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桂萍家院子里扦插的那枝无根桂条终于成活了,还长大了不少。虽然老旧的叶子都已凋落,但是又新发了好多嫩绿的细芽,细芽一展开,这棵小桂树竟然比刚折下来的时候还要茂盛,这可把桂萍高兴坏了,连忙便去请王美芝前来观看,两个年轻人合着大娘一起坐在门口的阴凉处,观察着这棵小桂树。
说来真是神奇,这棵桂花树刚插进土里的时候还是弯着身子的,枝条也就独独一根,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就生根发芽了,而且越长越茁壮,枝条繁密,比人都高。
王美芝看着桂花树,笑着拍起了桂萍的手,以一种半开玩笑的严肃语气对桂萍说道:“你看,桂花树长得多喜人呀,你打败了上帝,他再也不敢对你怎样了,加把劲,争取明年抱个奥运小子,”然后她又朝着大娘说道,“大娘,是不是呀,明年要是能抱孙子那该有多高兴呀,绍真也能有后了。”这婆媳二人听了王美芝的话既高兴又害羞,大娘咧着嘴眯着眼笑得春光灿烂,桂萍的脸也涨得像个抹了颜料的红鸡蛋。
正当她们沉浸在这难得的欢乐中时,杨木哭丧着脸找到了这里:“大奶,小姨,我来找我妈。”
“啥事啊?”王美芝大老远就问着儿子。
杨木突然一下子伤心地哭出了声:“阿炮死了,死在了麦秸垛里,半个身子都藏在里面,我放学回来就看见了它的腿,全身都凉透了,可就不知道是咋死的。”
王美芝顿时便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啥了不得的事呢,脱口便出:“死就死了呗,看你大惊小怪的,挖个窑子,埋了不就成了。”没想到杨木瞬间就不乐意了,大声嚷嚷着:“不要,阿炮是家里养了好几年的猫,是咱们的亲人,和咱们一样,我要你给它买个小棺材,吹着唢呐风风光光地把它葬到地里去。”
王美芝听到儿子说出这种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原地震惊得一愣一愣的:“你说啥?再说一遍。”
“你都听清楚了,我不说了。”杨木冷静地对视着母亲。
“哎呦,我的傻儿子,”王美芝立刻小步跑到儿子的身边,耐心地劝说着,“你小孩子不懂事呀,猫怎么能和人混为一谈呢,你就知道瞎胡闹,人死了要放在棺材里埋进自家的土地里,小猫小狗随便挖个窑子,不露出来就行了,你怎么把猫当成人啊,空让你大奶和小姨看笑话。”说着,大娘和桂萍也朝这边笑了笑。
“我懂事,而且懂事得很,自从养了阿炮,它在咱们的粮穴子里抓了多少老鼠啊,那成缸成缸的小麦就是它护住的,有了它咱们家才没被老鼠祸害,阿炮是咱们家的大功臣,现在它死了,凭啥不把它风风光光地葬在地里?众生平等,说的就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和动物都是大自然的子女,地位都是一样的。所以,阿炮也应当有一副自己的棺材。”杨木坚定地对母亲说道。
“趁早挖个窑子把那东西埋了,它只是一只狸花猫,我才没功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走,回家做饭去。”说罢,王美芝就拉着气鼓鼓的杨木离开了桂萍家。
王美芝果然没把儿子的话放在心上,这下杨木自己倒较起了真。他给阿炮洗了澡,又给它穿了一件小衣服,也不把它埋掉,只把那只死猫放在自己的床头上,夜里睡觉搂着它,白天摸着它无缘无故地哭泣,母亲做好了饭叫他去吃,他也拒绝进食,总是叨叨咕咕地对着那只死猫说着一些悄悄话。
绍仁也看不下去了,便硬劝起了妻子:“你就花点钱给那只猫打一副棺材请一只唢呐又如何,杨木本来就比其他孩子特殊一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能按照常规的眼光去看待他的一些做法,他从小就不是一般人,你忘了生他那天从高空中划落下来的星宿啦?你就满足他的心愿吧,再这样猫都臭了。”
王美芝看了看儿子那副模样,脸上露出了一种非常无奈又有点兴奋的样子,儿子确实不同于常人,或许真是犯星宿的命呢,便只好朝着儿子大声喊道:“好啦好啦,快把死猫拿下来吧,就依了你,我去机械厂找单建泉打一副小棺材,再请个吹唢呐的人,你在家好好等着。”
杨木听到母亲终于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兴奋地将阿炮从床头举了起来,大声喊叫着:“听见了吗,阿炮,你终于也能像人一样有自己的葬礼了,不,此时你就是一个人,和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是平等的。”
经过了一上午的木工活,机械厂终于做成了一个小型的棺材,还涂上了黑色的油漆,王美芝又托杨德明大叔从唢呐队请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唢呐师傅,三个人一起坐上了单建泉的拖拉机,拉着棺材就回了家。
当单建泉和唢呐师傅听说这棺材是为一只死猫准备的,全都大跌眼镜,这样的稀罕事在农村还真是少见,听都没听说过,唢呐师傅觉得给一只死猫吹哀乐,实在是有伤面子,好几次都要跳下单建泉的拖拉机,王美芝好说歹说,最后加了二十元才算把他留住。
小棺材一卸下来,单建泉便头也不回地开走了,要不是为了自己的业绩,他才不愿意给王美芝一家送棺材呢,他吃了好久的低保就是被王美芝给抢走的,到现在一想到这事他心里还气得慌。
王美芝给唢呐师傅和家里所有的人都戴了一条白毛巾,她和儿子小心地把阿炮放进了棺材里,又请了五六个老头,王美芝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那五六个老大爷便抬着棺材一步一步地出了大门,唢呐瞬间便悲哀地响了起来,杨木紧跟在后面,还一直抹着眼泪。走了一段路程,他们终于来到了事先挖好的坟坑,抬棺人大喊一声“落”,几个老头子便仔细地将棺材对准了坟坑,缓慢地放了下去,杨木唰地一下就放声痛哭了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喊叫着:“阿炮,一路走好啊!”这时,唢呐声也吹得更响更悲凉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谁死了呢。
等到这些人把坟坑埋好,又给阿炮堆了土丘,这场特别的葬礼仪式才算完成,阿炮就像人一样,被永久地埋在了王美芝家的土地上,而不远处的那个坟茔正是杨国振老汉的。
回到家之后王美芝却突然好奇起了阿炮的死因,她指着门前的那个麦秸堆,问着儿子:“你就是在这发现那只狸花猫的?半拉身子还在里面?”杨木点了点头,轻声地“嗯”了一下。
“那就奇怪了,那只猫是怎么死的呢,难不成这麦秸堆里有毒药,把它给药死了?”想到这她便吩咐道,“杨木,给我拿个铁锨来,我要看看这麦秸堆里到底有啥东西,能让一只猫死在里面。”
王美芝拿到了铁锨,只使劲往里面捅着,捅着捅着便觉得有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用铁锨一铲,就慢慢地拉了出来,眼前的一切让她大惊失色,脸色蜡白,只见一只有点轻微腐败的血淋淋的被咬断了腿的超级大老鼠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的脑子里瞬间就嗡嗡直响,感到天摇地晃,这个麦秸堆还是那个麦秸堆,这个大老鼠也依旧还是那个大老鼠。
小麦刚收割完毕,又下了一场小雨,扁鹊正在麦场里和大嫂一起盖着扬好的麦子,老妈妈顶着牛毛细雨就慌里慌张地跑到了麦场,她刚刚在绍义家里接到了一个来自云南的电话,正是扁鹊的姐姐打过来的。
“文寒他妈,你娘家姐打来了电话,说是有急事找你,你快回去接电话吧。”老妈妈连喊带催着,这当儿,几亩地的小麦已经被塑料布给覆盖好了。
三个女人扛着木锨和大扫把就一起去了扁鹊那。刚一到家,就看到文寒文冷正扶着墙壁学走路,扁鹊这边还没放下手里的农具,那边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她拿起话筒放在耳朵上,熟悉的云南乡音立刻出现在她的耳边,婆婆和大嫂是听不懂她说的话的,但是从她渐渐变了颜色的脸上也可以猜出她们谈论的事情一定不如人意。
等到扁鹊挂了电话,她的情绪才爆发出来,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刚才我姐说我爸早上突发心肌梗塞,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现在已经没气了,要我抓紧时间去云南,等我到了地方再火化。”老妈妈和王美芝一听到扁鹊哀伤的话,一人伸出一只手便牢牢地握住了她。扁鹊很快就给程李庄的张狗苗打了电话,死去的是她的老舅,表姐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云南。她又给绍义打了电话,让他直接从广东出发,赶快去云南,提前到地方等着家里人。在和嫂子婆婆商量了一番后,扁鹊决定自己带着文寒文冷回云南奔丧,自从他俩出生后,姥姥姥爷还没见过他们呢,这次怎么着也得让活人看看他们的两个外孙。老妈妈不放心儿媳带着两个孙子跑那么远的路,便自己要求也要去云南见亲家公最后一面。这样一来,家里就只剩下王美芝一人操劳三家的夏收庄稼了,王美芝丝毫也不觉得这是啥困难的事,摆摆手便让他们赶紧出发了。
扁鹊给朱校长打了电话,请了几天假,这样一行人,包括程富三两口子,便组成了庞大的奔丧队伍,从阜阳火车站连夜奔向了云南。
婆婆和表姐正抱着文寒和文冷,大腿根不时地颠着,表姐夫程富三仰面躺在两个空座位上,双手交叉在胸,大腿翘在二腿上,嘴巴张得大大的,断断续续的呼噜声从他的嘴里发出来。此时已经是深夜了,明天下午火车才能到达云南,扁鹊坐在靠窗处,看着车外转瞬而逝的路灯,不仅思绪万千,这样的环境最容易让一个人可以好好地审视自己一番。
刘扁鹊从小就立志一定要嫁给一个北方人。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能和他的初中语文老师有关。他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内蒙古人,长得又高又白,粗眉大眼,标准的国字脸,性格也十分豪爽,在接物待人方面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有一说一,从不作态忸怩,和学生们也总是称兄道弟的。扁鹊喜欢这样的男子,爱屋及乌,便对北方男人产生了极大的好感。成年之后,她一直在家劳作,到了该婚配的年龄却始终没有看得上眼的男子,因为在她的眼里,家乡的男孩看上去总是瘦不拉叽的,面容和五官也让人很不舒服,给人一种压迫感。周围实在没有中意的,她就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寻一个北方丈夫的想法,且不管长得有多好看,只要是淮河以北的就成。正好这个时候表姐夫带着一个北方青年来到了家里,这个小伙子浓眉大眼,身材高挑,正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要跟着他嫁到安徽去,父母多次劝告,让她想清楚,安徽到云南可不远,回一趟娘家不容易,她撅着嘴对父母说:“你们不让我嫁到安徽,那我就嫁到内蒙古,嫁到黑龙江去,你们再比比哪个远些。”父母疼爱小女儿,加之已经有两个女儿留在了自己身边,只好同意了扁鹊的远嫁。这么多年了,都是姐姐们一直留在父母身边尽孝,她连娘家都很少回,算起来也就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公公去世时父母亲来安徽烧纸,事办完后她跟着父母回娘家待了两个星期,另一次是去年暑假,她自己抽空回去待了八天。本打算今年过年和绍义一起带着孩子去云南,让父母看看还从未见过面的两个小外甥,可是时不假年,这还没来得及去,父亲就着急地走了。
刘扁鹊你真是一个不孝的人啊,确实是不孝!世间哪有你这样的子女呀,即使远嫁,相隔千里,只要心中有父母,也能不顾艰难险阻,时时返回家中探望他们。可是现实却让人很少有机会这样做,毕竟那还是安徽到云南的距离。刘扁鹊开始产生了这样一种假想,要是她当初选择在周围村里找个男人嫁了,那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内疚痛苦吗?当然会,她自己给出了答案,如果不能满足自己当初的想法,那她一辈子都会留有遗憾,非要成全自己,那就只能委屈了父母。想到这,她心里的痛苦和愧疚愈发沉重了,她确实是一个不孝的女儿,父母白养了她这么多年。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多多补偿两个姐姐,这样她才会心安一点。
火车不使闲地驰鸣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她们才回到娘家,绍义早已提前到来了,他戴着白孝布,守在岳父旁边,一看见扁鹊就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将她带进了屋。老妈妈看见亲家公蒙着一个黄色的布单,二话不说就跑到床头声嘶力竭地大声哭喊了起来,这个场景和当初扁鹊父母在杨国振老汉灵前的所作所为简直一模一样。扁鹊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把布单撩开了,她实在不愿意相信躺着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当她认认真真地把父亲从头到脚看一遍,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下是一双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睛,她立刻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此时该干些什么了,是趴在父亲身上哭一场,还是把头埋在母亲和姐姐的怀里诉诉衷肠呢?她感觉自己都已经不是真实存在的了,脚虚得很,飘飘的,她是一个纸人。
“小妹,你愣啥,这是咱爹,还不快最后好好看一眼。”两个姐姐在她背后小声提醒着。扁鹊望着死去的父亲,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极其特别的恍惚感,就像丢失了一件随身携带的物品一样,想哭却哭不出来,眼泪怎么也不肯流下来。等到叔伯兄弟和绍义以及两个姐夫抬着父亲的尸体走进火葬场时,外面的妇女们哭得昏天黑地,连婆婆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趴下了,只有她自己站在门外面走来走去,只觉得心里特别空虚特别压抑,可是这和眼泪却没有半毛钱关系。嗬!刘扁鹊果然是一个不孝的女儿,父亲都进焚化炉了,马上就要变成一把灰,她还是无动于衷,连一滴眼泪都不肯为他死去的父亲而流!
等到办完了丧事,为父亲在山上修了坟茔,扁鹊便让程富三和婆婆先行回安徽,丈夫回广东,自己和表姐又在娘家多待了些时日。初次谋面,母亲非常喜欢两个小外甥,还给他们两个分别打了一副足银的长命锁,两个姐姐也是第一次见外甥,按理说要给他们一人塞一个见面礼,但是扁鹊说什么也不要,还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两千块钱给了姐姐,托付她们平日要多代自己在母亲面前尽孝,母亲想吃啥就买啥,不够的话再跟她说。
扁鹊又在娘家住了一个星期,朱校长也是一遍一遍地打来了电话询问,最后这假期实在拖不下去了,一个班的孩子都在嗷嗷叫地等着刘老师给他们上课呢。扁鹊和母亲及姐姐们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又说了好多好多的体己话,几个人的眼泪流了一大堆,这才和表姐张狗苗抱着儿子回了安徽。
一回到家扁鹊整个人就垮塌了,每当夜深人静狗儿吠叫时,她才意识到父亲真的离开了,再也见不到了,儿时美好的回忆总是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脑海,可这回忆又使她的心里绞痛万倍,她越想越难受,心里好像被塞了一块大石头,后知后觉的她再也难以忍受,泪水哗啦一下就奔涌而出,而这一哭往往就是一整夜。
那天早上扁鹊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来到了学校,朱大炮老师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一看见扁鹊的眼睛就走上前关心地询问:“刘老师,你这是咋了,眼泡肿得跟个柿子一样,遇到啥伤心事了?”扁鹊抽了抽鼻子,不经意地回答:“没咋,想俺父亲了。”经她这么一解释,朱大炮便全明白了,他知道扁鹊的父亲前些日子刚刚离世,便安慰道:“那也不能总是伤心落泪呀,哭最伤神又伤身了,对眼睛也不好,来,我这包里有一些冰贴,平时眼睛要是疲劳了我会贴在眼皮上休息一下,麻凉麻凉的,非常舒服,里面有一些中草药,对你这红肿的眼睛非常管用。”说着,朱老师便把手伸进包里,拿出来一小摞冰贴递给了扁鹊。扁鹊接过后微笑地感激着朱老师,脸上还露出了两个深深凹陷的酒窝。
朱大炮呆住了,沉默了一会便脱口而出:“趁着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你赶紧把冰贴敷在眼睛上吧,不然就成了泡发的绿豆芽了,看你以前那又亮又闪烁的大眼睛多么迷人呀。”说完这句朱老师就觉得失言了,怎么能对一个有夫之妇说“迷人”这个词呢,可是话已说出又不能收回,他便赶紧补充道,“学生们看到这么憔悴的刘老师心里会难过的。”好在扁鹊并没有注意听朱老师讲的话,她撕开冰贴便将它们敷在眼睛上,一股舒服冰凉的感觉顿时袭上心头,她忍不住轻喊了一声:“哎呦,真得劲!”望着躺在椅子上的扁鹊,朱老师也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中午放学时,朱大炮在校门口遇到了扁鹊,开口第一句就是让人听着十分舒服的话:“刘老师上了一上午的课辛苦了,今天早上看到你那么伤心,我们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孩他姥爷去世了,你难过归难过,可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能再那么肆无忌惮地伤心流泪了,夜里哭最伤身,也最难控制,这样吧,明天星期六,我和其他老师约好了到泉河边去采生,昨天夜里我到林子里逮了百十个知了猴,咱们撒上盐和味精烤着吃,香喷喷的一吃就难忘,你也来吧,顺便把心里的悲苦都发泄出来,这样才能好好教课呀,对不。”朱老师盛情难却,不好推脱,既然好多老师都去了,她要是不去就显得极不合群,再说,她也确实需要到大自然里好好发泄一下心中的痛苦。
第二天上午,由于起得较晚,再加上孩子闹腾,到了十点,刘扁鹊才慌慌张张地骑着自行车去了泉河,到了地方,不见其他人,只有朱老师一个人坐在泉河边画着画。
扁鹊疑惑地望了望四周,还是没有发现其他老师,便走到朱大炮的身边问了起来:“朱老师,我这是来晚了还是来早了呀,怎么不见其他老师?”朱大炮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支支吾吾地解释了起来:“林老师和童老师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朱校长带着他老婆去了区里开会,也来不了了,别管他们,你能来就好,来,快过来看看我画的水墨画《原野夏播图》怎么样。”扁鹊应声蹲了下来,看了两眼就直竖起自己的大拇指:“妙啊,真妙,怪不得是朱校长亲自赞叹过的人物,你看这些农民多么活灵活现啊,连我这不懂画的人都觉得很有意境。”朱大炮听了哈哈大笑,转过头对扁鹊说:“你想学作画吗?我可以教你呢。”扁鹊听了连忙摇头,说自己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头脑笨,也没那精力去学,还说一个农村妇女学会了也没啥用处。朱大炮的脸上瞬间就流露了一丝失望的神情,但转而又兴奋起来:“刘老师,你站起来冲着河面大喊两声吧,电视上都这么演的,要是心里不痛快冲着大河喊叫,发泄发泄就好了,这或许管用。”
“嗯,真的?那我就试试。”说着,扁鹊就站了起来,迈开了架势,朝着对岸喊起了家乡的方言:“阿爹,女儿不孝啊,这么多年一直没能陪在你身边,让你受苦了,下辈子你来投胎做我的儿子,我一定把今生的陪伴都加倍补偿到你身上,阿爹,一路走好呀。”扁鹊正说着,朱老师就赶紧扭过头朝她望了去,还急忙换了一张画纸,手里的细杆毛笔也换成了铅笔。
“刘老师,”朱大炮问着,“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我咋一句也没听懂。”扁鹊笑了笑,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这是我们云南家乡话,再未多做解释。朱大炮也没有深究,之后只是低头沙沙地快速作画,一句话也没有说。扁鹊望着涟漪的河面,心情果然舒爽了不少,但是她的内心深处依然有一个伤疤,不能触碰,一碰就疼,她也只好将它藏得深深的。
河面上划过来一只小木船,一个老翁载着几只鱼鹰悠悠然然地漂了过来,那些大鸟一听到老翁的指令就箭一般飞速地钻到河里,不一会嘴里就衔着一条条硕大的鲫鱼浮出了水面,扁鹊一阵欢喜,歪着头看得入迷了。
不知过了多久,朱老师冲着扁鹊喊叫了一声,才将出神的她拉回了现实:“刘老师,今天的重头戏要开始了,快过来吧,我给你烤知了猴吃。”朱大炮已经用砖头理好了烧烤的台子,旁边还堆放了成捆的小木柴。
“知了猴是啥?”扁鹊不解地问。
“刘老师,你不是我们北方人,不知道,知了猴就是还没褪壳的蝉啊,我们皖北河南还有苏北鲁西南这一带都特别爱吃,各地做法不一样,有的炒着吃,有的炸着吃,像我就喜欢烤着吃,但是无论怎样处理,都是一个香呀。”说话间朱大炮就已经用铁条将那些洗好剥了壳的知了猴串插了起来,火一点好,那一串串的美味就放在砖头上炙烤着,蛋白质的香味顿时就飘散了出来。
“小时候呀,我们这里的孩子很难吃到肉。”朱大炮一边撒着盐一边不紧不慢地述说着,“所以呀,我们最喜欢过夏天了,因为一到夏天树林子里就会爬满了知了猴,我就和爸妈还有哥哥姐姐拿着手电筒去林子里摸,要是运气好的话,一个晚上能摸到上百只知了猴。我家是舍不得炸着吃的,都是煮熟了剁碎和韭菜拌在一起包饺子,这样每个人都能吃好多顿。这可是来之不易的高蛋白,能给穷人家的孩子增添好多营养呢。”说着说着朱大炮就哽噎了起来,眼睛也变得红红的。这可让扁鹊不知所措了,看来朱老师小时候一定受过很多苦吧,她只好这样理解着。
“刘老师,这是给你的,快来尝尝香不香。”朱大炮将烤好的知了猴递给了扁鹊,扁鹊一接到也不管烫不烫,直接就往嘴里塞,尝了一个后便发出惊叹的声音:“不赖不赖,这个肉吃着特别紧,还有嚼劲,外面一层由,闷香闷香的,里面的瘦肉有一种牛肉的味道,但是比牛肉更嫩,我从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好吃,太攒劲了。”朱大炮也喜不自胜,把烤熟的知了猴都给了扁鹊:“喜欢吃就多吃点,我昨天晚上又到林子里摸了好多,少说都有一两百个,这次给你管够。”
他们吃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等知了猴吃完了,朱大炮便把烧烤台捣了,又捧过来一把土将火星子灭了,两个人收拾了一下东西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泉河岸边。等到分别时朱大炮从后背上拿出来一张画便送给了扁鹊:“刘老师,多谢你今天能来呀,这是给你的。”扁鹊伸手接过来,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只见泉河边上站着一个女子,大声疾呼着,与自己相比,画得十分神似:“哎呦,这就是素描吗,画上的妇女是我吗?”
朱大炮点了点头。
“这多不好意思啊,我哪能收你的画呀,依我看朱老师还是收回去吧。”扁鹊有点勉为其难。
“没事没事,我给同事们都画了一副素描,早就给他们了,你的我忘了画,今天才想起这事,所以就给你补上了。”朱大炮镇定自若地解释着。
“那敢情好,真是谢谢朱老师了,我就收下了,还真别说,这画上的妇女和我真像,朱老师真不愧是个艺术家呀。”扁鹊说着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并冲着他挥了挥手,骑着自行车就回家去了。
大马路上,车来车往,似乎从不停留,只有持续的晚风留在了他的身上抚摸着他的脊梁。
朱大炮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的家距离杨庄小学有五六公里远,比不上那些三两步就能到学校的本村老师,每天他都要起得非常早,吃过妻子做好的早饭之后就要马不停蹄地奔赴学校了。妻子正在灶屋里做饭,一儿一女也在堂屋里写着周末的作业,他将自行车停靠在屋檐下,便独自进了里屋,连一句招呼也不打。自从被朱校长请到杨庄小学当了美术教师后他和妻子几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不是妻子不搭理他,而是他根本不想再和妻子多说一句话。从他结婚的那时候起,他就没喜欢过她,和妻子结婚也只是因为爹娘死了,不好找媳妇,为了避免落个寡饭条子的地步才托媒人找了个比他大五岁的老媳妇。妻子年龄大就不说了,关键是没上过学,一个字都不认识,他自己还是一个高中生呢,这让他觉得妻子攀附了他,配不上他。而且这种想法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并且越长越茂盛。妻子是一个粗鲁的女人,所有农村妇女身上的缺点她都有,比如爱管闲事,好凑热闹,喜欢打听事,爱嚼舌根子,做事风风火火的,一点都不文雅,但是所有农村妇女身上的优点她也都有,比如朴实勤劳,节俭持家,庄稼活和家务活样样精通,样样干得好。说实话,他就是嫌弃这个比他老了几岁的妻子,以前他没有工作时,也不营生庄稼,到处跑跑画画,家里活和地里活全都是妻子一人操劳,除此之外,她还要照顾两个孩子,而这些朱大炮是一概不问的,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作画上,都在各地的风景上。
朱大炮当然知道妻子的辛劳,他也知道以前和现在的各种吃穿都是妻子的勤劳换来的,作为读过高中的知识分子,他懂得仁义廉耻和回报感恩,他明白要好好对待为自己生养了这一双儿女的发妻,如果他不那么做,或者抛弃了她,那他就是罪不可赦的当代陈世美,是毫无道德可言的禽兽。可是现实的感情又让他打心眼里厌恶她,他禁不住哀嚎:“为什么我要那么在意寡饭条子的身份而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如今又要让我在自己的选择中痛苦不已啊。”
妻子端着一灶头子的大馍和一盆青椒炒肉丝就风风火火地进了堂屋,她扯着喉咙大喊了一声:“他爹,饭做好了吗,快出来吃啊,”朱大炮听到这声音立刻便恼了,他气冲冲地从里屋走出来,对着妻子非常无奈地训斥着:“你看你看,又来了,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说话一定要低声缓气吗,要有捏着鼻子吐字的那种感觉,你怎么总是不听呀,叫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妻子咧着嘴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平时扯嗓子叫人习惯了,不好改,行行行,以后我跟你说话就压低些声音,不叫你说我就是了,快来吃饭吧,今天我割了点猪肉。”朱大炮洗完手就坐在桌子旁边吃了起来,却发现妻子只夹青椒,不夹猪肉,有时还只啃馒头不吃菜,朱大炮便立刻抬头问起了妻子:“你咋啦,为啥不叨猪肉吃?”妻子将一大口馒头慢慢地咽下去,然后才回答:“你和孩子们喜欢吃肉,你们上学教课辛苦些,你们吃,我只吃青椒就行。”没想到听见妻子说这话朱大炮又生气了,他甩下筷子就发起了怒火:“啥叫我和孩子们辛苦一点,你天天干体力活你不辛苦呀,这一大盆呢,又不是没有,干嘛不吃,怎么一家人搞得那么生分,求你以后别再这个样子了,我真受不了。”妻子委屈地点点头,接受了丈夫的训斥,赶紧夹起一筷头子肉丝就往嘴里塞,由于吃得太急,眼泪都噎出来了。这顿饭吃得终究不平静,还没吃完又风云再起。
当妻子端来一碗碗花生稀饭的时候,朱大炮似乎闻到了什么异样,她赶紧叫停了妻子,急忙询问着她:“你出汗了?”妻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便说:“灶屋太热,我又来来回回地跑着,能不出汗吗。”丈夫冷峻地望着她,又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便大声喊叫着:“哎呦,我是说你穿的这身衣服,是不是今天做完农活又没有去换?难怪一股酸臭味,为啥别人干了庄稼活身上总是香香的,别人有香囊,为啥你没有,身上酸臭也就罢了,为啥回来不知道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你真是气死我了。”妻子听了丈夫的抱怨,也在努力解释着:“我今天种了两亩地的玉米,回到家不是没时间了吗,所以就没换衣服,直接进了灶屋。孩他爸,你的话我这回记住了,以后无论有多忙,干完活回到家我一定会换衣服的,这回你别气。”朱大炮在妻子的不停劝说下总算是平复了心情,他也没想对妻子发火,可是这怒火莫名其妙地就从肚子里冒出来了,怎么压制都没有用。
第二天早上,这是一个难得的星期天,好在里外都没有啥事,朱大炮可以安心地好好睡一觉了。他侧着身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却看见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这令他备受打击。
“你在干嘛呀,怎么用卫生纸呀,我不是给你买卫生巾了吗,那又皱又硬的卫生纸能用吗,快给我扔了。”朱大炮也不管孩子们是不是在院子里,瞪着妻子就大吵大闹着。只见妻子蹲在地上,从裤衩里刚刚抽出那被折叠成长条状的卫生纸,上面还沾染了一道殷红,她不慌不忙,把三四张卫生纸摞在一起,重新折叠成了一个新的长条,正要往裤衩里面放。
“听见了没,快被卫生纸给我扔了,那是擦屁股的,怎么能用来垫月经呢,月经来了要用专门的卫生巾,这你都不懂吗?”朱大炮对着妻子依然咆哮着。妻子赶紧将卫生纸塞进了裤裆,然后快速提上了裤子,走到床边来向丈夫请罪:“哎呦,农村妇女有哪个用卫生巾的,都是用卫生纸,卫生纸又便宜又厚实,月经来了也不会漏出去,关键还舒服,贴的紧,卫生巾就没这么好用。”
“不行,你必须要给我用卫生巾,现在有文化的女人哪个不用,我朱大炮的老婆要是被传出去用卫生纸垫月经,那我还有啥脸面在杨庄小学混下去。卫生巾再贵你都不用担心,只管用,我出钱。”
“啥,不用卫生巾就是没脸面了?唉,好,以后我用,你别生气就行。”妻子服软了,她从柜子里扒拉出来一盒卫生巾,然后撕开了口子,从里面抽出来一片,就蹲在了丈夫的面前,拿掉了之前的卫生纸,小心翼翼地将卫生巾粘在了裤衩上,之后便提起裤子十分别扭地出了屋。
朱大炮也睡不下去了,慌乱地穿了衣服也出了里屋,然后朝着灶屋大叫了一声:“简直不能看,我要去学校了,早饭和午饭都别做我的了,晚饭等我回来再做吧。”说着,他便推着屋檐下的自行车,一迈腿就骑远了。
妻子急忙跑出灶屋不解地大声询问着:“他爹,发生啥事啦,今天不是星期天吗,去啥学校呀,吃了饭再去嘛。”
可是大门外一句回复也没有,等着她的只有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