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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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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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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七十六章

一场磅礴的秋雨之后,泉河里的水突然变红了,这是今年继老麦神的金像上长出一棵树后发生的第二件奇事。

河水红得厉害,从南岸红到北岸,从东边红到西边,像是人的鲜血一样,明汪汪的,还泛着金光。有不少人翻开了近百年的县志,也没有找到泉河水变红的记录,再往前找一百年,还是没有找到,敢情这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变红呀。

没有人知道泉河水是怎么变红的,明明前一天晚上还是清冽冽的,突然就变了颜色,更没有人知道泉河水为什么要变成血一般的红色,从市里请来的专家也搞不清缘由,只说这是一种自然奇观。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征兆,乡人们完全不知,有的人说是凶兆,有的人则说是红红火火的大喜兆,他们各有各的见解,各有各的理由,都能说出一番道理来。心明眼亮的人则不管凶吉,却干起了最实用的事。既然泉河水都是红色的,这不就是现成的免费颜料库吗。有不少手巧的妇女们把泉河当成了染坊,她们将成捆的粗麻布放到泉河里染色,只漂上两遍,灰白色的粗麻布就变成了鲜艳欲滴的大红布。

红色的泉河水除了染布这种最基本的用途,还有不少用处呢。用它浇水,花儿能变得更加娇艳,更加繁茂,一个枝头原本只能开三朵花,现在能开十几朵花;用它煮开的水喂牛羊,牛羊喝了能蹭蹭地往上飙体重,原来一个星期也长不了两斤肉,现在一天就能长十斤肉;用它泡脚,各种脚气真菌病,皮肤溃烂疮,一泡就好。乡民们直夸,这血一般的河水真是神水呀!后来泉河水便开始冒热腾腾的腥气了,仔细一闻还真是新鲜的血液呢,人们恍然大悟,原来这花朵和牛羊的奇异生长全都是鲜血在滋养着,泉河变红的原因也终于找到了,这河里面真真切切是鲜红流淌的血液,可这鲜血究竟是谁的呢?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因为这鲜血散发着一种青春激荡又无比悲壮的味道!

血红的泉河水持续了一个星期才渐渐褪去,乡民们的记忆也总是很短暂,他们只记得泉河现在的样子,褪去了也就褪去了,似乎也没多大影响,只不过就是少了一座免费的大染坊,没了给牛羊长肉的灵丹妙药而已。这没什么留恋的,用鲜血染成的布总带有一股腥气,用鲜血喂养的牛羊长得全是肥膘,怎么都不好吃,所以,真的,一点也没什么留恋的。

十一月初,皖北平原上终于霜落了今年秋冬的第一场雪,雪不是很大,但足以覆盖整个杨庄村,薄薄的雪层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深,却消杀了一切绿色。

在这寒冷足够把人吞噬的季节,杨三芹一大早就给杨木打了一个电话,急切地向他寻求着办法:“木,我带着孩子回阜阳已经有两天了,上海我真的不能待下去了,我现在还没法工作,再加一个孩子,连吃饭都成问题,只能先回老家了,可我还是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

“那你现在搁哪呢?”

“我在阜阳火车站旁边租了一间宾馆,我真的好想把孩子带回家去,可这事太大了,我好害怕,我不敢回家,你能给我想个万全之策吗?”

“唉!唉!难呀,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总得要带回家让你爸妈知道,这是没法躲的。”

“那择日不如撞日,早死早托生,我明天就回家,管他们什么态度呢,我下定决心了,明天一定回,对了,木,你妈不是在家吗,我想让她明天到我家去,我爸妈要是生了大气,让她帮忙劝劝架。”

“好,等我晚上就把这事跟她说说。”

三芹挂了电话,望着床上这个熟睡的小黑孩,她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苦涩,随即抱着他就颠了起来:“小半橛子,你可把妈妈害苦了,明天见了姥姥姥爷,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闹腾呢。”

这一天晚上,王美芝接到了儿子的电话,知晓了三芹的事后,她震惊得下巴都快脱了臼,震惊之余心中又是满满的痛惜怜爱和愤怒。三芹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又是叫她一声大娘的,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可如何是好,别说她爸妈那个暴脾气了,将心比心,要是她自己的女儿遇到了这样遭男人玩弄的惨事,还怀了野种,她非上了吊不可。

王美芝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搞不好是要闹出人命的。明天三芹要是突然到家,怀里再抱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黑娃子,你看着吧,不让她进门这还是小事呢,就怕她爹她娘做出什么惊天动地骇人听闻的大事件。

王美芝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这事她要是不知道倒还罢了,偏偏她知道了,她生就一副爱管闲事的热心肠,怎么能坐视不理,看着事态恶化下去呢。她立马起身赶去了三芹家,决定先探探口风。

老两口晚饭吃得很晚,全都坐在堂屋的小桌子旁边吃着大馍,喝着稀饭,还没进门就听见王美芝笑着大声喊道:“冷死个人喽,俺家的房子还没盖好,住进去四处漏风,我串门转了一圈,就感觉恁家里最暖和。”

“暖和就行,木他妈快进来坐坐吧,我给你搬个板凳。”王美芝进了屋,和三芹妈对面而坐,女主人又接着说道,“你家的小平房盖了个把月怎么还没盖好,比人家大楼房都费工,你整天也忙得很呀,今个晚上怎么有空到我家来串门子了。”

“想你呀,咱姊妹俩恁长时间没见面了,能不想你吗!”王美芝笑着,插科打诨地说道。

“哎呦,还想我,好好好,想我就想我吧,来,木他妈,我给你拿个牛奶糖吃,你看你嘴甜哩。”

两个女人各怀心事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王美芝试探性地问道:“三芹都快两年没回家了吧,这妮子也不知道长成啥模样了,那么长时间没见过她,我还真有点想她了呢。”

“不知道,她在外面挣大钱呢,哪能经常回来,今年过年或许能回来吧,你盖完房子别急着走,一直留到过年不就能见到她了,”这话正说着呢,三芹妈好像明白了什么,翻了一下狐疑的白眼,对着王美芝又说道,“哎,木他妈,你这话说得另有一番意思呀,你总喜欢给人提媒,你今个来是不是想给我们三芹说媒来着,我告诉你,别费这心思,我们三芹小着呢,谁也不说,就在家留着,留成个老闺女我们也不怕,现在女孩吃香,到哪都能找到对象。”

王美芝的心里流过一丝悲哀,更有一丝鄙夷,还说媒呢,现在这个情况让谁说媒去,还想着那种种好事呢,做母亲的,真是不害臊。王美芝强忍着内心的真实想法,仍旧装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对着三芹妈说道:“咦,不敢不敢,没经过你的同意,我哪敢给妮子说媒呀,这事我早就不干了,论起说媒,我也就只给绍真和桂萍说过这一起,到最后还是一对苦命鸳鸯,怎么能说我总喜欢给人说媒呢。”

“那你大晚上的来我家干嘛,不全是为了串门子吧。”

“咱庄上男人里聪明就数杨老五,妇女里聪明就数你三芹妈呀,我确实有个小事,杨木让我来问问,三芹这次回家要待多久呀,他的那些小学同学最近要举办一个什么“毕业八周年”小聚会,都是年轻人搞得,听说还要到八里河去耍耍,三芹自然也不能缺席。”

“她不回来呀,现在又没过年,她回来干嘛!”

“回来,我听杨木说呀,就这两天回来,她要参加这个毕业聚会,她还告诉杨木,她想家了,借着这次参加聚会的空档回家看看她想了一年半的爸和妈。”

“咦唏,这个死妮子,你望望她,不好好在上海挣钱,回来参加什么毕业聚会呀,这都七八年了,谁还认识谁,用的着吗。”

“那可不是这样讲的,小学同学的情谊也是一辈子的情谊,见了面那也总有说不完的话,就算不为了这,她想你了,你能不让她回家看看你吗。”

“回来就回来吧,这死妮子啥事都不跟我提前透露一下,回个家还得外人告诉我。”

“你别气了,要是我闺女,我天天巴不得她回来看我呢,来,我给你剥个牛奶糖,你也甜甜嘴,甜甜心。”王美芝剥好了糖果,也不管三芹妈愿不愿意吃,就特别殷勤地往她的嘴里塞,三芹妈见状,也只好张开嘴含住了那颗圆滚滚亮晶晶的白色大奶糖。

见她神情和悦,面带笑容,王美芝又说道:“三芹跟木都是同龄人,也二十好几了,你说她还小,我不同意,多小是个小呀,搁老一代,二十几岁的大姑娘都有好几个孩子了,这女孩,情窦初开的年龄,遇到了心仪的男孩子,别说你挡不住,就连她自己也挡不住,有喜欢的人,这才是正常的心理,你捏着她不放,真想让她当个老尼姑呀。”

“我也知道挡不住,”三芹妈嚼着牛奶糖,一边嚼着一边说着,这糖真有韧劲,把她的牙都嚼酸了,“我就想让她晚几年再出嫁,家里离不开她,就她这一个……能挣钱的大活人,她嫁出去了,这一家子人可怎么办,不用说,肯定是三芹那个死妮子让你来劝我的吧,她是不是急了,想男人了?”

“什么想男人想男人的,以后这种话不能对自家闺女说,哪像一个正经当妈的,你得改,不改不行!”

“好,好,我改,说习惯了,你这么一提醒也确实不太妥当,以后尽量不对她说就是了。”三芹妈笑着,又从盘子里拿了一个软乎的糖果,“但我还是原先那个想法,再留留,等再过个几年,不用你劝,我也得给她说个婆子。”

“那我要是告诉你三芹她谈了对象呢?”

“她敢!她啥时候谈的?我这个当妈的怎么不知道!”

王美芝的脑子里很乱,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就算她不说,明天三芹一到家,所有的事情也都会原形毕露,可她毕竟是个外人,不好多讲,说多了怕是要引火上身,便委婉地解释道:“我就是听说,全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大概率是假的,就是那个呀,有多嘴多舌的人讲,三芹在上海谈了一个男朋友,还是个有钱的外国人呢,有钱得很,他的钱能买下十个杨庄村,我就想三芹咋那么大本事,到哪能认识这样有钱的男朋友呀。”

三芹妈的两只眼立刻放出了一闪一闪的光,急忙拉住王美芝的手,十分谨慎地问道:“真的?三芹真谈了一个有钱的外国人?要真是这样,她现在立马结婚生孩子我都没意见。”

王美芝急忙摆手否认:“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别问我,我是听来的小道消息,哪知道真假呀,等三芹回来后你亲自问问她不就明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可别生气,坐下来跟妮子好好商量,看看下一步该怎么走,你们是她的父母,妮子在外面受了委屈不贴你们贴谁呀,这家里可是她唯一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好了好了,天晚了,我得赶紧回家去了。”

三芹妈从板凳上起来,将王美芝送出了门,她的心里直打鼓,今天这一席谈话真是只见蛇头不见蛇尾,看样子对于自家闺女的情况,她一个外人倒比她这个亲妈知道得还要多,等着吧,死妮子这两天不是要回来吗,等她回来了,看她这个当妈的怎么从她嘴里逼问点什么东西。

到了第二天,王美芝一睁开眼就留意着三芹家的情况,整整一个上午,三芹都没有到家,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才听见东边有稍许的动静。

杨三芹吃罢了午饭才磨磨蹭蹭着准备动身,之所以没有选择在上午回家,浅层的原因是她怕浪费了租宾馆的房费,一天一夜要四十五元,到了中午一点半才算是到头,她要是早上就走了,那剩下的时间不就白白浪费了吗,开宾馆的老板又不会把这上午半天的钱退给她。深层的原因不用说也知道,反正已经决定今天要回家,后果可以预知得到,能拖一秒就是一秒。

退了房卡,拿回了押金,她搂着襁褓中的小黑孩,冲着他的额头亲了一口,颇为惆怅地说道:“咱们回家见姥姥姥爷去喽,小宝贝呀,你怎么一点都不随妈妈呢,我那么白,怎么还冲不淡你爹的黑皮肤,不知道家里人见到你这副模样会有什么反应呢,唉 ,老麦神保佑,老麦神保佑呀!”

回家的路程太短了,她多么希望从阜阳火车站到杨庄村的这一段路程能拉长再拉长,可它就是这么短,还没反应过来,公交车就到达了皖西北商贸城。下了公交车,再坐通达农村的小客车,又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泉河大桥。

泉河在奔腾着,奏出了激荡澎湃的音乐,似乎在迎接她这个久久飘零在外的亡灵,她回来了,连泉河都变得兴奋激动了起来,她拉开玻璃,伸出头向河面上探望着,汹涌的河水像一条水龙在河面上盘旋飞舞,两岸白皑皑的积雪一眼望不到边,增添了许多肃穆的静谧,衬得泉河比以往更加灵动活泼。

“真美呀,泉河太美啦!”她由衷地赞叹了起来。

黄浦江她是见过的,几乎每个到上海去的人都知道这条江,无数人夸赞着它,用各种诗文称颂着它的壮美,它已然成了浪漫和时尚的代名词,它那么窄,却被人叫做“江”,泉河那么宽,却也只能是条“河”,两方一经比较,她的心中立刻打抱起了不平,生起了闷气。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受了这般刺激,怀中的婴儿立刻啼哭了起来,她急忙抖动着孩子,轻声哄着他,又用毛毯紧紧将他包住,只露出一双小眼。她太害怕被人看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了,哭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她简直慌了神,生怕这班车上有她认识的人,生怕别人瞅见她怀里的这块小黑炭,好在杨庄村的老少爷们并不在这一辆车上,她才放了心。

她很爱自己的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可生出了这么一个黑不溜秋,五官又和常人不同的孩子,她的心里无疑又是自卑的,她所做的这一件件事全都是有违常理,有违乡人们的认知,实在不合人伦,说实话,她也知道她真的很丢脸。

天呐,怎么那么快,这才多长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农村客运就到达了杨庄村前的大马路。她的思想一下子又乱了,到了要下车的时候,只缺临门一脚,她却踢不出那一脚了。她坐在座位上,迟迟不挪窝,谨慎小心地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村子,慌张无措,举棋不定。

“十块的,十块的,谁买的十块的票,不是到杨庄下车吗?怎么还不下去!”司机催促着,这一番紧迫的驱赶,倒让她又坚定了信心。

“我,我买的,不好意思呀,刚才发了一会呆,我这就下去。”三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嘴里赔着不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背包,就匆匆忙忙地跑下了车。

马路边和村头并没有人,三芹心中十分窃喜,咬着牙顶着风,大路不走,只踏着人迹罕至的乡间幽径,像个小偷一样火速地跑回了家。

家里的大门一扇关着,另一扇开着,父母全都在屋里面。杨三芹躲在门后,踌躇着,思考着,斗争着,走进这个院子,要么是避风的港湾,要么就是吃人的地狱,无论是哪一种,她今天都不得不面对了。

她走进了院子,父母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直至她轻喊了一声:“俺爸俺妈,我回家来了。”

“死妮子,不好好在外打工挣钱,现在回来干啥,回来也不说一声,还得让别人来告诉我。”三芹妈还没走出屋,就对女儿嘀嘀咕咕地抱怨了起来,刚走了两步,院子里站着的人影才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立刻大叫了起来,“我日他小姐,三芹,你怀里抱的是啥玩意?”

杨三芹站在原地,瑟瑟发抖,腿脚发软,语不能言,只看着母亲一点一点逼近。看清了怀里的东西,三芹妈像喝了老鼠药一样发起了癫狂,嚎叫道:“哎呦我滴乖乖,你这怀里咋抱一个小黑娃,你从哪弄来哩?”

三芹霎时间就泪如雨下,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哭着说道:“俺妈,我没听你的话,这是我自己生的,他爸爸是个老外,是个黑人。”

三芹妈抿紧了嘴,皱紧了眉,扭曲着一张经过了打扮仍旧黄蜡蜡的脸,无所适从地摸着自己的口袋,想要拿出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拿不出来,只抓着头皮,半嗔半怒地责怪道:“这下好了,你个死妮子,都不用我从你嘴里逼问什么,你抱着一个小黑孩就不打自招了,你可知道,未婚先孕是多么不要脸的大丑事,有了人家的孩子,回头再跟人家要彩礼都得大打折扣,你是一点人事都不懂呀,”她舒缓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又急不可耐地问道,“咱先不问孩子他爸黑不黑了,就问你,他家里有多少钱,听说能买下十个杨庄村,这可太富有了,是真的吗?这样的女婿我不会不同意的,他家是不是卖石油的,依我看也只有像阿拉伯那样遍地冒石油的国家才能出这样的有钱人。”

三芹摇着头,眼泪一刻也没有停止,稍微远离了母亲她才说道:“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钱,他是个留学生,我怀孕之后他就跑了,再也找不到了。”

“什么?!”三芹妈带有一丝火热希望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峻愤怒了起来,她急得团团转,怒吼道,“你再说一遍!敢情你怀了野种,又被野男人抛弃了,是不是这个意思?到底是不是?”

三芹咬着嘴唇低着头只抽嗒着,却不再言语,她明显恐惧地感觉到,一场经久不息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一切显而易见,所有的真相都瞒不过三芹妈这样聪明的妇女,她一下子崩溃了,嗷嗷大叫着:“老天爷,这样的事咋出在俺家了,哎呀,要气死我了,我白养了一个闺女,黑野种都生下来了,再去说媒相家,谁还敢要,彩礼钱至少得少一半,我不活了,我要死,”随后,她又对着屋里哭嚎道,“当家哩,你的头发还没洗好吗,瞧你头出哩跟个老鳖一样,闺女出大事了,死妮子未婚先孕,生了个黑野种,野男人也不要她了。”

三芹爸如雷轰顶,弯着腰伸着头就从屋里一瘸一瘸地跑了出来,头发上的白色泡沫还没有冲干净,水珠子还在一直往下滴着,他从院子里系着的尼龙绳上拿下来一块毛巾,把眼睛上的水擦了一遍,又将毛巾狠狠地扔到了地上,做出一副拼死的模样:“三芹,我刚才在屋里一直忍着,就想听你把话说完,跟你相好的那个黑杂种是谁,老子去劈了他!”

“你到哪劈去,人家玩了她,把她玩怀孕了又把她扔了,咱们都没处说理去。”三芹妈又向丈夫补充了一句,这下子彻底把男人给激怒了,他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大叫着从灶屋里拿出了一把斧头,见什么砍什么,砸碎了碗,砸碎了盆,还劈了两只鸡和一头三个月大的小山羊。母亲在门口打着滚哭泣着,直言要去上吊,父亲没了理性,像个小孩子一样在羊圈里哭嚎着,院子里鸡飞狗跳,尘土飞扬,鲜血流了一地,三芹见了这情况,不知如何是好,她既劝不了母亲,更劝不了父亲,只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坐在角落里,任凭这一切继续发生着。

“三芹!你呀,我的闺女,这咋弄嘞,”三芹爸从羊圈里走了出来,把斧头往地上一扔就倒在了墙根上,他抖着手,指着自己的女儿道,“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咋就搞成这个样子了,你是不是贱,中国的好男人你不找,咋就相中了这没皮没脸的老黑鬼,白白糟蹋了我的闺女,他娘的,你还未婚先孕,一点脸都不要了,你看看你生的是什么玩意,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活一个黑山老妖精,老天爷,这可咋办,咋办啊!”三芹爸气恼到了极点,他跺着脚,抽着自己的脸,只把自己抽得血丝直冒,肿成了一块发了酵的大馍馍。

三芹被吓得六神无主,父亲的脾气一向要比母亲温顺些,没想到他生起气发起狠来要比母亲严重一百倍,这是她从未见到过的。

她搂着孩子爬到父亲面前,磕着头哭着哀求道:“爸,你别打自己了,要打打我吧,闺女知道自己做得不对,闺女也没有办法……”

“我确实想打你一顿,把你活活打死,你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你咋有脸了,你看你怀里那个黑娃子,从古至今,咱们杨庄村的闺女媳妇还没生过像这样的小黑鬼呢,你把祖祖辈辈的脸都丢尽了,哪怕你生出个怪胎,葡萄胎,脑残儿,都比你怀里的这个小黑鬼强得多,孩子生下来就算了,还是个没爹的,哎呦,我在咱们庄真是没脸活下去了,孩他妈,快去药铺子里包两包老鼠药,咱们老两口喝了算啦!”

院子里的吵闹声渐渐传了出去,王美芝这时候听到大动静才慌慌张张地跑到三芹家来劝架,一进门她就摇着头喊道:“唉,我就知道免不了这一场闹,他叔,芹她妈是个女人,闹闹也就算了,你一个男人,是家里的主心骨,咋也不冷静呢,现在不是哭闹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样都改变不了,三芹在咱们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呢,她怎么能处理得好这件事呢,你得为她打算打算以后的事,孩子有了,总不能让她带着个娃做单身妈妈吧。”

三芹爸一下子醒悟了,忙得从地上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对着女儿冷漠地说道:“把娃给我,我要把这个黑杂种活活摔死!”

三芹听了,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孩子,扑腾着双腿就往后退。王美芝急忙拦住了三芹爸,对着他嚷道:“你这是干什么,孩子不论是黑是白,只要生下来就受法律保护,你摔死了,是犯法的!”

“那怎么办!难不成要带着一个拖油瓶去嫁人吗?谁愿意娶?嫁给你家杨木好不好?”他怒目瞪着王美芝,仅靠眼神就把她逼退了两三步,又转向女儿,拍着巴掌,点着她的脑袋大骂道,“当初怀了孩子你就应该及时打掉,留着这个杂种有啥好处,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也不跟家里人说说,孬好爸妈能给你出个主意,你自作主张,这回吃亏了吧,活该!我真后悔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闺女。”

“打不了,发现时就五个多月了。”

“那也能打掉,天下就没有打不掉的孩子!”

王美芝又走了过来,将三芹扶了起来,又给她全身拍了拍灰尘,将孩子的毛毯掖了一下,对着三芹爸说道:“别吵孩子了,天气冷,快让她进屋里吧。”

这时,三芹妈也走了过来,上前就推了王美芝一把,怒气冲冲地呛道:“你这个死女人,跟俺闺女合伙骗我,看来你早就知道俺闺女生了野孩子,还被男人给抛弃了,你跑过来跟我说她谈了个有钱的男朋友,钱多得能买下十个杨庄村,屁呀,就你谎话连篇,把我当成小鸡子来欺负,你出去,以后别来俺的家,俺家的事也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操闲心。”

“他婶子,看你这话说的,我不也是听人说的吗,本想让你安一下心,谁知道你会发这么大的火呀。”

“你少废话,快出去,我自己的闺女我自己管教,用不着你来多事,到了外面,俺家闺女的事你也少提,听见没?”

“知道,知道,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三芹妈把王美芝赶了出去,把大门从里面一插,老两口在院子里又训斥起了自己的女儿。

天渐渐黑了,外面冷得很,雪还没有化完,哈一口热气都能立刻变成冰棱子,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为了不争气的女儿,夫妻俩的口舌唠叨得已经干了,其间他们没有喝过一口水,肚子里都是怒气和憋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也没心思热锅做炊,气都已经气饱了。

三芹在东屋里正给孩子喂着奶,老两口在西屋里为闺女的未来做着打算,他们商量得很小声,门紧紧地关着,生怕闺女听到什么音信。

“我看必须得给妮子说个婆家了,本来我还想多留几年,现在不行了,她带着个模样奇特的拖油瓶,还是个男孩,哪个心思正常的半橛子愿意娶她,现在不嫁出去,等孩子长大了,那更难嫁,我明天就去请媒人,赶快给闺女找一个对象,三四十万的彩礼我看是要不到手了,只求人家男方给个一二十万的彩礼就行了。”

三芹爸呆呆地望着窗外冰冷的月亮,若有所思地谋划着什么,眼睛转都不转一下。

“当家哩,说话呀,我准备明天找个媒人给闺女说个对象,你看怎么样。”她碰了碰丈夫的肩膀。

“这个孽种不能留,在这件事上我可绝不能心慈手软。”他望着窗外,拳头握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吱吱响,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道。

三芹妈吓了一大跳,急忙拉住丈夫的胳膊,反问道:“你想干嘛?怎么不能留了,你真想摔死他?那可是一条人命。”

三芹爸终于回过了神,对着妻子恨恨回答道:“不为别的,就为了我这一张脸,咱们家,咱们庄,从老麦神开始,祖祖辈辈都是正儿八经的中国人,哪知道这一辈出了一个黑杂种,我看着心里就直犯恶心,我丢不起这个人,这比杀了我,骂我是个瘸子更让我心里不痛快,我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这太可怕了,你能想象以后杨庄村生活的都是一些黑杂种吗,这叫鸠占鹊巢,老祖宗在地下会骂我们的!”

“那你想咋办?”

“趁着老少爷们还不知道三芹怀孕这事,得赶紧把这事解决掉,这个孩子要是跟在闺女身边,我觉得没有哪个半橛子会愿意要她,她铁定嫁不出去,所以不能留,我打算今晚趁着夜色偷偷把孩子送出去,放在人多的地方,谁看见了愿意要就带走,不愿意要就拉倒,反正咱们家是不能要这个孩子。”

三芹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天才上来一口气,对着丈夫悄悄地说:“你是打算把孩子扔了?”

“嗯。”

“哎呦乖乖,当家哩,就不能想个其它法子吗,这大冷的天,往哪扔,要是别人不捡,冻坏了可咋办。”

“那你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吗?这样做是唯一的出路,既对闺女好,也对咱们全家好,更对咱们全村好,少废话,你去把孩子抱过来,我把东屋的门锁上,咱们俩到汽车站一起把孩子扔了。”三芹爸决绝地吩咐着妻子,果然男人的心才是最坚毅的,三芹妈犹豫不决,在丈夫的几番催促下一狠心便妥协了。

她来到了东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里面放了一片安眠药,一看到女儿就笑了起来:“妮儿,我跟你爸也认命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多说也没啥益处,来,快把红糖茶喝了,你生孩子都没坐过月子,从今天起,妈每天都给你熬红糖鸡蛋茶喝,身子要养好呀,不然老了得月子病有你受的。”

“妈……”三芹湿了眼睛,不自觉地就叫了起来。

三芹妈明显局促了起来,不敢望向女儿,只说道:“快点喝了吧,喝了就快睡,明天一切都是好好的,还和原先一样,你受的那些罪也就全都没有了。”

半个小时之后三芹就睡熟了,三芹妈小心翼翼地从床里面把孩子抱了出来,来到堂屋对着丈夫忧心地说道:“真的没有其它法子了吗?我看这小半橛虽然长得黑,可他那小嘴小鼻子还是跟三芹长得挺像的,咱们就这么扔了,闺女明天起床发现孩子不见了,她跟咱们闹可怎么办。”

“闹就闹吧,不过是一时的罢了,咱们都是为了她好,没任何其它办法呀,这孩子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让他看看阳光,呼吸呼吸空气就已经对得起他了,闺女的意见不用管,反正那时候孩子也找不着了,她也拿咱没办法。唏!你平时不是挺能耐的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你们女人呀,干一些小事倒是风风火火的,一碰到大事就搞不明白轻重,容易犯妇人之仁的毛病,蔫了吧叽的,孩子给我,我自己抱着。”他从妻子怀里把孩子夺过来,又吩咐道,“把东屋的门锁上,闺女指不定什么时候醒过来呢。”

三芹爸披上了一件大衣,把孩子往里面一裹就冲进了夜色中,跟在身后的三芹妈则小声叫道:“多拿点毛毯,夜里冷,可别把孩子冻坏了,那个奶嘴也得拿着,他吧咂吧咂地吸着,嘴里有东西,不至于会哭。”

夜很黑,也很魅惑,月亮被乌云完全遮住了,坟头上蓝绿色的鬼火在悄然起舞,冷把火冻住了,低空中便有了星星点点幽暗的光亮。

这夫妻俩一前一后在无人的夜幕中行走着,走了十来里路才来到隔壁乡镇的汽车站附近,汽车站里有一盏大明灯,朝着偌大的广场上照着,夫妻两个鬼鬼祟祟地瞄着最佳的位置,终于在汽车站的最后面看到了一棵大树,大树的左右两旁就是厕所,等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开车的司机过来上厕所,准能看到孩子。夫妻俩打好了算盘,将孩子放在了树根下,黑娃子浑身包得严严实实,三芹妈有些于心不忍了,轻轻拍着外孙,想多留些时间,三芹爸猛地一喝,训斥道:“快走,别拍了,让人家发现咱们就扔不掉了,放心吧,只要有人看到娃子,肯定会把他抱走的。”

两个人回到了家,坐立不安,一夜未睡,三芹爸闭着眼睛头挨着墙壁,手里油光发亮的核桃被他转来转去,三芹妈则在屋里走来走去,神情无比焦灼,等到天方大亮,女儿的惊叫声传了过来,两个人才慌忙从西屋里出来,把她的门打开了。

三芹头发凌乱,眼神犹在迷雾之中,大冷的天,额头上却出了一层虚汗,她指着床向父母问道:“我儿子呢?他怎么不见了,昨天晚上睡觉时还在我怀里躺着呢。”

三芹妈磕磕绊绊地回答道:“妮儿,小孩看着营养不良,我……早上起来,我看还有点发烧呢,我送卫生院去了,对,小孩在卫生院呢。”

三芹有点不大相信,瞪着眼睛问她:“真的?你没骗我?”

“假的!我实话告诉你吧,孩子被我扔了,现在应该早就被人捡走了,你就权当没生过那个杂种,明天开始好好去相你的亲。”三芹爸一把将妻子拉了过来,对着女儿无情地解释着,又对妻子说道,“这事用不着骗她,她早晚要知道。”

“你把他扔了?”三芹立马跪到了父亲的身边,扒着他的双腿凄惨地哀求道,“你把我的孩子扔哪了,他再不好也是我的儿子,我自己养活,你凭什么把他扔了,爸,你快告诉我,你把他扔哪了,我去找他。”

“找不着了,这个点已经被人捡走了。”

“不,我要去找他,求求你了,爸,你告诉我,你把他扔到哪啦?”

三芹爸置之不理,转头就回了西屋,点起了一根烟,对着妻子嚷道:“快进来,把门关上,嘴给我把严点!”

夫妻俩进了房间,闷头就睡,三芹拍打着西屋的门,一边哭着一边求着,长时间不见父母的动静,她也发起了狠,从条机上拿起一摞盘子就狠狠地摔在了水泥地上:“那是我的孩子呀,你们做不了主,你们也就只能做做我自己的主罢了,我既然把他生了下来,就已经打算把他养大了,你们凭什么把他扔了,把我的孩子给我。从小到大我都没有逆反过你们的意思,小学毕业后,说辍学就辍学,我不敢不听,这些年家里的全部开销,两个弟弟的吃穿用度,哪一分不是我拼命挣的,你们花钱还大手大脚的,是以为外面的钱好挣吗?你们说我贱,说我想男人了,我是贱,那个男人虽然负了我,可他给了我全部的爱,给了我家的温暖,他会说一些好听的情话哄我高兴,尽管我知道全都是假的,可我还是很开心,他比你们强!你们会做什么?就知道让我干这干那,跟我要钱,非但不可怜自己的亲外甥,还背着我把他扔了,我都怀疑你们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三芹一边说着,一边在堂屋里哭着,声音都快要把天给撕破了。

女儿的一席话狠狠地扎了老两口的心,三芹妈从床上起来,趴在门缝上对着女儿伤心地说道:“妮儿啊,你心里就这么怨恨爸妈吗,就算以前我们做得不对,可今天这件事全是为了你好呀,只有把孩子扔了,你才能轻轻松松找到好人家。”

“什么为了我好!明明就是害我,这全都是你们的借口,把孩子扔了还不是为了能多要点彩礼钱,你们的心思我心里跟明镜一样,我的孩子呀,你要是没有了,妈妈也不想活了。”三芹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一边拍打着,一边泪眼婆娑地哭诉着。

这种哀绝的哭闹声持续了很久,三芹妈似乎也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不顾丈夫的反对,把西屋的门打开,走出去将闺女拉了起来:“算是妈的不对,这些年你有啥怨言你说不就好了,俺们还能把你吃了呀,孩子被我们扔到代桥汽车站厕所前面的那棵大树下了,现在天都亮了,孩子或许早就被人给捡走了。”

三芹什么也顾不得了,拔开腿就离了家,直往王美芝家里跑去,还没到地方就对着她家的门院带着哭声喊道:“俺大娘,借你的电瓶车用用,带我去代桥汽车站跑一趟吧。”

“咋啦?”王美芝也跑了出来。

“俺爸俺妈昨天夜里背着我把孩子扔了,他们说扔在了代桥汽车站。”

“哎呦,作孽呀!这是谁想出来的糟点子,孩子出了事可咋办。”王美芝拍了下大腿,不敢耽搁,忙从屋里把电瓶车推出来,带着三芹就一溜烟往代桥汽车站赶去了。

早晨的皖北大地冷意正浓,天空中还飘着浓浓的白雾,王美芝骑着电瓶车在大马路上疾驰着,十分钟不到头发和眉毛上就附着了一层冰凌。赶了半个小时的路,她们终于来到了汽车站,这里也是一片迷雾的世界,一辆辆大车密密麻麻地横贯在广场上,似乎一辆也没有开出去。王美芝带着三芹在广场上摸寻了很久,终于在最后面看到了一棵大树,树底下也正好有一个熟悉的包被,她心里一阵欢喜,立刻喊叫了起来:“三芹,快过来,这边有棵大树,孩子还没被人抱走呢,还在!”

听了声音,杨三芹立刻朝这边摸了过来,走到近跟前,却发现大娘脸上没有一点喜色,她的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双腿却不停地打颤。

“大娘,娃怎么了,快把娃给我,这一夜不见,我都想死他了,得赶紧给他喂奶。”三芹伸出双手,准备去接,王美芝却一个转身,背离了她。

“妮儿……芹啊……这世上有很多预料不到的事情,有的是人为的,有的则是命中注定的,如果老天爷执意要让你怎么样,我们除了以死反抗也没有其它办法啊……妮儿……”王美芝微颤着干裂的嘴唇,眼角流出了一行清泪,泪水刚流过,就立刻被冻住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身体也极不协调地剧烈抖动了起来。

“咋啦大娘,孩子不是找到了吗,没丢就行,来,把孩子给我,我看看孩子饿了没?”

“别看了!还是不看得好,娃已经……已经被冻僵了,没一点热乎气。”王美芝仰着脸回答道。

三芹轻笑了一下,缓缓地来到孩子面前,从王美芝手上轻轻接过孩子,孩子睡得很安详,稀薄的头发上和深陷的眼窝里都是冰霜,小脸在黑色的映衬下紫青紫青的,嘴里面还紧紧咬着一个小奶嘴,三芹将脸轻轻贴着孩子的小脸蛋,冰冷刺心的感觉瞬间传到了她的身上,她又亲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小声说道:“你从一生下来就是个悲剧,妈妈也一样,妈妈这辈子也是个悲剧,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

她的泪水滴答滴答地打在了孩子的身上,猛然间觉得世界都变了样貌。天空是红红的一片,像是正在燃烧的火海;大地不再坚硬,而是变得暄软了起来,又在一瞬间大地就成了汪洋,她在水里挣扎着,几乎快要窒息而亡;一草一木都活了起来,它们有手有脚,变得极其喧闹,围着她又蹦又跳;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鲜血的味道,可她吸了一口,却又是臭的,这臭味越来越浓烈,把她的脑子都要熏炸了。她分不清东西南北,分不清迷幻和现实,在这样的大雾天,但愿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觉得异常困倦,只看着王美芝的身影在一点点拉长,随后便轰然倒地了。

杨三芹成了一个疯子,这是家里人把她送到医院后医生得出的结论。她安安静静地,话很少,完全没有任何疯言疯语,可是一看她的眼神,你就会知道这是一个疯癫了的人。

家里当然没有钱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为了防止她乱跑,只用一根粗麻绳系了死结套住她的脖子,麻绳的另一端拴在了床头上。柴草房被父母腾出来成了她的新卧室,她一天的活动范围就是麻绳所形成的那个圆圈。吃饭全都是父母端过来,等她吃完了再把饭碗拿走,疯癫了的妮子已经不会大小便了,大冬天的,屎尿全都解在裤子里,三芹妈每每帮女儿换洗裤子时总忍不住哭着抱怨道:“真是个讨债的呀,好好的人怎么会疯了呢,连个自理能力都没有,别说让你出去打工挣钱了,现在我还得去伺候你,老天爷呀,可别折磨我了,让这一切都快结束吧!”

老两口如今整天是以泪洗面,这个结果他们是绝对想不到的。自己的一个决定,让孩子丧了命,把女儿也搞疯了,本来全都是为了她好,没成想反倒害了她,也害了自己,这下子更没有哪个半橛愿意娶一个疯子了,女儿嫁不出去,彩礼要不到一分,家里就此还没了打工挣钱的人,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事呀,老两口一想到这,想死的心都有了。

妮子疯了之后,王美芝也痛苦不堪,儿子打了好几个电话,让她一定要好好发挥妇女的特长,劝劝三芹爸妈,妥善处理这件事。可结果呢,她什么都没劝成,孩子没了,妮子疯了,所有的事情都演变得一团糟,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把结果跟儿子说,她有负重托呀。

这么好的妮子,从小不点看着一点一点长成个大闺女,如今变成了这副样子,怎么能不痛心呢。除了王美芝,杨庄村的老少爷们对这件事也痛心疾首,尽管三芹妈把三芹生孩子的事瞒得水泄不通,可他们还是知道了一些事,一群人聚在一块,一说起三芹家闹腾的事就止不住地摇头叹息:“老天不饶人呀,这妮儿……咋就这副样子了,正赶上说媒的时候,恁好的闺女,唉……”乡民们愁苦地哀叹着,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算啦算啦,不是一家人的事,也管不着呀,命就这样,能咋办,今年咱们杨庄到底咋回事呀,不如意的事一桩接着一桩,都丢好几条人命了,这又疯一个,就没听说过有啥喜事,庄里头不平静,咱们也没个好心情,最近子强刚娶的那个新媳妇又闹起来了,孩子都生下来个把月了,怎么就不知道好好过日子呢,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没法讲,听强他姥姥说,昨天这个新媳妇还要闹离婚呢,乖乖!”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呀,如今这日子富虽然富了起来,可人心叛道,心思复杂,哪还像以前那么单纯呢,人人都有自己的花花肠子,现在最亲的不是老子儿子,最亲的是啥?是红红的钞票!有钱你就是亲爹,就是一起办过结婚证的丈夫,没钱你屁也不是。”老农扣着自己的脚丫子,在大冷的天散着热气,嘴里还吸着烟斗,对盘坐在身边的乡邻们接着说道,“我真是怀念毛主席呀,那时候日子虽然过得穷,可心劲却是喷薄的,生产队带着咱们去地里割麦挣公分,哪个人不是兴冲冲的,那有人要问了,干累活为啥还那么高兴呢?因为挣了公分能养家呀,那时候咱们农民也没多大的追求,只要能把人的肚子填饱就行了,能吃一个大馍馍心里就幸福得不得了,现在呢,心里想要的多了去,没有穷尽,有了这个还想要那个,总是不满足。彩礼高,处处都得花钱,娶个媳妇比登天还难,耗尽了一辈子的心血,新媳妇稍有不如意的,还偷偷跑了,十对结婚的,得有八对离婚的,让你一下子人财两空。为人处世,你家里要是没有钱,还净遭人看不起,别人处处还要诋毁你。以上种种,这样过日子能开心得了吗?我也琢磨过,要是农村不流行打工该有多好呀,要穷咱们一块穷,也没有哪个攀比了,庄里到处都是人,到哪都有人说话,不像现在跟个死村似的,庄里遭了贼,大家全都起来一起捉贼,那个团结劲,多么怀念呀!都是打工惹的祸,是打工把大城市里的坏风气全都带到了农村,是打工迷惑了人心,他奶奶的,是谁发明了打工这个东西!”

老农越说越激动,攥着手里的烟斗不停地敲打着地面,他把心中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都抖落了出来,他好像一个手拿钢鞭的智者,让在坐的乡民们全都低下了头,久久不敢答话。

王美芝也坐在人堆里听了乡民们的一些感慨和牢骚,其实她十多年前带着丈夫从台州回来时就有这种想法了,只不过那时候情况还不太严重,可如今情况发展到了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谁又能改变呢?

她起了身,准备前往扁鹊家看看弟媳,顺带请她到苏屯大饭店吃一顿乔迁新居的喜宴。王美芝家的平房在三芹回来前的半个月就浇筑好了房顶,本来她想用楼板封顶,能省万把块钱,还是扁鹊死活劝她,说楼板容易漏水,现在早就淘汰了,她这才决定采用一体化的混凝土房顶浇筑来进行封顶。房顶浇筑那天,一切平安,她之前还总是担心那么重的混凝土浇在木板上别压塌了,等凝固抹平之后,那些吭哧吭哧的老头子全都从房顶上下来,她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之后拆了木板,墙壁上又粉了水泥,装了窗户装了门,王美芝家的新房才算是正式完工。好家伙,一个平房就花了她好几个月的时间,她也在家耽搁了好几个月,老头子们干干停停,这期间她一分钱没挣,家底倒掏了个空。她至少得瘦了十斤肉,盖房子的各种操心事全都由她一个不识字的妇女担着,既要监督着工人,又要看护着院子里的建材以防被小偷偷走了,还要帮着干重活,施工队这边说要什么,她立马就得骑着车子跑五六里路到建材城去买,为此,她还特意忍痛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一辆电瓶车,这让她心疼了好一段日子。

她常对儿子说,盖这个房子,至少得消耗了她十年的寿命,可从以后来看,恐怕还不止呢!

扁鹊家的大门洞开着,里面静悄悄的,堂屋只开了一扇门,王美芝进了院子就大声叫道:“扁鹊,明个上午去苏屯大饭店吃饭呀,我包的桌,平房盖好了,咱们一大家子去喝两盅。”

她喊了两遍,都不见屋里有人答话,甚感奇怪,走了进去才发现扁鹊直楞楞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手里还拿着一张合影。王美芝一点不敢含糊,驮着便将扁鹊背到了床上,又用大拇指狠狠地掐着她的人中,掐了一两分钟,只见扁鹊吐了一口气才慢慢醒过来。

“扁鹊,你这是怎么了?躺地上干嘛,多冷的天呀!”王美芝口出厉言,一边训斥着她,一边帮她擦着眼泪。

她伸出了手指,摇着头无比悲伤地说道:“四年三个月零七天啦,我这每一天是怎么熬的,是怎么过来的呀,有谁能知道,嫂子,我过得苦啊,我在学生面前装作一副笑脸,这脸上的肉笑不动呀,可我还是得挤着对他们笑,下乡扶贫的时候,我也得乐呵呵地跟他们唠嗑打招呼,因为我是一名老师,一名干部,可我也是一个母亲,我的脸上虽然洋溢着一丝丝笑,但我的心却时时泡在了泪水里,我又梦到孩子们了,他们在水里直打扑腾,哭着求我去救他们,可我无能为力,无计可施,只能亲眼看着他们沉到地窖里,我肝胆俱裂呀,哎呦,换我死吧,换我死吧……”

王美芝明白了一切,当所有人都快把这件悲痛的事淡忘掉时,生为母亲却一天一天地记得,并且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私下里的扁鹊和每天见到的扁鹊是完全不同的,别人眼中的她是教学能手,是扶贫巾帼英雄,可私下里的她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孤寡母亲。

王美芝上前抱住了扁鹊,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帮她顺着气,过多安慰的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只轻声说道:“嫂子知道,嫂子全都知道,扁鹊乖,别哭了,有嫂子在,咱万事都不怕。”

这个世界又变得安静了,除了扁鹊阵阵的抽泣声,已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万物都归于沉寂啦,全都归于沉寂啦……

是又一场寒雪和牵挂把杨木从学校召了回来,他来不及回家,一下了车就直往三芹家奔去。三芹妈见到他就笑眯眯地开着玩笑道:“大学生回来啦,咱竹斌竹武也快要考大学了,到时候给俺出出主意呀。”

她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杨木只觉得一阵恶心,对着她没有好脸色地说道:“三芹呢?”

“在那呢,那不是。”她指着邻近灶屋堆放麦秸玉米秆的那间小屋子回答道。

“啊!”杨木大叫一声,“那是放柴火的,三芹一个全乎人,你就让她在那住?”

“那能咋办,她现在疯了,吃喝拉撒都不知道咋回事,总不能让一个疯子住在屋里吧,西屋是我跟她爸住的,东屋等竹斌竹武回来,他们两个小子还要挤一挤,这哪有什么空余房间呀。”她辩解着。

杨木只觉得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和愤怒,似乎眼前这个妇女口中的疯子就只是个疯子,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急冲冲地朝柴房里跑去,就看到三芹坐在一张肮脏的小床上,在这冬天里,只穿着一件露着乳沟的碎花薄棉袄,脖子上拴着一根粗麻绳,安安静静的,就像一只狗。

“为什么啊!你怎么还把麻绳套在她的脖子上,这像什么话,她是你养的一只狗吗!”杨木突然哭了出来,提高了声音,疾言厉色地质询着眼前的这个妇女。

“没办法呀,她要是好好的,谁会拴她呢,她是个疯子,嘛事不懂,不就怕她出去伤人吗。别看妮子被拴在屋里了,我伺候得也尽心,一天还给她洗一遍裤子呢,那里面脏的,净是屙的尿的。”

杨木没功夫搭理她,只走了进去,坐在三芹的身边,轻轻地问着她:“三芹,还认识我吗?”

“她不认识,除了她那个宝贝蛋,她谁也不认识,就连我跟她爹都不认识,疯得不透门了。”三芹妈又插嘴道。

杨木转过头瞪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道:“大婶子,你消停一会行不行,让我跟三芹单独说两句,你看你们都把她折磨成什么样了!”

三芹妈挨了晚辈的训,倒也没了气焰,只好灰溜溜地走了。杨木攥着三芹的两只胳膊,继续问道:“芹,你还认识我吗?”

三芹痴痴地坐在床边,望着外面狭窄的天空,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有说。杨木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不知道,只见他把脸埋进了麦草里,哭得泣不成声,他那悲天悯人的心中又增加了另一种情感。

“你的一生,从小,到现在,都没法改变,假如你生在其它的家庭,假如你没有去上海打工,没有遇见那个切玛桑,或许你会和现在大不一样了吧,可即便如此,也一直有个人很爱很爱你呀,只是你全然不知,他也从来没有说过。”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最撕心裂肺的事也莫过于如此了,他拉着杨三芹的手,对着她碎碎念地叨咕着,心一阵一阵抽痛着,竟分不清自己身处于地狱还是人间了。

当他离开三芹的家时,那才是万念俱灰的时刻呢。他突然明白了一条之前从不懂得也不敢去懂的道理:苦难的人始终都会被苦难折磨着,幸福的人将一直幸福下去,穷人将一直贫穷地生活,富人将永久占有财富,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无论他怎样以毕生的心血去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都不会因他而改变,大同只是一种妄想,永远不会出现,爱和无私也不会遍地开花,因为人心难改,阴谋丑陋和利欲熏心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旋律!

“老天爷啊!老麦神啊!快快了结我的生命吧,没有任何意义啦!”杨木大叫着,他的道,他的信念,他的追求,在这一刻全都碎成了一地,碎成了粉末,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还没走两步就瘫倒在了杨三芹的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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