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光线通过磨砂玻璃照到了春新的脸上,感受到了这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猛地睁开了眼,原以为自己睡着了,事实上却一直醒着,似睡似醒,半真半假,他也分不清了。外面的光线暗了好多,咦?刚才闹事的时候不还是大晴天吗,现在就阴天了?果然老天爷的阴晴变化是预测不了的,天气预报也预测不了,谁能说明天就一定是多云?谁要是如此肯定,我就跟他打一百万的赌,可惜我没有这么多的钱,唉,真是可惜呀,我要是有那么多钱,我一定跟他打赌。他躺在床上,感受着光线从他的脸上一点点滑过,思绪像翻书一样,嗖嗖地被风吹着。
明天一定是多云,我预测的,真难说,就当它是阴天吧。太阳被云彩遮住了,这不肯定的,要不怎么说是阴天呢,而且这云彩还是乌云。春新翻了一个滚,侧着身子,头枕着胳膊,继续在他的世界里目空一切地思索着,从前现在和以后他从未想过的问题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太阳那么大,得有多大的一片云彩才能遮住它呀,这是乌云!乌云里面有水汽,水汽里面有什么呢?谁知道呢。可它要下落,一遇到冷空气就要变成雨,雨下得很大,落到坑洼的地方要变成水塘。村里不是有个水塘吗?雨要把它填满得多少呀,一盆,两盆,三盆,四盆……我滴乖乖,上亿盆够不够呢,可能够了,也可能不够,谁会闲着无聊去把那个大塘填满呢。这大塘可真大,得多少人多少日月才能挖出来呀,当年单布廉派工去挖,我有没有挖呢?他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我没有挖,我当年掏钱了,掏钱免灾,嘿嘿,钱真是好东西,呵呵,钱真能使鬼推磨,钱上面的头像都有谁?这得分不同的版本,蓝票子上有四个人,他们分别是,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刘少奇,有没有邓小平呀,好像没有,为啥没他呢,他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呀,我老太经常给我讲邓小平挺进大别山的故事,跟他一块的还有刘伯承,哎呦,这些人物都离我好远好远了,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们早就不在了,真是怪了,既然是二十一世纪,那为啥说是二零几几年,咋不说成是二一几几年,这才对嘛,公元纪年是老外发明的,老外没文化,难怪难怪。
春新又翻了一个身,胳膊被他的头枕得酥麻酥麻的,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后来越来越麻,还星星点点地疼着,这让他不住地呻吟了起来:“哎呦,哎呦,啊,麻死我了……”他想握住手,可是却没有一点劲,朝着床狠狠一捶,才勉强把五个手指头合拢住。
春新闭上了眼睛,腿脚却在光滑的被单上摩挲着,他享受着这蜜油一般的丝滑。
这是什么线织成的被单呀,细细感受竟然如此舒爽,又软又滑,不用讲,这里面肯定有蚕丝,还有棉线,还有涤纶,要不然肯定没有这么柔顺。哎呀,砸蛋了,这块布单怕不是路绿雅来时的陪嫁吧,搞不好就是那块,这可咋整,我跟秀文长年铺的就是这块床单,她要是知道这是我前妻的陪嫁,还不跟我闹别扭呀。他哼了一声,脑子又瞬间变清晰了,愤然道:“都是他妈的前妻,谁还跟我闹别扭!”
秀文睡相不好,她一个女人怎么那么喜欢搂被子呀,大冬天的都能把我冻醒,他第一个老公不会就是被冻死的吧,嘿嘿,肯定就是冻死的,什么喝酒喝死的,胡扯,我酒量那么好,怎么也没见我死了,都是借口,全是借口。
想着想着,他双腿一伸,两只胳膊绷得紧紧的,脖子上的动脉立马凸显了出来,又对着洁白的墙顶疯狂地嘶叫了一声:“啊!不堪入目,我的女人怎么能被别人骑在身下,他妈的,都给我去死,你们两个都给我死!”
这简直是他不能接受的,尽管这两个女人已经完全和他没有关系了,可他还是丝毫都不能接受。一个月前他看的那一部岛国小黄片里的种种场景都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女人坐在男人的身上癫狂地呻吟着,那棒槌一样粗大的阳具在女人的身体里蛮横冲撞,而他把这一切都想象成了他的两个前妻。
老天,靠,你是不是路绿雅,你妈的,你很享受呀,孩子生几个了,又生了一个女儿是不是?我咒你得宫颈癌,得子宫肌瘤,得卵巢囊肿,你最好死了。秀文!你怎么也这样了,我的老婆呀,难道以后你也要被别的男人亲着搂着抱着吗?这可真是太痛苦了,谁来救救我,救救我呀。他在心里大喊着,虽然听不到一点声音,可是却把他的整个身体都要震碎了。
缓缓地,缓缓地,他平静了下来,身体和心灵全都轻松了不少,一只蚊子嗡嗡嗡地从窗外飘了过来,在他的鼻头上盘旋不定。真是奇怪,他在心里打起了鼓,这个季节居然还有蚊子,蚊子不是夏天才有的吗,看来这两天天气很好,温度很高,蚊子都生出来了。他瞪着眼睛往眼角收,活生生成了斗鸡眼,蚊子突然停在了他的鼻尖上,抖动着一只只细长的腿,嘴里的吸管一下子粘住了春新的鼻翼。这是一只雄蚊子吗?不像,雄蚊子的肚子没有这么大,肯定是雌的,说不定里面还有小崽,他妈的,都冬天了,你一个蚊子还下什么崽呀,真是自寻死路!他猛地一下朝鼻子拍过去,一阵酸痛过后,蚊子粘在了他的手上,他用大拇指轻轻一弹,蚊子的尸体就脱离了他的手掌,随后,他感受到了一股涓涓细流,金属般的鲜甜味道迅速充斥着他的口鼻。居然流血了,我的鼻子可真娇贵,流就流吧,我才懒得理你,反正也不会死去,就算死了又如何,哪个人不会死,哎呦,这两年村里死的人可真不少,可真不少呀!
鼻腔里的血液慢慢凝固了,春新躺在床上一点也不敢动,可是两只眼睛却睁得奇大无比,直挺挺地望着那洁白无瑕的天花板。
这墙可真白呀,粉刷得真不赖,粉过两次了,跟秀文结婚时又粉了一次,这都好几年了,居然还没有灰尘粘上去,不对,那是什么?墙角里那是什么!那是蜘蛛网。该死的蜘蛛,你说你不在外面结网搭窝,在我卧室里吐什么丝呀,等我明天起来全都给你捣喽。说起蜘蛛,蜘蛛是益虫还是害虫呢,这我搞不懂,我好像还吃过蜘蛛呢,那时候才十来岁,在野地里烤蜘蛛,烤得那叫一个香脆,就是颜色有点吓人,黑乎乎的。
他继续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的靠窗处有两条细微的裂缝,他一看到就锁住了眉头。
我刚夸你墙粉得好,这就把我的脸打得生疼,好什么玩意,都出现裂缝了。吁!还好还好,这裂缝看上去并不大,还挺有美感,多么像长江和黄河呀,看看上面那一条,就像一个几字,可不就是黄河嘛,这下好了,我家里也有出海口了,从长江坐船,能直达东海。发了发了,阜阳要发了,安徽也要发了,长江和黄河都从我们这过,可不是要发了吗,别说虾米河鲜了,就是鲍鱼牡蛎我也能吃个够,不为啥,家里盘着两条河,河里的鱼虾任我吃。
他又细看了看,突然惊出了一头的冷汗,这哪是长江和黄河呀,明明就是两条上帝豢养的蜈蚣。蜈蚣的两条须触动着,在墙壁上来回爬着,将墙面摩擦得哧哧作响,白色的粉末不断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不大一会就在地面上堆积了一层,蜈蚣饿极了,空气都是它们的食物,只听它们吸溜着,汲取着空气中的养分,褪了一层又一层皮,慢慢就长大了很多,是的,它们褪下的皮就像蛇皮一样完整,只不过颜色要深一点暗一点。春新这辈子见过很多蜈蚣,可从未像现在这样见过如此庞大又充满活力的蜈蚣,蜈蚣吐着蛇一样的信子,蠕动着千只万只密密麻麻的小脚,在洁白的墙壁上踏着步子,它们每踏一下,天花板就要被震动一下。
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当他将眼睛揉了三四遍后,那两只硕大的蜈蚣还在墙顶踏着,咚嗒咚嗒咚嗒,踏出来的声音很清脆,像是乐声,又像是噪音。谁知道呢,我可不是音乐家,更不是鉴赏家,即使是这样单调的声音,我也分不出好坏。
蜈蚣开始离开墙壁,向地面爬去,春新大喊一声:“别过来,快回你们的家去,回到上帝那里,上帝那是一个温暖又舒适的地方,那才是你们的家。”这样一来反而引起了它们的注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鲜血的气味,蜈蚣开始向他这边爬过来,令他啼笑皆非的是,这两只蜈蚣竟然是一公一母,公蜈蚣爬到母蜈蚣的脊背上,两只大家伙叠在一起向他的床上爬去。
“好家伙,连蜈蚣都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行房事了吗?一点都不懂得避人,我见过两只狗在大街上交配,交配之后它们舍不得分开,我硬生生将它们拽开了,我也见过一只公驴跨在一只母驴的身上,那驴毬可真大,把母驴捣得嗷嗷叫,可我没见过两只蜈蚣也这样行事的,你们真贱,但我祝福你们怀一窝小蜈蚣崽,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直接下崽还是下蛋,不过都好,我还是要祝福你们,你们是上帝豢养的,理应得到这样的祝福。”他望着汹涌而来的它们,送上了此生他说过的最美的话,可惜得很,蜈蚣们还是张牙舞爪,戴着狰狞的面具上了他的床。
他开始害怕了,因为他的鼻子还在流着血,蜈蚣是最喜欢喝血的,要是母蜈蚣怀崽了,他鼻子里的鲜血正好可以让它大快朵颐一番,这是一件功德,达摩祖师曾经不就割了自己的肉喂了秃鹰吗?
可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了不起的事呢,我是杨春新,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凭什么要把自己的鲜血喂给畜生呢?不,那不是畜生,算不得畜生,畜生都是有皮毛的,比如猪呀,羊呀,牛呀,它们才是畜生,这两只蜈蚣只不过是还没开窍的虫子,可它们是上帝豢养的虫子呀,那又怎样呢,上帝为什么不用他的鲜血来喂养呢,我又没看见,我怎么知道上帝没有呢?管他去呢,它们爱喝就喝吧,反正男人的血是取之不竭的,一个男人如果想要割腕自杀的话,须得流出来十万滴才能把身体里的血全都排干了。可我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呀,我没有那么多的血,可怕的蜈蚣会把我吸干的!
他想反抗,可就在他思索之余,那重叠着的蜈蚣已经爬进了他的鼻腔,他感受到自己的鲜血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母蜈蚣吞食血浆的声音竟如此悦耳,如此动听,让他觉得蜈蚣们不像是在吸血,反而是在为他的鼻子做按摩,在他的鼻腔里开演唱会,虽然他不是一个好的听众。
他本以为自己的鲜血会被吸干,自己会变成一具干枯的木乃伊,就像新疆出土的小河公主那样,又或者像河北的香河老人那样,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直至一只只幼白的蜈蚣崽从他的鼻子里爬出来,他也没变成那个样子,他的皮肤依旧有弹性,血管里依旧充盈着血液,就像一个活人一样,他居然是一个活人!
蜈蚣们不见了,母的不见了,公的也不见了。只留下一群小崽慢慢地爬着,爬得极慢,和它们的父母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它们的父母在哪?他到处找着蜈蚣夫妇,把鼻子抠了个遍,嘴里吐了个遍,可还是找不到上帝豢养的蜈蚣。
蜈蚣们可不能消失呀,你们在哪?到底在哪?快来吸我的血,给你们吸,大口大口地吸,只要你们快点回来。
寻了好久也无果,他失望极了,正当他放弃时,他又在天花板上看到了那两只蜈蚣,他一遍又一遍地细看了好久,那不是蜈蚣!也不是长江和黄河!就仅是两条裂缝而已,只不过这两条裂缝在这洁白无瑕的墙壁上实在突兀了些,他不忍再看,也不忍再想,闭上眼睛就安抚起了自己。
楼底下的座钟突然咣、咣、咣地响了起来,声音突如其来,令春新心里一惊,人在苦思冥想的时候最怕声音的打扰,哪怕是针掉在了地上。钟敲响了五下,外面已经没有阳光了,即使是最微弱的光线,也丝毫不见了,现在是下午五点钟,春新肯定地认为着。
“真怪,这钟声的穿透力可真强,明明放在一楼的条机上面了,竟然还能穿透墙壁被我听到,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他正纳着闷,两条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尽管他压得很死,却没有任何作用,只见他的双腿紧贴着床以屁股为原点,做起了圆周运动,腿越转越快,转到最后,他竟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在楼下的那座钟表里,他成了不知疲倦的指针。
座钟被完好地关着,玻璃小门被死死卡住,透过那层印着红双喜的玻璃门,他能看到屋子里的一切。他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以别有洞天的视角好好观察一楼的独特景象,可容不得他细看,他被催促着前进。
座钟里有一种声音在时刻警告着他,使他不敢停下来一秒,这时他才悲惨地发现他竟然是那独有的,长长的一根秒针。分针和时针全都在原地踏着步,只有他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他的双脚被拧得生疼,心中不能产生一点偷懒的念头,一旦分针或时针靠近了他,发条产生的巨大力量就会不计后果地往前推着他,他想摆脱这座钟表,甚至产生了自斩双脚的想法,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稍一飘过,座钟里就有一个声音对他喊道:“你是秒针!你是秒针!这是你的职责,你想推给别人吗?那是不可能的,请把你的双脚合拢,用力地走下去。”
这话刚一散落,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分针和时针像着了魔一样往前跑着,这令他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他绝不能被他们超过,是的,秒针的脚步绝不能被分针和时针超过!他闭着眼睛,一圈一圈地跑着,不知疲倦地奔着,满头的大汗流出来把座钟都填满了,并溢到了地面上,他从来没跑得这样快,都说刘翔的脚步无人能追,可让他去追此刻在座钟里面转圈的春新,他也是追不到的。
他转得越来越快,腿脚也发热发烫,并冒出了烟来,到最后分针和时针都停了下来,可他的双腿还在快速走着,他控制不住它们了,天呐,他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了,那是他的双腿!那不是他的双腿!
座钟开始冒出滚滚浓烟,随后又起了大火,他的脚底被烧灼得疼痛难忍,他走呀走呀,不受控制地走着,再次睁开眼时,家里所熟悉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了。怪不得他的脚底板如此灼痛,他竟然走到了一片大沙漠中,此时烈日当头,他的影子在晃动。
我知道的沙漠名称不多,这得怨我的初中地理学得不好,这是撒哈拉大沙漠还是吐鲁番沙漠呢?别管什么沙漠了,我竟然来到了这里,这真是太让人意外,又太让人惊喜了,沙漠里那么多沙子,足够让我办一个建材市场了,就专门卖沙子,现在盖楼房的人很多,他们都用得着。他心里想着,弯下腰去抓覆盖在地面上成堆成堆的沙子,灼烫的沙子刚一被抓起来,就从他的指缝里流了下去,他摇着头,轻叹道:“这沙子太细了,做不成建材,我真是亏大了!”
烈日越升越高,他的影子也越来越扭曲,没错,确实是扭曲的,虽然他整个人很高很直挺,可他的影子在这沙漠之中却像行走中的蛇,怎么都拉不直,他曾尝试过好多遍,想把它拉直,无论是坐着还是睡着,蹦着还是跳着,影子都是弯弯曲曲的,最后他放弃了,望着扭曲的影子反而赏心悦目了起来。
他变得极度口渴,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这样渴过,乖乖,沙漠里果真不一般,能把人的血液都蒸干了。
“上帝的蜈蚣都没有把我的血液吸干,如今却要被沙漠给蒸干了。”他嚎着,嚎过后发现大声说话也会增加自己的口渴程度,便闭紧了嘴。
在这沙漠里他唯一能喝到的水就是自己的尿,他这样想着。
尿能不能喝呢?我觉得可以尝尝,不然四川大地震时那些被埋在废墟里的人要喝什么呢。尿肯定是有些骚味的,里面还有尿素,还有肾脏代谢出来的废物,天啊,要是得了尿毒症那可咋办?我姥爷就是得了尿毒症死去的,听说这病还可能遗传,但总不至于遗传到我的身上吧,我只是一个外甥而已,要遗传也是遗传我的老表们,他们可是姥爷的亲孙子。
他解开裤子,把自己的命根子放在了手心里,缓缓地尿出了一捧,然后全都喝了下去,在这酷热的大沙漠里,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沙漠,能喝到这么一汪水,真是令他无比享受。
我的尿居然是甜的?开什么玩笑,我的尿居然是甜的!难道我得了糖尿病吗?不可能,我还这么年轻,怎么会得糖尿病呢,这都是老年人得的,大概人的尿就是甜的吧,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到意外的发现呀,人的尿居然是甜的!
他的双脚又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这回不是原地打转,而是上下窜跳了起来,他左右挥动着双手,扭动着笨重的身子,在沙丘上踮着脚尖,在高空中翻着跟头。
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在沙漠里跳舞!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沙漠,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沙漠里的他太孤独了,太凄凉了,虽然有太阳陪着他,有风儿陪着他,有烫脚的流沙陪着他。
他的双脚继续窜跳着,沙子开始慢慢变少,枯黄的野草开始增多,冒着泡泡的沼泽地也一块一块地从他的身边逝去,他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给吸引住了,他终于看到了人,尽管那是一个正在唱豫剧的戏台,台下并没有多少观众,可台上的演员依旧唱得火热。
他的双腿终于消停了一会,再也不原地打转,也不上下窜跳了,他终于控制住了他的双腿。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听戏的观众少是很正常的,就像我的父亲表演舞狮子的时候,台下的人也很少,谁会去现场看戏看舞狮子呢?电视上都有,都有的,何必费那个劲。说起舞狮子我就来劲,我本来应该是这项绝活的传承人,父亲让我学,让我练,可我偏不干,在铁柱子上蹦蹦跳跳无异于耍猴,而表演者就是那猴子,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丢人,这就是现眼,所以父亲表演时我从来没有观看过,不稀得看,也懒得看。
可当他看到戏台上的演唱时,他突然心血来潮,也想要唱上一曲。他说出了这个想法,立刻得到了台上台下人们的一致欢迎。他上了戏台,当着人们的面换上了戏服,这出戏唱的是《指鹿为马》,他扮演的角色是秦朝的大太监赵高。
他的脸立刻红了,神情紧张,冷汗直流,开始揣摩人们的心思:为啥?为啥!我只说我想要配合着唱一出戏,他们为什么给我换上了赵高的戏服,他们不知道赵高是个太监吗?为什么要让我来唱赵高的戏份呢,而我凭什么要演赵高,他是个没有命根子的太监!
他没有办法,戏已经唱响了,只能随着丝丝扣扣的琴弦梆子声随声附和,台下立刻鼓起了掌声,这些掌声全都是为他而鸣,他唱得太棒了,赵高刚一粉墨登场,周围的那些人就全黯然失色了,他果然不愧为老艺术家的儿子。
他也陷入了美妙绝伦的艺术当中,正唱得火热,观众们正为他摇旗呐喊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来自亿万年前无比深远的声音:亚军不是你的种,你是赵高,怎么会有种呢?
亚军是谁?他突然不记得这个人了。
他一下子摔倒在了戏台上,像是中风一样,一动不动,但是两只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转。
演员们没有管他,依旧唱着自己的戏,戏一出一出地唱着,一场一场地换着,从《潘金莲》,唱到了《武松打虎》,又唱到了《王宝钏与薛仁贵》,最后又转到《李莲英》,每场戏都得到了观众们的一致好评。
潘金莲从他的身边走过,对他嘲笑道:“你不是个男人,还不如我的武大郎!”
武松也对着他说:“我嫂子说得对,你不是个男人,你是只母兔子,迟早要被我打死。”
王宝钏也对他说:“我住了十八年寒窑,好歹我有个盼头,你有什么呢?你没任何希望了。”
李莲英狠恶恶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对着他的身子猛踢一下,踩住了他不断转动的双脚,斜着眼冷冷地说:“走吧,跟我走吧,咱这样的人还要啥命根子,不够丢人的吗,跟我走吧,没用的东西还要它干嘛!”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随即被戏台上的演员绑住了手脚,按在了戏台上,台下的观众立刻大声欢呼了起来:“剪了它,剪了它,没用的东西还要它干嘛,剪了它,喂狗吃。”
他一下子被拉掉了裤子,周围的人坏笑着问他:“我这有一把锋利的剪子,你看它软的,比毛毛虫还要小,不中看也不中用,占着位置浪费营养,我可要剪掉了,你得忍着疼,我剪了?我现在就剪了?台下面正有一只大狼狗,剪碎了就扔给它吃。”
他没有任何回话,闭着眼睛,再次点了点头。
台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杨庄村,第二排,在杨春新的家里,晚上六点钟,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在烧锅做饭,烟囱里冒着袅袅不断的黑烟,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初冬时节的静谧里,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杨春新的卧室里传出来,这叫声恐怖而凄惨,哀绝而颤栗,悠长又空洞,引起了全村人的注意。人们竖起耳朵,辨听着这声音,向着声源寻去。
杨德明老汉早已去了王美芝和丁芳的家里,磨破了嘴皮子,向她们赔了不是,这两件事做完之后,他怀着异样的心情又去了杨国武大叔家里,和他说起了自己的烦心事。当他听到惨叫声,弄清楚那是儿子的声音后,慌里慌张跌跌撞撞就往家跑,他迅速打开了堂屋的木门,跑进儿子的卧室,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股血腥味就迎面直扑。
这凶残的、令人心里发毛的景象怕是老汉一辈子也难以忘记,难以释怀的命坎。
只见儿子躺在床上,已经晕厥了,他的手里攥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剪刀,地板上还扔着两三截不成样子,皮肉分离的命根子。
老汉狂叫着,跺着脚,不知是骂还是哭:“蠢东西!人家议论你两句,你就这个样子?你就这点骨气?我才把你锁多长时间,可有三个小时,你就这样干,那是啥,那是命根子呀,命根子,你怎么敢这样自毁身体,你可对得起我,你这可咋办……”
德明老汉随后也倒在了儿子的床旁,两个人一同被救护车直接拉到了市医院。
这件事对乡民们的震撼无比巨大,提起杨春新他们就噤若寒蝉,关于他的所有事情,人们不敢再提,一说到他,就有人互相使着眼色,努着嘴,摇着头,要把别人未说出口的话题压下去。
事情发生后,最内疚最懊悔最良心不安的人莫过于丁芳了。那一天,她一夜未睡,灶屋和堂屋里的灯一直开着,她一个人坐在门口,吹着风流着泪,抓着自己的手背,长长的指甲已深深陷入了皮肉里,可她却毫无任何知觉,依旧不客气地掐着。
“老女人,你看看你因为这张嘴害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呀,你害得绍文喝了毒药,有家不能回,你害得春新伤了身体,剪掉了命根子,你真是毒得很呐,你咋就管不住自己的碎嘴呢,等你死了,看阎王爷不把你的舌头割掉。”她在冷风里骂着自己,痛苦地哭着,哭了好一会,她想用水果刀割掉自己的舌头,可她的舌头太短,实在拉不出来,便索性作罢。
她神情恍惚,对任何一点声音都极为敏感,外面乱糟糟的,可能是斑鸠筑巢的声音,也可能是商贩下乡叫卖的声音,总之她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了。她不敢迈出大门,更不敢打听外面的任何一点消息,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她才用毛巾把自己的头包得严严实实,循着长满枯草,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毫无任何动静地来到了母亲的住处。
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亚军他爸怎么样了?啥情况了?你可知道。”
“还在专属医院抢救呢,他那东西肯定保不住了,听杨老五带回来的消息说,又搭进去一个,他老子气血攻心,弄出个心梗,好在救过来了,两个人都在急救房里躺着呢,亚军已经守在医院守了一个上午了。”
听到老娘这样说,丁芳一下子仰在了床上,失魂落魄断断续续地答道:“我作孽了,是我作的孽,俺娘,你咋把我生成个碎嘴呀,这以后可让我咋活。”
她气若游丝,心神不定地走回了家,一踏进门又把自己锁在了院子里,丈夫和儿子都不在家,这屋里屋外显得很静,静得让她有些害怕,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猛然间她突然听到了春新昨天晚上大声哀嚎的声音,眼前又显现出血汪汪的一片,当年绍文出走后她对着老麦神发下的毒誓也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耳边,这几乎要把她折磨疯了。
丁芳走进里屋,拨起了电话,第一遍没有打通,第二遍她才听到儿子的声音,她欣喜若狂,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强,以后跟着你爸好好学手艺,咱能挣大钱娶个老婆,可别贪玩,也别再打游戏了,那东西能让你上瘾,只有坏处没得好处,乖孩子,听妈的话昂。”丁芳双手握着听筒,颤栗直抖,语气哽咽,大气似乎都难喘上来一个。
“俺妈,你咋弄嘞?你咋啦?你哭个啥,家里发生啥事了?”电话另一头的子强焦急地问道。
“恁妈我做了错事,犯了大罪啦,这都是我应得的,应得的,怨不得旁人呀,我自作自受,”丁芳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只是我舍不得恁父子俩呀,以后恁爸老了,你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他长年在外打工,日晒雨淋的,真是苦呀,知道没,一定得好好孝顺他,我的儿……”
她哭着把这些说完,然后坚决地挂了儿子的电话,又关上了堂屋里的木门,随即拿出一条尼龙绳系上半块砖头,扔在了房梁上。
“老麦神,老祖宗,原谅我吧,就原谅我丁芳吧,就这一次了,我给各位赔个不是,望你们开开恩,开开恩呐。”她狠下心,打好结,闭上了眼睛,只听一声碰撞,万物都归于沉寂。
丁芳上吊死了。
四十分钟之后,丁芳老娘带着村里的男人翻过墙头,撞开了堂屋里的木门,一眼就看见女儿的尸体挂在梁头上,男人们把她取了下来,放在苇席上,以白布掩面,这时候太阳才刚刚下山,暖融融的空气正悄悄变冷,新的一天又快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