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楼的头像

杨楼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4/13
分享
《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八十三章

春节刚过,不知哪里来的新冠肺炎突然袭卷了全国,远在福建的杨木把自己关在了出租屋里,每天除了健康打卡上报学校,就是看着窗外的天空,独自掉泪。

自从一气之下离开医院,离开烟台后,他就来到了福建省的一个小寺庙,想在这里静一静,抚慰自己痛苦且难以开解的内心,好在主持心善,给他搭了一张行军床,只收了他半个月的房租,他就在寺庙的盥洗室里住下了。可好景不长,疫情爆发后,社区组织干部要暂封寺院,他只好从里面出来,在武夷山脚下租了一间小屋子。

家里的情况和母亲的情况他一无所知,甚至母亲是死是活,康复与否他都不知道,他也不敢知道。其间父亲打来了很多电话,他统统都没有接,在最后一次,他拉黑了父亲,并且重新更换了手机号,断绝了和家里一切可能的联系方式,这种决绝又狠心的做法,令他感到无比煎熬,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考虑要不要去死,该以怎么个死法来结束他这可笑可悲的一生。

在这个陌生的省份,陌生的城市,疫情笼罩下的世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打完卡后大哭一场,然后惊叫着母亲的名字,拿起《毛泽东选集》高声诵读,直读得自己口干舌燥,累死过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新冠疫情突然变得不再那么引人注意了,国内的情况大幅度好转,他萌生了一个想法,他要用苟延残喘的生命为一群苦难的人,为一座城市,写一部史诗,然后将史诗献给他所深爱的人们,待他死了,再将这部史诗烧成灰烬,连同他的骨灰一同撒在泉河里,如此,他的心便也安了。

他构思着,为接下来将要创作的史诗起了几个名字以供选择,《老麦神的儿女》和《渡过泉河的亡灵》最得他的心意,他百般斟酌,久久拿不定主意,最终敲定了《渡过泉河的亡灵》作为这部作品的题目。

一旦有了思路,创作就注定会成为一条艰难的道路,母亲像梦魇一样时时刻刻在他的心中出现,只要一出现,那必定会让他痛不欲生,百般嘶嚎,他自己在折磨着自己,他的脑子里到处都是母亲变成植物人、瘫在床上的景象,这令他感到害怕,感到心慌,让他手软不能下笔,从而数次中断了创作,他此生最大的愧疚和绝望全都集结于此时了。

六月初,他收到了从淮南邮寄过来的毕业证书,这标志着他正式毕业了,有点可笑,五年的临床,不写论文,不去实习,仅上了四年就这么毕业了,对他来说,这不过就是两张废纸而已。

他一个人孤独地在出租屋里书写着自己的内心,无论是繁华的世界还是寂静的世界,全都和他无关了,在任何时候,他始终都是一个人,这一点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无论是幸福的,还是难熬的。

在福建期间,他养了一只狗,那是一只毛发很长,浑身通红,面部像狐狸的流浪狗,后来有人告诉他说那是一只阿拉斯加雪橇犬。

见到这只流浪狗时它不过才两三个月大,那是杨木到菜市场里买菜,在垃圾桶旁边遇到的。它躺在黑色的塑料袋上面,四只粉红幼嫩的爪子来回扑腾着,紧闭着双眼,奄奄一息。看到这只小狗,杨木就联想到了自己,他一个人孤身在外,垂垂欲死,这只流浪狗不就是自己吗。随即,那被他刻意隐藏得很深,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恻隐之心终于压制不住,再次喷薄了出来,他也不管不顾自身艰难的处境,抱着那只小狗就回了出租屋。

这是他租在顶层的一间小阁楼,因为房租便宜,他才选择了这里,没有电梯,需要爬十三层楼才能到顶。他搂着这只小狗十分亲昵地进了屋,本想着给它泡两块饼干,可惜它没一点食欲,刚放到地上就拉起了血便。杨木觉得情况不对,便又下楼跑到宠物店里买了两盒试纸,一查,果不其然,这只小狗娃感染上了细小病毒。

杨木也没办法了,看着瘫倒在地,一动不动的小狗娃,他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到药房买了一大堆抗病毒的药物和几只干扰素,自己当起了大夫,给小狗娃打起了针。

第一天,小狗娃趴在地上,不吃不喝,眼睛难以张开,十分懒散,第二天,依旧是老样子,直到第三天清早,熟睡的杨木感到手心里十分湿热,一睁眼就看到那只小狗娃正扒着床舔他的手呢。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把小狗娃抱在怀里,难以抑制地哭了起来。

就这样,那只小狗娃活了下来,陪着杨木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远在他乡,没有工作,杨木和那只小狗娃每天的生活开销只有五块钱,那还是之前学校对建档立卡生进行补助时省下来的钱。他的生活过得无比艰难,倘若不是有着强烈的精神信念支撑着他,恐怕他根本难以为继。

有一天,杨木看着这只活蹦乱跳,一天也不得安生的小狗娃突然发起了呆,他轻拍了一下它的小脑袋,架起它的两只前腿就提溜了上来,颇为宠溺地说道:“你上辈子是不是一只老鼠呀,怎么这么喜欢咬东西,这屋里本来就没有啥东西,就那一个柜子,还被你咬得要断了腿,我可怎么跟房东交代呀,小东西!”他打了一个响指,又说道,“你总也得有一个名字呀,不能小狗娃小狗娃地叫了,叫什么好呢,对了,咱们住在十三楼,我每天带着你下楼去拉屎撒尿,一天要爬好多楼梯,累死我了,在屋里所能看见的也都是一些灰突突的楼房,你随我的姓,就叫杨楼吧。”

他将杨楼放在了地上,故意走了好远,然后蹲下来伸出双手唤了起来:“啧啧啧,杨楼乖,快过来!”听见了主人的叫唤,小狗娃立刻伸出舌头,甩着耳朵,向杨木飞奔而去,杨木一把将它抱了起来,使劲地亲吻道:“杨楼乖,以后咱俩就在福建相依为命了,放心吧,有我一口吃的,我就绝不会抛弃你。”

七月的皖北大地,泉河两岸,植被丰茂,芳草萋萋,呈现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经历了一波堵路封村的杨庄村刚刚从新冠肺炎的阴霾里走出来,就有私密的消息不远万里传到了老少爷们的耳中,说是杨春新家的小子壮烈牺牲了。乡民们万不敢信,多方求证,互相打听,直到杨春新出来悲痛地解释,这一风言风语才最终被确证为真实的消息。

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乡民们不知,只有远方那屹立的雪山和高原才知道得一清二楚。

六月的一天,狂风大作的河尾滩哨所并没有任何改变,虽然时令已经到了夏季,可这里还是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远方的雪山依旧覆盖着厚厚的白雪,荒芜的戈壁滩依旧寸草不生,喀喇昆仑高原并没有迎来属于它的夏天。

早晨起来,杨亚军和往常一样,做完了早操就去哨楼站岗去了。最近一段时间边境上不是很太平,他除了站哨比较频繁外,每周巡逻的次数也在逐步上升。

极目远眺,高原上的一切都很祥和,夏季的天格外地蓝,白云慢悠悠地走着,山峰上的雪还是冬天遗留下来的。

从哨楼下来,一看到飞猴亚军就满心欢喜了起来,只见他老老实实地坐在水泥地上,伸着舌头,特别威武。亚军唤了一声,飞猴就跑了过来,他顺势屈膝蹲下,抚摸着他顺滑的毛发说道:“看你跟我腻歪的,改日跟连长提个申请,让我做你的训导员吧。”

杨亚军带着飞猴一同回到了哨所,战友们正在开阔的场地射击打靶,这是他的强项,以前在三年义务兵阶段,就数他的枪法最准。他立刻加入了进去,把靶子当成凶残的敌人,闭着眼睛就射击了起来。一番酣畅淋漓之后,他和战友们刚起来,还没来得及休息,哨所外面就开过来一辆车。

连长怒气冲冲地从车上下来,吹响了口哨,大喊一声:“通知连队全员,整装待发,集合!”

不一会,全哨所的边防战士就在广场上站好了列队,连长喝了一口水,急切地说道:“他狗日的,没完没了了,边境线上又起了冲突,接到上级命令,我边防连全体指战员除相关后勤部门外,全都到边境支援我方部队,上车!”

命令刚一下达,战士们就有序地跑上了车。

“报告,能不能把飞猴带上?”杨亚军问道。

连长往身体内侧迅速地摆了一下手,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带上!他的训导员不在,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他的训导员了,他也是一名边防战士,自从来到河尾滩立功可不小,他的一切事宜全权由你负责,你要好好照顾!”

“遵命!”杨亚军兴奋地笑了起来。

车子颠簸地行走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在晌午时分到达了边境线上。敌人恶意挑衅,集结了很多人越过了边境线,从车上往下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纵观我方战士,人真是少得可怜,只有前方一位首长带着一列人正在进行交涉。

杨亚军在车上看得义愤填膺,浑身立刻燥热了起来,车子还没停稳,他和战友们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站在长官们的后面,形成了一堵人墙。

“第二次警告!你们,已经越界了,你们脚下的地方是中国的领土,请立即离开!”翻译将这句话说给了敌军,可他们丝毫不为所动,仗着人多,他们兴头正盛,越来越多的人越过边境拿着武器朝这边涌来了。

战友们手拉着手排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人墙,想堵住来犯的敌军,敌人见状,非但不撤离,还胆敢往前直冲,我方战士极度克制,没想到反而增加了他们嚣张的气焰。

“第三次警告,你们已经严重越界了,若再与我方战士发生肢体冲突,所造成的一切严重后果都由你们自己负责!”

敌军挥舞着棍棒,不管不顾,肆意妄为,眼看着就要冲破人墙,首长大骂一声:“都他娘的给我滚,给脸不要脸,我要看看你们这些瘪犊子有什么能耐!”

冲突一瞬间就升了级,一场双方不可避免的斗殴就这样发生了。

杨亚军蹲在地上抚摸着飞猴的脑袋,解开了他脖子上的项圈,趴在他的耳朵上轻声说道:“今天是我第一天做你的训导员,给我争点气,守住边防线,咬死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二鬼子。”

飞猴目光炙热,虎视眈眈,狂吠了两声,一跳多高就扑向了敌军。杨亚军随即站了起来,大叫一声,抬起一只脚猛地一踹,就把面前的敌人踹出了两米多远。

这是一场流血的冲突,敌军来人太多,我方增援太少,几乎每个战士都要面临着好几个敌人的攻击。

“你他妈的二鬼子还来劲了,我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当我们是好惹的呀。”亚军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从军前父亲的嘱托,二爷的嘱托,连长的嘱托,全都在他的脑海里回荡,此刻,他和他们,不是谁家的儿子,也不是谁家的父亲,他只记得他们是共和国的军人,他们就是祖国的边境线。

杨亚军像疯了一样还击着敌人,每一脚都能把那些窝囊废踹得老远。再回过头去看飞猴,他也是一名勇敢的战士,只见他死死咬着敌人的胳膊,把敌人咬得血肉模糊,嗷嗷大叫,在地上胡乱打着滚。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敌人拿着铁棍在他的后面搞起了偷袭,他的脑袋瞬间就涌出了血,他彻底愤怒了,转过身一把夺掉敌人手里的棍棒就大喊道:“一群没本事的酒囊饭袋,就这点力气,还敢搞偷袭,你他妈的,我要了你的命。”

说着,他抡起棍棒就朝敌人的头上打去,一棍一个脑袋,这力道,这程度,只会让他们的脑瓜瞬间开花。敌人捂着头落荒而逃,他的心刚有一丝舒缓,就听见远处飞猴凄惨的叫声,亚军一下子慌了神,立马跑去察看,只见四五个敌人将飞猴五花大绑了起来,提溜着就悬在了半空中。

“二鬼子,快把飞猴给我放下,一群垃圾,一个人连一只狗都对付不了,还敢跟我们打架,这里是中国,容不得你放肆!快给我滚!”

不知是不是没有听懂的原因,敌人拿出一个袋子就把飞猴扔了进去,还笑着用蹩脚的中文说道:“烤肉,烤狗肉吃。”

亚军一听就急了,他的眼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怒吼道:“你他妈的你敢,快把飞猴给我放下!”

说着,他拿着铁棍就冲了上去,一看到亚军走了过来,敌人自料不敌,背着袋子就仓皇而逃,跑到一处水流湍急的冰川处,猛地一扔就把袋子抛了下去。

“啊,飞猴,我的飞猴!”亚军大叫着,来不及多想,猛地一下跳了进去,随着那汹涌起伏翻着浪花的波涛就漂到了远方,无影无踪的。

大部队很快就来了,敌人见势不妙,拖伤带死,狼狈而逃,边境线也守住了,祖国的土地一寸都没有丢失!

两天之后,杨亚军的尸首终于在下游的一处暗礁附近找到了,他怀里紧紧抱着飞猴,身子被一块大石头挡着,身上的军装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翠绿,格外美丽!

喀喇昆仑高原又多了两名烈士,在那戈壁滩上,杨亚军带着他的飞猴和边防线永久相伴啦!

消息传回杨庄村后,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悲痛之中,杨春新年近半百,身体残缺,又痛失爱子,几度想死。为了防止不测,乡民们轮流到他家整天守护着,生怕出一点意外。镇里和区里的领导也是不得闲,三番五次带着礼品前来慰问,还安慰道:“你儿子是为国捐躯的,他死得光荣,你不应该悲伤呀,这是你们家的荣耀,也是你们村的荣耀,更是咱们乡镇的荣耀。你们杨庄村真是厉害呀,这一百多年来忠烈的人物出得可真不少,古有老麦神舍生取义,为了救村中的集体财产而牺牲,十多年前有杨绍义热心助人,被评为抗灾勇士,现如今你家儿子又为国捐了躯,尽了忠,这些人物,怎能不让人敬佩呀。”

杨春新悲伤得难以言语,面对领导们的赞赏,他也只是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他的儿子没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在消息传回来的第六天,路绿雅神色紧张,匆匆忙忙,披着一件褐色的头巾就来到了杨春新的家里。

一进门她就问道:“我儿子怎么了?”

“你知道啦,是谁告诉你的?”杨春新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看来是真的,老天啊!”她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不停地拍打着地面,咋咋呼呼地哭了起来,“说好了再过个几年就回来看我,这面都没见呢,怎么就出了这事,我的亚军呀,妈妈想你啊。”

哭闹了一阵,路绿雅站了起来,拉着春新的褂子就猛捶了起来:“都怨你!都怨你!好好的学不上,让他去当什么兵呀,这下完了吧,把我的亚军还给我!”

捶了一会,杨春新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那么束手挨打,她只好作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离开了前夫的家,她至死都没有见过儿子一面,老天爷的这个玩笑可真是开大了!

是呀,干嘛让他去当兵呢,一切全完了,老杨家的香火也断得干干净净。他恍惚地站着,心里如此想着,眼泪又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如冰融化成水一般,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远在福建的杨木还活在一只狗陪伴的孤独世界里,杨楼已经长得很大了,两颗犬齿掉了又长,原本光滑的胎毛也开始脱落了,整间屋子都是飘着的一闪一闪的红毛。它的饭量很大,一天要四个馒头两碗稀饭才能喂饱,这样一来,每天不多的生活费就全都补贴给了它。好在,它给予的也很多,每天创作完毕,能听一听它的叫声,摸一摸它的小脑袋,杨木就倍感欣慰了。

中秋节那天,一人一狗吃了晚饭,杨木只觉得浑身疲乏,无心创作,便望着窗外圆圆的月亮发起了呆。他拿起笔,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道:二零二零年中秋节,在福建南平,只有一只狗陪伴,想家!想家!想家!

写完后,他就痛哭了起来,他想母亲,想得难受,家里的情况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无数次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他没有勇气,他不敢面对,在母亲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了逃避,这样软弱的自己怎能面对那可怕的现实呀。

“银杏叶片,银杏叶片,要是我不让她吃的话她应该就不会脑出血了吧,都是你害的,你还把责任都推到父亲身上,你才最该死!”他趴在桌子上,万分痛苦地哭着,又断断续续哽噎不清地哀嚎道,“妈,我想你,我不是不管你,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现在咋样了啊,是死是活给我托个梦吧,你要是死了,等我把《渡过泉河的亡灵》写完我就下去陪你,你等着我。”

他哭了很久很久,完全不理睬杨楼在他的脚边来回走着来回叫着,舔舐着他的小腿。过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擦干了眼泪,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小小的月饼,对着杨楼说道:“小家伙,就你舔得还怪痒的,今天是中秋节,也是你来到世上的第一个中秋节,这个节日本该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咱们俩却窝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艰难度日,来,今天吃点好的,这个月饼咱们分着吃,你半块,我半块。”

他把一整块绿豆泥的月饼掰成了两半,一半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一半塞到了杨楼的嘴里,这一人一狗便甘之如饴地品尝起了这难得的食物。

吃完了月饼,杨木深吐了一口气,唤了一声杨楼,就喊道:“走,去顶楼的月台上去,那里空间大,咱们也吟吟诗赏赏月。”

一到了这开阔的地方,杨楼就撒开了腿欢快地跑着,怎么撵都撵不上,杨木坐在月台的栏杆上,望着天上的月亮,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苏轼的那首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千里共婵娟。”他高声唱着,也不管是否忘了词,是否走了调,想到哪一句,就唱哪一句,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唱得酣畅淋漓,唱得月亮都羞得隐匿了身形。

天气渐渐冷了,他更是笔耕不辍,整天待在屋子里创作着他满腔的激愤和热血,他的小屋子也从来没有人打扰过,突然有一天,杨楼叫唤了两声,就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你好,我是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普查员,我想向你询问一些信息。”一名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朝着他笑了起来。

“嗯,好,你进来吧,随便坐,这小狗不咬人。”

女人坐在床上,拿起本子和笔就问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呀?”

“杨木。”

“你们家有几口人呀?”

“三……三口人。”

“不是本地的吧,你的家庭住址是哪的?”

杨木愣了一下,随即将儿时父亲教给他的那一句话背了出来:“我家住在安徽省阜阳市颍泉区闻集镇苏屯乡杨庄村杨庄93号。”背完后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女人慌了神,急忙从口袋里抽出纸巾塞到了杨木的手里:“哎呀,这咋嘞,怎么还哭了。”

“没事,没事,你接着问吧。”

“你在南平从事什么工作?”

“我没找工作,无业,在这里临时写东西,等写完后我就回家。”

“哦,好,那你留个电话吧。”

杨木在她的本子上写了一串号码,之后便把普查员送了出去。情绪一旦被挑起,那就无法轻易归于平静,他合上电脑,打开门,就离开了屋子,随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游荡了起来。

这是福建经济水平最落后的一个三线城市,可就是这样的城市看上去也要比阜阳富裕得多,说到底内陆省份就是撑死也是赶不上沿海省份的,他的心不禁悲凉了起来。

狭窄的道路,狭窄的街景,一切都是窄窄的,与之相比,恐怕只有这一点阜阳才能比得上吧。

“唉,阜阳的老百姓难道一辈子都是打工的命吗?打工,打工,一说就是打工,打工到底害了多少条人命呀!”他坐在闹市广场上的长条椅子上,发起了牢骚,一抬头就看见了大屏幕。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条公益广告,上面是一个小男孩正端着一盆水,嘴里喊着妈妈洗脚。他的眼泪在不经意间又流了出来,情绪难以控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不加遮掩地大哭了起来:“我长这么大还没给我妈洗过脚呢,妈,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好想你呀……”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令人心碎,在成千上百只眼睛的注视下,他悲痛地哭嚎着,丝毫不在意别人疑惑的神情。

不一会,好多陌生人就上前送来了纸巾,大妈和一些年轻的女孩们走到他的身边,细声安慰着。他的周围聚集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在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面子,失声痛哭呢?

从闹市区回来,杨木就下定了决心,回家去!是时候面对一切了。他打包好了行李,跟房东结清了账,又在网上拼了一辆车,带着杨楼就从福建回了阜阳。

杨木回来了!杨木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一只特别漂亮的红色小狗回来了!村里的老少爷们一看到杨木下了车,就赶紧跑到王美芝的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杨绍仁。

绍仁那时候正在给王美芝喂饭,一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的手就抖了起来,把那一碗刚盛的热乎乎的蛋花粥都打碎了。

“还愣着干嘛,快去接你儿子呀,他就在村头马路上站着呢,见了他你啥都别说,只管向他认错,说你做错了,不该带着他妈去烟台,不该坐大巴车,父子之间没有隔夜的仇,反正木他妈也这样了,他总不会不原谅你。”乡亲们帮着他出着主意,心里比绍仁还要着急。

“嗳,好,见了他我就认错,那我去换件衣服。”

“还换什么衣服呀,现在就去,我们领着你。”

说着,绍仁跟在乡亲们的后面就去了村头大马路。远远地杨木就看见了父亲,他真的很憔悴,头发凌乱着,应该好几个月都没有剃头了,脸上胡子拉碴的,看着也黄不拉叽的,他突然就心疼了起来。

绍仁被乡亲们推着来到了杨木的面前,他颤颤巍巍地说道:“木,你回来啦。”

杨木强忍着,并没有答话,他还是不愿面对也不敢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对不起,木,你饶了我吧,我不该带你妈坐大巴车去烟台,我错了,可别折磨我了,我真是错了,我把你妈害成这个样子,我想死的心都有,我真想替她受过呀。”绍仁流着泪忏悔着,乞求着儿子的原谅。

乡亲们见状,也在后面纷纷替他求起了情:“木,算啦,恁爸也不是有意的,不还是为了能尽快还完账吗,要不然去烟台干什么呀,谁知道坐一回大巴车恁妈就脑出血了呢,这都是人算不如天算的事,你别生气了,原谅恁爸吧。”

“我妈现在咋样了?”他冷冷地问着父亲。

“能吃能喝,情况不算差,不算差,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甩着脸子,二话没说,牵着杨楼,拉着行李箱,就往家里走去了。

这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庭院呀,自从给母亲在北京做完手术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他的心很激动,也很恐惧,母亲就在屋里,现在是他面对一切的时候了,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得面对。

“妈,我回来了。”他叫了一声。

屋里传来了母亲嗯嗯啊啊的声音,他都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才能让他鼓足勇气踏进这间屋子,一见到母亲的面,全身的血液就冲上了他的大脑,他大叫了一声:“啊,老天爷,你这是瘫痪了吗?全身一点都不能动了吗?妈,你还认得我吗?我回来了,要是认得的话,你就点点头,或者眨眨眼。”

王美芝窝躺在床上,剧烈地摇晃着脑袋,杨木突然跌倒在地,放声大哭了起来。扁鹊紧跟其后,杨木前脚刚进屋,她后脚也就走了进来,看见侄子趴在地上哭着,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拉着杨木就安慰了起来:“木,可别这样呀,恁妈也不是一点不能动,人扶着也能走两步,你这样,她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呀,快起来,好好保重身子,你可不能再出事了,你们这一时的孩子到底咋啦,一个个净出祸端,就没一个好的。”说着,扁鹊也含混不清地抽泣了起来。

“怎么了?除了咱家还有谁?”

“亚军呀,几个月前部队里传来消息,守边防的时候他壮烈牺牲了,还有三芹,就在上个星期二的晚上,也过世了,你们这些孩子呀,到底咋啦。”

“他,她……啊,这个世界都是黑色的,全是黑色的……”杨木只觉得眼睛懵懵地发黑,脑子几乎要炸裂了,一瞬间的劲,他就晕倒在了扁鹊的怀里。

杨木病了,自从回来后两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一天之中除了睡就是哭,谁也不理,谁也不见,有很多他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的东西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这很快就把他击垮了。父亲和婶子昼夜不离地照顾着他,每天要讲很多话来安慰他,劝解他,可这还是不能缓解他心灵和身体上的病痛。

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说过话了,突然有一天他把父亲和婶子叫了过来,拿着厚厚的一沓文件对着他们说道:“世事总是难以预料的,说不定我什么时候也就死了,这是我在福建创作的一部文稿,名字叫做《渡过泉河的亡灵》,我要是真死了,还望你们能把它出版了,然后给杨庄村的老少爷们每个人都发一套书籍,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这话刚说完,父亲和婶子就驳斥了回来,还说小孩子年纪轻轻的,提什么死呀。杨木打断了他们,又继续说道:“这只狗是我在菜市场捡的,名字叫做杨楼,是一只阿拉斯加,饭量很大,我爸眼睛不好使,我要是不在了,还望婶子能收养它,它陪我在福建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日子,我不能让它再次成为一只流浪狗。”说着,他就哭了起来。

“怎么又是狗呀,亚军的牺牲就是因为一只狗,你们这些孩子怎么都喜欢养狗!”扁鹊突然生了气。

“婶子,拜托你了,还有我妈,我妈现在浑身瘫痪,她的衣食住行也全靠你们了,另外一点也很重要,我要是死了,请你们把我全身的器官都捐献出去,再把我的骨灰撒到泉河里,那是咱们的母亲河,一定要撒到泉河里,否则我将魂不安宁。”

听到儿子说出了这些混账话,一向好脾气的杨绍仁也终于发起了火,他在桌面上摸到一个花瓶就狠狠摔了下去,又对着儿子大吵道:“看你说的跟真的一样,要死也是我这个老头子去死,哪里轮得到你这个毛头小子,你要是再说什么晦气不中听的话,那我现在就去死!”

听了丈夫和儿子的争吵,躺在堂屋里寸步难行的王美芝突然像母羊一样哭了起来,扁鹊劝了这个又去劝那个,她轻拍着王美芝的肩膀,安慰着说道:“嫂子别哭,这都是气话,咱们谁也不死,咱们都要活着,活着多好呀,能吃能喝能拉,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眼看着儿子心里不舒服,要跟自己置气,他也丝毫没有办法,只能暂避风头,背过双手,满目愁容,一脸心酸地离开了院子。

杨木确实要死了,他的心早已死去,身体也在死亡的路上。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过心灰意冷,如果说见到母亲的那一刻他的心就死了,那么听到亚军和三芹去世的消息后,他的身体便也死了,现在这个能哭能笑的身子只不过是一堆还能血液循环的烂肉。

父亲和婶子一走,他又睡了起来,脑子里却在不停地运转着。

嗯,儿时的玩伴都死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宿命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老天想让谁死,还会和谁商量吗?这些人都是蝼蚁,包括我也是,死就死了吧,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除了自己能得到快乐,别人谁也不会在意,死了一个人这个地球难道就不转了吗?不可能,地球照样转。

可宇宙那么大,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啊,大家的地球照样转,个人的地球却不转了,子强的地球不转了,阿莉的地球不转了,亚军的地球不转了,三芹的地球也不转了,我的地球呢?它还转着,不,它也不转了,它和我的道一同消亡了。

“我的道!”他大叫了一声,突然间他想起了他那可怜的、可悲的、早已死去的道。

他的道根本就是个错误,他的道死得太好了,死得太棒了,在这个社会上他的道能做些什么呢?简直一无是处,持有这种道的人只能像他一样自取灭亡!看看吧,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瘫痪的人仍然在床上,眼瞎的人依旧是个瞎子,受苦的人依旧在受苦,穷人虽然吃饱了饭,可他们本质上还是穷人,富人虽然吃着杂粮,就着野菜,可他们依旧是万年不改的富人,打工的人劳碌了一辈子,可最后还是终无所得,血汗钱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的道是满腔热血带着火星的,可是一拿出来就被这个世界给浇灭了,他本以为依靠自己年轻的力量他能改变这个世界,影响这个世界,不说多,至少能起到一种见贤思齐的作用,可实际上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他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是这个世界,是在坐的每一位,亲手杀死了他的道,也杀死了他。

张爸爸持有这种道,为了他的道,他死了,现在,他自己又该如何呢?

“我是不是应该成为一名殉道者呢?道死了,我也应该随道而去了吧。”他躺在床上问着自己,“不,母亲可怎么办,她需要我。”

他突然又想起了母亲,那是一种痛苦的回忆,他在琢磨着母亲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这是一有空闲时间就必须要琢磨的。

是银杏叶片吗?应该是吧,我要求她每天都吃,它和阿司匹林的作用是一样的,她的血管又细又脆,活血太狠,就会出现脑出血,这是主要原因,是的,杨木呀,你犯了重罪,你亲手害了自己的母亲,让她瘫痪在床,生不如死,放在古代,你是要被凌迟处死的!还不赶快以死谢罪呀!除了这个还有其它的原因吗?有,不就是你整天要求她去做的针灸吗!她的血管那么细,针灸的刺激那么大,她怎么能受得了,你还让她天天去做,你真是被愚蠢冲昏了头脑,她这样天长日久地做针灸,能不脑出血吗?这又是你害的,放在古代你是要被砍头的!还有其它的原因吗?当然还有,不就是你天天嚷着让她去做的高压氧仓吗!医生都跟你说了,这东西虽然对脑梗死的肢体恢复有帮助,可烟雾病人最好慎重使用,你非不听,只看见它的好处,就没看见坏处,她的血管那么薄,高压氧仓的压力那么大,稍不注意不就把她的血管冲破了吗,这更是你害的,放在古代,你是要被五马分尸的!

就你,就你,明明都是你的错,你还把责任都推到父亲的身上,害他背了黑锅,坐大巴车怎么可能会脑出血呢,这些都是你的谎言,你良心何在呀,你没看到这大半年来都是他自己在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吗,你去哪了?你去干什么了?他都那么辛苦了,起码老了二十岁,你还向他发脾气,给他使绊子,你不孝顺呀,你该死!

他突然大哭不止,在床上打着滚,嚎叫着:“我该死,我该死呀,求老天爷赶快收了我的命吧,我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母亲也哭了起来,特别无助,像个孩子,他急忙从床上起来,走到堂屋,看到她仰面躺着,满脸泪水,似乎藏了一肚子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俺妈,你是听到我该死,被吓到了吗?”

“啊啊~嗯嗯~”

“看你,除了说啊啊嗯嗯还能说什么呀,你别害怕,也别难过,我刚才说的也没错,我确实该死,反正人早晚也得有一死,早一点晚一点都没事。”

“啊~嗯~”

“妈,我都好久没跟你聊过天了,快两年了吧,以前嫌你说话不清楚,懒得跟你聊天,现在想跟你聊也不可能了。”他望着窗外流起了眼泪。

“啊~啊~啊~”

“你说人活着为什么那么苦呀,难道真像别人说的来到世上投胎的都犯了大恶的罪,这辈子注定要来人世间受大苦,可这苦也太多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我本以为我能实现我的道来帮助苦难的人减轻他们的苦难,可我太天真,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拉着母亲的手,趴在她的被子上呜呜哭了起来。

恍惚之间,他发现被子动了,母亲站了起来,她像个正常人一样穿好了鞋,走到他的身边,她开口说话了,语言还是那么流利。杨木惊喜若狂,想要跑出门跟大家分享这个好消息,可是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她的头发恢复到了原来的长度,被绑成了一根细细的马尾,这才是母亲,他奋不顾身地抱住了她,眼泪都撒进了她的怀里。

“你的道是什么?”母亲突然问道。

“是博爱,是善良。”杨木毫不犹豫地回答。

母亲笑了,那是一种瘆人的笑,轻蔑的笑,嘲弄的笑,可怜的笑,是一个母亲不该有却又实实在在做出的反应,和从前一样,从未改变。

“妈!”他大叫了一声。

像迷雾褪去一般,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耳边又传来了嗯嗯啊啊的声音。归途!这种声音将要带着他去寻找最后的归途!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