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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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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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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六十九章

对于王美芝这一大家子人来说,这整个夏天简直喜讯连连,让人兴奋得没有一点空闲。先是高考分数线下来后,儿子超出了一本线十二分,后又被安徽理工大学的临床医学给录取了,分虽不算高,可考上的大学怎么着也是正儿八经的公办学校。

四邻街坊们前来串门,要把门槛子给踩塌了,他们的笑容浮于表面,竟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了,一个个进门就祝贺道:“恭喜恭喜,木考上大学了,就恁家老坟里出了蒿子,杨庄村的福气都让恁占完了,木他妈你以后享不完的福呀,哎呦,恁杨木还是喝过毒奶粉的哩,咋就恁沾闲,谁让俺家孩不争气呢,要是有恁杨木一半的聪明劲,俺说不好也能混个大学上上嘞。”

这话说得真不知到底是啥意思了,听着怪让人酸得很,王美芝笑着应和着,心里却困惑得很。分数没出来之前,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都盼着杨木能考上好大学,可分数真一出来了,录取的学校也尘埃落定了,这些人反倒说起了阴阳怪调来。王美芝早就该明白了,在这个杨庄村,有的人说的和他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表面上笑嘻嘻的,心里却想着怎么整你呢,人心隔肚皮,全都是虚情假意,表面功夫,有些人甚至在面上也懒得装一装。

不管怎么着,杨木考上大学在杨庄村是一件大事,王美芝无论走到哪似乎都会被人说上两句,这辈子的荣耀和高光时刻全都尽在此时了。

她不失诺言,果真破费五百买了香和鞭炮,在老麦神的金像前燃了香,放了炮,又在烟雾里磕了一百个响头才算还了愿。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王美芝看了不下十遍,闻了不下十遍,连杨木都笑着调侃母亲道:“俺妈,到底是你考上大学,还是我考上大学呀。”

王美芝努努嘴,啥话不说,只笑着,又把录取通知书放回了原处,交给儿子保管。

那一日她在绍锋家的小卖铺乘凉,一群人说说笑笑着,国武大叔突然转过头对着王美芝说道:“木的录取通知书你放好了没?”

“在木那放着呢。”

“这可不管,他个毛头小子手上不把严,太不安全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得亲自放着,咱们是穷苦人家,考上大学不容易,早些年呀,一些有权有势的人为了让自家孩子能上大学,往往都会搞冒名顶替这一勾当,顶谁呢?就专门顶咱这样没钱没势的老农民,我三姨家的侄子,这么一说得二十多年了,听说是考上了广东的中山大学,可最后没上成,到学校里去查,无论是校长还是老师,硬说是没考上,怎么会没考上,分数在那搁着呢,这明摆着是被人冒名顶替了,可咱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有权有势,咱们揩不过,这孩子最后因为这事也气疯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多可怜呀。”国武大叔提醒着王美芝,引得周围人也接连举出了这样的例子。

王美芝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好了,以前听到这样的事倒还没啥感觉,如今轮到杨木考上了大学,她听见了只觉得心里发慌发毛,儿子要是被人冒名顶替了,她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坐正了身子,拉着国武大叔的胳膊,急忙询问道:“俺大叔,你是个有见识的人,你说这可咋办!”

“回到家你自己把木的录取通知书放起来,在没去学校报道之前,谁都不能给他看,要是有陌生人,嗨,也别说陌生人了,任何人向你打听姓名,打听娃的身份证号,打听他的准考证号,你可得当心啦,决不能让他知道,这十有八九就是想冒名顶替的,木他妈,听明白了没?”

王美芝听得入神,连连点头,也顾不得在这里纳凉闲谈了,起了身就跑回家去,一看到儿子就把他拉到里屋询问了起来:“你的录取通知书你放哪了?”

“嗯,在书桌上呢。”他扬了扬下巴,指着不远处的桌子说道。

“我哩乖乖,这哪能行,”她猛地一拍大腿,疾步跑到桌子旁边,拿起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就搂在了怀里,“这东西你没给别人看吧?”

“谁会看它呀,除了你就没人看过了。”

“那就好,从今天开始,到你上学之前,这通知书我给你放着,我放着保险些,你个小孩子,毛躁得很,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让你收着,三天就能没了。”

杨木撇过脸笑了,母亲的举止行为实在是一件让人忍俊不禁的事,这么大的录取通知书,还能不翼而飞了?既然母亲想收着,那就让她收着吧,反正他是无所谓的。

王美芝竟然将录取通知书缝在了枕头里,加上硬皮的信封,那么厚的一件包裹全都被她塞了进去。缝好的枕头她自己不用,也不准丈夫用,就那么摆放在大床的中间,每天要摸上好几遍,确保东西还在,她的心才能安。

如果说王美芝的兴奋是喜形于色的,那么绍仁的欢喜则是深藏内心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他实在自豪,这在杨庄村还是头一份呢,这可不是老坟里长了蒿子嘛。这一年来他独自一人在家,为了先紧着他们娘俩的生活,他一天只吃一顿饭,还要跑到澡堂里替人搓澡,从村里到苏屯的路他早已驾轻就熟,单靠一双耳朵就能摸得到。他盼望着,盼望着,盼了一年,儿子终于不负众望,考上了一本,他自己的脸上也有了光,他是个瞎子,村里有几个人看得起他,嗳,瞎子怎么了,瞎子也能培养出个大学生。

他对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满了希望,有时候他总看到,火红火红的太阳从院子里升了起来,把他的眼睛都刺疼了,可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太阳,就是喜欢这样的明亮。

他本想着给亲戚朋友全都下喜帖,在家里办一场升学的喜宴,却被儿子给否决了,杨木说这太过于招摇,考上大学是他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喜事嘛,自己一家人分享分享就得了。他可不同意儿子的想法,这是自家的喜事没错,可也是全村的喜事,而且这十多年来,自从绍义结婚后,一大家子就再也没有办过什么吃大席的喜事了,一连串的丧事,把喜运全都冲走了,他实在想借儿子考上大学这个机会大办一场,请全村的人都来喝喜酒。想法虽好,可儿子太犟,死活不愿意办喜宴,还把他吵了一顿:“现在考上大学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平常得很,哪个庄哪个村没有大学生,办啥喜宴,还不够丢人的,你是不是想捞份子钱?告诉你,不行!亲戚朋友给你,你也不准要!”

他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被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吵得面红耳热,再也不敢提办喜宴这件事了。

扁鹊来家来了三四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把亲手包好的两千块钱红包交给侄子,侄子不在,她就把红包塞到了大哥的手里,绍仁拿到后就跟拿了火炭一样,跑了七八步远,非要扁鹊拿回去:“扁鹊,别给我,别给我,给杨木,他要收下才行,他不收我可不敢替他收下。”

扁鹊笑着说道:“我这都来好几趟了,总不能再让我跑几趟吧,俺大哥你怎么那么见外呀,杨木是我的侄子,也是我的学生,从小看到大,他考上大学,我心里也欢喜得很,这两千块钱是我这个婶子的心意,有啥收不得的,难不成你还嫌少?”

“不是,我都明白你的心思,可我确实不能要,杨木亲口给我下过命令,不准要别人的一分钱,他晚上从姥姥家回来,你自己给他。”

扁鹊笑着离开了,一到晚上,她又揣着红包来到了家,杨木正在吃晚饭,她走到侄子的身边,拿起红包就往杨木的衣兜里放:“木,听话,别犟,婶子知道你的脾气,这点意思不是份子钱,是婶子的一点心意呀,婶子从小学看到你上完高中,哪一天不是艰苦的,上学不容易,我知道,既然考上了大学,那咱就好好上,学出个名堂才算是真本事,可不能在大学里瞎胡混白白浪费了青春,上了大学事多着呢,哪哪都需要花钱,这钱你怎么也得拿着,咱不攀比,可雪里来雨里去的零花钱总是少不了的。”她突然哭出声来,“婶子是个苦命人,你妈也是个苦命人,咱没多大本事,大钱没有,小钱还是不会缺你的。”

“婶子……”

“啥都别说了,收下吧,收下吧。”扁鹊轻拍着杨木的肩膀,和大哥大嫂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杨木收下了钱,又听了婶子这样的一席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也挺不是滋味的。

吃罢了晚饭,王美芝便开始收拾起了行李,就在从木他姥姥家回来之前,她就做好了打算,明天一大早去深圳打工,找白大婶!

这突然的决定其实并不突然,今天上午,她带着杨木去看望老母亲,母女俩做着饭,正兴奋地说着杨木考上大学的事呢,哪知老母亲突然把话茬一转,严肃了起来:“大妮,你不能在家蹲了,是不是蹲的时间长了,你自己也懒得出去了?”

王美芝连忙解释,说开学后把杨木送到学校里就出去谋生路,哪知老母亲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还训斥起了她:“木他都那么大的人了,哪需要你去送,你不能在家蹲啦,择日不如撞日,你得赶紧到外面打工去,都火烧眉毛了,你还不急吗!”

“俺娘,我也急呀,这一天天心里跟鸡挠得一样。”

“我看你不急,你要是真急就不会在我老婆子这了,外甥考上了大学,但那大学是那么容易上的吗?可得钱,这钱朝哪弄,就算咱有助学贷款,学费暂且不提,这生活费从哪来,你不去打工能行吗,一家老小张着嘴跟你要吃的,你拿不出钱,咋弄!”

老母亲的话把王美芝的心搅得激慌难耐,确实是这个理,她一下子坐不住了。

“大妮,明天就走,挣钱刻不容缓,家里的事让绍仁照料着,你尽管去大胆地挣钱,看哪个大城市挣钱多,你就去哪个,也别管其它的了。”

王美芝把母亲的话记在了心头上,她思前虑后也没想出来能去哪个城市,她这样的睁眼瞎,到哪也不会有人愿意要她。最后她找到了在台州待了二十多年的老三叔,向他打听到了白大婶的电话号码,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姐妹一接通电话就情意绵绵地叙起了旧,一打听,白大婶原来去了深圳做起了环卫工,工作清闲得很,工资也拿得不少,她一下子心热了,便让白大婶给她在环卫工的岗位上介绍了个活,两个人一拍即合,王美芝这才临时决定远赴千里去深圳打工。

这一夜绍仁都没有睡好,不像十多年前,两口子在台州打工,两个人虽然都没多大能耐,但孬好有个照应,这次不同了,他要留在家里,让妻子一个人远赴他乡,他不能给她横添累赘。绍仁早就上了床,思索着从前和以后,脑子里像长了荒草,王美芝顾不得睡,一直在堂屋里拾掇着自己的东西,无论是衣裳还是锅碗瓢盆,凉席棉被,她是样样都想带着,省得到了地方再重新买,两个蛇皮大袋被她塞得满满的,她还是觉得有啥东西被落下了,儿子告诉她深圳的天气很热,大冬天都不用穿棉袄,她这才勉强把袋子里的大棉衣全都拿了出来,还将信将疑地再三询问道:“深圳能跟海南一样?我听说海南岛是一年四季都热得够呛,深圳也这样吗,你可得打听清楚了,别到时候又冷了,城里的棉袄子一件都得上百块,我可买不起,能从家里拿就全都带过去。”

“我确定,深圳没有冷天!”

收拾完了行李,王美芝又把丈夫从床上拉了起来,指着家里的每条每样叮嘱道:“他爸,明天我就得走了,再过二十来天木也得去淮南上学了,家里就你自己,你万事要小心,用火用电用水丝毫不能马虎,烧完锅后搲两盆水,把灶沿灰窝里全都浇一遍,以防火星子燃起来,这不用的电器,插销都得拔掉,可不能一直插着,电老虎猛得很,能打死人,还有我这大衣柜里的衣服,你每隔一个月就要晒一晒,别发霉喽,米面要是没有了,你就让他婶子帮你买,有啥办不了的事,也只管找她去办。”

“懂,懂,我都知道,你在阜阳陪读了一年,咋还越来越唠叨了呢,可别说我了,家里再大的事都不是事,你一个人到人生地不熟的深圳去,那才得万事小心呢,深圳可不比台州,那是个大城市,街道多着呢,你说你,在台州都能迷路,到了深圳可咋办呀,谁去找你?”绍仁低声擦起了眼泪,这番话引得王美芝也泪眼涟涟,父母的彼此告别让站在一旁的杨木心里像长了牛皮癣一样,又痒又刺挠,他走到父母面前,吭了一声,说道:“迷路了有我呢,让我妈给我打电话,还能让她不见喽?咦耶,别瞎操心了,看你们老两口黏糊的,跟没分开过似的,妈,你看,我给你从网上订好火车票了,明天上午九点发车,七点咱就去阜阳火车站,我把你送上车就回来,深圳那边白大奶会来接你吗?”

“接,都跟她说好了。”

“行,那我就放心了,你们老两口接着拉呱吧,真黏糊,我要去外面吹吹夜风了。”

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杨庄村,深夜的凉风带着一丝臭气,大概是西边杨天亮家的长毛兔养殖场散发出来的,八月的夜,虫鸣声和蛙叫声已经不见了,他似乎意识到,还没到小虫们隐匿的季节,这些个精灵就逐渐消亡了。村里的景象早已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宽阔的水泥路两旁全都光秃秃的,村里说以后要建设新农村,水泥路的两旁全都会栽上漂亮的景观树,还会安装太阳能路灯。社会在日新月异地发展着,杨庄村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变化着,所有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事情都在悄然实现,而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也过去了一大半。

路上只有杨木一个人,黑夜遮住了他的脸,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放荡了起来,像一只狍子一样,两条腿来回交替着蹦蹦跳跳,从村南头跳到了村北头,他如此不羁,要是碰到了夜行的老人,必把他当成一只鬼。

凤仙花开了,以前这种花是没有香味的,可今夜的凤仙花却奇香无比,完全遮住了兔子屎的味道,他掐了一朵,放在手心里,轻轻一吹花儿越飘越高,还散发着红莹莹的光,旋着就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另一朵凤仙花也飘落了下来,这一朵还没来得及落地,又一朵,还有一朵,数不清的凤仙花荡荡悠悠地转着圈落了下来,杨木闻到了一种比香水还要浓烈的味道,他是闻过香水的,阿莉的身上曾经喷过一种很奢侈的香水,他以为那种味道就已经是世界上最香的了,不,今晚凤仙花的味道才是世界上最香的。

凤仙花把水泥地都快铺满了,堆积了厚厚的一层,他站在路的中央,红莹莹的光把他的全身都照得通红,啊嘞,要是此时有夜行的老人看到他,一定会把他当成一只鬼!

脚下轻绵绵的,那是凤仙花堆成的床垫,他瞬间感到十分乏力,顺着力气躺了下去,这无比轻柔的凤仙花环绕着他,抚摸着他,给了他最大的温柔,他舒展了双手双脚,正准备在这花海里安安稳稳地睡一夜时,脑子里咯嘣一响,突然想起了姥姥几近于耳提面命的话:“木,我的伢嘞,你都考上大学了,可不能再胡闹了,你要好好上学,以后好好挣钱,这个社会谁不想着挣钱,没有钱你啥都不是,连个媳妇也娶不上,你看看你黑里白里想的都是啥,社会,人民,穷人,哎呦,乖乖,你还想着他们嘞,穷人多啦,苦人多啦,你可认识完喽,他们是好是歹与你有啥关系,看看咱们自己,谁来想咱,谁来可怜咱,咱们难道就不是穷人了吗,姥就一句话,少管别人,多操心自己,要不然你可对得起恁妈!”这些话一直萦绕着他,这些话也并不是她头一个对他说过,母亲说过类似的话,奶奶说过类似的话,就连那个诙谐幽默的物理老师也在课堂上说过这样的话:“咱们上学是为了啥?屁都不为,就是为了以后自己能过上好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天天有肉吃,天天花不完的钱。”这一番道理赢得了全班同学的热烈掌声,还被引以为至理名言,贴在了班级的励志墙上,人人都认同这些话,似乎只有认同了这些话才能够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下来,他不敢说长辈老师们的生活哲学有什么错误的地方,要是非要说出来的话,那就是范围太窄了。

他不想把自己搞得和生活格格不入,可生活又逼着他与其反目成仇,这是由他打小就形成的价值观决定的,他很犟,从小犟到了大,心中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绝不会改变,他甚至悲观地认为,总有一天他会为了自己的“道”和生活玉石俱焚,而成为一名活在穷人心中的殉道者。

他的颈椎病突然犯了,躺在花海里,脖子却像断了一样,两只腿也酸麻得不行。身下的凤仙花瓣开始由柔软变得僵硬,并且一点点长出了刺来,刺越长越高,越长越硬,一下子就插入了他的身体,鲜血慢慢流淌了出来,把红莹莹的花瓣浸染得更加鲜艳了。刺从他的胸膛里穿透了出来,心脏和肺脏都已经破裂,他不知道是什么在维持着他的血液循环和仅存的薄弱呼吸,是道吗?不是,道是什么他自己都不大明白,是死亡吗?对,应该是,死亡在维持着他最后的生存。

“就这么睡着吧,就这么睡了吧,别管明天是什么样的了,要是明天还能起来的话,一定得在七点之前赶回家,好把母亲送到火车站。”他渐渐闭上了眼睛,意识模糊地呢喃道。

杨木一夜未归,在早上六点半带着惺忪的睡眼回到了家,母亲把行李堆放在堂屋门口,正焦急地等着他,问他去了哪里,他只笑着说散心去了。母亲的行李不少,两个蛇皮大袋,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双肩包,他背着包,提溜着一个蛇皮袋就跟着母亲一起出发了。

天色还早,淡淡的薄雾还没有褪去,可公路上的农村客运却来来回回拉了好几趟的客人,暑假快要结束了,那些趁着假期和父母相聚的留守小学生也全都回了家。他们拦了一辆车,把行李塞了进去,随后也上了车。车子开动了,到阜阳去还是那个老路线,要渡过泉河,要上新修的国道,还要经过那个长年冒着黑烟的白庙火葬场。

杨木想起了儿时父母去台州打工,她在奶奶怀里翻滚哭闹的场景,忍不住问起了母亲。

“妈,你们之前为什么要去台州打工呀?”

“挣钱呀,那时候我刚动过大手术,你爸眼睛也瞎了,咱家里里外外可不得等着花钱嘛。”

“那什么要去台州呢,怎么不去深圳?”

“台州有熟人,你老三爷在那干了好多年,又是一门的,他多少能关照下,而且台州的房租不也便宜些嘛。”

“那你之前去打工带着我爸,如今怎么不带他了。”

“唉,那时候他的眼刚瞎,干啥事都不适应,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我哪能放心呀,如今他瞎灯里摸惯了,干啥事也都适应了,一个人也能照顾自己,我放心得多。”

“哦 ,那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为啥不继续在台州打工呢?”

“还不是因为你呀,你太小了,跟妈也生分,把你一个人撂在家里我心疼得受不了。”

“那这次为啥要火急火燎地去深圳呢?”

“还为啥,看你又犯傻了,挣钱供你上大学,给你盖楼房,给你娶媳妇。”

杨木不再问了,每次听到这些个字眼他的心就发痛,他真想对母亲说何必把自己的心血全都搭在儿女身上呢,可他不敢,他怕动了中国人传统的观念,尽管他的这种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他将头枕在座位上,闭着困倦的眼睛进入了十分舒坦的小憩中,逐渐升起的光影照在了他的眼皮上,他能明显感到刺亮的温热。车窗外有波浪的声音,看来已经到达了泉河的正中央,他和母亲,要想再看到泉河上浩渺的烟雾从水面上徐徐升起,那就只能等到来年春天了。

母子俩在火车站等了近一个小时,临走时,母亲趴在他的耳朵眼里小声提醒道:“录取通知书已经给你爸了,让他给你放着,就在那个枕头里面,开学的时候别忘了跟他要,妈这就走了,不能送你上大学了,等到学校的时候给妈打个电话,让我也乐呵乐呵。”

杨木频频点头,亲眼看着母亲带着笨重的行李走进了检票口,母亲走了,下一个离开家的就是他了。

九月过去了八九天,天气一下气寒凉了起来,穿着长袖长裤都觉得冷嗖嗖的,杨木拉着一个行李箱就去了学校。没有任何人陪同,他自己坐了汽车再坐火车,两个小时就到了淮南,实质上也根本不需要家长陪着去,自己有手有脚,何必拖累别人,到了学校报了道住进了宿舍,也就没什么事了。至于像有些家长说的,陪着孩子去学校,一是为了逛逛,二是为了看看学校是不是有假,这就有些滑稽了,难不成学校还能是假冒的,抑或是什么野鸡大学?这倒不至于,毕竟是招生手册上出现的学校。

刚一来学校,杨木还真觉得这个学校有假,校园倒挺大,可就是太荒芜了,小树苗还没有一人多高,地上的草坪也黄不拉叽的,学校里除了大一新生,高年级的学生竟然一个也没有,难不成这个学校是新办的,他们是刚招的第一届学生吗?后来再一打听,才知道这里是学校的新校区,老学生都在老校区里住着呢,这倒挺有趣,新的住新的,老的住老的,谁也不干扰谁。

这是杨木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阜阳来到另一个城市,老实说,这也不算出远门,淮南和阜阳紧挨着,一条淮河就是它们的分界,坐火车一眯眼的功夫就互达了,两个城市的方言和习俗大差不差,也显得亲切,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淮南有煤,有豆腐,有山,而阜阳,什么都没有。

一落下脚,杨木就匆忙给母亲打了电话,向她描述学校里面的情况,又问了她在深圳的打工生活,两边都说挺好,各自嘱咐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当王美芝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来到深圳的时候,这种困苦的旅行可差点没把她折磨死,一下了站就止不住地吐黄水,敢情是本来就晕车,再加上一整天都没有吃饭,肚子里没东西压着,干哕得连胆汁都快出来了。

从火车站里出来王美芝就不敢乱动了,深圳是个大城市,稍不注意就要迷路,路多车也多,都不知道人该往哪边走,要是被车碰到了,不死也得受罪。她把蛇皮袋子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就在出站口四处张望等着白大婶来接她。还是临到站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此后她一直没敢再打,都十多年没见她了,难免会生分,接二连三地打过去必定要遭人厌烦,她要是正忙着事,那就更麻烦她了,且就让她慢慢来吧,王美芝有这个耐心。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白大婶终于来了,远远地望着她,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精神,脸上也没有皱纹,头发还是乌黑乌黑的,这都十来年的时间了,她咋还越活越年轻呢,王美芝简直不敢相信。她立马站了起来,冲着白大婶喊道:“哎呦,你看看,我一眼就认出了你,还跟原来一样,这哪像上了岁数的人呀,怕不是活成个妖精了吧。”王美芝哈哈大笑着,随即走到白大婶的身边,和她又是拉手,又是贴脸,亲热得简直跟一个妈生的一样。

“你这日子过得滋润呀,精神头跟我们都不一样,敢情是啥事都不用你操心,你真享福!”王美芝点着头说道。

“享啥福呀,不过就是没有负担而已,托了没儿子的福,不用拼了命挣大钱给儿子娶媳妇。”白大婶拉着王美芝的手坐在了木椅子上,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姐妹拉起了呱,话一说起来,还似从前,一点都不见外,说着说着就掏起了各自的心窝子。

“咦,没儿子才享福呢,咱老家里不是才传出来一句话嘛,三个女儿开飞机,三个儿子钻牛逼,你有两个闺女,差一步就能开上飞机啦,我一个儿子,差一点也就钻牛逼了,要不是为了给他打工挣钱上学娶媳妇,我哪用得了这般累死累活的。”王美芝唉声叹气了起来。

“老王,你这话一点不假,你家儿子也快二十岁了吧,以后有你受的,他这边办事,你能不给他掏钱?苦的累的不还是咱这些老家伙吗,以前我男人总抱怨我不能生儿子,他现在倒知道生女儿的好处了,这不,我来深圳就是托了我二妮子的福,她三四年前找了一个开塑料厂的老板,还是深圳本地人呢,我这老岳母不就享了他们两口子的福嘛,哈哈哈,二妮子孝顺我,还给我美容,你看,我这脸上刚打了玻尿酸,还拉了皮,专门去皱纹的,这人老了老了,还爱美了,一天不用面膜,脸上都不得劲。”

“哎呦,怪不得,我说你咋还越活越年轻了呢,也只有你这样啥负担都没有的人才有这份心呀,像我,一天洗两把脸也就够了,哪有那闲心和闲钱往脸上捣腾呀。”这话说完,两个女人又笑了起来。

王美芝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你大闺女呢?她的孩子都该上中学了吧。”

“唉,离婚了,都离了五六年了,生了一个儿子被男方要走了,她又在砀山重新找了一个,又生了两个女儿,都还小着呢。”

“这咋能呀,老白,我多说两句你可别生气,那个小伙子挺好的呀,人实在,还救过我的命,孩子都有了,咋就离婚了呢?”

“这年头离婚的还少吗,哪像咱们那个年代,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复杂,个个要强,说过不到一块那就过不到一块了,任你怎么劝都得离婚,父母不当家,全凭他们自己个的主意。”

王美芝不敢说话了,这是人家的家事,怕哪一句说得不当,就把别人给惹火了,她一转话题就扯到了深圳的天气环境和打工上。

“我看这大马路真漂亮,真宽敞,一眼都望不到头,咱们这些老家伙怕是一天也扫不完呀。”王美芝担忧地问道。

“老王,你都比我小好几岁呢,咋还是以前那个老思想,社会发展进步了,哪还像十年前呀,咱们虽然干的是环卫工,那也高级得很,上班还给你配备扫地机器车,啥都不用你干,你开着在马路上走一遍,机器车就自动把路上的垃圾吸进去了,等吸满了,你只需费费劲把垃圾倒进桶里就行了,我现在干的就是这种活,你也跟着我干,走,我领着你到公司里报道去,都给你安排好了,你今晚就睡在职工宿舍里,宿舍不在城里,在罗湖那边的郊区呢,有点远,但环境那是真不错。”

王美芝急忙起来,感激涕零,不停地说:“让你费心啦,让你费心啦。”

在白大婶的介绍下,王美芝很快就入了职,公司当天就安排她住下了,还给她发了两套环卫工的衣服。多亏有熟人帮忙,要不是有白大婶在,她还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该去何方呢,这一点上,王美芝打心眼里感激她,事情被她办理得妥妥当当,王美芝只需要等着工作,其它的就无需操心了,她想着,改日一定要买点礼物到白大婶家登门拜访表达自己的谢意。

环卫工这个活可以说是自己的老本行了,不识字的老妇女可不得干这种年轻人觉得丢面子的工作嘛,她十多年前在台州既干过保洁员,也干过环卫工,如今要把这活重新拾起来了,她的心里可以说是无比激动的。

隔了一天,王美芝就到岗上班了,公司给她分配的是中心菜市场的一条长街,一到地方她就傻眼了,这里没有扫地机器车,只有一把大扫帚和一个十分肮脏的三轮小推车,敢情是只有扫大马路的才给配扫地机器车,扫菜市场的就只有一辆破三轮,原来人有三六九等,环卫工也有三六九等。她不敢抱怨,照干不误,初来深圳,有活干有钱挣就足够了,哪还敢说三道四。或许新来的环卫工都是从打扫菜市场干起的吧,这种活也是拼资历拼职称的,哈哈哈,她自我安慰着。

这是一条很长的街,名为中心菜市场,却不止卖菜这么简单,街上全都是摊贩,以流动的各地小吃为主,这条街上的吃食简直包罗万象,在这里你可以吃到河南烩面、太和板面、大麻花、炒凉粉、烤红薯,还能吃到炸毛蛋,深圳本地人不太敢吃这种有点恐怖的食物,可这种东西恰恰是王美芝最爱吃的美食。她每次都会把炸毛蛋的摊位打扫得特别干净,到了晚上收摊时,东西卖不完,摊主就会把多余的毛蛋送给王美芝吃,她吃得可香啦,这也是她一天之中最享受的时刻。除了卖小吃的,这里还有卖衣服的,卖小宠物的,搞得都不像是菜市场了。

一大早她五点就要起床,从罗湖坐公交车来到这里,公司虽然给环卫工们提供了一张床,可却并不包吃,她又不舍得在路上买早餐,通常都是前一天晚上在宿舍里用电饭锅提前熬好了稀饭,等第二天早上临走时再紧巴紧巴吃了。员工宿舍里还不让用电器,这可愁坏了王美芝,有一次她被领班的发现了,还罚了她五十块钱,有了那次教训,她用锅时都是偷偷摸摸的,做好了饭赶紧盛出来,三下两下把锅刷了便藏在了床底下。

菜市场的买卖一般在七点半散场,九点之前她要把这一整条街清理干净,这是一个大活、重活、累活,怪不得年轻人不愿意干呢,给再高的工资他们都不会理一下,可她干起这份活,却觉得十分亲切。人员散去之后,满条街都是垃圾,大部分都是蔫了吧叽的菜叶子和烂果子,得七八车才能拉完,这工作量可见一般。虽然累,可王美芝也从这些别人丢弃的垃圾中收获不小,她总能捡到模样看着还怪新鲜的各种蔬菜和水果,拿回去,这又省了一大笔开销,还真喜人。有一天傍晚,一个卖海鲜的商贩竟然扔了两泡沫箱鱿鱼,个个又肥又大,虽然闻着有点气味,可看着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她一瞅见了,心里就高兴得不行,一股脑把这些鱿鱼全都拿了回去,那一晚,她和同宿舍的姊妹们美美地吃了一顿鱿鱼大餐,那味道真是太滋了。

中午的时候不需要打扫,公司里没有硬性要求,但她也不能回去,路程不近,回去过于麻烦,她索性就在街边铺两层硬纸壳子,用帽子盖住脸,就那么呼呼大睡了起来,一睡能睡个把小时,这期间要等上好几个时辰。晚上八点钟,摊贩们渐渐散场了,王美芝也要着手打扫了,晚上的工作没有时间限制,从菜市场一头到另一头,细细清理需要三个半小时才能扫完,她倒也实诚,从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她要是认为不干净,那打扫起来就更没有时间限制了,直到她觉得清理得纤尘不染才肯罢休。每个晚上她都得将近十二点才能回去,那个时候早就没有了公交车,没公交车正好,坐公交不需要钱呀,一天坐两回,哪有那么多钱搭给它,不如骑这满大街花花绿绿的自行车方便。为了这事,她特意拉上白大婶办了一张共享单车的交通卡,这种自行车就跟没主的一样,无论在哪,只要有车桩子,把卡片往上一放,就能自动解开一辆车,谁想骑就能骑了,忒方便。

每到深夜,她就骑着这样的自行车,带着在菜市场里一天的收获,疲累又满足地往宿舍赶去。

深圳是个不夜城,哪怕就是郊区这样的地方也到处是流光溢彩,绚烂夺目的。她一骑上自行车,走在飘着菊香的夜空里就要忍不住唱起家乡的民间小调了。

“哎嗨呦,咿呀歪,老和尚出门去化缘,小和尚留家看门院,化得一碗当成两碗饭,你一口我一口,咱们全都得吃完……”

这样的好天气,这样的好心情,王美芝从未尽过兴了,她扯开了喉咙放声歌唱,唱出了自己的心声,放飞了自己的灵魂,她这一生呀,曾为很多人唱过戏,可就是没给自己唱过,未出阁时要在家里给大哥大嫂看小孩,为了哄侄子侄女睡觉,她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嘴里有唱不完的戏文,什么《狸猫换太子》,《三打白骨精》,《老汉卖瓜》,这些豫剧曲剧和坠子是她一场戏都不落听来的,虽然没有专门学过,但她唱得也不赖呢,论起戏迷的程度,也只有木他奶才能和她相提并论,可惜木他奶只会听不会唱,而她是样样精通。她觉得豫剧是最美最动听的戏剧,听下来一场,沉浸其中,心中所有的苦恼便也一点不剩了。结了婚之后,她给失了明的丈夫唱戏,给抗震救灾的战士们唱戏,给孤儿寡妇们唱戏,可就是没给自己唱过。

她唱得更大声了,旋律动听,语言优美,直插云霄,她是一个艺术家,又是一个善于和生活捉迷藏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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