们还有什么理由把自家的妮子扣在家里干这干那而不让她们进学堂。他尤其还给全市农村地区的各村负责人下发了一条通知,让他们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挨家挨户去寻找那些被父母留在家的孩子,并强制他们入学。他真切地希望,等到今年秋季时,每一个适龄儿童都能在教室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方桌。

其次他还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民生问题,那就是就医难。皖北大地上有一千多万人口,放眼全国,像这样人口规模的一般地级市也是很少有的,可是这么多的人口,全市却没有多少医院,三甲级别的就更别提了,群众看病是真难,农村地区居然都没有体检这一说法,都是小病忍忍,大病实在扛不住了才去勉强就医,本地医院的诊疗水平不行,如果治不了,就去北京上海,那看病就更难了,往往他们又没有多少钱能去大城市,去个省城就已经了不得了,如果省城的医院再治不好,结果就只能待在家里慢慢熬着,直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皖北人民看病难啊,他好几次到农村调研,每次都能遇到几个农村老妪向他哭诉,说自己的亲人得了先天性心脏病或者是其他的一些灾痛,本地不会治,大城市又治不起,只能在家干耗着。听到这样的话,市委书记古月新就无比心痛,这也促使他下定了决心要搞好本地的医疗建设,要增加一些医院,多向上级申请一些三甲的头衔,至少每个县要有一所三甲。为了提高医院的诊疗水平,他决定要白手起家在当地创建一所临床医学院,皖北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口,竟然没有一所医科院校,仅有的一所师范学院还是全国中下游的水平,这实在是不像话。可是从零开始开办一所医学院谈何容易呀,批地皮、建校舍、拢师资,还要有教育部的审批,哪一项不花钱,哪一项又是容易的,这可真的快要把古月新愁死了。

办公桌上的文件被他一份一份地看着,有好几份他批着批着脸上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疲倦的神情瞬间就消失不见了,看来有些部门的工作很令他满意呢。批累了,他又拿起了扶手上的湿毛巾,搭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舒爽的凉滑让他的眼睛好受了些,他便躺在椅子上梳理起了一些纷纷乱乱没有头绪的事。

正当他想得入神时,秘书匆匆忙忙地推开了他的门,告诉了他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古书记古书记,搜到了搜到了,中纪委的人在马战国情妇的私人别墅里搜到了六百万的现金,他现在已经被控制起来了。”听到秘书的话,胡月新一把扯掉眼睛上的湿毛巾,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好个马战国呀,果然贪污腐败了,难怪一直反对我进行全面反腐,原来他自己就不干净呀,亏他还当了十年的人大常委会主任,真是丢咱们的脸。”说罢,古月新就跟着秘书一起去了中纪委的皖北办事处。

这个马战国,真是个狡猾的狐狸,也是个可笑的蠢货,听说中央的督查组要来皖北巡视,也没说要查贪腐,自己倒心虚了,派人拿了一百万要悄悄孝敬孝敬中央督查组以此消灾解难,这一百万不送倒好,一送反而出了事,中央督查组立刻便把目光聚集到了马战国的身上,并指派中纪委的人开始悄悄收集他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的罪证。一开始这家伙嘴实在是硬,什么话也不说,还对中纪委的人展开攻心说教,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试图对办案人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用自己温厚老实的面容劝退他们的调查,办案组发现从他嘴里撬不开一丝线索,便从他的身边人入手,开始调查他的老婆和儿子,并意外发现了他还有几个情人,并在其中一个情人的私人别墅里发现了数百万的现金,这下人赃俱获,他无可抵赖。

马战国被逼急了也开始乱咬起了人,他不但反咬办案人员,说他们收了政敌的贿赂,故意栽赃陷害他,还诬陷起了市委书记和市长,凡是和他共过事的,他都泼了一盆脏水。

等到古月新到达办事处时,办案组的人员接见了他,并笑着对他说道:“你们这个人大主任呀,真是狡猾又奸诈,竟然诬陷起了我们专案组的小同志,还振振有词地说你也贪污了。”

古月新把双手一打开,做出了一个敞怀的姿势,微笑着说道:“那就请中纪委的同志们把我也查一查吧,查得越清楚越好。”

单布廉回到家后几天几夜都没合眼,这次会议之后他也能感觉到上面对基层干部的要求更加严格了,光是乡镇一级这几天就展开了很多次的廉政教育,这使他不得不为自己多加考虑了,他觉得要是按照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发展下去肯定会出事的,他要做一点改变,让自己看起来廉洁一点,还要多亲近亲近百姓,至少可以避避风头。

坚定了这个想法之后,单布廉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在外人面前他总是穿着带有细微补丁的浅蓝色褂子,褂子上的图案都被搓得掉了色,他的裤子是用尼龙布做成的,极其宽松,裤带处抽掉了他平常惯用的牛皮带,换成了一根灰色的粗线绳子,那双皮鞋也从他的脚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翻了沿口的旧布鞋。他就穿着这身行头走出了村委会的办公室,在人多显眼的地方到处乱晃着,遇到一个人就亲热地叔啊婶子地叫着,还时不时地来了兴趣要帮乡民们挑水撒化肥。

那一日,城里来了一个晚报记者要采访朱校长关于杨庄小学新校舍的建成史,以此来宣传义务教育的重要性和中日两国的友谊,单布廉在办公室听说了这件事后,立马换了那套破旧的衣服就慌慌张张地去了学校,还没到学校的大门口,就看见朱开放陪着记者出了门,采访应该是刚刚才结束,记者还没来得及走掉。单布廉见状立马飞快地跑了过去,并大声喊叫着。他来到了朱校长和记者的面前,立马给他们敬了一个礼,这让小记者和朱校长一头雾水。敬完礼,他又伸出手去握记者的手,并做起了自我介绍:“你好,记者同志,我是杨庄村的村委会主任,这杨庄小学就是我们村的学校。”

记者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尴尬地笑了笑,便和单布廉交谈了起来:“你好,我是《颍州晚报》的程质记者,您是?村委会主任是吗,有什么问题要指教吗?”单布廉望了望自己,一脸得意地说:“我看上去不像村委会主任对吧,基层干部难呀,要为整个村子殚精竭虑,要处处为人民服务,哪有时间打扮自己呀,我平时穿得比这还差呢,没办法,群众需要你,你就要毫不犹豫地和他们打成一片,想他们之所想,乐他们之所乐,这样的村主任才是好干部。”接着他又补充道,“程记者采访完啦?采访完了能否跟我到村子里去看看,我们村可有名了,去年春晌咱们的古书记还来这里调过研呢,就是我陪同的,而且这杨庄小学的建设跟我们村委会也有很大的关系,你不进村子里看看实在是太可惜啦。”说着,单布廉就拉着程记者走向了进村的大路。朱校长望着被单布廉硬扯着的记者,冲着他微笑地挥了挥手便独自走回了校园。

这一路上单布廉显得特别兴奋,无论看见谁都亲热地打着招呼,大爹大娘三叔四婶这些称呼一直不停地从他的嘴里叫出来,看见了一个小孩,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上去就摸人家的头,还一使劲抱了起来,弄得孩子瞬间就“哇哇”地大声哭了出来。记者同志早已经尴尬不已了,只有单布廉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其间遇到了杨德明老汉挑水浇菜园子,单布廉闹着非要帮他的忙,要不是记者走得快,他就要把杨德明老汉手里的水瓢给夺下来了。

曲折的林荫小道上没有一个人,这回单布廉终于消停了一会,程记者也能安静地欣赏一下这里的风景了。这个泉河边的村庄就是曾经古书记来农村考察的第一站,果然这里的风景非常秀丽,每条小路的两旁都有一排又紧又密的高大白杨树,村庄的一侧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广阔农田,此时青翠的小麦正在田野里贪婪地疯长着,再过一个半月小麦就可以收割了,望着这无边无际的碧色,对人来说真是惬意的享受,倘若把在城市里积压的烦恼放在这广阔原野里,瞬间就能全部吹散喽。正当程记者想得出神时,从不远处的拐角走过来两个人,一个高大的男子痴笑地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一个抱着东西的残疾女人,单布廉看见他们过来了,两眼立刻放出了极其亢奋的绿光,兴冲冲地就跑到了他们的面前,开口就问:“绍真兄弟带着媳妇出来散步呀?”

桂萍向单布廉举了举手里的袋子便说:“不是,这不刚下过雨吗,地里还湿着,我把化肥给嫂子,让她帮我们给春玉米丢点化肥。”单布廉听了心里高兴坏了,这不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他一把夺过桂萍手里的尿素,对着程记者大声喊叫着:“叫啥嫂子呀,这点活我帮你们干,你们俩是残疾人,一个脑子不灵光,一个腿脚不方便,看着叫主任我多心疼呀,不用怕,我是你们的父母官,我来帮你们干,是前面那块玉米地吧,我一会就能丢好。”单布廉毫不犹豫地拿起化肥就朝着那块地走去,程记者还没搞明白单布廉到底要干嘛,看了看绍真夫妻,又瞅了瞅单布廉,便跑着紧跟在单布廉的后面,大声喊叫着他。

“这夫妻俩是残疾人,生活特别不容易,平时都是我去帮衬着他们,给他们挑挑水呀,薅薅草呀,帮他们做做家务活呀,都是我,谁让我是他们的村主任呢。”说着说着,他们两人就来到了绍真的玉米地,单布廉挽起了袖子,朝袋子里抓起一把尿素就撒到了玉米的根部,撒了三四把后便抬起头问起了程记者:“记者同志,你们出门带相机吗?”

“要带要带,相机总是在我包里装着。”程记者不经意地回答着。

“那正好,你看我一辈子没照过相,你能不能给我拍一张呀。”单布廉惊喜地问着。

“这有啥难的,你站好,我给你拍一张。”说着,程记者便从背包里拿出了那台高清摄像机。

“不不不,我弯着腰你来拍吧,把我手里的化肥拍得清晰一点。”说完,单布廉又从袋子里掏出一捧尿素来,弯着腰定在了那里。只听“咔嚓”一声,单布廉的身影便映在了照相机里。他非常满意这张照片,对着程记者伸了好几个大拇指,到最后才不好意思地说起了自己的诉求来:“你看,这照片也拍了,不能放在那无用啊,是不是,既然你今天是来采访朱校长的,我作为杨庄村的村委会主任,你能不能把我也带进去,咱这一路上的见闻都可以变成你的新闻素材,你看成不成?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吃饭。”

程记者如梦方醒,总算是明白单布廉到底想干啥了,他摸了摸脑袋,有点难为情地说:“新闻采编的主题是由编委会决定的,我也是今天才接到这次采访的任务,稿件的主题也都已经确定了,我恐怕没办法更改。就算编辑通过了稿件,由于是三审制,部门主任那边也通不过呀。”程记者极其无奈,反反复复地和他解释着新闻采编主题的事,可是单布廉就是听不进去,最后他从兜里悄悄拿出来一个纸包,塞到了程记者的手里,程记者一打开就看见了纸包里面有好几张红红的票子,他吓得赶紧把纸包还给了单布廉,慌慌张张地背着包就要离开:“单主任你不要这样,我只是一个小记者,有些事也是无能为力的。这样吧,要是有空余的版面我一定把你的事迹写出来然后发到报纸上。”说完,程记者就飞快地跑远了,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单布廉一个人在玉米地里。

“这下肯定成了,我作为一个清廉、负责任、尽心尽力为人民服务的村委会主任就要登上报纸了。”说着,他一把将化肥袋子扔到了一边,拍了拍手就离开了这块玉米地。

傍晚时分,绍真推着媳妇来到了地里,桂萍却发现那半袋子化肥一点都没减少,原来是多少,现在还是多少,这个单布廉真不靠谱!没办法桂萍又让丈夫推着自己来到了王美芝的家里,嫂子正在做饭,她把情况给王美芝说了一遍,王美芝立刻放下手里的面盆,就赶去了绍真的玉米地,在天黑之前总算是把六七分地的玉米全都丢好了肥料。

第二天中午,单布廉终于拿到了期待已久的晚报,杨庄小学和朱开放的名字照片放在了头版头条,特别引人注目,当他满怀希望地浏览了一遍后,却没有发现和自己有关的任何信息,他又把报纸从前到后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他的名字,还有那张照片,都没有出现在报纸上,他愤怒又懊恼地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对着墙壁就大声嚎叫着:“日他奶奶,这次所付出的辛苦又全白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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