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顿艰难又痛苦的磨挫,王美芝几乎每停下一站就得抓住来往的列车员问一下,特别是转了车之后,明知道到达成都还得好久,可她还是一遍一遍每隔一段时间就得问出相同的内容。她就像一个漂浮的孤魂,没有根基,双眼凄厉地望着车外,望着同行的人,一段时间以后,她又不知所措近乎发疯似地突然站起来游荡在车速并不慢的火车里,外面有两种声音在召唤着她,她却只当它们是透过海绵的风。
不知火车行走了多久,可能是三天,也可能是四天,或者更多天,王美芝不知道,总之在经过了很多个密不通风的黑夜之后,她终于在一个晨曦渐明的早上到达了成都。火车把她送到了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但她可欣赏不了大城市的美,不识字的农妇来到这里就好像青蛙来到了沙漠。她也不能在这多做停留,儿子的下落还一无所知,他比自己早早地出发了,兴许这个时候已经到达了绵阳。王美芝一想到这也不敢含糊,出了火车站就赶紧去找附近的大巴车,最后还是忍痛花了三十块钱让出租车把自己带到了汽车站。
这是一辆开往绵阳的大巴车,里面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的紧闭着双眼把头笔直地靠在座位上,嘴角的肌肉却一直在抖动,有的不停地看着手机,时而捂着嘴憋着声音,时而望向窗外抹着眼泪,尽管他们的神态和动作都不相同,但依然能感受到他们共同的情感。王美芝也混在其中,她坐得很靠后,被这种人类相通的悲伤浸染后,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尽管他们的悲伤和王美芝的悲伤并不一样,可是凑到了一块就是一首比天更高阔的壮曲。车子里原本死寂压抑的氛围立刻被王美芝带得喧闹了起来,那些脸色惨白的男男女女抱头痛哭,呜呜呀呀着,谁也不知道谁的痛苦,谁也都知道谁的痛苦,这些人儿除了他们自己,此刻还有谁在怜惜呢?车子里哭声一片,没有人去制止,也没有人去安慰,就连开车的师傅在换档时也抽出空来用胳膊擦了擦脸蛋上的泪珠,此刻,眼泪是最不值钱的,却又是最珍贵的。
大巴车带着呜咽的声音在高速公路上行走着,稍显弯曲却十分宽阔的路上已经挤满了车,这些车子毫无疑问都是要开往地震中心的,他们有的是全国各地前来救援的,有的是带着忐忑的心前来寻找亲人的,不管他们的目的如何,此刻他们都在这条高速公路上。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大巴车突然停了,司机拉了手刹,便匆匆把门打开,随后从前面传来了一声浑浊的声音:“大家就从这下车吧,前面就是震区了,路很差,不好走,我就不开进去了,从这个服务站到绵阳市区还有二十公里,到北川还有三十公里,路还远着嘞,你们看能不能想想其它办法。”司机说完,车上的人就开始陆续下车了,等到前面的人都走完,王美芝才略显迷茫地蹭到司机师傅的旁边询问了起来:“老师儿,麻烦问问你,这上善若水福利院在哪个地方?”
“什么福利院?”司机喝了一口水,刚把茶杯放到车座上就听见了王美芝的声音,便把头扭向了她。
“上善什么若水福利院还是孤儿院呀,是张金斗开办的。”王美芝凑近了司机的耳朵,声音更大了一些。
“哦,知道了,”司机点了点头,又问出了声,“哪个上善若水福利院?咱这地方有七八家这样的福利院呢,都是张金斗一人创办的。”
“哪个?不知道呀,就知道是上善若水福利院。”王美芝急了,一下子哭出声来,嘴里的白沫子也嘟噜着流到了自己的下巴上。
“大嫂子别哭,咱可不能急,一急就要坏事,你跟我说说,你去福利院干啥?是不是找娃子?”
“你说得对,我就是来找俺小孩的,他背着我从安徽一个人来四川,说是要找张金斗,张金斗前几年救过俺孩的命,俺孩打不通他的电话,一急,就来这找他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俩人啥情况呢。”说着说着,王美芝就泪水涟涟地哭开了。
司机抹了一把嘴,吭了一声便对着王美芝认真地分析了起来:“你看你,大嫂子,又哭个啥,你瞧瞧你这情况多好,至少娃娃肯定没问题,有多少家长来到这找到的都是孩子的尸体呀,这才是真可怜,你放心吧,你孩子肯定没问题,那千斤重的钢筋水泥砸不到娃的身上,张金斗更不会出啥毛病的,他住在成都,哪能这么巧就正好回到这,还碰上地震了,你也刚从成都过来,看见了吧,那边好好的。”司机拧开了盖子,又抿了一口茶,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那边是没事,这边的情况真是让人心碎呀。”
“老师儿,那你说我下一步该咋弄?去哪找俺孩子?”王美芝停止了哭泣。
“这地方那么大,人又那么乱,又都是上坡下坡的,找个人比登天还难,这样吧,大嫂子,你听清楚,离这十五公里远的高王庙有个上善若水福利院,你先到那去,等安定好了,再让里面的人帮你去找,他们肯定比你熟悉这里的环境,也好替你联系联系张金斗。”
“谢谢老师儿,谢谢老师儿,”王美芝出乎意料地突然跪了下来,并对着司机抖动着双手作起了揖,这让司机心里猛然一惊,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扶起了她:“可别这样,大嫂子,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没有点困难,快去找你家孩子吧。”司机师傅刚说完这句话就慌忙侧过了脸,一缕浊泪没来得及躲闪就从他的眼角淌了下来。
王美芝走在散落着石块和碎玻璃渣子的土路上,各种被削去了叶子的新鲜树枝散落在沟沟壑壑的小路上,好几个人告诉她,过了这条小路到达一条乡道,沿着朝北走,再从一个化肥厂后面的小院子里翻过篱笆就能以最短的时间到达高王庙了。王美芝将这些话牢牢记在了心间,每走一段路就要在嘴里重述一遍,然后在心里再默念一次。要走过眼前的这条小路就要越过一个不矮的陡坡,除了路中间的杂草比两旁的稀疏一点外,再也找不到证据能证明这是一条路。王美芝咬着牙拉着扎根于石头缝里的野草,十分小心地上着陡坡,迈过了坡顶才看见远处那条绵延的乡道。她顾不得筋疲力尽的身体,一个猛子就朝着那条可以让她走得舒服一点的乡道奔去。
平坦的乡道让王美芝省了一丝丝力气,也加快了她的马力,到了太阳高挂在头顶上方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那个人们口中的化肥厂。只不过化肥厂的大楼已经倒塌了,王美芝数了数,倒塌之前应该是有十五六层的样子,现在这座楼早已经瘫软成了一坨泥,泥巴里不知道裹挟着多少嗷嗷求生的可怜人呢。还未到化肥厂的大门,她就闻到了一股拌杂着尿素碳铵味道的腐臭气,这种腐臭气像是一种发霉的豆腐干的味道,直往人的鼻子里冲,初闻这种味道时会忍不住想呕吐,可是再细闻闻时,感觉就不那么强烈了。王美芝知道,这是一种死人味,这座倒塌的大楼里正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这种味道。
大楼的脚跟搭了很多帐篷,里面有不少医生和护士,也有很多穿着绿色军装的战士,战士们来来回回地穿梭于废墟和帐篷,每救出一个人,就会上来两三个医生,一边按压着胸部,一边紧张地送上驰来的救护车。那些帮着武警战士撬动大石块的人恐怕就是这附近的村民和在这个化肥厂上班的工人吧,他们的眼睛向外凸着,血丝布满了眼球,身上的衣衫已经磨破,看样子也得有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了。
武警战士们刚抬走一大块水泥板,里面的黑窟窿里立刻露出来一个黑影,王美芝站在风口里,一阵风扑面而来,那种臭干子的死人味立刻浓郁了好几倍,令已经适应了这种味道的她又一次呕吐了起来,味道并不臭,可却十分辣心,她朝着自己的鼻子挥了挥手,径直向着后院走去,这种过于惨烈的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还没来得及走远,一阵悲怆的哭声勾住了王美芝的脚,这缓慢的步子像是与地面有了黏连一样,王美芝停了下来,细听那哭声可以得知死去的那个黑影是一个孩子,一个刚满十五岁就来化肥厂打工的男孩,他的母亲正在距离王美芝不远的地方哀声痛哭。尽管陌生人的苦难和王美芝无关,但她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位也被苦难戏耍过的母亲,她不受控制地移动了脚步,向着那片残垣断壁走去,王美芝靠近了那哭声,却发现什么也做不了,连最起码的轻声安慰她都不敢去做,何况,这样的安慰又有什么用呢。一直到那孩子被人蒙起脸拉走,那位母亲追随着被人抬上了车,王美芝都是一脸漠视的态度,她的心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脸上的表情决不能再被痛苦所俘虏,否则她哪还有力气去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啊。她突然觉得,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来到这个地方真是一种庆幸,还好儿子倔强地先她一步来到了这个酝酿着苦酒的地方,要不然她哪有勇气和欲望会来到这感受上帝策划的另一出好戏呢。那近在眼前的上善若水福利院只能先在她的心底压一压了,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正当她谋划着未来几天种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时,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运送面包和矿泉水的货车带来了大量的食物,那些各色包装的食物一倾泄到地面上,饱受饥饿折磨的人们立刻蜂拥而上,挤破了脑袋疯狂抢着面包和水,你可以看到有的人嘴里咬着,怀里抱着,双手还攥着,甚至有人为了那些吃食而大打出手,他们真的好像是许久没有吃过面包的人,也好像是突然之间从文明社会落到了原始社会的野人,而这只需要一瞬间。嘈乱的人们哄抢着食物,而废墟之中的战士却还在奋力搜救着每一丝生机,这种场景让王美芝想到了家乡发大水的那一年,一袋袋的方便面从直升机上抛下来,有的人在方便面里打滚,企图霸占所有的食物,而有的人却在依旧固守着泉河大坝。原来任何地方都有别开生面的两种景象。
王美芝也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看着那些被抢得差不多的面包,她干咽了一口唾沫,从脚边捡起来两片破碎的碗碴子,敲一敲正好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的眼睛一亮,透出了一种灿烂的光,憋闷了好几天,正好可以在这种场合舒展一下自己的心情,这也是她的拿手好戏,儿时到各个村子里听大戏的场景又复现在了她的脑海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唱词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望着那些拼了命撬石板的战士,又看了看那些在哄抢食物的群众,突然高高举起了拿着两个碗碴子的右手,左手缓缓一推,碗碴子轻轻一碰,就唱起了她儿时经常去听的大鼓子书:
“我碗碴子一打连绵的音,老少爷们都听端详,
某年某月又某日,天崩地裂一声响,
不知所以乱头窜,惊天动地哗啦一声咱们在何方,
呀,我滴乖乖啦,咱们在何方,啊~啊呜啊~啊!
八面来齐使不完的人,咱们都慌慌张张慌慌张张呀,来到这看亲人,
你要问我谁是咱亲人,这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哪一个跟咱能不亲,
我碗碴子一打不断的音,老少爷们都听仔细,
有钱出钱,有力来出力,
咱们万众一心把难过,能救一个是一个,
可不能叫魔鬼占了大便宜,
万难的面包咱不能抢,还能把谁饿成鬼,
一个一个都有份,咱们吃好抹净都去做战士恁看行不行,
我碗碴子一打震耳的音,老少爷们都听进心,
魔鬼呲牙又咧嘴,看着你我笑盈盈,
要问魔鬼他在哪,糟老头子看戏看得合不拢嘴,
他就是天上的罗刹星,俗名叫他老上帝,
他喜欢戏弄摆置人,可不能软弱一点让他欺,
老少爷们加加油,自己要掌握自己的命,
抓紧时间来救人,可不能让魔鬼的戏弄再得逞!”
这种悲怆豪迈又朴实的大鼓子书一经王美芝的嘴唱出来,便立刻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即使这种夹杂着浓郁阜阳方言的半吊子普通话令在场的人感到一知半解,但那些慌慌张张抢面包的人还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可怜的人儿放下了怀里的面包,带着一种疑惑羞愧又极度疲惫的神情望着眼前这个矮矮瘦瘦的妇女,她的歌声像污浊空气中的一缕花香,虽然难以消除人们的痛苦,但总算能让人的心里好受一些。
“吃个啥!放下放下,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怎么还不如妇女的觉悟高,人家都没跟你们抢呢,还有这些个武警战士,他们这几天吃东西了吗,都没吃,咋就你们这么饿,先去把厂里的人救出来,等会对这些食物咱们再做统一分配。”领头的工人呵斥着这些哄抢的人,不大一会面包周围的人就散了,男人们又帮着武警战士投入了救援工作中。
王美芝坐在篷子里,刚想休息一会,就听见废墟那边又传来了兴奋的声音,又从楼板里面挖出来一个活的!只不过这次救援要艰难得多,两块楼板叠在一起压住了那名伤者的下半身,只有一个头可以在不大的空隙里自由活动,虽然被重物压身,但好在伤者的头脑是清晰的,看到正在为救他而拼命的英雄们,他还能说两句感谢的话。可过了不一会,随着战士们砰砰咚咚的敲砸声,那名伤者就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
“我困得很得很,我不行了,我要客死他乡了,俺娘,俺媳妇,我找不着我的腿了,咋下雪嘞,我是不是死了呀,你们咋穿得那么好看。”伤者迷迷糊糊地说起了胡话,这令战士们揪紧了心,有多少人的生命就是从说胡话开始一点点消失的。
声音传到了王美芝的耳朵里,这些胡乞白咧的乡音让她的心里特别激动,她竖起一根手指转了两三圈,便自言自语道:“老乡,一定是老乡!”她慌张地跑到救援战士那里,对着深埋在楼板底下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可怜人儿就大声呼叫了起来:“嗳,半橛儿,别睡,别睡,你是哪的人?咋跑四川来了。”王美芝重复了好几遍。
窄窄的洞隙里半天才缓缓抬起来一个脑袋,听到王美芝的呼喊便应了声:“俺是徐州的,来这厂里打工。”
“徐州呀,我是阜阳的,哎呦,我的老乡呀,谁说你要客死他乡嘞,别自己吓唬自己,你不会死,马上就能把你挖出来,大姐我不是在你旁边吗,听见我的声音是不是就听见家里人的声音了,嗳,嗳,别睡别睡,睁睁眼望望我,你看大姐多喜庆,今个在这见了面,你看咱多有缘分。”
“大姐,我听出来你的声音了,老乡,没错,是咱们老乡。”男人有点兴奋了,微微睁着眼睛望向了王美芝。
“老乡,你叫啥名字?”
“我呀,我叫刘世昌。”
“那你来这打工几年啦?”
“才两年,以前我都是去上海还有苏州和南京打工,苏州待的时间最长,工资挣得也不低,够花的。”
“是哩是哩,咱们那的人就喜欢去上海南京打工,这些地方出坦,可不就能挣钱嘛。”
“是哩,说得对,我打工打了七八年,正好能管说个媳妇。”
“那你咋又想着来四川打工啦?”
“没办法,俺媳妇跟我离婚了,她是绵阳哩,还把俺两个闺女也带走了,你想想你看看,她们母女三个在四川,我在苏州打工,隔得那么远,我要是不主动想着见俺两个闺女,那就一辈子也见不着,她们是不会主动来徐州的,她们不来,那我就去,我想着到绵阳来打工,一边挣钱,一边还能抽时间见见闺女,这多好的事,多惹人喜。”男人嘟噜着舌头,含混不清地和王美芝聊开了,武警战士们也趁机抓紧时间用千斤顶掀着水泥板。
“哎呦,你看这说得多难过,孩他妈不让你见俩闺女吗?”
“也没说不让我见,就是一问,她就说俩孩子玩去啦,不在家,我要是想见非得偷偷跑到闺女的学校去,不然就见不着。”
“唉,你看这弄的,那孩他妈为啥要跟你离婚呀。”
“这个说起来怪羞煞个脸哩,怨我,前几年不是流行推牌九嘛,我就想试试,看看可能赢几个,没想到一试试上瘾了,把家里的钱全都输干了,俺媳妇嫌我不正混,一气就跟我离了婚。”
“哎呦,赌博可是个吃人的鬼,连血带肉都不剩,你这干得确实不正混,以后可别推牌九了,多少家庭都败坏在这赌博上了。”
“你放心吧,大姐,我早就改好了,再也不会赌了,要不然我也不能离开咱老家来到绵阳打工,我不就是想求俺媳妇原谅原谅我嘛。”
“好,大姐我最会劝和人家啦,等你身体恢复了,我非得跟你媳妇拉拉呱,给你说说情,来,要不要喝点水,咱补充一下水分。”正当王美芝将矿泉水倒进男人的嘴里时,战士们在后面传来了一阵激动且急促的喊叫声:“快点拉出去,拉他的肩膀。”水泥板被千斤顶瞬间移开了男人的身体,一眨眼的功夫,男人就被三四个战士给拉了出来,躺在早已准备好的担架上,并对着大家挥动着手臂,王美芝兴奋极了,别人的重生似乎也是她自己的重生。
可这种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甚至担架还没来得及抬上救护车,男人就垂下了自己的手臂,静静地瘫软在战士们的身边。王美芝立马跑上前去,带着疑惑不解的面容询问着:“咋嘞咋嘞,俺老乡出啥事了?”随即,看到男人铁青乌黑的脸,王美芝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砸了一样,大脑顿时就鼓胀了起来,对着周围的人就像中了风一样语无伦次地哼哼着,“他,他,这是咋回事呀,咋变成这个样嘞。”
“他应该不行了,我们遇到过好几个这样的人,都是一救出来立马变了脸色,再过一会就没气了。”战士们轻轻缓缓地说着。
王美芝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跟她聊天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到底人的生命遵循着什么样的法则呀,为什么在看到希望徐徐靠近的时候,一抹眼来临的却是黑暗啊,难不成这种戏剧性的转换才是现实生活的本质吗?王美芝攥着男人的手腕,却感受不到一点搏动,这一刻好像她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本以为还能再当一次和事佬,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别人与自己希望的同时破灭。王美芝想哭,眼泪又差点冲破了泪腺,但是她不能哭,一颗心都已经被绑架了,眼泪决不能再次沦陷。
王美芝抬头看了看蓝天,鳞次栉比的白云依旧显示了一种透视的美好,恍惚间她看到老上帝正在兴奋地挥舞着鞭子。
她不能再待在救援现场了,她这种软弱的农村妇女是很容易被人和神之间残酷的斗争所扼住喉咙的。老乡刚被人运走,王美芝就转身离开了这个化肥厂,在右前方七八百米的一片空地上聚集着很多无家可归的人,那里搭着简易的帐篷,堆砌着七八口带着烟囱的大锅,妇女和儿童被留在了这里,从烟囱里飘出来的缕缕黑烟是生命和人气的象征,这里要暖和一些。王美芝不假思索地来到了这里,看到活生生的人,她的心里好受了一些,心中惨淡的乌云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果然孩子天真无邪的欢笑声最能打动人心,即使他们对地震还是一知半解的,但这种无知却是与地震抗争的最佳法宝。再看看那些女人吧,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坐在帐篷里,双眼无神,目光呆滞,好像丧尸一般。
王美芝来了热情,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充满着非典疫情的春季一样,她内心里的蠢蠢欲动不可遏制,在这种时刻,她绝不甘于寂寞。消毒清洁工作没人比她更在行了,她主动承担起了这片临时居所的消杀工作,大难之后必有大疫,她的主动请缨缓解了很多专业人士的工作量,这是王美芝万万没想到此次四川之行会做的事情。脱掉了消毒的衣装,王美芝又跑去了灶台,她知道大人小孩们这几天都是饿了吃面包,渴了喝矿泉水,那几口大锅就好像是摆设一样,自从她来到这个安置点,就根本没生过几次火。这可不行,光吃那些冷冰冰的东西,没有一口热乎饭,谁也受不了。正好外面的人送来了几十袋面粉和半车蔬菜,王美芝本想召集一些妇女,燃几口大锅给战士和受灾的群众们做点热乎乎的面疙瘩,可是妇女们整日痴呆地坐着,悲戚的面容没有一丝波澜,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这倒让王美芝犯了难,在这里,也就只有王美芝这个外人有热情去想着法给人做热乎乎的饭了。好在有一些年龄不大的姑娘和小伙子还肯帮着王美芝,王美芝只管在大铁盆里搅拌着面疙瘩,烧锅的事全都交给了他们。
这个临时居所第一次吃到王美芝做的热乎乎的面疙瘩是在她来到这的第二天中午,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了生火做饭的行列中,做出来的饭菜也多了些花样,王美芝还吃到了当地很有特色的黑椒酸菜鱼。人的兴头一但被调动起来就足以打败阴霾的一切,至少在王美芝的眼里,那些被命运折磨的妇女已经开始反抗了。
反抗命运,反抗被勒住心脏的自己。
安置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很多医生,准确来说他们是不像医生的医生,他们没有听诊器,没有手术刀,只有一张嘴,他们是心理医生或者是心理治疗师,王美芝后来才知道,这是从全国各地前来对灾区人民做心理辅导的救助者。
那天下午王美芝正在灶台边炒菜,一停下来就听见后面窃窃私语的交谈声,那是一位年轻的心理治疗师正在对一位妇女开展心理治疗,王美芝盖上锅盖子,靠在铁柱子上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了起来,心理治疗这种事王美芝一辈子也没听说过。
“你看到了什么?轻轻地告诉我。”女医生瞪大了双眼,凝视着眼前的妇女。
“好多东西,红的白的紫的,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妇女也望着女医生,但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又根本没在看她。
“那你认为那些颜色是什么东西呢?”
“红的是我儿子的血,白的是我儿子的脑浆,紫的是我儿子脖子上的青筋。”妇女讲到这开始抽了起来,却不见一滴眼泪。
“我现在要对你展开创伤疗法了,我要一点点揭开你的伤疤,你会很痛苦,但随着伤口的崩开,痛苦的倾泻,以及伤口的再次愈合,你会慢慢好受一点,到最后你的心理创伤一定会被抹平的,请你告诉我,你的儿子发生了什么?”女医生故作镇定又步步紧逼地追问着。
“不,大鹏不想让我再想起他,我不能说。”可怜的妇女终于哭了出来。
“大鹏是谁?是你的儿子吗?他到底怎么了,请你告诉我。”女医生继续追问着。
“他死了。”妇女突然捂住脸,一抽一降地呜呜了起来。
“怎么死的,详细跟我说说。”
“被砸死了,我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妇女一下子仰起了脸,半眯着眼睛,手指扣着鼻梁,泪水从眼缝里淌下来,“那时候他还在二楼上,我正在化肥厂里干活,突然就地震了,我侥幸从板房里跑了出来,回到家时房子全都塌了,我把房子扒开,看见他趴在窗户上,两只手伸在外面,身子被砸扁了,脑花子把磨光的水泥台都打湿了,血从脖颈子上流了一地,他才九岁,房子晃动的时候他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喊我我也不在他的身边,他肯定哭得特别厉害,一直叫着妈妈,可我不在他的身边,他没有一点办法,也不知道赶紧跑下楼,是我没有教好他,是我害了他,我要是不把他一个人留在家,把他带到化肥厂,他肯定还活着,我是个不称职的缺心眼母亲。”妇女仰着头,流着泪,轻微抖动着脖子,像打嗝一样抽动着。
“你还有什么伤心的事吗?”女医生咬着嘴唇,颤抖着牙齿,艰难地问着。
“我丈夫也死了,当时他在十三楼干活,装化肥的机子还在动着,大楼突然就晃动了,你知道,那么高的楼他根本下不来,大楼塌了,他就被埋在里面了,找到他的时候他缩成一团,手脚上的筋骨全都断了,就像一块死猪肉一样躺在水泥板下,到现在为止,那座楼就没几个活着出来的,都是一堆一堆的尸体,发臭,发酸,我丈夫就在那里面。”妇女瞪着眼睛,仰着惨白的脸,显然已经没劲了。
妇女的话刚一说完,女医生就捂住了嘴巴,似乎一瞬间也失控了,竟然当着妇女的面暗暗哭了起来,细微的哭声透过捂着嘴巴的那只手传到了王美芝的耳朵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为啥会哭,我心里也有点受不了了,这次的心理治疗应该是做不下去了。”女医生不再看这位妇女,只是捂着嘴低倾着头,望着凹凸不平的地面。
这两个人一个仰着头半眯着眼,一个失神地望着地面上高低起伏的沟壑,僵持了好久,这让王美芝的心里一热,搬起板凳就凑到这两人的中间,拉起她们的手轻轻拍着,说起了激惹人心的安慰话:“哎呦乖乖喽,咱都不哭不哭,听你们拉闲话呀,大姐我听得实在是心里酸,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呀,听大姐一句劝,咱先把眼泪擦擦干,听大姐细细跟你讲。”王美芝从兜里掏出两张卫生纸,一张给了女医生,一张轻轻地擦拭着妇女的眼角,待她们都稍许平静了后,王美芝才又重新攥住了她们的手。
“妹子,咱是农村人,不会讲话,可咱说的都是大实话,不带诓你的。”王美芝望着这位悲伤的妇女,静心静气地论述了起来,“我跟好多人说过,你信不信,其实呀,咱们每个人都是老天爷养的一只鸟,在生命的旅途中无论你身在何处,多么潇洒自在,你仅仅只是在老天爷的笼子里胡乱扑腾着,他的力量主宰着你的生命。你发达了,称心了,过得人模狗样的,那只不过是老天爷看你顺眼,往鸟笼子里给你扔了两三口美味的鸟食,他要是看你不顺眼,铁定饿你几天,断你的粮,断你的水,非得让你叽叽喳喳地蹦蹦跳跳着讨他的欢心。老天爷把咱们的一生都规划好了,他给每个人都提前写好了剧本,你今天吃多少饭,哭多少泪,都在那写着呢,你还就得按照他的剧本过完自己的一生,无论这个人那个人穷的还是富的都是老天爷找乐子的对象,那些上帝呀天上的神什么的,就喜欢隔着鸟笼子看我们的笑话,上帝老天爷先把你折磨一番,看着你痛不欲生,要死要活的,他的心才舒坦,才高兴呢。我这几天来到这发现你一直坐在那角落里不吃不喝,愁眉苦脸,成夜成夜不睡觉,这哪能行,老上帝就喜欢看你这样呢,他不知廉耻,煞费苦心地收走了你的儿子和丈夫,不就是想让你痛苦,让你要死不活的吗,妹子呀,快醒一醒,你上了他的当啦,你可知道,上帝老天爷正在天上笑话你呢。”
妇女瞪着血红的眼,磨了磨牙关,然后抖着下巴与王美芝对视着,半天才开了口:“我没本事,护不住我的幺儿和他爸,我不知道老天爷为啥要这样对我,我该咋办呀?”
“我们凭啥要受老上帝的摆置,还偏偏不能了,他不是喜欢看我们哭,看我们要死不活的吗,还偏不能让他称心如意,哪怕是死在他的鸟笼子里,咱们也决不能让这个老上帝主宰咱们,我们得勇于反抗,反抗那些神,反抗他们为咱们写好的剧本,他想让咱们按照他的剧本过完一辈子,偏不,去他妈的逼,来,妹子,看着天空,对着老上帝咧咧嘴笑笑,看他还能不能。”王美芝指着蔚蓝斑驳的天,看到眼前的这位妇女朝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又看到她枯黄光滑的皱皮上咧出了一丝皱纹,便兴奋地鼓起了掌:“对嘛,妹子,以后的日子无论有多难过,也别忘了时常要对着蓝天笑笑,你不笑,老上帝就要笑了。”劝完了这位妇女,王美芝又转过头双手拉住了面前的女医生,轻声责备起了她,“小姑娘,你看看你,给别人做心理治疗咋还把自己弄哭了呢,你们俩的对话也太惊心动魄了,从皮到肉能一层一层地全都撕下来,哪个人能受得了,好啦好啦,你也别哭了,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王美芝拢了拢头发,又拍了拍大腿上的头皮屑,看到不远处的八层大蒸笼冒出冲天一般的热气,便拉着身边的两位站了起来:“哎呦,大馒头蒸好了,这一顿咱们青椒肉丝就馍吃,俺们阜阳人少吃米饭,就喜欢吃馍,香得很,咱们一块吃去。”
一阵阵馒头的麦香味飘到了这个临时安置点的里里外外,看来,今天的晚饭就要开了,不知怎么地,王美芝望着不远处化肥厂那倒塌成一堆的大楼,竟也莫名其妙地落起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