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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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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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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一十一章

王美芝将夏收的庄稼都拿出来卖了,除去交公粮的那一部分还剩七八袋子,一共到手一千多元,加上去年秋收的营生以及自己去砖窑打小工的收入,少说也得有三四千,算好了账,她便去前村找张瓦匠。张瓦匠是包工头,专门给各村盖房子,无论是黑瓦红砖大瓦房,还是四四方方无檐小洋楼,只要你能说得出来,张瓦匠就能领着一帮人给你盖起来。王美芝重申了好几遍,说是要盖三间大瓦房,可是等张瓦匠给她从头到尾算了一遍,王美芝就傻眼了,从建材的选购再到给工人的手供费,没有五千绿票子是盖不成的,可王美芝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千八百块。钱不够,但这个房是一定要盖的,而且今年必须要盖好,不能再拖了!

你可知道王美芝此时对钱是多么地渴望吗?钱在脑海里像阴魂一样纠缠着她,她望着碗里的面条直感叹,这哪是面条呀,明明就是掺杂着翡翠的金条,看着墙上的年画她两眼直发愣,还说这不是用颜料画的,明明就是用金砂银砂涂抹的。总之她的视野之所及全都是钱,都是绿花花的百元大钞。

“唉,为什么就少了一千,要是再多一千,我这房子立刻就能平地而起,都怪我没本事挣大钱。”她常常陪着丈夫在院子里乘凉,并且总是自言自语地抱怨着。

农历六月六是苏屯大街上逢会的好日子,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从各村赶来各种商贩前来售卖,货品堆满了通往集市的各个路口,由于天气炎热,农人们也懒得进街,在路口挑选了一大堆东西便离开了,街市里多是一些解暑降温的瓜果蔬菜,稀罕物还真是少见。今个虽是逢会的大日子,可热闹程度却比不上冬日里,温度一高,农人们也便犯懒了。但是无论大太阳怎样高挂头顶,都挡不住王美芝赶会的兴头,并不是说她多么喜欢购物,而是每逢赶会都有一台戏班子在大街上唱个两天一夜,王美芝喜欢唱戏,也爱听戏了,无论是民间小调、扬琴、豫剧、曲剧、大鼓子书、还是河南梆子,她都能娓娓道来唱得鼻子是鼻子,小眼是小眼,要是戏台子上的演员唱差了腔,她都能立刻听出来。一个不识字的农妇之所以如此精通戏剧全靠她小时候跟着父亲跑南村走北巷满大街去听戏。

戏台子搭在了农村信用社前的空地上,这还不到早上八点,底下早已经是人山人海了,上至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下至两三岁的毛孩子,全都一应俱全,每个人都搬着一个小板凳老老实实地坐着,眼巴巴地望着戏台,就等着开唱呢,农村人听戏不求唱得多好,就图一热闹,老人小孩齐聚一堂喜乐融融的氛围是城里求也求不来的。王美芝听戏没那么多的讲究,哪有空地,一屁股就坐下去了,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只要一入了神,哪还管它天昏地暗,人来人往,啥时候戏班子散了戏,啥时候再回去。台上演员唱着,台下王美芝也哼着,那神情那手势,比真演员还要专业,今个唱的是豫剧《狸猫换太子》,王美芝真是听入了神,从八点半到上午十点,她愣是没挪窝,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演员,时而恨得牙齿咯吱响,时而又高兴地像个精神病,她可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她,听戏嘛,自己舒服就成。

终于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王美芝也能得空喘喘气,演员们刚一鞠完躬王美芝就站起来鼓起了掌,那些小孩子看到有大人鼓掌也站起来当起了学事精,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欢悦的掌声。

王美芝兴奋地不行,想追到后台和剧里面的“八贤王”握个手,可是她只顾得看着前面,没注意脚下,没跑几步就被一堆硬物给绊倒了,整个身子全趴在上面,乳房也被硌得生疼,她气恼地从身子底下抽出那一团大疙瘩,直骂着哪个不出气的货在大路上乱扔垃圾。这团疙瘩被一个蛇皮袋子包裹着,王美芝撕掉袋子的一角,从里面赫然出现一沓红红绿绿的东西,还有一小堆硬币分散在里面,不用说里面肯定是令人朝思暮想的“四位伟人”以及刚流通起来的红色百元大钞,没想到这个穷地方也出现新钱了。看到地上的这笔意外之财王美芝的头脑里立刻出现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她的心在砰砰直跳,已然提到了嗓子眼里,她环顾着四周,发现并没有人关注她,便立刻麻溜地起来,忍着疼痛一屁股坐在了那堆疙瘩上,靠着脚掌的摩擦慢慢扭动着臀部,滑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急忙站起来拾起那堆疙瘩就往怀里揣,然后带着复杂的心情急冲冲地离开了人群,看来这下半场戏是没法看了。

这一路上王美芝的内心都是惊魂未定的,这可不就是天上掉馅饼吗?想啥来啥,咋就这么巧,偏偏砸中了幸运的王美芝,这么大一堆,少说也得万把块吧,盖个大瓦房肯定是够了,想到这王美芝心里乐开了花,恨不得眨眼间就到家,再眨眨眼房子就被她盖好了。可是离家越近,她的心里反而越泛起了另外一种不安的情绪,兴奋和恐惧同时侵扰着她,让她不得已慢慢停下了脚步,回头注视着远方,停了好几分钟,她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到底该怎么做,最后她猛地清空了一下脑袋,把所有的顾虑都抛之脑后,一咬牙狠了狠心便加快了步伐,跑着回到了家。丈夫依旧和早晨一样,坐在院中的椅子上,他的眼瞎了,去哪都不方便,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和天地交心,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哪像王美芝,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见花花绿绿的钞票便揣在怀里只落个忧心烦闷。

“美芝,现在还不到晌午吧,怎么就回来了,唱戏的散啦?”绍仁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对来人稍加判断,便问了起来。王美芝被这一声询问给惊得不知所措,整个脸都红通通的,身上也吓出了一身的细汗,只支支吾吾地回答:“今个天热,戏班子下得早,孩他爸,杨木呢?”

“这不暑假吗,去她婶子那补习去了,扁鹊说要给杨木补补乘法口诀,这杨庄小学下学期要真是被撤销了,那就得到乡镇小学了,那的功课难,不提前预习怕杨木跟不上。”听到丈夫的回答,王美芝“哦”了一声,便一个人走进了灶屋的里间,并把门轻轻锁住了。

这一堆疙瘩猛地一下就被王美芝摊在了床上,她贴近了这些钱,凑上去细细闻了起来,新钱所散发出的那种特有的香味令王美芝如痴如醉,这些钱一定是某个粗心大意的人刚从农村信用社取回来的,看到有唱大戏的便驻留听戏,却把钱遗留在大路上了,还没来得及用就被王美芝给捡到了。她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着,绿票子一共有五十三张,红票子一共有二十九张,还有三十七枚一元钢镚,一共是八千两百三十七块钱。

“够了,够了,这些钱足够我盖房子的了。”王美芝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还将大把的钞票往自己身边扒拉,她要开心死了。可是这兴奋还没有持续多久,她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一种可怕的念头又重新袭来:这钱要是用来救命的可怎么办?我要是不还不就害了别人的命吗?我可是太清楚没钱治病的痛苦了。但她又转念一想,别人没钱治病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识他,这钱被我拾到那就是我的,更何况戏台子下面那么多人,任何人拾到都会拿回家的,这钱无论如何失主都是拿不回来的,与其让有钱人捡到吃吃喝喝白白浪费了,为什么就不能救济一下我这个苦命人,让这钱发挥点大用处呢?想到这王美芝波荡起伏的心渐渐平静了,额头和脸颊也不像刚才那么发烫发热了。如白驹过隙,这安心和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又被窗外的一阵鸭叫声给搅乱了心神,便赶紧关闭了窗户,可是无济于事,声音依旧从塑料膜糊成的窗户洞里接二连三地传进来,并且叫得更响了。她一下子将被单拉过来蒙住自己头,嘴里喃喃低语:“我滴个老天爷呦,这可难坏了我,我该咋办呀?”兴奋和纠结像两把利剑同时刺入她的心脏,让她感受着双倍的痛苦,这种折磨使她产生了无穷的疲惫感,不一会便抱着钞票进入了梦香。

三间红瓦白墙的大瓦房整齐地出现在了王美芝的面前,两扇门是用上好的松木做成的,还用油漆厚厚地染了一层,木门的前面是一条宽阔的走廊,走廊的三面全都喷上了石英砂,走进房子里,地面全都打上了磨光的水泥,用手摸上去又光滑又冰凉,三间屋子的墙壁全都用腻子抹了一遍,阳光一照进来便发光发亮,映得整个房间都明晃晃的。最让王美芝感到惊讶的是,两个窗户都换成了玻璃的,用手一开一拉就能留出一个大洞,窗外新鲜的空气便会进来替换掉污浊的气体。东屋里丈夫正在大床上睡觉,西屋里杨木正趴着写作业,时值三伏天,这房子里却没有一点热气,简直是冬暖夏凉的典范。

她又走出了房间,来到庭院里,宽敞的院子被一圈四四方方的墙头围着,这墙全都是用红砖砌成的,为了防盗,上面还安插着密集的碎玻璃,围墙的正南方盖了一间高大的过道,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耕种的农具,过道的门是用不锈钢做成的,洁白光亮,十分耀眼。在院子的东侧还矗立着两间崭新的灶屋,灶屋是烧锅做饭的地方,自然比不上堂屋精美,但是也不可小看,除了高悬在屋顶的烟囱,这灶屋通体都用水泥涂了一遍,非常结实,里面的一间已经堆满了各种柴火。这简直是一套最漂亮最豪华最惹人羡慕的农家宅院,王美芝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盖的新屋舍,她揉了好几遍眼睛,每次睁开眼,房子依旧笔直地矗立着,她这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便情不自禁地在院子里跳起了舞来,舞蹈不成体系,但是别有一番风味,她自己个享受着,跳了好久好久,太阳都不知道从西边升起了几次。舞着舞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和腿越来越使不上劲,一个趔趄便倒在了地上。

等王美芝醒来她发现自己仍然躺在灶屋的床上,灶屋还是那间灶屋,庭院还是那个庭院,破旧的依旧如故,豪华的不见踪影,她长吁了一口气,原来这只是一场美梦啊。可是随即发生的一件事让她感到无比痛苦,床上的钱不见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不见了!她刚想大喊一声谁拿了我的钱,却发现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是吱吱吱的声音,她吓坏了,以为自己的嗓子哑了,便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喉咙,她的手刚摆到半空中便被自己惊呆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啊。她的胳膊又细又短,还长满了短短的黑毛,手缩成了一团,露出了尖锐的爪子,一条长长的灰尾巴在自己的胸前摆动着,她不敢直视自己,就静静地躺在床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刚才在院子里跳舞,不对,那是一个梦,梦醒了我依旧躺在床上。

她越想越头疼,索性也就不把脑力浪费在无用的回忆上了,好奇心使她慢慢爬到床尾,然后纵身一跃,桌子上的一面镜子瞬时便彻底显露了她的真容。

“啊,该死的老天爷,这不可能!”王美芝大声尖叫了起来,可是我们听到的声音却是聒噪的吱吱吱的声音。王美芝毫无预料地变成了一只硕大的黑老鼠,比一只刚满月的狗娃子还要大,这只老鼠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便惊慌失措地在床上到处乱窜,把铺好的床单都给弄皱了。

“爸,我妈听戏回来做好饭了吗?”杨木从婶子那补习回来,一蹦一跳地就到了家。绍仁还像上午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院子里乘凉,听见儿子的声音便大喊着妻子:“美芝,你做好饭了吗?杨木补习回来啦,他都快饿死了。”可是灶屋里好像没人一样,问了那么久,连一句回答都没有。

“我妈该不会去串门子了吧”杨木放下书包,走到父亲面前问道。

“不会,自从她回屋,我都没听见脚步声。”绍仁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灶屋走去。

“爸,门从里面扣住了。”

“哎呦,我滴乖乖,不好,别又出啥事了吧,杨木,快用镰刀把木闩挑开。”

木门一下子就被打开了,可是真奇怪,里面竟然没有一个人,绍仁嘀咕着责怪道:这女人,该做饭不去做饭,净到处串门子乱溜达,”又转过头对杨木安慰着,“既然你妈不在家,今个我来烧锅你做饭,咱爷俩炒菜下面条子吃。”绍仁刚说完,只见杨木睁大了眼睛,捂着嘴大叫了出来:“爸,床上有一只好大的黑老鼠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只。”杨木说完就要上前去抚摸,还夸赞这只黑老鼠的毛发顺滑。

“别摸它,它会咬人,这家伙是个有害的主,专门偷吃粮穴子里的庄稼,杨木你看着门,别让它跑出去喽,我拿铁锨打死它。”绍仁顺手就抄起墙根的工具,辨别着声音的方向,吼吼哈哈地喊叫着,这只大老鼠看到绍仁朝自己走来,惊恐地尖叫着,可是叫的声音越大,反而越能清楚地让绍仁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绍仁听准了声音,快步走上前去,举起铁锨往下就是狠狠一击,只听“嘭”的一声,铁锨慢了两拍,重重地击在了地板砖上。

王美芝死里逃生,撒开兔子一样的腿,从那个磨得锃亮的铁疙瘩下逃过一劫,她真庆幸丈夫是个瞎子,要不然今天指定会被他拍成肉饼,她刚喘过来气,就气愤愤掐着腰大骂着丈夫:“好你个杨绍仁,连我都不认得了,居然还要拍死我,我真是瞎了眼为这个家累死累活的,还想着能盖个新房给你们爷俩住呢,没想到呀,我一变成个老鼠你就想拍死我?姜子牙还不嫌妻丑呢,你这就嫌弃上我了?”无论王美芝说什么,从她嘴里发出来的都是吱吱吱的叫声,绍仁根本听不懂。

“俺爸,你看这只老鼠居然会两条腿站立,还会掐腰呢。”杨木惊奇地望着这一鼠一人,好像在看一场江湖决斗。

“什么站立呀,这只死老鼠是在挑衅我,好啊,你个短毛溜溜贼,别看我瞎,我今个非要拍死你。”绍仁也被激怒了,听哪拍哪,直打得老鼠唧唧乱叫,无处可躲。

“杨绍仁,你个该死的,你要打死老娘啊,今个我跟你拼了。”就在绍仁再一次拍下铁锨之前王美芝四只腿一蹬地,便跳起来半米高,朝着丈夫挽起的裤腿上就是一口,顿时鲜血从牙印处缓慢地渗透出来,绍仁大叫了一声,便丢掉了自己手中的工具,坐在地上使劲挤压自己的伤口,杨木闻声也从木门处赶来帮助父亲处理咬伤,王美芝便趁着这当儿,飞快地从门口跑了出去,钻进了一堆麦秸秆里。

由于这几天刚下过雨,贴地的麦秸秆又潮湿又闷热,黏糊糊的麦糠紧贴着她的肚皮,将她的全身惹得刺挠发痒,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只好把头搭在麦秸上,四只腿伸展舒开,喘着大气。疲劳刚缓解一点,悲伤的眼泪就从她那两只圆溜溜的鼠眼里流出来,她真是搞不清楚,怎么睡了一觉就变成了一只老鼠,她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谁经历过类似的遭遇。现在丈夫儿子不认她,也听不懂她的话,只把她当成一只可恨的偷吃粮食的大老鼠,她再也回不去那个家了,她越想越恼怒,越想越悲哀,要是丈夫儿子两天见不到她肯定会满大街寻她,要是一两年找不到她肯定会认为她死了,然后给她办个丧礼,让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哭一哭。

在麦秸堆里,她放声痛哭,哭她自己如何命苦,前半生被疾病折磨,后半生却要背着一副老鼠的皮囊苟且偷生,她真是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竟惹得哪位神仙滥用了什么法术将自己不小心变成了一只丑陋的黑老鼠。想到这,王美芝的心不觉得一紧,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便记起去年说过的一句话,立刻哀声悲哭,乞求老神仙的饶恕。可是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她依旧是一只又脏又潮湿的黑老鼠,并且因为过分地哀嚎,她已经饥肠辘辘了。

“唉,看来我得需要吃一点东西了。”王美芝悲哀地说道。她用前爪扒拉着麦糠,知道这里面还残留有一些麦粒,挖出来便塞进嘴里,吃着吃着竟也觉得香甜可口,她忍不住地叹气,痛骂自己是个贱骨头:“王美芝啊王美芝,你做老鼠也是如此地低贱啊,别的老鼠都喜欢吃花生玉米,你呢,几粒潮湿发霉的麦粒就能把你打发了,真是个没出息的货。”等她吃饱了她便从麦堆里探出头来,看看四周有没有危险,这潮湿的秸秆里真是不能多待,待一会就浑身难受,湿气把她的四条腿沏得酸疼。

她小心翼翼地爬出了麦秸堆,想找一个通风明亮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做老鼠嘛,除了吃就是睡。她见四下无人,便快速地跑到了大马路上,想到对面的窄巷子里,可是她的前脚刚迈到砂石子上就后悔了,因为从不远处跑来了两个小子,正是强强和小橘子,倘若她麻溜地跑过去肯定会被看到,这俩小孩子最贪玩,哪怕是把地刨一层子也要想着抓到她,倘若她原地待着不动,把身子缩成一团,只要他们不靠近,或许她可以装作成一块大石头从而幸免被捕捉。两种想法交替穿过王美芝的大脑,最后她选择了原地不动,缩成一团,从远处看就像一块大黑石。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俩小孩正要到王美芝的家里找杨木玩耍,小橘子一眼便看见了路边的那块“石头”,他拉了拉强强的袖子,指着给他看:“那有一只大黑猫。”

“什么黑猫呀,你擦亮眼睛仔细看看,那明明是一只弯着身子的大老鼠,快把你的橡皮筋给我,我要套个圈勒住这只老鼠的脖子,做个沙包玩。”杨子强兴奋地说。

男孩们悄悄地靠近着王美芝,可怜的鼠儿还在装着石头,却不晓得危险正在一步一步逼近。只见强强快步上前拉住了王美芝的尾巴,王美芝受到拉扯,起了身子就飞快地逃跑,强强正好把橡皮筋箍成的圆圈向前一抛,皮筋不偏不倚地套中了王美芝的脖子,她这一跑,反而勒得更紧了。绝望的吱吱声再次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王美芝乞求着他们,两条后腿扑腾着地,可是孩子们哪能听懂她的话,拉起皮筋就往天上乱甩,王美芝飞到了天上,脖子被勒出了血痕,脸被憋得发青,浑身抽搐,好不容易脚才刚碰到地,就被巨大的弹力一下子又给弹飞了。

王美芝口吐白沫,紧闭着双眼,知道这次在劫难逃,便直挺挺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也好,死了也总比下半辈子做一只老鼠强。突然,只听见“嘣”的一声,橡皮筋断了,王美芝被高高地抛到了半空中,她顿时得到了解放,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干瘪的肺脏瞬间就被充满了。可是这种窒息之后的舒爽并没有持续多久,王美芝再次陷入了另一种可怕的境地,她落入了一个很深的池塘里。

这个漂满了绿色浮屑的池塘散发着恶臭,她知道全村的垃圾都倒在这里,各种屎尿废物都在此汇集,一想到自己掉入了如此肮脏的境地,她就翻着圆溜溜的鼠眼直往外吐酸水,肮脏并不是最可怕的,下一步她要面临被粪水溺死的危险,王美芝做人时不会游泳,做鼠时依旧不会。

她张着嘴在水塘里起伏着,每隔几秒钟就冒出来一下,恶臭的污水伴随着黢黑的猪屎牛粪的残渣直灌进王美芝的嘴里,虽然她长着一副老鼠身子,可是还依旧保留着一些人的味觉,苦涩酸臭的污物占据了她的鼻腔,将她憋得一丝气也透不过来,她吃力地胡乱挣扎着,越使劲反而陷得越深。这次她真的要死了,她觉得身体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完全感受不到四只爪子的存在,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尾巴乱拍水面的声音,在某一瞬间她放弃了挣扎,身体开始慢慢下沉,到最后整个身子都沉入了水底,各种浮游着的小虫从她的眼前游过,慢慢聚集到她的身边,开始咬噬她的皮毛,长久的窒息已经产生了麻醉的作用,使她感受不到被撕咬的疼痛,她的血肉被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啃咬着,鲜血缓慢地流了出来,浸染了这一片肮脏的水域,她的耳朵里一阵嗡嗡乱响,随后便昏死了过去。

等她醒来,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淹死,而是从池塘底部漂浮了上来,四柱朝天,露出被泡发的黑肚子,四只爪子早已经血肉模糊,露出了纤细的白骨,一条尾巴全脱了毛,露出被水泡得惨白的血肉,一只耳朵被啃噬得秃噜了皮,只剩下半截软骨,另一只已经不见了。她漂浮在布满垃圾的水面上,用后爪慢慢划拉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漂到了岸边,一使劲便翻过身来,抓着水草爬上了岸。前面正好是一个通风的窄巷子,她抖了抖身上的水渍,又看了看自己残缺的身子,伤口的剧痛顿时从她的心里冒出来,她咬紧了牙关,咔咔咔地摩擦着又长又尖的门牙,痛苦地哀嚎了一声。她必须赶快到通风的地方把自己晾干,要不然长时间的潮湿会令她的伤口发炎化脓,到时候想活也活不成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认为她现在糟糕的际遇肯定是某位神仙施法所致,她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按常理,只要能改错她就一定能重新变成人,她要活着等到那一天的来临。

窄胡同里的风真大,呼呼地刮着,吹去了王美芝身上的剧痛,她跳到了一块青石板上,用嘴吹着自己的前脚,等待着身上的毛发变干。风儿把王美芝身上的血腥味传到了每一个角落,不大一会,窄巷子的两头就传来了可怕的声音,是猫,对,就是猫,只见七八只花色杂乱的狸花猫和大橘猫慢悠悠地从两头走来了,它们扯着嗓子,高昂着步子,像优雅的绅士一样东张西望,嗅着气味朝青石板望去,一看见王美芝两眼便生出绿光来,大声“喵”的一下,便齐齐向前斜着伸直了双腿,呲呲呲地怒吼着,两边的胡须也竖立着,不停地鼓动着腮帮子,似乎在寻找机会奋力一扑。

王美芝听到猫叫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猫正是老鼠的天敌,自己就这么倒霉催的,偏偏来到了这个窄胡同里。她突然记起这个胡同平日里就是村里家猫和野猫聚集开会的地,自己这不正是羊入虎口吗?

她懊悔地哀嚎了几声,这响亮的吱吱声反而让这些猫崽子们更加兴奋了。猫儿摩拳擦掌,逐渐逼近,恨不得立即一口将王美芝吃掉。王美芝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竟然没有一个能容得下她身子的老鼠洞,她又一次绝望了。猫儿龇牙咧嘴向她示威,她发现领头的那一只狸花猫居然是自家养的阿炮,她立即来了勇气,想以主人的身份教训它一番,便跳下石板慢慢靠近,指着猫鼻子骂道:“阿炮,你是不是个白眼狼?我给你吃给你住,你今个倒大胆了昂,竟然敢领着一帮猫崽子对我龇牙咧嘴,你想咋地,要吃了我啊,看我变回人后不狠狠打死你……”

还不等王美芝把话说完,这只大猫就上前猛地一扑,两只粗壮的爪子死死按住了她的前胸,其他猫儿看见领头的大猫发起了攻击,齐刷刷地跑过来围住了王美芝,阿炮一口便咬住了王美芝的大腿,往后一撕便将整条腿连皮带肉都给扯了下来,然后美滋滋地吞了下去。

“阿炮,我要跟你这只没良心的死猫拼了!”王美芝被压在狸花猫的脚下,愤怒地把全部的力气都集中到腰上,猛地一使劲就把狸花猫给推开了。按体型,王美芝并不比那些猫儿小,甚至还要肥壮一些,利用这个优势,她拖着断腿忍着剧痛,一个猛子抱紧了阿炮,朝它的猫头上狠狠咬了一口,只听咔嚓一声,猫头骨便被她咬碎了。趁着猫群慌乱的劲,王美芝从胡同的空隙里逃了出来,又钻进了最初那堆潮湿的麦秸堆里。鲜血从她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弱,心脏沉闷得半天才跳一下,意识也越来越不清晰了,朦胧之中她能听到麦秸堆外儿子正在和小橘子玩陀螺,她想叫一声,可是她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渐渐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黯淡了,蝉鸣的声音也逐渐从她的耳朵里消失,她无力地躺在了麦秸堆的深处,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蝉鸣声重新在王美芝的耳朵里响起时,太阳依旧高高地挂在天空,直射下来的阳光能把人烤熟了。王美芝兴奋地发现自己又躺在了床上,大腿处酸痛不已,怀里还散落着几十张钞票,她猛地一下子从床上起来,走到床尾的镜子旁,翻过来侧过去观察自己的身体,这俨然已经是一副人的模样了。她用手仔细地摸着自己的脸,感受着每一处皱纹所带来的真真切切的纹理之感,摸着摸着她便哭出声来,久久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突然,她看到了床上的钞票,禁不住生了一股厌恶之感,指着便大骂:“你这害人的东西,把我折磨得真惨!”说着便把它们全都装进了蛇皮袋子里,背起来打开门就出了灶屋。

绍仁依旧坐在院子里乘凉,听见妻子的脚步声就急忙询问:“大中午的你去哪呀?还不做饭!”王美芝什么也不说,只顾走她的路,到了绍仁旁边,脸不经意地一转就看见了丈夫右腿处的伤口,便急忙探问究竟。绍仁不慌不忙地解释着,说是刚才和儿子一起到菜园子里摘豆角,从土洞里窜出来一只老鼠,稍不注意就被咬了。王美芝一听到老鼠这个词便大惊失色,慌慌忙忙地加快了脚步,在大门口又碰到了自家养的狸花猫,这大猫头上烂了一块,把藏青色的毛发都给染红了,王美芝立刻又问这只猫的情况,绍仁支吾着答不上来,只回答刚才听到胡同里有野猫嚎叫的声音,兴许是打架被野猫给咬伤了。王美芝听到这脸色都发白了,豆大的汗珠啪啪地掉落在地上,只答一句“等我回来再做饭”便马不停蹄地飞奔到了苏屯集市上。

   即便是炎热的中午逢会的大街上还是有不少人在逛着,王美芝疯了一样奔到戏台子前,戏早已经散了,只有三三两两的摊贩还在卖着东西。王美芝抓住他们的袖子便着急地问:“老大哥,你在这呆了一上午,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在这戏台子附近找东西呀,我拾了一小包东西,可就是不知道失主是谁。”好几个摊贩听了王美芝的话都连连摇头,表示并没有看见有人在找东西。王美芝只好坐在原地,抱着那一堆东西,左顾右盼地观察着,这些钱太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即使在她手里只待一秒,也能把她活活压死。这失主真是心大,从丢失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晌午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王美芝已经在酷热的骄阳里等了一个半小时,直到下午信用社的工作人员开门上班她还没等到失主,便自己个跑到信用社的大厅里询问了起来:“你好,我问一下子,今个上午可有取八千块钱的人,我在恁门口拾到八千二百块钱,还有几十个钢镚子,你帮我查查。”柜台人员听了王美芝的话便立刻查了账单,不一会就给了回应:“有有有,西李庄的李雄棉,今天上午九点从我社取走了八千一百五十元,他留的有固定号码,我帮你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他丢的。”电话接通了,里面立刻传来了悲痛的声音,不一会又变成了急促的感谢之语,很明显,这钱就是他丢的。他早已携着全家老小把苏屯到西李庄的七八公里路程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可就是没想到这钱在信用社门口就已经丢了。

李雄棉赶到了信用社,双手紧紧地握着王美芝,他真没想到这钱还能失而复得,要是在以前那是万万可不敢想的。

“大妹子,你真是个少见的好人呀,在咱这农村,太少见啦,真是感谢你呀,不知道说啥话才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这钱真要是丢了,我家儿子就不能上高中了,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都在这呀。”李雄棉重重地拍了拍王美芝的手背,迟迟不肯松手。王美芝受到这样的夸奖心中并没有惊起多大的波澜,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临了,失主给王美芝买了十斤的油果子以表答谢,她看了看,咽了一口吐沫,什么也没要,只让失主收回礼物,自己两手空空地回了家,正如早上她两手空空地来看戏,现如今再两手空空而归,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也都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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