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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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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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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五十章

从泉河大坝慰问回来,古月新的心情很是高兴,泄洪区人民群众的精神面貌让他颇为振奋,尤其是在人群中给自己送信的那个少年,真是令他记忆深刻,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风发意气和傲人语气虽略显稚嫩,但也实在可爱,不愧是泉河的儿女!

汽车从大坝上走过,泉河里的水位已经下降了很多,天气预报的相关部门告诉他未来一段时间都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水患可消矣。

泉河泄洪和灾后的帮扶只是他工作中的一个小插曲,这是他所没有料想到的。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工作重心一直在努力实现自己上任之初给皖北父老定下的诺言,五年之内一定要让这座拥有千万人口的城市在医疗水平上有一个质的突破,这千难万难的第一步就是要有一所自己的医学院,这个念头已经在古月新的心里深深扎根了,任凭谁来劝说都不能打消它。

十月的某一天,省城安医大的校领导来到市委,要和古月新洽谈一下有关市人民医院正式成为安医大附属医院的相关事宜,这是上一任的遗留问题,古月新已经明确否决了这项提议,没想到安医大的校领导还敢到他跟前商讨这件事。他的脸一下子白了,情绪有些激动,但又不好发作,只得不断地喝茶来掩饰脸上细微的波动。还没到五分钟,相关人员的拜访就被古月新给中断了。

王秘书领着一群不甘心的人悻悻不乐地离了古月新的办公室,人一刚走,他就赶忙靠在沙发上,不停地用湿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此刻的他心里十分着急,又有一丝愠火,就好像刚跟一群饥饿的豺狼搏斗过一般,脑子里事先做好的规划也快速地转了起来。

秘书打开了门,轻轻走了进来,看见书记在疲惫地苦思冥想,他心中的疑团也升了起来,书记不说话,他也只能憋得原地打转。

“客人送走了?”古月新问道。

“嗯,一直送到市委大楼的停车场。”

“小王呀,以后要是再有谁谁谁跟我商谈市立医院附属的事,直接闭门谢客,连通知都不要告诉我。”古月新从兜里拿出纸笔,快速地写着什么,语气较之前也显得平静了许多。

“为什么呀?书记,为什么呀?把人民医院变成安医大的附属医院不是挺好的吗?您不是也想提高本地的医疗水平吗?这样互相成就,两全其美,多好呀。”

古月新抬起了头,眼神里长满了凌厉的刺,看一眼都能把人扎疼了,这让王秘书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过了半天,古月新缓和了过来,嘴角快速地掠过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对着秘书招起了手:“来来来,小王,你也坐,既然你都问到了,那我就跟你说说,说说咱的心里话。”

秘书握紧了双手,垂在自己的身前,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胆怯的步子,一屁股坐在了上下弹跳的沙发上,古月新洛洛笑了两声,这倒化解了尴尬的气氛。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安医大的?”

“是。”

“那我说这话,你别生气,也只是就事论事,见理说理。安医大有多少附属医院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附属有很多,直属也有很多,全省各地都有吧。”

“你明白就行,那我告诉你,想让我人民医院成为别人的附属医院,那很简单,双方签个约,挂个牌就行了,可这有什么用?仅仅就是一块牌子而已,能实质性地提高本城市的医疗水平吗?不能!什么资源共享,医疗共建,全都是放屁,全都是形式主义。当然了,这对那些医学院校肯定是有很大好处的,把咱们的人民医院收入麾下,说出来牛呀,我在哪哪哪有多少附属医院,数量多了,名声也好听,而且咱们这个地方是一座千万级人口的大城市,人口多,那就有市场,你把人民医院拱手于人,到最后也只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皖北人民不答应,我更不答应。所以,我一看到那些医学院校在全省到处认附属医院,到处认干儿子,我打心里面厌恶,这不是明摆摆地欺负咱们皖北没医学院吗?”古月新说得慷慨激昂,就像老师训小学生一样,把王秘书说得哑口无言。

“小王,我这么说你的母校,你生气吗?”

“不生气,书记说得对。”

古月新端起一杯水,哈哈大笑了起来:“不生气是假的,哪个人不护短,我在外出差,听见别人说我们阜阳人这不好那不好,我也气得脸发青,恨不得放下身段跟他打一架。”

王秘书尴尬地笑了笑,手一时不知放哪,只好压在屁股下面,活像一只缩头的企鹅。

“我也是性情中人,有啥说啥了,成为谁的附属医院都不好使,哪怕今个北京协和医学院的院长亲自找到我要把咱们的人民医院变成它的附属医院,我也不答应,我要在咱们阜阳创建一所属于自己的医学院,决不让人民医院变成别人的干儿子,它要扎根本地,时刻服务于皖北人民!想想吧,那是多么好的景况呀,当人民医院成为阜阳医科大学直属医院的时候,我在皖北的这几年也总算没有白来呀。”

古月新越说越激动,那美好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浮现,情急之下,他攥紧了拳头,猛地一拍沙发,站起来吼叫:“不能等了,说干就干,争取两年之内把阜阳医学院建起来!”

创建阜阳医学院的提议一经提出立刻在市委班子内部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一小部分党组成员果断否决,认为创建医学院没有任何基础,平地起高楼绝非易事,无奈古书记气性大,能量强,一锤定音,没两天就立了项。这个消息一传到社会,立刻引起了全市人民的关注,起初是一致的好评,后来不知怎么就改变了风向,全市范围内开始流传一首有关古书记的打油诗:

千里空投突降阜,

黄头小儿来执政,

招商引资你不搞,

经济建设你不弄,

海市蜃景搞医学,

虚头巴脑瞎胡闹,

前有安医后有蚌,

就看你能胡乱蹦,

蹦得不好进班房,

王的老路你可怵?

 

这首打油诗最初是从市委内部传出来的,后来就流向了社会大众,老百姓最容易成为舆论的靶子,成为冲锋陷阵的舆论士兵,尽管他们还全然不知敌人到底是谁。古月新当然知道这是班子成员对他的抱怨和不满,平日里的和和气气,一挪到政治上就变得暗箭难防,看来他得对那几个老家伙做出一个警告了。

在之后的一次内部扩大会议上,古月新破天荒地在会场上摆出了一副棺材,班子成员依次入场时无不屏息。古月新指着棺材说道:“我是个直性子,你们都知道,我也不跟你们拐弯抹角,我的顾问告诉我,创建阜阳医学院动了你们某些人的利益蛋糕,让我三思而后行,我就想不明白了,这是好事呀,惠及千万老百姓的大好事呀,怎么就动了你们的利益蛋糕呢?哪里动了你们的利益蛋糕呢?谁能跟我说说。”

当所有的事情都放在明面上讲时,一切都变得不可怕了,可怕的反而是沉默。

古月新指着棺材慢条斯理地说着:“从前朱总理反贪的时候,也曾为自己预备下一副棺材,今天我就效仿一下他老人家,只要我还活着,还在这个职位上,阜阳医学院我建定了,你们的买办思想也该换一换了。”

会议持续了二十分钟,全程古月新都在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态度坚定着自己的意见,等到他一个人出了市委大楼的门时,身后除了秘书小王,再没有多余的人,十月的寒风吹落了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将它们在地上摩擦得沙沙作响,也吹得他心里发痛。

唉,在笼络人心和团结干部方面,他真不是一个好领导。好领导可以有很多,但古月新只有一个。

进入秋凉时节,杨庄村也完全恢复了正常,你只看那村头小卖铺前女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说起了乐死人的笑话,就知道杨庄村的人气又升了起来。不止如此,杨庄小学的下课铃声也每天按时响起,真要有一天不响了,村里人还真受不了呢,这些都是习惯之中的不可或缺之物。

新学期开学之后,文寒和文冷也从乡里的幼儿园转到了杨庄小学,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上学,扁鹊也心安些。近些年来,农村的孩子越来越少,杨庄小学的生源数量也日趋下降,特别是今年,六年级只剩下一个班,扁鹊只任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工作量也比往年少了许多,这给了她大量的时间可以陪伴两个孩子。

像往常一样,扁鹊正在办公室里织打毛衣,朱开放拿着一份报纸,在众人面前惊呼一声:“哎呦,这不是朱老师吗?都成市文联的大画家了,我就说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呢。”

“哪个朱老师?”有人接话问道。

“还能是谁呀,朱大炮呀,不过现在可不能这样叫他,人家把名字改了,现在叫朱墨文。”

听到朱大炮的名字,扁鹊的心不由地颤抖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平静,任由同事们讨论这位市里的大画家,她都只顾心平气静地摆弄着自己手里的毛衣,眼睛都不眨一下,脸上更没有多余的表情。待同事们纷纷离开了办公室后,她才走到书柜前,找到了今天的晚报,报纸的第一面第一版就是有关朱大炮的消息,上面印着他的照片和一副画作,画的名字叫做《乡间垂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肩坐在河岸边,而那河明显就是泉河,至于里面的人物是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关于朱大炮的报道,光从面部的表情很难判断扁鹊的心理变化,更难知她此时的心情,但不难知道的是,或许朱大炮已经蜕变成了朱墨文,但扁鹊依旧是那个扁鹊,她将手里的报纸卷成一束,又放回了原处,再未理它。

朱校长的手脚真快,在看到报纸的第二天便把大画家朱墨文请到杨庄小学做了一次演讲。时过境迁,校园里的景色有了很大的变化,西北角新添了一座白色的孔子雕像,对称的另一角添了陶行知的雕像,主干道的两旁新栽了一排景观树,就连熟悉的保洁老大妈也换成了另一个人,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想起来真是让人唏嘘。

尚认得朱大炮的学生起哄叫着美术老师,跟他要着签名,不认得朱大炮的学生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不失时机地鼓着掌,向他投以仰慕的目光,待朱大炮将他的奋斗史和人生历程跟学生们讲述了一遍后,底下立刻响起了持续不断的掌声,他,成了明星式的人物。

扁鹊在学生后面认真地注视着他,只待他把目光移来,一瞬间的交触便已让朱大炮流利的言语变得吞吞吐吐,含糊不清,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温柔且残酷的梦忆里。

从开始演讲,到朱大炮的离去,两个人再未多说一句话。

朱墨文成了皖北地区著名的画家,这在文艺界是众所周知的,你要是说你不认识他,别人肯定会嘲笑你孤陋寡闻。世界上有很多知名画家,有的是用钱砸出来的,有的是靠人吹出来的,极少数人是凭借真才实学硬本领闯出来的,而朱墨文就是这极少数人。

辞了杨庄小学的教师岗位后朱大炮便心无旁骛地安心创作,家里的农活自然依旧被妻子扛着,明正了自己的方向,理清了情感上的羁绊,摆脱了生活上的琐碎,人也便所向披靡了。怀着对生活和生命的重新认识,朱大炮对艺术的见解更加洞彻,加之他的天赋和才华异常流光溢彩,极其顺利地,他投给《美术天地》的第一幅作品就被杂志社采用了,此后他的创作不断,作品也益受杂志社的青睐,作品一多,流传一广,靠着杂志社的力鼎,朱大炮在美术界也便小有名气了。

大炮一响,真是不可阻挡,出了名的朱大炮靠着一幅幅独具匠心的水墨画在城里赚下了一套房,一辆车,但也免不了遭人妒忌,文人自古相轻,书画界也不例外,有人编顺口溜讽刺,贴在了他家的大门上,曰:

蛤蟆画虾,越画越瞎;

乡巴佬进城,有车有棚。

 

看到这些顺口溜,朱墨文表面上假装得并不在意,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了,他判若无事地揭掉了门上的纸条,揉成一个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一笑过之。

钥匙没有带,朱墨文按响了门铃,随后迎面照见了他的发妻。他总是忘记带钥匙,以前在农村时就是这样,不过那时是敞大的农家小院,他可以踩着低矮的墙头爬进院子里,不像现在,进了城,住进了小区单元房,没了院子,也没了墙头,要是没人给他开门,他就得像个缩头王八龟一样待在墙角无休止地等着。他开始觉得自己搬到城里的决定是错误的,每个画家都得有一所心灵的栖息之地和生命的容身之所,现在看来,这里不是。

有了钱,进了城,当了城里的贵妇人,还是没能改得了妻子一如既往的粗鲁,看到丈夫进了家门,面颊上贴满了黄瓜片的妻子猛地将他肩头上的行李包拽了下来,一不注意便拉着他并不健壮的身子拖了半步之远。这种夸张的动作显然令朱墨文非常不快,但又已成了习惯,他低声吼着嗓子叫道:“快把你的手松开,我的包我自己挂,你别插手就是了。”

妻子面露尴色,脸皮一松,黄瓜唰唰地掉了下来,她立刻惊了神,忙弯下腰用手掌去扫那些薄如蝉翼,色如羊脂的东西,扫好了,她便将它们堆在手心里,吹了吹灰,重新贴在了脸颊上。

朱墨文干咽了一口唾沫,他本想发一顿火,好好训斥一下她,但又觉得费了口舌也无任何益处,便将到嘴的话吞了下去。

半刻功夫,妻子已将冲泡好的咖啡送到了他的面前,杯子里冲出来的阵阵热气和黑色香味让他反胃,看到丈夫难受的表情,妻子也满脸的心疼,忙说:“当家哩,这东西黑不溜秋,又苦又涩,受这个罪干啥,咱别喝了吧。”

朱墨文并不答话,接过妻子手里的东西吞吞吐吐了几遍才喝个半杯:“不学着喝咋行,我烟酒不沾,提神醒脑要灵感全靠这稀奇古怪的黑玩意,味道虽不好,用处还是有的,如今我这个市画协常务理事的职务怎么推都推不掉,研讨会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参加,作品出不来,那群同行们都恨不得亲手撕了我。”打发走了妻子,咖啡也开始在他的手里慢慢变凉,他旋转着精小细致的杯盏,思绪突然就想到了今天在杨庄小学做演讲时重逢的那位故人。

“算什么重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懊恼地嘀咕着,随后心里那块极为神圣的地方便开始谴责他,“你想要什么重逢?你一个有妻有子的男人还想要闹什么桃花吗?早已熄灭的情火决不能让它复燃。”

背了良心的谴责,朱墨文心中所有极为清晰的影像都一消而散,什么都没有留下。正当他还在自己的冥想中,妻子却突然来到了自己身边,说出了让他极为恼火的话:“当家哩,你今个到杨庄小学开了演讲,朱校长给了你多少口舌费?”

朱墨文猛地一把将手中的咖啡杯子摔在了地板上,“啪”的一声,杯子像散开的橘瓣,四处飞去,迸溅的细碎碴子从人的脚边滚过,和空气中的粒粒灰尘撞了个满怀。

“要什么口舌费,你这娘们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了?你掉进钱眼子里了?杨庄小学和朱校长对我有知遇之恩,只不过是一场演讲,我怎么能要他们的钱。自从进了城,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朱墨文咆哮着,眼睛瞪得像糖葫芦,好像训斥的是自己的女儿,倒不像是妻子了。

朱嫂子一时没回过神,见丈夫发那么大的火,脸吓得发青发紫,反应了半天才哭着说:“当家哩,我哪能是那样不懂事的人,就是随口一问,前几天你给一家画廊做演讲,他们今个给你送钱来了,说是给你的酬劳,我依照葫芦画个瓢,也就多嘴问了一句。”

“什么钱?”朱墨文继续质问着。

“你看!”妻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朱墨文伸了头,往里面一探,立刻哭着惊呼道:“就是那八万!你个不会办事的狗婆娘,你可知道这是啥?这哪是酬劳费呀,这是贿赂!这是羞辱!这是能把你送进班房的利器!开画廊的那个人,他儿子狗熊一个,二十岁的人,七八岁的智力,也想当画家,还想让我代替他儿子作一幅山水画去参加国家举办的比赛,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还说得了奖之后要给我八万酬劳费,屁的酬劳呀,这事我朱某人不干!你得了人家的钱,你自己给我送回去!”

丈夫道出缘由,说出利害,却把朱嫂子吓得够呛,倒在沙发上哭个不停。朱墨文拿起包里的一沓沓纸币,望了一眼愚蠢的女人,在心里愤慨自嘲道:“波涛之怒不就是我的作品吗?也就是个七八岁孩子的水平,他们这些商人可真会长眼,还真找对人了,唉,要是我的妻子是扁鹊那样知书达理的贤内助,我也不会如此糟心了。”

趁着天色还早,朱墨文离开家门,打的去了那个画廊,可惜并未找到画廊的老板,往后的两天时间里,他都未能得尝所愿,那扎手的滚烫的万把纸币迟迟窝在自己手里,令他最神圣的地方不断蒙羞。

金钱从未像如今这样让他感到恶心,从前清贫时,虽然囊中羞涩,但好在有妻子操劳农务,吃穿终究是不愁的,他也只落一个清闲,在最隐秘的角落里画着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世界是别人所不能进入的,在这个世界中他的灵魂往往沉迷于此,漂浮有力,也不受肉体的种种牵制。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朱大炮显然还没有很好地适应,更不懂新世界的生存法则,就比如当他听到朱墨文这个名字时,他要反应好久才明白这其实就是他自己。除了画作,所有的一切都和真实的他无关。“朱墨文”这个名字当初是杂志社的编辑为他包装而成,他的出身和他的经历有一半以上也是经过缜密打扮浓妆重彩绘制而成,就连他画中表达的感情也快不是真实的了,这让他充满了奇异的苦恼。

从去年开始,幸运女神吐下的口水把他裹进了所谓的上流社会中,实现梦想后的幸福像一杯酸酒,加热之后更加苦涩了。

仅仅表现在绘画艺术方面的一些被迷雾笼罩的真相就已让他大跌眼镜,让他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艺术,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艺术的真实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是虚假,艺术是一种被玫瑰花打扮得很漂亮的用来蛊惑人心的虚假,既然是虚假的,那么所有关于评判各种艺术品层次高低的标准也都是不存在的,虚假是没有高低的。

这种痛苦的领悟来源于不久之前的一次失误。那时他在皖北艺术界已经大有名就,凭借着杂志社的力捧和自己的真实才华,他的名气不比那些文化界的社会名流差多少。朱墨文的出现简直是皖北美术圈的一道惊雷,这让青黄不接萎靡不振的皖北艺术又焕发出活力。自从杂志社频繁刊发他的作品之后,无论是他的油画还是水彩,写意还是状物,都得到了美术爱好者的一致好评,迷狂者们一封接着一封将信件寄给杂志社以此来表达对这位农民画家的巨大热爱,杂志社接到的电话十之有八也是关于朱墨文的,随着名气的大增,也给他带来了不可计量的财富,一副普普通通的画作都能被莫名其妙的人以莫名其妙的价格收入囊中,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一张画了几笔线条的白纸。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力量呀?朱墨文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力量的美好,诚然,他确实无比享受。从他辍学归家务农,再到一心一意搞自己的美术创作,不就是渴望自己的作品被人熟知被人赞赏吗?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夸张般地实现了,而且还顺带为自己招了财,进了宝。

随后,所有的一切都到达了巅峰。市画协找到自己,让他做副会长,朱墨文百般推辞,最后还是难逃常务理事的职位,再后来,某个艺术学校也找到他,商量着请求他做副校长,并允诺给他开出高价的工资。这种神奇的力量继续扩大膨胀,以至于让他真的忘了自己到底是朱大炮还是朱墨文。

当事实的真相摩擦着啼笑皆非的失误放出烟雾缭绕的火花时,这给了他猛烈的当头一击,让他感悟良多,也看到了艺术的真实。

省里要举办一场大型书画比赛,全省范围内将会评选出十名最优秀的画家,很幸运,朱墨文成了市画协推出的唯一人选。为了创作一幅让人惊艳的画作,他闭门不出,精心构思,花了整整一个月创作出了一幅他自认为很有灵气的村野图。恰逢出差,他便将画作卷好收入柜子里,只让妻子按时等着工作人员前来收图。粗心的朱嫂子打开柜门,并未仔细检查,只将那用红丝线系好的一卷书画递给了大赛的工作人员。

两天之后,大赛的评选结果早已出炉,成绩不出所料,朱墨文果然位列全省十大画家之榜眼。当他兴冲冲地出差归家,一打开画柜的门,便犹如晴天霹雳,脑子炸得稀巴烂。那张煞费苦心,布局谋篇煎熬了一个月才完成的画作依旧在柜子的一角静静地杵立着,朱墨文忙把妻子叫来问清缘由,才知道送去参赛的那幅作品竟然是平日里儿子用来勾勒线条的草稿纸,上面用毛笔画了无数条波浪线。

他当即给了妻子一巴掌,看着妻子坐倒在地,低声抽泣,他不觉得怜悯,只愈发觉得怒火难消,便又气又无奈地叫道:“孩他妈,我打过你没有?这是第一次吧,你看看你都干了啥,那张草稿纸,被你送去参赛了,现在居然还得了奖,这不明摆着是羞辱我吗?你这样的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咋配做我朱墨文的老婆呀,人家该咋说我,市里推出来的画家,就这水平,我的脸,皖北人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都不知道该咋去解释。”

听到这样令人心碎的言语,笼罩在这样一个巨大的乌龙之中,妻子没法消除造成的不良影响,更没法令丈夫平息怒气,只道:“当家哩,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是上面怪罪下来,我去给你解释,要是解释不成,我去给你顶罪,再大不了,我去替你坐牢,你只管把两个孩抚养成人就是了。”

无知的女人把事情想得极为严重,这令朱墨文感到有些好笑,轻瞥了她一眼,便说:“你别哭了,我去解决这件事,你到卧室里好好反思一下吧。”

门被轻轻打开,又被猛烈地带上,一出门朱墨文就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恐惧,他都可以想象得到,待会到了画协,领导们一定将他团团围住,数落一顿骂上一顿都是轻的,弄不好还要免去他在画协里的职务,不过这样也好,常务理事本来就是强加于他的,有或没有都一样,想到这,他的心理负担果然小了许多。

还没到画协,就看见门口和大厅已经是人山人海了,众人一看到朱墨文,立刻簇拥着将他挤进了人堆里,抬头一看,大厅的上方贴了一行大字“朱墨文画展”,几十幅作品被依次摆正放好,映入眼帘的第一幅画就是儿子那张用来涂鸦乱画的草稿纸。画协主席笑着走到他的身边,和他握了握手,这让朱墨文一头雾水。

“大画家,恭喜你呀,你给皖北人民争了光呀,你的作品非常棒,省里的评委告诉我,你的这张《波涛之怒》画得绝妙,十分写意,又颇具创意,本来想定你为第一名,综合各种原因,就让你屈尊了,不过在我心里,你这幅画没有任何作品能比得了。应广大美术爱好者的要求,也借着这次机会,画协决定为你举办一场大规模的画展,今天就让他们大饱一下眼福吧。”

朱墨文的脸一下子变黑了,然后又悄悄地变绿了,额头上浅浅的皱纹不停地跳动着:“波涛之怒?谁起的名?你确定评委很欣赏这幅画?”

“当然,你看看这些评语就知道了。”

朱墨文顺着画协主席的手指,看着那张被人大赞好评的《波涛之怒》,小声地读了起来:“这灵动的线条好似大海里的波涛,折射出了阳光的明媚,弯曲的角度像壮汉扬起来的嘴角,充满了令人震撼的傲视和雄伟,交叉碰撞的弧线显示出深邃而不可捉摸的海洋奥妙,这是战士在激斗,更是他们咆哮的力量源泉!不愧是波涛之怒的集大成者,妙!真是妙不可言!”朱墨文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翻滚,快要冲到嗓子眼里了,他本想告诉主席关于事情的真相——那只不过是年幼的孩子闲暇时的乱笔勾勒,现在看来,一切都没有必要说出口了,他怕撕破了遮羞的面纱,阳光过于耀眼,会把人的眼睛刺瞎掉。

朱墨文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全都蒙羞了,此时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那种神秘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大厅,不想再看到那幅所谓的“波涛之怒”,甚至也不想看到以前那些让他引以为傲的大作,他们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这时他看到一群群人围到那幅画的面前,异口同声的赞美之词开始飘到他的耳朵里。

“哇!多么美妙的线条呀,我好像听到了大海的怒吼声,闻到了海水鲜甜的味道,波涛正在汹涌地向我奔来!”

“真不错,真是一幅好作品,太有意境了,这样的画只有最杰出的画家才能画出来!”

“哇塞,全省第二名的作品,是他的代表作,果然是大画家,果然不负众望,我要拍下来好好欣赏。”

……

这些话不断进入朱墨文的耳朵里,某一个时刻,他终于按压不住嗓子里的蠢动,猛地一下将肚子里的全部恶心都吐了出来,吐干净之后便急速离开了这个让他心灵倍感蒙羞和受伤的地方。

回到家之后他不吃不喝,开始反思自己的灵魂和艺术的真谛。他作画的目地很简单,从来都不是为了温饱,而仅仅是为了愉悦自己,这个年代早已不愁吃穿,有妻子在生活中的操劳,他不必为此担心,这是朱大炮最单纯最神圣之处。从前游玩乡野,随处作画,到后来聘入学校,将自己的毕生才学授之于人,他从来都不是为了钱,他心中的艺术一旦和钱染上了关系就不再是艺术了,哪怕到如今他突然成了人尽皆知的大画家,他还是把钱看得很轻很轻,有人赏识他的作品,能成为他的知己,他就会耗毕生所学为知己作画,分文不取,只为留念,那个贤惠聪明的女人,曾经是他的知己,能读懂他的艺术,他便为她作了一生中最精彩的很多画作,只因为精神上的洁癖和正人君子的道德操守,知己也就仅仅是知己了。

现在,知己没了,很多人假装赏识他的画作,可这真的是赏识吗?

妻子的失误反而让朱大炮看清了很多,也让他明白了很多。

 

乌龙事件对他的打击还未消失,画廊老板送给他的这八万块钱又让他倍感羞耻,从杨庄小学做完演讲归来的这几天,他就一直望着那提包里的意外之财失魂落魄,心里既骂着妻子给他平白无故增添了烦恼,又骂着自己窝囊愚蠢,受人的耻笑:“让我给你那狗熊儿子代作?你才是真有眼力呢,怎么,你也看出我那幅《波涛之怒》也就你儿子的水平吗,怪不得你要找我,真看得起我,可惜老子不干,老子对钱没兴趣。”

朱大炮自嘲着,说着说着就疯癫地哭了出来,艺术和知己对他造成的双重打击太过严重了,又或者说,真正的艺术家都有着极为严重的精神洁癖,自古以来就占领着道德的高地,容不得半点玷污,稍不注意就要变成赤裸裸的疯子。

另一件让朱大炮一年多来倍感疲惫又嗤之以鼻的事情就是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生活圈子,这让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朱大炮开始怀疑究竟什么人才是真正的名流,为什么只靠一支笔画了几张虚假的画就能一跃成为所谓的名流,他苦恼,他愤懑,他整天思想,最后也得出了一个结论:所谓名流只不过是一群认识几个字的无赖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哗众取宠,名流的身体与心灵都是分离的,他们的言行不一,胆量巨大,热衷于光着屁股在灯光下起舞,人越多,他们跳得越起劲,丝毫不为自己的一丝不挂而感到半点羞耻。社会的大旗不但不会扛在他们的肩头上,而且还被他们沉沉地拖住,真正的艺术家从来都不会成为名流。

朱大炮自然不愿把自己当成名流,即使尚处于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时候,他也对别人称呼他为社会名流而感到深恶痛绝。

上流社会的生活是夸张而浮躁的,这从他第一天踏进来就已经明确感知到了。成为画协的常务理事之后,他参加过一次上流社会圈子里的聚会,也仅此一次,再无其它。

第一次他带着好奇和期待应邀而去,那时的地位已是美术圈里的执牛耳者,参加聚会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不少是从事于文学创作的,也有不少和他是同行,靠着一支画笔谋生,更有少数标新立异者留着长长的头发,随身背着一把破吉他,一看就是搞音乐的,还有一些本地的商贾巨豪,拿着酒杯,趁着热闹在人群里来回穿梭。他从未想过一场聚会竟然可以把本城市的全部艺术家都召集而来,并且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由此朱大炮想到了农村的那句老话,龙找龙,凤找凤,老花罡看不上癞蛤蟆。起初他还有些得意,为自己能站在这里颇为自豪,可等他琢磨透了,心里的怒气竟然慢慢地飘了起来。为什么他能参加这场聚会?无外乎他已是出了名的大画家而已,可为什么出了名的大画家能出现在这里,不出名的画家就不能在这里吗?再不讲画家,农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呢?工人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呢?环卫工人为什么也不在这里面呢?一场聚会,同样是人,不都可以参加吗?他们为什么不能来!为什么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朱大炮开始和自己较起了劲,越往深处想火气便愈加旺盛,他开始为那些不是名流的底层群众打抱不平,也痛恨起了自己名流的身份,一场聚会竟把社会割裂开了,而他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名流们都是好烟酒的,朱大炮烟酒不沾,便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静观其变。最右边的那一桌是文学圈子里的,他们个个穿着一身古朴的旗袍大褂,手里时刻夹着一根烟,喝酒只喝混合酒,不大的杯子里却要同时倒上三分之一的热香槟,三分之一的冷啤酒,再加三分之一的白兰地,文学家们都这么喝,他们可不是在喝酒,而是在捕捉脑子里三种不同的灵感,混合酒的喝酒程序必定是繁琐的,喝起来竟像是在雕琢他们的文学作品。中间那一桌是美术圈子的,他的同行们喝酒只喝朗姆酒,外国的朗姆还不行,必须是中国的朗姆,这在他们眼里叫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们手里的香烟必须是中华的,其它牌子的香烟太过沙沉,会赌住富有才华的神经元,使美妙的画笔画不出一根线条来。美术家们总是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半根香烟,待手指一被灼痛,便把剩下的半截烟立即扔掉,这不是浪费,而蕴含着美好的寓意,美术家们在创作上总要追求事半功倍的效果。最左边那一桌是音乐界的,小城市也有大音乐,可不能小瞧了他们,音乐家们最忌讳这一点。他们喝酒要豪爽得多,喝之前一定要弹奏一曲,直到弹断一根弦,才肯把一瓶烧好的黄酒一饮而尽,对了,音乐家们只喝黄酒。

“呸,一群矫揉造作的东西。”朱大炮扭过脖子,脸迟钝了几秒之后才跟着脖颈向侧面移动,背离了这些社会名流。

不多时,美术圈的同行们开始踉踉跄跄着走过来向朱大炮敬酒,他并没有好脸色,身为农民画家的他天生对这些脱离了土地远离了农村的无病呻吟者没有任何好感,直言自己不会烟酒,只随手拿起一本书,便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名流们吃了瘪,自然也是不甘示弱的,借着酒意回到自己位置上不无讽刺地说道:“不会烟酒?真是荒唐,画协的常务理事怕不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吧,哪个有名的画家不能吹两瓶朗姆,他可真能,没有烟酒的刺激,也能作出画来?他是哪个美院毕业的?”这话说的声音极微弱,回答的人也同样以微弱的气息小声言语:“不是哪个美院的,自学成才,以前是种地的。”

“原来是乡巴佬呀,果真是半路出家的和尚,让他自己看他的书去吧,咱们去和那些文学家们交流交流。”这话声音虽也微弱,但好像有意似的,全都进了朱大炮的耳朵。他悄然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一群乌七八糟的人说着一些趋炎附势的讨好之话,名流圈子里的人就是如此,讨不好就诋毁,哪管你是谁。

朱大炮郁结于心,从地板上随手捡起半截烟,烟还冒着气,一支香烟只烧了三分之一,烟气把地板燎得黢黑发黄,他吹灭了,止不住地心疼,像这样的好烟,村里的老农怕是一辈子也享受不了,正当他细细端详这半截烟时,不知从哪飘出了一句振聋发聩的声音:“乡巴佬!乡巴佬!”语义含混,醉意朦胧,听得却极其清楚。

朱大炮丝毫没有动气,只觉得心寒,心寒自己怎么就突然成了知名的画家,还进了城,买了房,当了什么常务理事,要是一直在农村作画,或许他的心里会好受些。

名流和农民天生就是一对敌人,这不可否定,此时的朱大炮只希望他背离农民阶级的脚步能缓一些,再缓一些。

两天之后,朱大炮的油画《半截烟》登上了当地的美术期刊,他并不把它当成是向同行们的正式宣战,只是为了宣泄自己的情绪,可同行们却恼羞成怒,自行附会,视其为侮辱,便也在美术期刊上发表了作品《滴酒不沾的画家》,这幅肖像画虽然形象模糊,五官不全,但是参加过名流宴会的人都知道剑锋所指。借着这个机会,朱大炮来了一次与名流们的彻底决裂,他公开发表声明,自己是农民画家,只为农民作画,无意与谁相争,他在美术圈没有一席之地,也不想有一席之地,他是渭河,美术圈是泾河,他与泾河的那些名流们毫无瓜葛。

此番言论一出,他立刻成了美术界的独行者,受到了同行们的无比仇视,但也阴差阳错地得到了更多人的喜爱,执牛耳者的地位也更加牢固,尽管他极力想摆脱画协常务理事的职位,但无论如何却始终摆脱不了。

独行的人站在众人的肩膀上指挥呐喊,势必会遭到全体的抵抗。同行们联合署名要求罢免朱大炮常务理事的职务,可总是不得所愿。这是名流们的心结,也是朱大炮的心结。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从天而降的八万元钱始终窝藏在朱大炮的手里,这是一份不当之财,他想让它尽快物归原主,可那位与他并不太熟识的画廊老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有求于他,但像这样迟迟不出现也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钱是那样好,没有钱他们一家人过不上这样好的生活,是艺术带给了他一切,可这种没有缘由的钱却像一具烤炉,把朱大炮架在上面,里里外外都烤得呲呲冒油。他只感到又羞又气,心中某一块洁白神圣的地方被人泼了一片浓浓的黑墨,任人胡涂乱抹。还没有人把他当成是那种弄虚作假贪财好利的无耻之徒呢,在那个画廊老板的眼里,他怎么就敢认为自己是那种人呢?朱大炮心里堵得慌,像是得了心肌梗塞外加二尖瓣狭窄,耳朵里面嗡鸣作响,整个人似乎只再需一瞬间的劲就能炸得连小籽骨都不剩下。

朱大炮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件事远没有这么简单,可终究会发生什么事,他也无从说起,或许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呢。妻子正在厨房里做饭,柴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浓浓的黑烟从抽风管里被吸出喷到外面,白色的水蒸气从两个大锅的周围团团冒出来,用不惯城里的煤气和天然气,更用不惯电磁炉,朱大炮无奈为妻子在厨房里织了两口大锅灶,农村厨房里的一切都尽数搬到了城里,用起来虽得心应手,但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当家哩,快出来吃饭吧,饭做好了。”

他并没有急着回答妻子的话,只瞪着眼望着书桌上一沓一沓摆放整齐的钞票,魂不守舍,心神不宁。自从那八万块钱被摆放到书桌上后,他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书房,只看着金钱在自己面前跳舞。

是的,金钱会跳舞,而且跳得还很好看,阵势异常壮大,这是朱大炮亲眼看到的。每当客厅里静悄悄的,这八万块钱就开始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跳起来了。一张张红色纸币从捆扎好的纸沓子里溜出来,一碰到桌面就立刻长出了纤细的胳膊和腿,它们手拉着手,层层叠叠地在桌面上蹦跶,把桌子震得咚咚响。八百张纸币如小人一般你踩着它的头,它又踩着你的头,像叠罗汉一样一会就从桌面延伸到了屋顶,然后一瞬间像蝴蝶般散开,纷纷扬扬地飘满了整间书房,客厅里稍一有动静,它们立刻收了手脚,又麻溜地飞到书桌上,把自己捆成一沓一沓的纸币。金钱的舞蹈太过迷人,它们使出浑身解数,做出许多婀娜身姿,想要吸引坐在它们面前的朱大炮,可这个露着苦瓜脸表情的青年总是浑身颤抖着观看一场又一场舞蹈。

就在刚才,金钱又在起舞了,跳得异常疯狂,满屋子都是它们留下来的脚印,妻子的一声喊叫把它们吓得六神无主,立刻复归原位。

“午饭别吃了,给我进来,这是你干的好事,”朱大炮高声一喊,妻子应声把门打开,还未进书房,一沓沓纸币就被丈夫扔到了自己的脚边,“你自己收下的,你给我解决掉,扔到垃圾桶里,或者放到你的锅灶里全烧了,总之别让我再看到!你看它们张狂的样子,它们要把我折磨死,我这样的人,岂能让他人在我心里留下一滴墨,更何况不知道他们要用这滴墨画个什么玩意呢!”

“不能呀,当家哩……不能这样做呀,我错了,真错了,以后不管咋地,我再也不摸一分钱,当家哩你饶了我,也别折磨我了。”丈夫的怒火再次让妻子泪水涟涟,腿脚发软,瘫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三天以后,关于这不当之财的八万元终于出了问题。市文联收到举报信,说著名画家朱墨文在任画协常务理事期间大搞权钱交易,贪污受贿,与人谋私,操纵文艺界的正常发展规律。一得到举报,他的同行们立刻弹冠相庆,纷纷出来揭发朱墨文的罪行,连那最深不可露的八万块钱也不知道是太阳还是月亮走漏的风声,竟活生生在朱墨文的书桌上找到了!

这钱确实收了,也着实不是他自己的,这事没得辩解,只是举报的其它内容他一概不认。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他犯了法,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他没犯法,只有一条无端收受别人八万元钱却是板上钉钉的。这一事件一经画协公诸于世,他的那些爱好者们好像从前没看清他,现在倒看清了似的,一提起他就止不住地悲愤,跺着脚唾弃他。连朱校长在开教师大会时都无不惋惜地叹息说:“他走错了路呀!”

还没被证实的事,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再经过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煽风点火,立马变得就像真的一样。舆论一片哗然,一滴肮脏的墨水被无限放大,那些不明所以的人也都坚信朱墨文一定犯下了不为人所知的肮脏罪恶,他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美好形象一下子全都破碎了。群众们堵在画协的门口,举着条幅,势必要让朱墨文滚出美术圈。似乎有了一个非常正当的理由,平时怎么都辞不掉的职务一下子就把自己踢出去老远,而他却看到了欢呼的影子。

朱墨文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自己辞去常务理事的职位和被群众拉下去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尽管他这个常务理事早就做的烦透了,可如今被群众赶了下去,他又觉得心被挖空了,这样不明不白带着污迹的结果是他怎样都接受不了的。

八万块钱惹出祸端之后,妻子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年冬天掉入泉河水中的冰冷,丈夫不吃饭,孩子们也不敢发出声音,她自己更是蹑手蹑脚,走路几近飘着。这件祸事是她闯出来的,对丈夫前程的影响她也是明白的,有次出去买菜,听见菜市场猪肉摊的两个商贩在讨论她的丈夫,只听见其中一人说她的丈夫贪污受贿,要被枪毙,吓得她丢下手里的猪肉就跑了回来。从此她变得比丈夫更加敏感,一听见八万中的任何一个字双腿都要忍不住打颤,到后来知道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后,她的症状才稍微缓解。她原以为丈夫会借着这个机会向她提出离婚,她都已经想好了,要是真提了出来,她一定答应,不要他一分补偿,收拾几件衣服就回农村。这种想法从丈夫成为有名的画家后就一直在她的心里存在着,她都明白,丈夫并不爱她,从前不爱,现在也不爱,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丈夫才一直善待于她,从未亏过她,但要说夫妻之间有什么感情,那是万万没有的,两个人已经多年未同过房了。

朱大炮是一个负责的丈夫,却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的好只对他心中唯一存在的那个人有所展现。

书房里,朱大炮正在扪心自问,妻子趴在门缝上静静地听着,愧疚的泪水从眼角一直滑到嘴边,怎么擦都擦不净。

“君子清如水,我是一个正人君子吗?”喃喃细语从书房里飘出来,稍后又听到他的自我回答,“是的,我自认为我是君子。”

“我贪污了吗?”

“没有。”

“那我受贿了吗?”

“算不得受贿。”

“我以权谋私了吗?”

“更没有,那小小的常务理事能有什么权利,就算是听起来十分吓人的副校长也只不过是一个虚职。”

“那他们为什么要那样检举我?唾弃我?”

“哦,可能他们只认识我是朱墨文,而不知道我是朱大炮。”

趴在门缝处偷听的妻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了,拧开门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当家哩,你可得多少吃一点,饿坏了身子咋办,千错万错都是为妻的错,你是啥样的人别人不清楚我能不知道吗,你要是心里气得慌,就把为妻休了吧,钱是我收的,我来担这个责,要是需要坐牢,我去坐这个牢。”

“休了你?都什么年代了,休什么休,休红薯片子?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见过哪个正人君子会和自己的老婆闹离婚!诸葛亮还不嫌弃自己的糟糠之妻呢,这话你不要再说了,事情也没这么严重,用不着坐牢。”

朱大炮成了真正的独行者,受了舆论的影响和同行们的排挤,他算是与画协彻底脱离了关系,也几乎在美术圈销声匿迹了。没有杂志肯为他发表作品,他以前的那些奖项也逐渐被撤销了,从此他深居简出,不再露面,也不再作画,只在书房里消磨自己的时间。直到有一天,这一切,包括他的人生都被一个女人改变了。

那是一个初冬的上午,棕灰色的斑点麻雀一大早就在书房的窗户外面叽叽喳喳地盘旋个不停,斜射的阳光带着一丝寒气从窗户缝里透过来照在了朱大炮的脸上,最近一段日子,他总是起得很晚,懒散附在他的身体里,怎么赶都赶不走。妻子回了娘家,要小住一段日子,孩子们上了寄宿学校,不到周末也是回不来的。家里就他一个人,没了妻子的照顾,一天也就只能吃一顿,无异于寡饭条子的生活。

朱大炮刷了牙,热了热昨天中午剩下的面条和大馍,水一烧开一股子饭香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把他的肠胃激惹得叽里咕噜连连作响。正当他享受着美餐的时候,门铃响了。自从妻子回了娘家后,三天之内这扇门再也没有被打开过,他心中很是纳闷此刻会有谁前来拜访呢。

门被他打开了,朱大炮不禁失声叫了出来:“扁鹊……扁鹊,你怎么来我家了?”

门外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听到朱大炮这样称呼她,羞赧的笑意中带了一丝迷茫,待他第二次重复这样叫她时,女人才有点兴奋地解释道:“朱先生,你搞错了,我不是什么扁鹊,我是阜南县的赵文娟,是一名幼儿园的老师,我是你的粉丝,我特别钟爱你的作品,经过多方打听我才得知你的住址,我来是想问问朱先生咋啦,我在那本经常发表朱先生贵作的美术杂志上突然找不到您的作品了,我很着急,特来打扰,能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吗?”

朱大炮笑了笑,眼前的这个女人虽不是扁鹊,却长着一副比扁鹊更扁鹊的脸,倒让他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了。

“那您请进吧,我内人不在,屋子里好几天没打扫了,可别见外。”

女人跟随着朱大炮的脚步进了客厅,轻声笑了几下:“不见外,你们艺术家都这样,不修边幅才是真个性。”

“可别这样叫,我只是靠着一根画笔谋生,哪算得上艺术家呀,这屋里的横横竖竖乱七八糟,不是个性,也确实是我过于邋遢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女人又笑了起来:“文艺报上的小道消息说朱先生贪污受贿,以权谋私了,我初闻时是不相信的,现在亲眼见到了先生,更是不会信了。”女人说话很轻柔,像翩翩起舞的蝴蝶,一下子就落在了朱大炮的心头上,要是这个女人是扁鹊,她可能也会说这样的话,朱大炮莫名有些感动。

“为什么?”

“因为朱先生的画非常空灵澄明,线条很干净,苍劲又有力,能看出创作者坚强的意志,欣赏这样的画我绝不相信它的作者会有违法乱纪的行为和欲望。”

听到这样的话,朱大炮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出来,他似乎找到了那种被人真正欣赏的感觉,画是有灵魂的,在创作的时候作者就已经注入了,每一笔每一个线条每一处阴影都充满了画家丰沛的情感,而这情感只有真正读懂画家心理的人才能体悟出来。

朱大炮擦掉了眼泪,疏忽得竟忘了给客人让座,慌忙指着沙发吞吞吐吐地说道:“您坐您坐,赵……赵女士您请坐,我去给您泡一杯毛尖。”

女人接过朱大炮手里的杯盏,抿了一小口,又优雅地放到桌子上,杯底接触到桌面的那一瞬间,两三滴清茶由于颤动飞溅了出来,可以看得出,她也在强制着内心的激动。

“朱先生的每一幅作品我都会认真欣赏,我知道您是农民出身,画作里我也感受到了您对农民的深深热爱,这在其它作品里我是感受不到的,不是恭维您,和其他学院派的画家相比,您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立马就使那些浮夸做作流于表面的画家相形见绌,这一个月来几乎没有在美术杂志上见到您的作品,这是怎么了?您受了什么委屈吗?这让我感到十分心痛。”女人稍一安定,就迫不及待地询问了起来。

朱大炮咧了一下嘴,嘴叉子夸张得要撕裂开来,随即又轻笑了两声:“这样也好,画是给知己看的,他们看不懂我的画,即便不帮我发表我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我在意……我是说这样会让真心喜欢您的美术爱好者伤心的,他们也包括我,多么希望能欣赏到您的新作呀。”

朱大炮停止了喝茶,但嘴唇还留在茶面上,杯子里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回荡着。

“我有一幅作品,叫做《波涛之怒》,还得了省里的榜眼,你喜欢这幅画吗?”

女人有些面露难色,眉头缩得紧紧的,眼睛丝毫不敢看向朱大炮,似乎有意在躲闪这个问题,只当做耳朵飘风,没有听清。

“你喜欢《波涛之怒》这幅画吗?”朱大炮再次问了一遍。

“嗯……唔,艺术是没有评判标准的,我不应该妄加评论,我只说我的感受,《波涛之怒》这幅……画,很抱歉,我没有看懂,除了凌乱的线条有些作者的情绪之外,再无其它,可能……或者,它真的是一幅画吗?其实我更愿意相信它是小孩子无聊时的情绪宣泄……”

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大炮猛地一跃流着眼泪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了起来:“是的!是的!它不是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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