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这几天里,杨庄村只有两位妇女最忙,不用多想,那一定是王美芝和她的婆婆。为了杨木能考出一个好成绩,这两个女人可谓是花样百出。
起先是王美芝到老麦神那给老祖宗扫了两天的地,还用蚕丝做的毛巾给老麦神的金身擦洗了两天,这两天内她从未回过家,更是滴水未进,肚子饿得咕咕响,她却乐得高兴,说肚子越响,杨木考得越高。
老妈妈不但为老麦神尽心费神,还动起了别家神的主意。她听说太和县有一座明代举人立下的文曲星石像,便打听好了位置,早晨出发,步行五十里地,像朝圣一般从家里赶了过去。要知道她平时是不信神的,也没有给他们烧过香行过礼,心里更是没有他们一点位置,可在这个紧要关头,老妈妈什么也不顾了,她装做虔诚的信徒,直往那庙里奔去了。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庙里的人比平常多了不止几倍,看来这些信徒来这的目的都是和老妈妈一样的,要不是中考,平日里谁会把这位神放在心上呢?来这的人与其说成是为了烧香拜神,倒不如说是来和神做交易的。
老妈妈烧完了香,进到了大殿,一看到被大红布包裹成一团的文曲星就跪了下来,双手一合上下摇摆,便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老神仙安好,帮帮俺家的孙,让他考试题题都会,让他聪明,让他灵活,让他茅塞顿开不作难,你要是让俺孙能考上阜阳城里头的一中,我给你烧两个大元宝,再给你做一场见证会,宣扬你的神威,让人家都信你,都记你的好,我再给这庙里捐两百块钱。”说着,她从兜里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的是杨木的生辰八字,“看好喽,这是俺孙的名字和生辰,你可别记错了人,记错人了不管护,你别想我下次再来踏你的门。”老妈妈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说完了又站起来拜了拜,摸了摸石像的脚,才趁着渐晚的天色赶回了家。
七月中旬的一天,中考成绩猝不及防地发布了,阜阳一中的录取线是738分,而杨木只考了735分,差了整整三分。在得知上不了阜阳一中后,杨木表现得倒无所谓,可家里的两个妇女却懊悔得死去活来。
王美芝深感自责,她总是认为是自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职责,老鸭汤和鸽子汤送得不够勤,要是每三天送一次,儿子肯定能多考三分。对于老妈妈来说,她就更自责了,她把孙子的生辰八字给扁鹊看了来来回回不下五遍,最后发现,10月17号由于写得太潦草了,简直分不清到底是17还是11,而且由于疏忽,老妈妈对着老神仙说明情况的时候并没有说是农历还是阳历,这就导致了不确定性,从而让老神仙认错了人。
老妈妈只能这样想,可是越想这心里就越气恼,她懊悔自己的疏忽,对那个光吃饭不干事的文曲星更是恨上加恨。孙子的成绩出来后,他就对儿媳一直不停地重复说:“都怨我,都怨我,早知道我就该拜拜其他的神,我不该把老本全都压在那个老眼昏花的文曲星上,谁知道他老糊涂,认错了人呀!”
阜阳一中上不了,那就只能从其它的学校选了,为这事,王美芝可没少打听。她听人说太和县的太和一中和太和中学也是拔尖的学校,那里出来的学生不比阜阳一中的差,便拿着儿子的成绩单拉着扁鹊妯娌两个坐着车去了太和。一到那,结果便令人大失所望,由于户口不在太和,非辖区的学生成绩再好也上不了。
这两所学校的希望直接破灭了,最后有的选的只有阜阳三中和阜阳二中了,可还没等做出最后决定,杨木便被二中开过来的大巴车直接拉出去旅游了,这一下没得选了,杨木直接填了阜阳二中的金种子班,这所学校曾经是绍文的母校,如今也要变成杨木的母校了。
暑假期间,恰逢朱开放的女儿朱温馨在家,王美芝便慌忙赶到朱校长家里,向妮子打听二中的好坏,没想到朱温馨挺着大肚子却嗤嗤地笑了:“婶子,按综合实力二中肯定是不如三中的,可你怕啥,杨木进的是金种子班,是二中最好的班级,那水平也是不弱的,没必要担忧,有句老话咋说的,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对,做二中的鸡头,也不做一中三中的凤尾,那成绩也是能跟他们硬杠一下的。”
听了这一番解释,王美芝起伏不定人云亦云的心才最终落了下来,她只记得那一句话,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可不就是这个理嘛。
杨木的成绩和学校有了着落,可村里与他同岁的另一位少年却迟迟没有消息,眼看着报名的日子就要结束了,这可真让人焦急。杨亚军在这一次中考中只考了567分,当春新亲自用手机为儿子查了成绩之后,他差点没被气晕过去,这点分数,别说一中了,就连最差的四中他也上不了。初中三年,杨春新为了儿子能够在九中学习,每年可没少糟蹋钱,可这孩子太不成器,真是瞎花那么多钱了,早知道就应该直接让他进苏屯中学。春新早已经被生活折磨得一团糟了,却还要为儿子的学业时时费心,这让他早已疲惫的身体更加虚弱无力了。
为了能够让儿子进入高中学习,杨春新在填志愿的最后一天可是花了老本钱的,他从家里拿出五万八,买了几十分,最后也只能让亚军进入一个最差的四中。虽然四中差了些,可他还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这钱花得不冤,四中好歹是个普高,总比职业高中强得多吧,以后考个本科,再不济考个大专,前途也是一片光明的。”
高中的开学日期比小学和初中整整提前了十天,上了高中,这才是真正的分离呢。杨木告诉母亲,从今以后别说个把星期回一次家了,一个月回来一次都是少的。王美芝听了,伤心不已,非要把儿子送到学校去,到了二中又陪着杨木进了宿舍,把床铺得干干净净才肯离开,没成想,不识字的王美芝竟在校园里迷了路,摸到操场转起了圈,迷迷腾腾到了下午才在好心人的带领下出了阜阳二中的大门。
和杨木同一天开学的还有亚军,和他相比,亚军的陪行团就壮大了不少,除了春新和秀文,还有德明老汉和他的小徒弟。杨春新亲自开着自家的小轿车,后备箱里装满了儿子的行李,直接从家开到了学校,门卫的保安一看到有车进来,立马放开了一条道,那气势真是比有钱的城里人还过劲,还更让人瞩目。春新下了车,倒不急着把儿子送回宿舍,拉着亚军就进了办公室,一找到儿子的班主任,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拿出两包中华烟来,便笑嘻嘻地递了上去:“您是戴老师吧?哎呦,多多打扰,多多打扰,我家儿子分在了您班里,这孩子基础不怎么好,还望您以后多多费心,帮着提携提携,可别叫他把心玩野了,回头收不住性子。”春新朝着站在不远处的儿子摆了摆手,大声叫道,“快来见见你的班主任。”
亚军带着少年的羞涩心不在焉地靠在门口东张西望着,一听见父亲的叫喊,心里猛一收紧,稍后便艰难地移动着步子,和许多心高气傲不知深浅的男孩一样歪着肩膀,一垮一垮地走了过来。
“戴老师好,我是今年的新生,我叫杨亚军。”
老师眯着眼,礼貌地笑了笑,对着亚军点了点头,又对春新说道:“这孩子看着就机灵,只要把心放在学习上,那一定不会比别人差。”
交代了一番后,春新又笑着把一张名片送到了戴老师的手中,嘴里诚恳地说:“以后家里有东西要添置,尽管来找我,我们那什么都有,我一定给戴老师打八折。”春新现在已然是皖西北商贸城贸易批发部的客户经理了,他还这么年轻,就有了这么大的作为,不愧为十里八村青年人学习的榜样。
儿子亲自被他送进了班里,过后,他带着随行的几个人下了一顿馆子,又逛了逛百货大楼,总算没让他们白来城里一趟。
一回到家,秀文就阴着脸上了楼,和刚才喜气洋洋的神色形成了鲜明对比,任丈夫怎么搭话,她都不回一句。没过多久,她从楼上抱下来一大堆衣服,走到水井边,抽满了水,便开始洗了起来。一件衣服能被她洗上十几分钟,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搓着,期间一句话也没有。
“媳妇,今天送孩子去上学,累不累呀?”春新走到秀文的身边,对着她亲昵地问道。
“不累。”秀文斩钉截铁地回答着,脸却始终看着衣服,冷漠的表情中连一个白眼都不舍得留给丈夫。
“你辛苦了,家里的大小杂事都是你在干,我看着心疼,刚才在百货大楼,我想给你买一条金项链,你为啥不要呢?”
“不喜欢,家里没法戴,贼惦记。”
“那倒不至于,你把它收好放在小盒子里,谁也偷不了。”
“你这人咋那么烦呢,我就是不喜欢,你喜欢的话赶明你再去买,戴在你的脖子上,戴在杨春新的脖子上,让大家伙都瞧瞧好不好看,嗯?”
“那你喜欢啥嘛?你说出来我给你买,咱们不缺那点钱。”说着说着,春新有点动怒了,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啥都不喜欢,我喜欢孩子,你能给我吗?”秀文终于停了手里的活,这句话她已经憋了半年之久,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春新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妻子,只看他整个脸火辣辣地烧着,好似喝了两瓶白酒一般,再烧一会就能吐出熊熊烈火了。他刻意躲避着妻子的问话,灰不溜秋地进了屋子,哪知秀文把手里湿漉漉的衣服往盆里一摔,也跟着丈夫进了屋。
“你说说呀,到底能不能给我一个孩子?我三十来岁,正是做母亲的时候。”妻子质问着丈夫,却把丈夫逼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之后,春新才吞吞吐吐地回答说:“能,肯定能,要不然亚军是哪里来的,我那方面又没有问题,怎么不能!只不过我觉得有亚军一个孩子就够了,孩子多了是负担呀,你看三芹她爸妈,一辈子生了三个小孩,现在的日子穷得叮当响,孩子也跟着受罪,咱们积极响应国家政策,还是只生一个好,你别怕,你是亚军的母亲,将来你老了,他肯定也会孝顺你的。”
秀文也不听丈夫的诡辩,坐在小凳子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你骗我,早知道你那方面不行我就不该嫁给你,凭你说什么甜言蜜语我都不能嫁,在那边我守着死人的寡,在这边我是守活寡,到最后,连做母亲都不能如愿,你说我托成个女人有什么用呢,就专门给你们爷仨当保姆,做家务?我这一辈子活得也太委屈了。”
听着秀文低咽的哭声,眼前这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的心被这声音穿透了,一刀一刀地削了下去,到最后只剩下两三个空洞的心腔还在勉强维持着跳动。春新无力再维持庞大的身躯站立下去,腿脚一软就躺在了床上,此刻的他如在大雨瓢泼的梦里。
秀文哭了十多分钟,猛然想起了什么,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来到了丈夫的身边,小声嘀咕了起来:“男女那点事我早就不期望了,可我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我都打听清楚了,既然你生了亚军,那证明你里面肯定没问题,毛病都在你那不争气的玩意上,可这也不耽误咱们生孩子呀,现在有一种技术,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做人工授精,咱俩不用同房,照样能生娃。”
春新猛地一下坐了起来,对着妻子连连摇头:“不行!不行!那玩意弄出来的孩子能是孩子吗?不同房就生出来的娃娃是不认他老子的,这样干完全是吃力不讨好,自己找罪受。”
“那你说咋办,不给我一个孩子,这日子没法过了。”秀文又哭了起来,这次比刚才更加凶猛了,急得春新叼着烟走来走去,飘着的白雾把屋顶都罩了起来。
“思来想去只有吃药这一条路了,待会我到药店买一盒西地那非回来,平时吃一粒不管用,这次我就吃三粒,直到给你把孩子造出来,做男人非得对自己狠一点。”
“这可行吗?会不会对身体有害?”
“又不是没吃过,有啥害不害的,亚军不就是我吃出来的?你就䝼等着看我今天晚上的表现吧,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天色还没黑,太阳还没落山,月亮就早早地出现在了天空中,有诗人说日月同辉的景象不可多得,可在杨庄村,一到夏天,哪天不见日月同时挂在天空中呢,这根本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只有那粗鄙的,对生活一窍不通的,胡乱呻吟的狗屁文人才说什么日月同辉不可多得。
杨德明老汉吃过晚饭就被儿子撵出了家门,还让他晚点回来,到人多的地方和老伙计聊天纳凉去。老汉笑笑不语,拿着一把蒲苇扇子,就悠哉悠哉地出门去了。将近九月的天气,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到了晚上还有些丝丝凉凉的寒意,草木上已经起了露水,蹚着乡间小路,鞋子都能被打透。
“到什么人多的地方纳凉呢,村里哪还有什么老伙计呀,都死得差不多喽,差不多喽,过两年等孙子一结婚,我也就该入土了。”德明老汉望着稀稀零零的星辰,不由地叹息了起来,“弹指一挥间呀,一转眼几十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老汉漫无目的地在刚修的这条水泥路上走着,走两步他就跺跺脚,感受着这条路的厚实,杨老五的功德可真不小,有了这条路,别管下多大的雨,老少爷们的鞋底硬是一点泥糊子都不沾,这算是这些年来村里最大的变化了。
今晚他并不打算回家了,年轻人的那点事他个老家伙还不懂?孙子暑假在家呆了两三个月,今个这夫妻俩可逮着机会了。想到这,老汉就偷偷地笑个不停。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杨庄小学的大门口,旁边的小屋里灯光亮着,老汉心里一喜,正愁找不着人拉呱呢,这不,人就在里面。
“国武兄弟,在里面不?”杨德明拍打着大铁门,不多时就从里面走出来了另一个老汉,两个人一见面就嘻嘻哈哈地玩笑着,又互相递送了一根香烟才一起进了屋子。
“你这门卫干得不孬呀,开放一个月得给你千把文吧。”杨德明打趣地问道。
“真有千把文我还不兴得跳起来,九百五,不多也不少了,反正够我吸吸烟喝个小酒的,人年纪大了,干啥都不中用了,就这,开放愿意留我在这小学里当个保安我就感激不尽了,哪还敢向他要钱,他给两千我不嫌多,给一千我也不嫌少,有个事干我心里就不急,老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嘞,是嘞,人要是一闲下来呀,身体准出毛病,本来能活十年,现在活八年都够呛,我就感觉,我一从狮子队退出来浑身都不舒服,腿也疼,腰也疼,颈椎病也越来越厉害了,可没办法,人老了,身子骨不灵活,也没那个力气在柱子上乱蹦跶了。”
两个老汉坐在桌子旁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颇有些廉颇老矣的迟暮伤感之情,说着说着,国武大叔竟从柜子里拿出了半瓶上好的佳酿,摆在了杨德明的面前,笑着说:“你今晚来得可真巧,这是我儿子从合肥带回来的好酒,三百八一瓶呢,我只品了半瓶,你再晚几天来可就没这个口福了,来,老哥哥,我给你满上,咱哥俩边喝边聊。”
杨德明接过酒杯,轻轻吸溜了一下,忍不住赞叹道:“好酒,真是好酒呀,这醇厚的滋味真不比茅台差。”
国武大叔也轻品了一口,露出满脸享受的微笑,对着身边的老伙计问道:“你这一退,你那乡里狮子队可咋整,都托付好了?”
“托付好了,队里六十岁以上的人全都退休,如今只剩下年轻人了,我现在有意栽培我那徒弟以后扛大梁,今天上午还带着他去了一趟城里的狮子舞非遗中心,专门让他见见世面,以后也好把这项艺术发扬光大,谁不想让自己的绝活能够流传百世呢。”
“说得一点没错,这就跟人生孩子传宗接代一样,谁都想给自己留个后,这舞狮子也一样,也想给自己留个后。”杨国武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这一席话倒把自己给逗乐了。
“来,老哥哥,咱们碰一个。”国武大叔把酒盅比到杨德明老汉的跟前,只听清脆一响,那绵软醇香的酒液就各自进了两个人的肚子。“今天送孙子去上学,感觉怎么样呀,学校大不大?”
德明老汉嘿嘿地笑出了声,可是不久又变得伤感了起来:“那肯定比咱这杨庄小学大得多,要说这心里有啥感觉,还真说不上来,就觉得这日子过得太快了,想当初亚军才这么大一点,现在都比他爸高了,这时间赶得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留在阳世间的只不过是一具会吃饭会说话的行尸走肉,自从朱老校长死后,我这种感觉愈发觉得强烈了。”
“谁没有这种感觉呢,现在的杨庄村还有几个老伙计?半大小子都长起来了,咱们的日子也不多了,你看这变化大不大,路都被杨老五修得又宽又亮堂,两边还安装了路灯,小别墅也起了一座又一座,这和十年前相比简直一个是地一个是天,那个时候谁敢想以后会变成这样,都是意料不到的事,属于咱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要说村里人谁最有能耐,不是你我,也数不着咱们这两个老家伙,数第一的是咱们的村委会主任,那家伙真是有钱,从前他光棍一条咱们谁也不待见,现在他发达了,家里少说也得有上千万的资产,倒有数不清的人去和他攀起亲戚来了,这就叫做时来运转,不得不服。数第二的就是你们家春新了,啥叫青年才俊,他就是青年才俊,咱们呀,就等着两腿一伸吧,啥都别想了。”
“是呀,现在是年轻人正发着光呢,属于咱们的那个风风火火的年代,那个干劲十足的杨庄村,再也回不来喽。”德明老汉又抿了一口酒,这一口却无比辛辣,滑到肚子里只让人打颤。
“杨国振那个大孙子也上了高中吧,跟你家亚军是不是一个学校?”
“要真一个学校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杨木他成绩好,上的是二中,我家孙子成绩差,要不是给他买分,他连四中的门都进不了呢,可愁死人了,我看呀,杨木这半橛子不一般,将来必成大器。”
“那可难说,这将来的事谁能预测的了呢,杨木这娃娃成绩虽然好,可是脾气却怪得很,也犟得很,就说四川地震那年,你见过哪个孩子敢只身一人往四川跑的?啥事说干就干,胆量未免大了些。”
“就这样才说他不一般呢,这孩子我看好,也打心眼里喜欢,有血性,有想法。”
两个老汉酣畅淋漓地说着家长里短,月亮南移,夜也静静深了,村子里漆黑一片,除了路灯发出来的灯光,其它什么都看不到了。
“来,老哥哥,这酒还有一点,咱们一人一盅,把它干完。”国武大叔又给杨德明倒满了一杯,酒刚到嘴边,就被他的话给问倒了,“秀文和春新结婚也好几年了,怎么还不见他俩要孩子,现在国家管得宽,该要就得要,给亚军生个弟弟或妹妹,以后他也有个帮手。”
“唉,年轻人的事咱管不了,也不敢问呀,随他们的便,他们想生就生,不想生我也不强求。”
半瓶酒一喝完,两个老汉也有了些醉意,把门一开就互相扶着到外面吹起了凉风,经风一吹,老汉们立刻精神了不少。这半深不深的夜色多么美呀,星光乍现,满天的繁星像发光的芝麻粘在了夜幕中,南边的月亮也明晃晃得像着了火,都听人说月亮十分明亮的时候是见不着星星的,所以皎洁的月光不能和满天的繁星连在一起使用,这又是哪个狗屁文人的想当然,杨庄村上空这明亮的东西难道不是月亮吗?这满天的星星点点又是什么?文章里的不变常识到了现实中竟成了可叹的笑料,着实让人有些玩味了。
两个老汉正在议论着老麦神的金身,商量着下一次的祭拜活动,忽听见从正东方传来了救护车连续不断的呜哇声,车子一拐,就向村庄深处开去了。
“最近村里真是多事之秋呀,这是谁叫的救护车,又是哪个老家伙不行了?”杨国武拉着德明老汉的胳膊,微醺的脸颊有点发烫,好像被猪油涂了一层,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指着开进村里的救护车,笨拙地问道。
“走,咱们去看看,这大半夜的,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还没看见救护车开到了哪里,杨德明的心就被紧紧勒住了,隐约之中他似乎听到了儿媳的声音,但听得模糊,也不是很真切,等再往里面走几步,他一下子愣住了,只见那辆救护车正停在自家的门口,秀文和医生们正欲将昏迷不醒的儿子往车上抬。德明老汉见状,吓出了一身冷汗,一个箭步迈出去,就飞一样地嚷着往家门口跑:“春新,春新啊,你咋啦,刚才不还好好的嘛,快让爹看看。”
只见春新脸色苍白,嘴唇紫绀,两只手冰凉冰凉的,摸摸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到。德明老汉迅速跳上了车,抱紧自己的儿子,又叫上国武大叔和秀文随行,三个人一同去了医院。
在这小小的密闭空间里一行人可没闲着,两个老汉轮流给春新掐人中,医生护士们则轮流做心肺复苏,只有秀文一个人抱着丈夫的大腿,这一路上嚎啕不休。
“咋嘞咋嘞咋嘞嘛?春新到底咋嘞!”德明老汉责问着儿媳,没想到这一问却让秀文的情绪更加失控了,哭了老半天,她才说出了一句两句:“这话该怎么和你们开口呀,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竟要这样丢人现眼,他吃了男人的药,一片不够,还吃了三片。”
“啥药?”
“男人的药!药盒子已经给医生了。”
“他没病没灾的,吃药干什么?”
秀文被德明老汉一连问的两三个问题激得面红耳赤,语不成声,只一头趴在丈夫的身上大声哭泣道:“不让你吃,你偏要吃,你要是醒不过来了,那我就一头撞死,给你陪葬。”
进了卫生院,各种药打了一遍,春新也就醒了过来,医生告诉家属,他这是低血压造成的休克,又问秀文除了管房事的药,病人最近几天有没有吃过其它的药,秀文想了想,一拍脑袋,大声说:“一个星期前他说胸口绞得痛,到五院开了两盒心痛消,前天才吃完。”
“对喽,对喽,这两种药哪能放在一块吃呀,还吃得那么多,幸亏送来得及时,晚一点神仙也难抢救过来。”
天还未明,丈夫躺在病床上,老公公在床头伺候着,旁边的国武大叔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秀文坐在门口,望着外面的黑夜,望着里面的灯光,心里翻江倒海,越想越不是滋味。晶莹的泪珠悄悄地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在心里不停地询问着自己:这就是她的丈夫吗?她的丈夫就是这样的人吗?
就在五六个小时之前,那时候天刚刚黑透,家里除了他们夫妻俩再没有旁人了。秀文吃罢了饭,满心欢喜地上了楼,卧室里被她打扫得纤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百合花的清香。她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席梦思床上,心里扑腾扑腾地跳着。晚饭前,丈夫几次三番信心满满地告诉她,今晚他要给她一个孩子,一个只属于他俩的孩子,这是秀文最期待也是最渴望的事情,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生出一个娃娃,无论丈夫做什么她也都懒得管了。
趁着丈夫还在楼下捣腾,秀文提前穿上了那件粉红色的镂空内衣,那是新婚的时候她特意买的,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穿给丈夫看,在明亮柔和的灯光下她洁白修长的身体一展无遗,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左左右右看了个仔细,这两年来虽然饱受生活的折磨,未经过雨露的一丝滋养,但徐娘半老,风韵还是犹存的,待确定自己还有足够大的魅力之后,她才忐忑地走到床边,静静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半个小时之后,丈夫终于走上了楼,一看到自己就发疯般地扑了过来,秀文颤抖着双手,搂住了丈夫高大的身躯,将自己的胸脯紧贴着丈夫的胸膛,帮着他一件一件地脱着衣服,丈夫的这一次表现果然没让她失望,隔着裤子,她都能感受到他的坚挺。秀文顿时像一头发了情的母狼,两只手紧紧缠绕着丈夫的脖子,又把脸放在了他的胸脯上使劲地摩擦,嘴里娇滴滴地喊着:“我要,我要……”
春新红着脸,喘着粗气,身上滚烫得厉害,耳朵里嗡嗡鸣响,嗓子眼发干发苦,胸膛里似乎被无尽挤压,憋得他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他想搂紧自己的老婆,可抬起来的胳膊却变得无比沉重,怎么都收拢不起来了。随后,他开始发懵发晕,世界变得极其宁静,他都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秀文还在他的怀里娇喘着,那一句一句的“我要我要”像翻滚的波浪拍打着他的灵魂,在他的耳边萦绕不绝。他突然没了力气,像一座大山一样轰然倒地,笨重的身子和地板碰撞发出来的激烈响声猛地把秀文从罕见的甜蜜温柔中生生拽了出来,她吓得尖叫,冷静之后,急忙拨打了卫生院的急救电话,之后一直掐着丈夫的人中,直到救护车和公公全都赶来。
这本是一场提前规划好了的令人愉悦的房中私密,却变成了猝不及防的惊吓,想到这,秀文就不可遏制地流出了悲伤的眼泪,叹起了自己坎坷的命运。
丈夫完全恢复了意识,两位老人正在床头和他说着话,秀文擦干了眼泪,静静地望着,却并不主动上前搭话,更不想说两三句体己的抚慰之言。刚才在救护车上她心里还有一丝愧疚,一丝难受,一丝心疼,可丈夫醒了之后,她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怨恨和厌恶,一看到丈夫那张脸,她就烦到了极点。
“爸,国武叔,今晚这事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我丢不起这个人,要是有人问我昨天咋啦,你们就说我工作劳累过度,晕过去了,可万万不能把我吃药这个事说出去,让人家知道了,我还不如死了呢。”春新紧紧抓着眼前这两位老人的手,一字一句顿顿挫挫地吩咐着,老人们还没回答,秀文立马站了起来,一改以往温柔的语气,不依不饶地对着丈夫喊道:“咋啦,自己身体有毛病,还不让人说出来?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你这样的人,杨春新,你就是一个骗子,你骗了我,骗了我的婚姻,把我折磨得都不像一个完整的女人了,你还好意思让你爸和国武叔给你保守秘密,你真缺德,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回娘家,你一个人自己过去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让杨德明老汉听得一头雾水,她想拦住儿媳,说两句好话劝劝她,可秀文铁了心要走,一把甩开老汉的胳膊,哭哭啼啼着就冲出了门外。
“让她走,让她走,别拦她,既然她说我骗了她,那就骗了她嘛,她走了,我一个人过正好,也不用整天想着法子去讨好她了。”春新埋进了被子里,气鼓鼓地喘着粗气,两只眼瞪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只听见老父亲不停地唠叨说:“骗她?骗她什么啦,春新你说清楚,你到底骗了秀文啥。”
秀文果然回了娘家,即使娘家的哥嫂容不下她,老娘一直把她往家赶,她还是铁了心不愿回去。春新托丁芳三天两头到她姑家请妻子回来,可就是没个准信,一会说不回来,一会又说两三个月再回来,弄到最后春新也懒得去接了。
没了女人,家里颓废到了极点,自从秀文嫁到这个家接管了一切家务后,德明老汉便再也没有碰过家务活了,久而久之,人也变得懒散了,如今一离开女人,屋里屋外糟糕得简直不成样子。家里的地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拖了,洁白的地板上好似撒了一层细土,灶屋里的碗筷已经堆积如山了,碗里面还有一些干硬结痂的饭碴子,除了德明老汉勉强能收拾收拾,简单打扫一番,春新是一点不碰的,直到杨德明打着儿子,勒令他赶紧去把秀文接回来,他才带着给岳母的礼物,开着车去了秀文的娘家。
一见到妻子,春新立马把这些日子里秀文不在家的种种遭遇全都说了一遍,本想诉诉苦,却没想到弄巧成拙,妻子听到这些反而动怒了:“好你个杨春新,我果然是你家的保姆,你是来请我回去的,还是为了让我去做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你不是个男人!”春新见势,一把搂住妻子,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媳妇,我的好媳妇,就算是我骗了你,骗了你的婚姻,那也只能证明我是多么爱你呀,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为了能给你一个孩子,我答应和你一起去做人工授精。”
听到丈夫这句话,秀文的眼里突然放出了光,再三重复地问道:“真的?你的老思想愿意改一改了?”
“真的,事到如今,我啥都愿意了。”
从娘家回来的第二天,来不及稍作停留,邢秀文便督促着丈夫两人偷偷摸摸地去了合肥,夫妻俩预约了省城的生殖专家,老大夫面目慈祥,技术精湛,专搞介入生殖这一块,一看到夫妻俩脸上不同的神色就大概明白了一二。
“老先生,你看我们俩这么大岁数了,靠人工受孕还能生吗?能生吗?”秀文故作姿态地问着,倒叫一旁的丈夫挂不住脸了。
老医生也不看他们俩,手里只不停地写着什么,写了一会才昂起头,顶着层层叠叠的抬头纹低声细语地回答道:“那怕啥,你们两口子看着也不大,只要生殖细胞没啥毛病,在我手里那就能生出来,拿着单子,化验去吧,下午出了结果再来找我。”
老医生的话一落,春新提着的心立马放了下来,这是他最后一条生路,也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担忧的,这条路要是也被堵死了,他可就没有一点活路了。
等了一个中午,化验结果终于出来了,老医生一拿到单子就当着夫妻俩的面叹个不停:“有些话我想对这位男士单独讲讲,女士愿不愿意回避一下?”
听到医生这样说,春新像是被打了肾上腺激素一样,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背后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他从医生手里慌里慌张地把自己的化验单子夺了过来,反反复复地看了两三遍,然后磕磕绊绊地问道:“咋了……没什么问题吧,肯定没什么问题。”
“不用避着我,俺们是两口子,谁有问题不都得治呀,避着我干嘛,老先生,你尽管说,我也听听。”
老医生看了看这夫妻俩,一个畏手畏脚地缩着头,一个满脸不屑地叉着手,心中涌上来一丝不忍,只道:“女士的卵巢很健康,卵细胞也很有活性,正是生儿育女的好时候,男士的话,就有点麻烦了。”
“怎么麻烦了,哪里又出问题了?”春新追问着。
“你看这精子数量和精子活度,不但量少,还净是大片的死精,想找出一个有用的都难呀。”老医生摇着头,叹着气,“你这烟酒都沾吧,要不然不会这么严重。”
“那怎么调理呢?我吃西药行吗?不行的话中药呢?”
“难呀,别管什么药,你起码要先把烟酒戒了,就算戒了烟酒,也不一定能把精子活度调理上来,没个两三年哪有那么容易。”
春新目瞪口呆,久久失神,僵硬失活的心一下子碎了,这最后一条路也突然被堵死了。
秀文苦笑了一下,颠了颠自己的肩膀,拿起自己的包就站了起来,十分客气地对着老医生说道:“麻烦老先生了,这孩子我们不生了,”说完,她又对丈夫甩了一个冷眼,咬牙切齿地骂道,“杨春新,你当真一点不假是个大骗子,呸,这几年来我全被你耽误了,难怪亚军他妈说什么也要跟你离婚,你这样的男人,就不是个男人,哪个女人能跟你过一辈子?滚蛋吧,我邢秀文嫁给你算是瞎了眼。”
秀文心中愤懑不平,拿着包就独自一人离开了医院,任凭春新怎么哭着哀求,决心已定的女人连个正眼都不再给他了。
从早上到晚上,这不过一天的时间,夫妻俩的感情就迅速破裂了,秀文坐着火车回到了阜阳,之后直接回了娘家,而春新则开着他那辆小轿车又痛苦又自责地堕入了生活的最后一道深渊。
没人知道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头一天晚上秀文从娘家回来一切都重归旧好了,可一转眼的功夫,两个人又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乡民们很是疑惑,这到底是咋了,在农村,哪家的夫妻不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可春新和秀文这两口子近两个月来却只有分的,没有和的。
事情发展得越来越严重,看上去牢固无比的桥梁突然就垮塌了,秀文向春新提出了离婚,起初春新死活不肯签离婚协议,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服了软,两个人和平离了婚,再无任何瓜葛。
从民政局回来那天正好下了雨,身穿一身制服的杨春新打扮得体,精明又帅气,好似回到了和秀文结婚的那天,只不过这一次却是离婚。两次婚姻的失败,让他倍感挫折,路绿雅曾说他不是个男人,邢秀文也说他骗了她,没尽到丈夫的职责,两个女人对他的评价出奇得一致,也都未能和他走到最后,这让他怀疑,让他内心受辱,难道他真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吗?
春新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村子,雨水混着风沙拍到了他的脸上,路过的老农从他的对面走过,关切地问候:“春新,干嘛去了,怎么也不打把伞,看你身上都湿了,可别淋坏了这套西服。”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肩双臂,蓝格子的大褂不断地滴着水,似乎一瞬间就想通了什么,解开扣子就把西服麻溜地脱了下来,揉成一个团,跑了两步,右手一抛,整套西服就被他扔进了旷野里:“去你妈的吧,老子以后再也不用为你们这些娘们心烦意乱了。”
这婚刚刚离罢,可让人乐此不疲,寻根究底的揣测却无故多了起来。有人笑着说:“看吧看吧,我就说半路的夫妻不长久,这才几年呀,不就离了,肯定是春新现在混成了商贸城的大老板,看不上秀文了,男人呀,都是花心的,这婚刚离了,回头肯定立马又娶了一个。”
乡人们在闲暇时刻讨论这对半路夫妻时也毫不避讳正在一旁织毛衣的丁芳,这女人手里虽然一直在忙着,可耳朵却没闲着,时不时还要向人堆里瞟上两眼。她听着人们的议论,心里却感到好笑,这些人知道个屁,只会瞎咧咧,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果关系全在她丁芳的肚子里藏着呢。可她却一句话也不能说,说出来的后果她还是知道的,这是一件有关春新尊严的事情,让他丢了面子,他还不得跟自己拼命呀。丁芳还记得那年说漏了嘴,让大家伙全都知道了绍文的丑事,害得他喝了老鼠药,差点死在医院里,木他奶见着她就骂,为这事她自责了好久好久,这样揭人短的闲言碎语她可不能再说,即便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也得烂在肚子里。
乡民们说得没完没了了,那激烈的程度真比小学生讨论作业还要厉害,看着丁芳不发话,有人走到她跟前好奇地问道:“强他妈,你是秀文的表姐,你可知道他俩为啥离婚?”
丁芳笑着用手掌揉了揉嘴巴,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不知道,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们两口子肚里的蛔虫,凭啥知道得那么清楚。”
“你是她的表姐呀,又是他们的媒人,咋可能一点口风都不知道,孬好你说说,这样的郎才女貌咋说离就离了呀。”
“你不要问我,反正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不信,你丁芳可是咱杨庄村的信息大王,啥消息能逃得过你,你就说道说道,给咱们解解闷,权当说个笑话啦。”
“把我当啥呢!当大喇叭了?说不知道就不知道,跟你们说话真费嘴。”丁芳怒了,将毛衣毛线缠巴缠巴往她的口袋里一装,拎着小椅子就气冲冲地离开了人堆。
乡民们狐疑地望着她渐渐远去,心里的疑惑不得其解反而更加壮大了。
接下来的两天,关于春新两口子为何离婚的揣测成了乡民们茶余饭后的必备话题,这两个人平日里也不吵架,也不闹气,客客气气,和和睦睦,怎么突然就离了?为啥会离?到底谁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呀,他们发疯一样去探究谜底,可问来问去谁也说不清个缘由。乡民们的这种执着是可怕的,就像吸毒上了瘾一样,得不到他们想知道的原因,谁也不会善罢甘休,而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全寄托在丁芳身上了。
每次到人堆里拉呱,一见到她,乡民们开口问的第一句一定和杨春新夫妻俩有关。
“强他妈,你真不知道他俩为啥离婚?我听说可是春新在城里包了二奶,秀文气不过,两个人就离了,是不是这个事?”
“你可别胡诌,哪出过这档子事,都是没影的。”
“那你说说是为个啥?”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第一天别人问着,丁芳闭口不谈,如此答着,第二天还是这样,持续到了第五天,好事的人问的居然还是这个问题。等别人把各种揣测乱通一气说了个遍,丁芳终于坐不住了,她挺直腰杆子,大大咧咧地嚎着:“娘们好事,你们这些爷们咋也跟着瞎打听,都没有的事,全是捕风捉影,看你们把春新秀文糟蹋的,又是婚外恋又是狠毒的后妈,我心里听得真是气,春新那身体能搞婚外恋吗?正常的同房都不行,哪有精力到外面去包二奶,你们这些人的嘴可真毒……”
“啥?跟谁同房不行?他们不是两口子吗,怎么不能同房了?春新那大高的个子能出什么问题?”
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说漏了嘴,丁芳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比城里人涂的白粉还要白上几倍,她慌慌张张拿着小椅子,拔起腿就离开了人堆,临走时还不忘回过头解释:“我家的炉子还蒸着馍呢,这下可坏了,全都熬干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看这村里最有本事的人不是杨老五,也不是杨春新,更不是朱校长,而是大名鼎鼎的丁芳,好家伙,她的一句话能把整个杨庄村搅得天翻地覆,从前是,现在也是。
人们似乎得到了天大的消息和无与伦比的秘闻,有关杨春新的秘密像流感一样迅速感染了每个人,春新是一个有身份有体面的人,大能人的私密朽事往往更能激发人们的探知欲,特别是说起能耐人的不足之处更能让人从心底感到满足自信和快乐。别人的痛处竟是自己快乐的源泉,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呀!可乡民们不管,人人都侃侃而谈,说得津津有味,像吸吮养料一样从这件事上得到了源源不断的乐趣,比当年传说杨绍文的苟合之事还要更加起劲,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吧,这悄悄的声音真可谓是大音希声,能把人大脑中那片主管听觉的神经元都给冲破了。
“听人说了吗,春新两口子离婚可不是为了啥,而是春新的身体有毛病,那方面不行。”
“哪方面不行?”
“那方面呀,还能是哪方面,他都不能跟他媳妇同房,性能力不照,软得跟刚出壳的小鸡子一样,你说秀文那么年轻,正漂亮呢,哪能受得了这种活寡,你看他们结婚都好几年了,还没个孩子,兴许呀,他都没有生育能力,啧啧啧,你说说,他一米八的大个子,身体又壮实,咋有这种毛病呢,这事可真稀罕。”
“哎呦,这可不得了,既然他那方面有毛病,你说亚军是咋来的呢,该不会不是他的种吧。”
“嘘,这话可说不得,让人听见了是要惹麻烦的,不过也没准,他第一个老婆可不是善茬,谁知道呢。”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春新的耳朵里,他像一只气急败坏又被人扒光了皮毛的豹子,裸露着鲜血淋淋的筋肉被秋凉的寒风无情地刮着。
“我的事是谁传出来的?谁又在造谣?亚军怎么就不是我儿子了!他妈的,我砍了他。”春新在院子里怒吼着,走进里屋,搬起桌子上的电视机就朝水泥坪地上猛摔了过去,一声巨响过后,电视机四分五裂,玻璃碎了一地,春新则瘫倒了下来,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在尘土滚滚的地面上翻滚不止,哀嚎连连,“这日子不过了,没法过了,我也没脸为个人了。”
老父亲和在一旁的邻居全都被这种情况吓到了,他们出言相劝,却不敢上前把他拉起来,只安慰说:“春新,春新,我的乖儿子,好孩子,外面那些都是没影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管人家干嘛呢,随他们怎么说,那些人就是那副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让他们干羡慕去吧!”
“我在意呀,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受得了他们这样嚼舌根子,到底是谁说出去的,我砍了他,砍了他,我给他抵命。”春新完全丧失了理智,恼羞成怒攥紧拳头,脸摩擦着地面,待想了一会才冷静地说道,“王美芝!肯定是王美芝说出来的,她早就知道我的事了,当年我跟路绿雅那个婊子还没离婚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对,除了她没人知道我的事,妈的,臭娘们,我要找她算账,”春新猛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冷着脸走向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就气势汹汹地往杨庄村的最后一排走去了。
儿子前脚刚出,杨德明老汉和邻居们便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大喊着慌里慌张地追去了:“春新,可不能冲动呀,无论是谁说的,也不能拿着菜刀比划,都是一个庄的老少爷们,这可使不得。”
到了王美芝的家里,杨春新二话没说,把大门使劲一踢就开始放肆了起来,彼时,王美芝正在院子里套被子,春新一进来就把她的棉花瓤子扔到了一边,嘴里的污言秽语像连珠炮一样不断地吐了出来:“老女人,你今个给我说清楚,我身上的老毛病和这杨庄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是不是从你嘴里说出去的?是不是?这事可只有你才知道呀。”
王美芝坐在被套上,两只干枯的眼睛慢慢浸润了,她瞪着春新,振振有词地驳问道:“咱们都是一个庄的爷们婆子,嫂子是啥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是那种乱传闲话的人吗?你的那一点小事,我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去半句。”
“老天爷,那到底是谁说的呀,害得我一点脸皮都没有了。”春新倚靠在王美芝家的驾车框子上,愤怒又悲哀地哭嚎着,想了半天又想出了另一个人,“丁芳?肯定是丁芳!秀文有啥事经常和她讲,难保她不知道,她又是个没轻没重秃噜了嘴的女人,她妈的,果然是她!”
春新二话没说,拿着菜刀离开了王美芝的家,又气冲冲地朝着丁芳家的大门跑去。气坏了的男人一走,王美芝立刻无助又委屈地哭了起来,不一会,德明老汉便赶到了这里,又是赔礼道歉,又是替儿子求情,说了一大堆客客气气的场面话,也来不及在这多做停留,又紧跟着儿子的脚步去了丁芳那里。
两家隔得不远,丁芳早就听见了动静,提前把大门锁得死死的,春新踹着门干嚎着,这架势比发疯的醉汉还要让人心惊胆战。都说皖北多酒鬼,发起疯来要命危,春新这副样子哪是酒鬼比得了的,就是十个酒鬼也打不过他一个。
“丁芳,你给我出来,俺媳妇跟我离婚是不是你挑唆的,以前都好好的,从来没出过事,是不是你,你给我说清楚,说清楚呀。”春新情绪高涨,几近于癫狂的状态,院子里的丁芳听着外面的大喊大叫,吓得不敢出声,斜瘩着牙齿,拧着自己的脸,心里只懊悔管不住自己的碎嘴。
他一脚一脚地踹着,铁皮门发出咣当咣当的撞击声,声声直插人的耳膜:“你个臭女人,就知道瞎几把说,你让我以后在杨庄村还怎么做人,我没脸了,我想死!”
外面的男人哭着嚎着,里面的女人也压着嗓子独自抽泣,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样闹了好一会,德明老汉带着村里几个年轻人趁其不注意夺去了他手里的菜刀,又用尼龙绳拦腰一截,捆了好几圈,这才把他制服住。
德明老汉看着自己发冲发怒的儿子,心里百般滋味无从说起,对着他的脸连掴几掌斥骂道:“你这才叫丢人呢,闹完了东家闹西家,都让人家把大牙笑掉了,你算什么男人,有了气就专找女人撒,就算是丁芳说的,那又咋嘞,她丈夫儿子都不在家,哪能让你这样瞎胡闹!”
几个年轻人驾着春新的咯吱窝拖着就往家拉,一到家,绳子一解,德明老汉把门一锁,儿子就被他关进了屋里:“上楼睡觉去,睡醒了,脑子清楚了,再把今个的所作所为好好想清楚,看你闹的是什么事,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得给你擦屁股,我也真是作不完的孽。”
德明老汉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家,大门小门都被他锁住了,他到商店买了牛奶和鸡蛋,可怜巴巴地去了王美芝和丁芳的家,看来今天他要为儿子赔礼说情的事费不少口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